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哪种花能像荷花一样，开时似诗，败的时候是一幅画。

宋以后，元代的画作慢慢趋于沉重，无论是用色还是运笔，都有种悲怆含在里面。远水空奁，残荷老翠，倦柳荒丝，无一处不露出商女恨来。而三十六陂塘的荷花可不管换了人间，自顾自开的亭亭绰约，开得惊艳夺目，却又暗香与风，清幽绵长，叫人思量又难忘；败的时候妖娆更盛，但却有一身亲近不了猥亵不得的铮铮铁骨，正如元人的画，缺了什么就画了什么，宋的开，元的败，皆如是。

初识残荷是在读到《红楼梦》三十七回，宝玉嫌弃大观园中荷叶破败，要遣人拔去，黛玉却说平时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却独爱“留得残荷听雨声”，一番论调将我也带进了文人的国度。于是在公园的瓦缸里，池塘中，路边河间，见到盛装的荷，粉白腮红绿罗裙；见到叶子泛黄，相思迢递隔重城；见到新荷旧荷，长山远水烟波里。雨打新荷与旧荷，如同落玉盘的娇俏换了敲破瓮的空寂，如同妙玉晨课暮经后的低喃：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可不是么，少年人心里也起了感伤。

初恋残荷是在吴冠中的画里，几何象限的图，纵横交错的线，大摊小点的墨，有的只是寥寥裸着筋骨，仿佛一个手持利剑的将军；有的晕染几处彩色，少许温软里透着肃敬，生生跌进我的眼里，撞进我的心上，激起难以言状的复杂情怀——这哪里是荷塘，这分明是金戈铁马的驰骋；这荷路，分明是崎岖无尽的千里疆场，是苍茫明媚的万里河山，是射向长空又跌落的矛，是褪去伪装的咄咄。

深爱上残荷是在一处被洪水冲击过的浒湾，排山倒海的大水冲走了喧闹，留下一片荒泽。有农人舍不得祖辈留下的故土，独自在荒无人迹沼泽地种上野藕，经年过去，竟形成一道风景。初冬，驱车几百里路去到早被挖了藕、杂乱无章的荷塘，远大的一片，荷梗歪斜，横七竖八，偶有几个低垂脑袋的干瘪莲蓬，稀稀拉拉的几片或卷或残的叶子挂着，正如“独角鬼带逍遥巾”。拿相机拍了个过瘾，不尽兴又拿手机拍，拍来的画面真是难以形容的美，美学在这里，在此时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逗留许久，老农卖藕回来，看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晚霞余晖下，面对荷塘喃喃自语，那沟壑横陈的脸上露出憨直的笑，他拿出一节白藕让我吃，脆甜。一只长嘴水鸟在塘面啄食，微风轻轻摆动我的衣角和农人的破毛巾，荷塘与荷塘的一切却都无动于衷，闭口缄默，似心不动的忘机僧人，把所有的斑斓诗画与黑白文采都抛向虚空。

这不是一方荷塘，这只是一方荷塘。瘪的莲蓬，枯的茎，破的叶。这些足以胜过最哀婉的诗歌、最直白的国画、最微妙的佛音。这塘残荷，我独爱，爱它只是这荷。

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