“我跟你说苏总，这事无解。他们几个用假献血证加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小张比较老实，事发之前自己主动把证撤回了，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性质非常恶劣！真不能给他分房。”孙主任摊开双手，一脸烦躁无奈，甚至，还微微耸了耸肩。

苏瑾讨厌油腻中年男的耸肩。

不再废话。

从后勤中心主任办公室里出来，苏瑾长长嘘了一口气。

往自己部里走的时候，脚下分明有些踟蹰。

该怎样安慰那个小张呢？

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末班车，小张他们这批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博士生，很荣幸也有了资格。按照新出台的打分标准，他们毫无疑问是分数最低的一批人，可以住上老员工按照分数高低经过一手二手直至六手腾笼换鸟后腾出的“老破小”。

但同是老破小，也是有着优劣之分的。因此，哪怕领先0.5分，都可能会在房子的区位、面积、结构等方面有所不同。

青年们发现，在把所有的分数都加足后，唯一可以跟同批次人群拉开距离的，就只有义务献血加分了。因为每年动员大家义务献血都存在很大难度，而完不成年度献血指标，单位的省部级精神文明奖就会被一票否决。所以，才会在分房办法里，把个人打分与献血挂钩，献一次可以加三分。

于是，那几天机关楼道里，就常常可以碰到偷偷献血后马上赶来上班的年轻人。

很快，大家都不约而同在这个项目上动了脑子，原本拉开的差距有可能再次被填平。

不久，又有人分数脱颖而出。原来有心人在研究了分房办法后发现，单位对献血加分没设上限，有一个献血证加三分。因此献过两次血的人的分数，一下子就从同届人群中凸显而出。

房子固然重要，但身体也重要，一个人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连续献血。结果，就有人通过特快专递拿来了在老家的献血证，而且，不止一张。

单位青年公寓的宿舍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于是，有办法的人就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苏瑾部里的小李和小王都或一张或两张地加了分，只有小张迟迟没有动作，分数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二)

第一榜分房名单快要张榜的时候，小张在苏瑾办公室门口来回踅摸。苏瑾叫他：“小张，有事吗？”

他犹犹豫豫地进去，期期艾艾地说：“领导，我也想让老家把我的献血证寄来。”

苏瑾急了：“你有证还不赶紧寄！还等什么！”

他好像还有话，但是欲言又止。

这时正好电话响了，苏瑾拿起电话，他便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快下班的时候，小张又来了。他没有抬眼皮，低声喃喃地说：“领导，我又把证拿回来了。”

“为什么？”苏瑾有些意外。

“我长这么大没干过这样的事。那天把证交上去后，我想了一夜，我不能这样做……我的证是在老家做的。”他的声音更低了。

苏瑾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其实，作为社会经验丰富的职场人士，谁不知道那些从老家邮过来的献血证，十有八九是“做”的？大家不说破，也是体谅这些年轻人。确实，要靠当公务员这点死工资买房，用句老话说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可是，既然交上去了就不能再往回撤呀！这不是摆明了承认自己的证有问题吗。

苏瑾只能问：“你都考虑好了？”

小张点点头，很坚定又很天真地说：“拿回来后，我心里踏实多了。我宁可房子破点、远点，也不要夜里睡不着觉。”

苏瑾只能用毫无意义的话来安慰他，但是心里知道，他的房子，吹了。而且，后果可能还不止于此。

(三)

果不其然，第一榜还在榜尾压轴的小张，到了第二榜已经是榜上无名。原因是：据群众检举，用了假献血证。和他一起被拿下的还有四个，处理办法都是取消分房资格，并且，准备下一步还要给予一定的行政处分。但那几个都是被匿名检举后，经过核实，由组织上宣布加分作废的，只有小张是在张榜之前主动撤回的。当然，已经上榜的名单里可能还有一些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

苏瑾试图去为小张努力一下，毕竟他和那几个人在情节轻重上不太一样。

然而，分房末班车实在是一个太敏感的问题。后勤中心那里举报信如雪片一般，甚至，还有举报矛头直指领导们的“大字报”。孙主任已经是焦头烂额，他虽然对小张也比较同情，但是，已经无法再实行什么区别对待了。

苏瑾几乎能想象得到，一旦回去，小张期盼的眼神就会像箭矢一样追随着她的背影，穿透办公室的墙壁，向她扑凑过来，那会让苏瑾因无力改变什么而感到窘迫；会让苏瑾因同情和无奈而说出一些不合领导身份的话来。

说到底，苏瑾还是偏于感性的。即便是多年的职业训练和熏陶，要改也难。

沉吟了片刻，苏瑾上了十二楼，果断地敲响了“大猫”办公室的房门。

周秘书闻声从对面房间里探出头来，见是苏瑾，他的表情略有些诧异。

是的。在单位的这一批中层干部里，苏瑾一向以沉稳著称，还从未有过未经预约直闯一把手办公室的先例。但是，苏瑾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四）

跟“大猫”当然不能谈某个人的房子。一把手日理万机，拿琐屑小事打扰他，会让他怀疑你履职能力不够。苏瑾决定从本部门不久前刚刚完成的关于“入世”对本行业所造成冲击的研究课题谈起，重点谈对人才造成的强烈冲击，谈对本行业发展的人才战略设想。叙述中，苏瑾引用了人力资源部工作总结中对本单位人才结构的一些分析数据来加重自己论点的份量，最终的伏笔落在如何吸引并留住人才上面。

这一切陈词严格控制在八分钟以内，凭着多年训练有素的职业感觉，苏瑾在倒计时十秒时及时收住了话题。

看得出来，“大猫”有所触动。

他站起身来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上了水，又对苏瑾说：“喝什么自己动手。”恭敬不如从命，苏瑾给自己接了一杯纯净水，慢慢地啜着。

“你今天谈的人才问题很重要。虽然是有所图而来……”“大猫”语调平缓地开口了。

“……”苏瑾尴尬地一时有些语塞。

“大猫”一摆手：“你们小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小张工作确实是把好手，这不，办公厅刚挂上OA的文件，你们部去年的研究课题获得了全国系统内评比一等奖，我记得这个报告好像小张参与了关键部分吧？”

“对呀！领导记性真好。”苏瑾有些暗自欣喜，这个奖来得太及时了。

“但是，他和那几个员工的行为事关一个国家公务员的道德品质，绝不能纵容。而且，在以后涉及到此人的任用考察环节，对这一点也要格外慎重。后勤中心不给他们分房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支持。此事不再议了。”

“大猫”喝了口水，继续说着：“你今天谈的如何留住人才的问题，的确是关系到今后竞争与发展的大问题，你刚才提的很多建议都不错，比如……再比如……，总之，要给员工一点希望。”大猫列举了苏瑾提到的前两条建议。

停了片刻，“大猫”说：“这样吧，你把刚才的想法起草个签报走流程，让办公厅安排下周上办公会讨论一次。”

（五）

“可是，领导……”苏瑾开始变得迟疑。

转念一想，苏瑾小心翼翼地建议：“我们部上个月做的入世对本行业的冲击那篇课题已经报给您准备上会了，人才冲击是其中的一部分，只是内容没有今天向您汇报的这么具体。”

“大猫”眼里露出一丝赞许，他笑了：“怕人力资源部对你有意见？”

“不是……”苏瑾的脸彻底地红了，一种被人洞穿心底后的狼狈。心里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只顾一门心思为本部门的兄弟姐妹争房子，忘了顾及左邻右舍。人才战略，这是人力资源部老总的职责，苏瑾跑到“大猫”这里说三道四，岂不是喧宾夺主手伸得太长？一个技术部门怎么能超边界跨部门，以人才战略为主题上办公会，公开动别人的奶酪，那不啻于自绝于同僚，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心术不正的小人。

“大猫”笑得更加慈祥了：“就把你们自己那个研究课题上会，你回去把建议部分再加加工，弄得扎实一点，到时候，让所有相关部门都列席，讨论充实后各自去落实吧。”

“好的。”苏瑾脸上的表情一如平时，波澜不惊。静悄悄地带上门，走了。

(六)

回到部里的时候，脚下有些许轻盈的感觉。

给综合打电话：“通知所有部门负责人，五分钟后到会议室来开会，有任务。”

苏瑾把充实修改上会课题材料的事情布置下去，交待了相关事项，给课题组成员大致做了分工。需要细化的关于吸引人才的应对措施部分，分给了小张他们部门。关于分房子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是，苏瑾却分明从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心领神会。

临下班的时候，小张探头进来，小声地说：“谢谢领导。”

苏瑾只有无言苦笑。

理想照进现实都是书里写的童话故事，恐怕还赶不上中彩的概率。从纸上谈兵的建议到真正实施，是一件多么无法把控的事情，期间充满各种未知的变数。谁能知道这是不是又一次画饼充饥呢？

好在，献血证的事情，没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