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作者:边行

有些人喜欢过春天，草芽菜甲，轻衫细马，做春游。也有些人过不得春天，柳絮杨絮满天飞、漫地滚，就算尽量躲着藏着，它们也会逗弄似的，把无尽的孢子投在空气中，给你春天的呼吸。你会跳痒痒，打喷嚏，不住地咳嗽。你采取一切措施，闭户绝尘，甚至全天候带上口罩，还是不行。等你去得门诊，寻得中医，开得药方，恹恹馁馁调服过汤水丹丸，春天也就过去了。  

以往，廖敏在讨厌北方的风絮时，就心心念念盼着夏天快来，甚至有一年，她为怕过敏，拼着被烧鱿鱼的风险也要请假回厦门老家避祸。同在帝都的友好张焕峥曾笑她，一个可爱的“逃春”人。

为什么是友好，而不是好友？可能，他们这帮青年人聚在一起的因缘，不同于平常人际的交往吧。廖敏觉得，友好这样的称谓，是素的关系，不沾油腻。但这个词是放在心里说的，她也怕有那样急功急利的人听到，会嗤一笑。直到这因缘在时代和社会的风波里聚了又散，裹进无常，支离分崩，最终留作印象。她开始回忆以往，由广东到四川，再从四川一路飞回帝都。在那个离散青春的地方，她不再惧怕什么跋扈的杨柳，肆意的黄沙——她要在这个没有春天的地方，重返春天。

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廖敏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张焕峥结婚前那一晚的点点滴滴，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还是从北京飞到广州。到了，见了，却发觉自己没有了力气去追问。她散落掉所有不甘，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祝福。

廖敏笑笑，继续回想——南海仙湖夜色撩人，她一言不发，无目的地顺着湖边溜着，像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夜景。大学毕业后，张焕峥选址南海，拉投资，搞创意，声称要为他的“逃春人”建个民宿。自己还嗔他没诚意，海边民宿，原来是南海区的湖边呀，大骗子！

当时呢，他跟在自己后面，哑默地像块石头。也是，无声无息地背叛，就算有理由，也很难拿捏说辞吧。暖风行过湖面，不管街灯是否窥视，既挑逗又挑衅地向她吹来，就像他曾经在自己耳边呵气。她抱了抱肩膀，觉得冷。

就那样一路走下去，远离湖水，远离灯火，远离一切被折射得明了又暗的交错。她想，有光就有彩，女人为什么总容易被光彩捕获？温馨小居，浓郁光影，幸福生活……突然就换了主人。原来，自己也会失落，会心酸，会成为道听途说里的那种可怜人。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想让自己变得麻木，无所谓一些。但做不到。她想哭，又紧了紧自己的肩膀，她想，广州的春天，居然这么冷吗？冰冷，能刺穿人的心脏。她想去人多的地方，她需要温度。跟在她后面的那个人，越是愧于言语，自己就愈发冷上一分。

逐渐有人了，三三两两，越来越多，他们嬉笑打闹，挥洒热情，是……青春的温度。她想起自己初到北京的那年冬天了，她在张焕峥的眼睛里看到了温度，安静、斯文、体贴。

一丛一丛的学生往外走，她逆着这些人丛，不知有心还是无心，进了教区。她一间教室接着一间教室走，从前门到后门，或者从后面到前门，好像一个初到的学生，一间又一间，一层，又一层。在一间天花板上留有拉花的教室前，她停住，呆看了片刻，然后蹑着脚走进去。像是在回想什么，她找到某个课桌，坐下去，规规矩矩，凝视着黑板。好像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黑板，而是一道幕，它后面勾连着一个世界。好像只要你盯着它，时间久了，它就送你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张焕峥以为她只是累了，想坐一会儿，就在门边守着。时间一长，有点站不住，想要问一下。可那句熟悉的称呼刚到嘴边就哑了，他看了看手表，放下，又看了看手机，揣好。他想就近坐下，但又怕拉椅子的声音打破宁静，只好细微地活动脖子和肩膀。

时间好像静止了，张焕峥听到手表咔嚓咔嚓努力地捏着声音在走，他小心拿下来，小心装进兜里。他看着廖敏的背影，安静地像一朵花，孤零零，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他担心地望一眼窗户，还好，都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