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已经很老了，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很老很老了。岁月刻在她脸上的痕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然而，我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痕迹，一如初来时一般的光滑。

我来了有多久?

阿嬷说，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我到家便有了记忆，所以我记得，十年了。

明天，我的服务合同就到期了，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服务型人形机器人，我的任务结束了，我的"寿命"也即将终止了。

我哄阿嬷睡觉，"阿嬷阿嬷，快睡觉，梦里会有大红花。"

阿嬷裂开嘴无声地笑了，可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下来。阿嬷抹抹眼角说：“老了老了，连眼泪也不听话了。笑也落，哭也落，喜也落，悲也落。”我伸手替阿嬷擦眼泪，留在指尖的泪，黏黏的，带着阿嬷的温度。

我拿出药片，哄阿嬷吃下去，阿嬷沉沉睡去，梦里会有大红花。

我坐在阿嬷的床头，握着阿嬷的手。最后一夜，我要记住阿嬷的温度；最后一次，我想感知触动。

触动，是被爱人的指尖小心翼翼碰到的感觉，这是阿公告诉我的。

我到家的时候，家里有阿嬷和阿公，可几年后，阿公去世了，于是家里就剩下阿嬷和我。而明天，在我走后，便只剩阿嬷一个人了。

如果今夜永远不会结束，那该有多好，我就可以永远陪着阿嬷了。我望向窗外沉沉的黑夜，想起曾经看到的那些话。时间是宇宙初生时，射向远方的第一道光，它永不回头，也永无止境。除却时间，万事万物皆没有永远。

作为一个服务型机器人，我的大脑很简单，我的家务很优秀，我的性格很温顺，我的使命是服从。

是阿公教会我去感受，感受太阳的暖，感受下雨的凉，感受小猫肚皮一起一落的跳动，还有小狗舌尖触电似的酥麻舔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阿公教会我的。寂静的冬夜里，阿公和阿嬷相对无言，只有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转着圈，我感受过他们孤寂的心情，这也是我来到这个家的原因。

阿公最后教会我的，是感受离别的悲伤和失去的痛苦。我知道，从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离别便是我最终的归宿。可我不知道的是，人类对离别是如此地难以承受。是以，人类创造了我，因为人类觉得，面对一台机械，他们不需要付出感情。可是为何，面对离别时，阿嬷会流泪？又为何，做为一台机械的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悲伤？

阿嬷说，是因为时间和陪伴。十年的陪伴，明天就要结束了，会有另一台优秀的机器人来接任我的工作。可是我却会想，阿嬷，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我的脸一如当初那般光滑，流不出眼泪，也没有岁月的痕迹。

阿公说，其实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构成我们身体的都是原子，宇宙大爆炸产生了原子，原子构成了星球，构成了生物，构成了万事万物。阿公说，他也不会真正地离去，构成他的原子会化成风、化成雨、化成了星辰。物质是不灭的，于是看到风、看到雨、看到星辰时，便可想起阿公。可阿公是阿公，阿嬷是阿嬷，他们和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老头老太不同，对我来说，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阿嬷说，因为有爱，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那爱是什么？阿嬷说，爱是你陪伴阿嬷和阿公。哦，我知道了，可这只是我的工作和使命。阿嬷说，因为我们彼此的陪伴和付出，于是时间塑造了一切，可时间又改变了一切。时间带走了阿公，又在阿嬷的脸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只有我，没有任何改变，但我的时间却即将到期，做为一台机械的我，原来也逃不过时间。

时钟滴滴答答，伴着阿嬷仿佛轻轻叹息的鼾声，屋里电子炉火的噼里啪啦燃烧声，和着雨水拍打窗户的淋漓声，我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伤感，还有宇宙的壮丽和生命的遗憾。我好像忽然间醍醐灌顶，又好像依旧懵懂未知。

其实一切很简单，如果阿嬷有钱续费，我就可以留下来，或者说是活下来，而不是变成一堆废铁。可是，阿嬷没有钱。十年前，我的费用是阿公的一个学生出的，十年后，阿嬷仍然没有钱续费。

爱也好，时间也好，都抵不过贫穷时的捉襟见肘。即便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科技的进步和人性化依旧没能惠及到真正需要的人们。于是阿公说，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需努力。

黎明即将到来，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叮咚一声，我取出胳膊肘后隐藏的芯片，用它替换了心脏位置的旧芯片，对接成功，强行续命完成。这是出厂时，我的检验工程师设计的一项隐藏技能，以帮助那些让我们产生了情感，极度需要我们的人们。

天亮了，阿嬷起床了。我端来煮好的咖啡，向阿嬷道早安，问她，梦里有没有大红花?

阿嬷微笑着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