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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珑]陆浅芷 -- 发布时间:2022/4/19 20:15:06 -- 第二轮南区:海的那边是玄学(贴杀沈月) 海的那边是玄学 十八年后,曾经的弱鸡侦探玄小柒也有了个自己的徒弟,一个大脑挺发达、四肢很无力、动不动就惊声尖叫的烦人小孩,一个在经年战火、人吃人的乱世中居然苟全下性命的弱鸡小孩。 大约几个月前他们发现了这座小岛,湖光山色,甜蜜醉人,不知魏晋。渡口若设个小小的障眼局,连鸟儿都飞不过来。便在此居住下来。 玄小柒依旧写起他的《玲珑后志》。 死小孩则沉醉于满岛狂奔,那个不中用的障眼机关在他的几番摧残下已经摇摇欲坠,必须要抽个时间去修补一下了。跑累了的时候,死小孩也会翘着脚捧起涂老原著《玲珑志》和师父著的《后志》对比品评一番,扬古抑今的态度十分欠打,狭隘非常。 死小孩坚持这种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 当初《玲珑志》的创作遵循一条铁律——没有玄学。是的,人间没有玄学,涂老没有感情。几乎所有案子,无论是震动天下惊扰帝王的大案要案,还是贩夫走卒间低智商的偶然凶杀,涂老一概客观叙述干脆利落,有结论就有,没结论就火腿一样悬着,悬它五十年、一百年,引得无数少年像玄小柒一样争先恐后跳进巨坑。而《后志》则完全换了个风格,玄小柒至死是少年,半生都在用一颗惨绿绿赤裸裸的真心来体验世界,文字中混杂了大量主观渲染和心理分析,整本书都在研究社会对我们做了什么……至于那些悬案,玄小柒硬掰也要掰出一个结论,以至于神仙老虎狗,妖怪遍地走。仿佛一个鸳鸯蝴蝶派的九流写手硬挤进热圈蹭知识产权。 但是,在涂老冷漠无情的笔下,至少有一个例外。 那是崇和八年的盛夏,一个黑云压城、闷热无比的下午。 苏喆的尸体被运进玲珑卫海州卫所,尸水已经把一幅白色裹尸布浸染成黄绿色,继而顺着布料的边角滴滴嗒嗒。恶臭味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蒸腾开来,熏人欲呕。 少年天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厅堂上,已经至少有一刻钟不曾说过一句话,自顾自地翻看着手中的宝船设计图册,不时轻啜一口海州特产白茶。此处穷乡僻壤,物力有限,这茶叶不算什么佳品,聊可入口而已。只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喝着丝丝缕缕冒着热气的茶水,天子额头上却不见一丝汗星儿,本已惨淡的面色反倒愈发青白起来。 随行人等,肃立一地,皆战战惊惊不敢出声。那纸张簌簌翻动的声音,还有茶碗和碗盖不时错动的轻响,仿佛都酝酿着某种山雨欲来的情绪。 直到一个小太监再也忍受不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重压,咚地一声倒在青砖地上,天子才终于放下手中的图册,一步步走到苏喆的尸体旁。 起初,天子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步幅也很均匀,甚至丝毫没有搭理那个打扰到他的倒霉小太监,任由旁人把小太监拖到一边去。可是到了最后几步,天子的脚步却似乎迟疑起来,神情也带上几分茫然。最后到了站定时刻,近侍王公公居然看见天子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同时抽动了一下。 天下人皆知,崇和帝少年雄心,力图重现成祖朝万国求拜的盛景,从亲政后不久便不惜斥万金打造宝船,集合马祖爷的弟子和苏先师的传人,历时三年,千难万阻。至今日,连启航吉日都已选好,连天子都头顶烈日万里迢迢地从燕京赶到海州观礼,只等二十艘宝船栉比鳞次驶离海港,天地间重新奏响起大夏朝雄霸寰宇的号角…… 苏喆的尸体却在这时被搬了上来。 且不说作为宝船工程总负责人,苏喆一死,行程还能不能如期。单说这个兆头,就是奇耻大辱般的糟糕,荒天下之大谬的离谱。 所以,不能责怪涂老在此处的描写夸张失实,且很主观。慢说涂老,恐怕连最迟钝的人也能约略体会天子此时的盛怒。便是随手杀几十人,下狱几百人,流配几千人,也算不得什么暴君行径。越镇定,越恐怖,大概在场的每个人都恨不得像小太监一样一倒了事。 天子站在苏喆的遗体前,愣怔一会后,用手中玉骨扇的扇柄轻轻挑起裹尸布的一角。 虽然薄薄的一层布也阻挡不了什么,譬如味道,但这一下掀开所给予人的正面冲击还是让大家很担心天子承受不了,王公公眼疾手快上前虚扶一把。但是天子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样虚弱,他晃都没晃一下,仍旧挑着湿浸浸的布料一点点向下扯,苏喆身后的模样也一点点出现在众人面前。 苏喆死在四天前,也即是御驾抵达海州的三天前。 那一天,天子钦定的西行航务负责人马芸也许是一贯做事勤勉谨慎,也许是为了确保在接下来的天子观礼中万无一失,总之她在凌晨时分便登上宝船进行最后的检修,不料失足坠海,头部受到撞击,到此时还未苏醒。而彼时宿于寓所的苏喆正是在接到马芸受伤的消息后匆忙赶去港口,途中遭遇不明人士的截杀,车马翻落于崖壁下、乱石间,随从身死。海州卫所的玲珑卫协同驻防官兵沿着海岸线寻了整整四天,到今天才找到苏喆的尸身。 东南六月天,一天一场雨,雨水打在人身上都是热的。雨停了,巨日又从云层里钻出来猛晒,人间仿佛蒸笼。四天时间,已经足够一个死人变成一堆臭肉,难以辨认。 除了身高、骨相、服饰皆与同僚所述相符外,能证明苏喆身份的印信也在尸身上。 天子的视线在那具高度腐败的尸身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悬挂于尸身胸口处的木制件上。制件很小,尚不及鸡卵大,像是一只飞鸟形状。不待众人看清,天子突然劈手夺下制件,紧紧攥在手心里,继而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积存半日的汗水也仿佛终于突破某种屏障,如同溪流般兜头倾泻而出。 这可把众人吓坏了。天子虽然年少,但一向行止有度,御下温和,从未有失仪之处,今天这样是头一遭。一众文武官吏立刻抢上前去扶住天子,抢不上位的闲杂人等原地跪了一片,口中“万岁”不止。天子却从人堆里挣扎出身,举起手中玉扇拟作刀斧,重重劈向尸身头颅,手抖不中,又劈数回,扇骨崩碎,犹不肯止。 死小孩最初读到这里的时候皱着一张脸,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憋不住说道:“这……这案子也太假了吧!”仿佛幻想破灭,偶像塌楼。 众所周知,涂老年轻时总结过探案十定律,至今仍是业内铁律一般的存在。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玄小柒也总结过四条野生定律:一、最先排除的因素一定是主因;二、最先“死去”的人一定是凶手;三、女性特征格外明显的嫌疑人一定是男性;四、面目全非的尸体皆非本尊。显然,死小孩虽然鄙视师父,但还是基本接受这野生四条,一开始就认定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决不是苏喆本人,所以他死也不肯相信他心目中神一般的涂老居然会在这么浅显的问题上拖拖沓沓,零零碎碎,故弄玄虚,叙事节奏完全不行。 一眼假!真的一眼假!七岁的他都一目了然。 玄小柒想了很久,对死小孩说道:“或许令涂老困惑不解的并不是这桩案子有多为难,而是它最终的处理结果。所以涂老尽力描写天子当时的反应,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死小孩捧起书本继续往下看去,眼前出现了这样一段: “上遂令遗尸于海州卫校场,遣军士纵万马践踏之,尸浆横迸,骨骼如齑粉,其味至月不散。立秋日,僧了凡并内侍四、各部要员四,僧道工商兵匠千余人,登船西往,未返。案悬迄作书日。” 于是死小孩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是涂神该有的样子嘛! 小孩毕竟是小孩,一朝得意,也顾不上再思考案子悬不悬着的问题了。至于天子究竟是恼恨苏喆到这种程度,还是恼恨害苏喆的人到这种程度,亦或是恼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密,以至迁怒于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非要令万马践踏才能解恨……都成了再难以解开的谜题。这桩公案后,值得庆幸的是宝船队依旧如期启航。而不幸的是,成祖朝的盛景终究没能再重现,大夏半壁倾覆,一年秋风,换了江山。无数沉甸甸的人物就像被历史的大手轻轻翻过一张书页,留在了上一章。 那支十八年未曾返航的船队如果有朝一日再回到海州港,船上的人们再次踏上故土,打听今日人间,恐怕也会茫然无措吧! 蜗居海岛的日子百无聊赖,有一天清晨吃过早饭之后,玄小柒惊觉大概要闲坐八个时辰之后才又能睡觉,于是他铺开纸笔,写起了辍耕多年的《玲珑后志》。 这次他写的是一个长线故事,长到要从隆安三十年写起。故事的开头平静如水,波澜不兴,就像一只红皮秃毛、皱皱巴巴的初生小动物对你张开了眼睛,你不知道它将来会长成一头萌物还是一头饕餮怪兽。甚至在徒弟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没能把它跟海州宝船案发起过任何关联。 隆安三十年的冬天很冷,坤德宫里尤其冷。 因为坤德宫现在是冷宫,即便宫里住的是大夏皇后。人若沦落到冷宫里就不再是人,棉是烂的,炭是潮的。两个宫女忙活一个炭炉子大半个时辰,又是吹又是扇,她俩倒折腾得满头是汗,火没生起一簇,烟熏了一屋子。郑皇后实在耐不住,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了。 抬头望望,树上的叶子落了,天井之上是不大的一块灰白色的天。 配殿耳房紧闭着房门,间或传出小猫一般喵呜喵呜的微弱叫声。 郑皇后呵出一口白气,觉得人还是要有点盼头,总不成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罢?可是盼这样盼那样,盼来盼去样样空,还不如盼着冬天早点过去实在些。她出身应天豪门,小一千年的贵族,即使走到了母仪天下这一步也特别瞧不上北方。北方样样不好,冬天冷,夏天燥,春天的大风没日没夜肆虐燕京城,处处黄沙暴土,人人都像风干的腌瓜,没一处洁净。而且北方的男人,总是特别愚蠢…… 这日直到午后,耳房的木板门终于打开,老宫女抱着一个包袱颠颠跑出来,直把怀里的宝贝往郑皇后眼前送,喜不自胜又不忘压低声音道:“男的!男的!” 郑皇后犹疑着用一根手指挑开包袱的一个边儿,登时失色:“这什么?哭都不会,是活的吗?” 老宫女是应天旧人,与郑皇后的感情一向十分亲近,嗔怪道:“看您说的,怎么不是活的?小是小了点,有苗不愁长呢!”说着把包袱强塞进郑皇后怀里,又道:“娘娘,亲妈亲儿子头一遭见面也跟假的似的,您天天搂着他,日子久了,就真了。” 说完话老宫女走开了,忙不迭地去张罗吃的,穿的,铺的,盖的,斥责小妮子们不中用,万事离了她一刻也不行,怎么把屋子里弄得这么冷,乌烟瘴气的,那早预备下的肉汤凉了也没处热……郑皇后抱着孩子站在天井里,身体像灌了铅,耳朵里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天地都微微转动起来。久了,就真了?她不敢相信。那一刻她仿佛置身于一幅画中,眼前的是假景,忙忙碌碌的是假人,怀里的是假孩子,画师一笔把她涂点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通身是力,寸步难移。 耳房里的呜咽声早已停了,到底,那间房里也没再走出另个人来。 隆安年,皇贵妃盛宠不衰。皇帝为了她,光皇后就废了两个,又丢进冷宫里一个,至于因得罪了皇贵妃娘娘而死无葬身之地的嫔妃宫人不计其数。 民间风传,这夫妇俩太过刻薄,伤了阴德,因此隆安爷当了三十年皇帝,皇宫里连半个仔都没立住。眼看着二位年纪老大,许多年没有传过好消息了,是没了戏了,皇贵妃便收养了隆安帝胞弟的幼子。说起来也是光宗嫡孙,法统上没有问题,王朝大事也似乎终于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决办法。 却没几个人知道,这时候有一个安静的孩子,在安静的坤德宫里,安静地活着。 这孩子的生母是个沉默的姑娘,在她苦到不能更苦的一生中,从生到死,居然没人记得她说过哪一句话,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对命运扯开喉咙大叫一声。孩子随妈,自小不哭不闹,仿佛在襁褓中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个很隐秘的存在,必须要很小心很安静才能活下去。 孩子甫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围着好多人,老嬷嬷,老爷爷,小姐姐们,大家头碰着头挤成一圈,人人脸上都堆满了笑。老脸笑得像一朵花儿,小脸也笑得像一朵花儿,好像这孩子的降临给这些就要冻死了的人们又带来了一丝热气。没人敢给孩子取名,大家就“保儿保儿”地叫他,粗浅直白地表达着内心中最美好的祝愿。郑皇后站在幔帐外,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离得老远往人圈中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孩子腮边绽开了一朵小小的梨涡。 对于小小的保儿来说,坤德宫大得像全世界。 嬷嬷做的鸡汤小馄饨是全世界最香的食物,姐姐们用各色零碎绸缎头拼接的小袄小袍子是全世界最美的衣裳,骑爷爷是全世界最好玩的游戏。 郑皇后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 郑皇后的父祖俱是当世书法大家,她本人也有一手好柳体,每每搂着保儿临摩字帖的时候,老嬷嬷就在旁边边围观边赞叹:“我们娘娘是天下最有才华的女子,神仙般的人物,神仙跟凡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只有那些愚夫愚妇、厨子木匠才能吃到一锅里……”郑皇后便打断她,不许她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小小的保儿什么也听不懂,长大之后又想起这桩事,却觉得烟火夫妻,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本是缘分,跟厨子木匠和神妃仙子确是没什么关系的。 隆安三十六年,皇贵妃病重,旷世绝恋与滔天权势一样,在生命面前都很无力。 宫中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岭南木作大师苏久。人们心里都清楚,隆安帝在经历了狂暴、悲伤、拒绝等一系列情绪转变之后,终于开始为自己和爱人的万年归宿做起准备了。燕京旧宫中涌动起一股很诡异的气氛,大家沉默着等待,隐忍着雀跃,希望明天一早就有好事发生。 保儿当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照常读书、玩耍,但是他能感觉到身边人们的变化。常常是两个人一对眼儿,面上春风喜庆的,像是捡了个元宝,继而强行收敛表情,最后交换一个互相警告的眼神:别多事。不知道。跟我们没关系。保儿觉得她们怪怪的,便不太喜欢跟她们一起玩,那段时间总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掘蚯蚓,数蚂蚁。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小男孩骑着一头木制的飞鸟,咚地一下挂在坤德宫的院墙上,神气十足地冲下面吆喝道:“嘿!小孩!” 保儿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来自外面世界的人。 长线故事就是这样平淡琐碎,写着写着就会萌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哪哪儿都不对,节奏是什么?玄小柒写了好几天,故事也才进行到保儿六岁……不过死小孩倒还挺给面子,经常凑过来看一看进度,要么说这家伙脑子还是可以的,看到这里时已经意识到:“哦!保儿就是天子嘛!” “那你知道骑着木鸟的男孩是谁吗?”玄小柒懒洋洋地边写边问。 “你真的当我是傻子吗?苏久都出现了,又是木鸟什么的,”死小孩非常不满意师父对自己的轻视,大声嚷嚷道,“那个男孩当然是苏喆啊!” 在《玲珑志》中,关于天子和苏喆在宝船工程之前的交集没有任何记载,八成涂老也不知道这些前情,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完全不感兴趣。虽然这一段说是九流剧情都高抬了,更像是名人粉丝自费刊印四处推广的那种小本子,但是当年据玄小柒跟玲珑司同僚几番查探推演,得出结论,天子和苏喆最早的交集确实在这个时候。隆安帝与皇贵妃的梓宫确实是由苏大师亲手打造,苏喆也确实在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北上燕京,在旧宫中住了一年。 至于徒弟鄙视,世人怀疑,随他的便吧!玄小柒想:“老子就一鸳鸯蝴蝶派九流写手,就蹭了怎么了!” 十八年前,那具尸体被万马践踏成泥,天子把自己关在暗室中一天一夜,再走出门已经复原如常,案子最终以苏喆意外车祸了结,就此尘封。马芸头部伤重,直到次年开春才逐渐痊愈,视力也大受损伤,错过了西去之行,终究没能圆上自己毕生的理想。 而当时的玄小柒与玲珑司指挥使范筱随着圣驾到了海州,不是他们非要抗旨查案,却是因为在那几天,海州城里出现过一个奇异的女人。 这个女人第一次出现就吸引了全城人的目光。 一个高个子、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这不稀奇。但是她穿着一件火红色修腰窄袖长袍,浑身布满奇特的刺绣纹样,一头长发盘在层层叠叠的银饰里,手脚挂了有数十枚银环银铃等物,走起路来丁丁当当响一条街,这身打扮却不是人们贯常所见。 “湘西,五僵门。”玄小柒以手掩口,一脸严肃地贴在范筱耳边低声说道,“五僵门出现多半没好事,这次可要小心了!她们以银铃多寡论位次高下,我在河北遇见过一位身佩七铃的师姐,手段已是绝高,这位姑娘身上的铃铛多得数不清,恐怕是使者……呃……圣女……呃……或是副教主一辈的人物,总之千万当心!” 范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些不忍心地告诉玄小柒:“九铃以上看手杖。” 玄小七:“……” 姑娘手中是一枝青玉缠丝杖,倒确实是行走各地处理异常事务的高级使者。嗯,很好,错了但没有完全错。 五僵门地处湘西百万深山中,精通炼僵秘术,平日极少涉足江湖。 一说到僵尸,人们印象中往往是青面獠牙、刀枪不入、酷爱抓人的怪物,实则不然。僵尸一般分五等,由低到高依次为紫僵、黑白僵、青僵、毛僵、飞僵,五僵门便由此命名。最低等的紫僵只是人死后由于特殊条件所致,尸体发生了一点异变而已,并没有任何行动能力,而飞僵则是修炼至最顶级的僵尸,观其行止相貌几与生人无异。多年前玲珑司前辈中就有一位神通广大的飞僵,亲手破过许多要案不说,还交了许多江湖朋友,几十年里就没多少人知道他不是人……至于僵尸的品行性情,其实跟生人也差不多,有好的有恶的,有的生前受了屈辱,修成僵后暴戾无比,也有的是在认真修行的过程中入了歧途,种种不一而足,这时候就需要五僵门人出来收拾局面。 所以说五僵门出现多半没好事,这话一点没错。圣驾就在海州,玲珑司责任重大,范筱可不敢轻忽。但没想到的是,他们这边正在抓紧布防,那位使者姑娘已经找上门来,并且带来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 ——海州城里有制僵。 玄小柒:“啊……” “嘴闭上,苍蝇要飞进去了。”姑娘对惊呆的玄小柒说道,接着行了个特殊的礼,亮了一下青玉杖,“湘西五僵门东南行走,师雨裳。别怀疑,海州城有制僵,而且不止一两个。我一到这片地界至少有两百头僵尸跟我通报过这件事。我知道你们的职责,也知道天子在海州,所以你们看看,是你们先把天子劝走,我来处理制僵的事,还是你们给我帮帮忙,一起尽快把这个事情解决掉。” 五僵皆为土僵,即为死人遇机缘修炼而成。制僵则相反,乃是以生者由人力制成,逆反天道的存在。五僵门门规森严,刑罚酷烈,百年历史中曾出过的邪魔外道并不多,但无一不是以炼制完美制僵为目的,其结果也大多是诛伐立至,人死僵灭。 回想仅仅几天前天子发怒的情形,范筱依然感到背凉,这时节劝离是断然不可能的事。并且启航吉日在即,事务上的任何改变也皆无可能。那么就只剩第二个办法。若是对付常人,范筱以下玲珑司诸人都自忖有些办法,但是对付僵尸,多半要依靠师雨裳和她的两百多头土僵宝宝们了。 海州城不大的地方,且多年荒僻,是在宝船选在此处建造之后城中才略略繁盛起来。然而这么小个城,聚集了不止一两个、不知道多少个制僵,凭玲珑司联合五僵门兵强马壮的队伍,整整寻找十天,却一无所获。玄小柒焦虑得整夜睡不着觉。师雨裳暴躁得时常动手殴打宝宝,若非这些宝宝修为都一般,几乎就要委屈得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了。最后,连看上去颇为镇定的范筱都长出了一颗燎泡。 制僵一出,往往引出的是后面一大串的阴谋野心。 那炼制制僵的人又潜在何处,意欲何为…… 且慢!已知苏喆疑似诈死逃逸,之后天子驾临,之后制僵出现,那么苏喆约等于……制僵?玄小柒被自己的思路吓了一跳,连忙跳下床,就在凌晨时分敲开了范筱的房门。指挥使大人可见是心焦了,下唇的火泡愈发红亮,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隔夜茶,听着玄小柒叙述自己的推理。以往这个时候,范指挥使要么掺杂着戏谑开嘲讽,要么慈爱地抚摸玄小柒的狗头,表示卿这个小脑袋瓜真是令我大受震撼,但是这一次他听得很认真。 许久后,范筱说道:“师姑娘说这几个制僵十分怪异,僵息极弱,似乎有重枷在身,难以辨寻,她用尽所有办法都找不到。那么,我们确实可以从制僵的人查起。” 这天碰面时,范筱便对师雨裳说了这个想法。 师雨裳沉默半晌后,说起了一个人。大约十几年前,五僵门中有一个天赋绝高的弟子,原本是一代宗师的材料,可是这人成年之后迷上了制僵。初时掌门发觉,却舍不得折了这根奇材,只是罚他在峰顶静思己过,谁知他又把山下整个村子的村民全部制成僵,逼得掌门不得不做决断。就在受刑的前一天晚上,这人杀了负责看守的弟子,逃出山去,成为五僵门中唯一一个修习禁术却逃脱制裁的人。 “刚刚我收到了我师妹的信,这个人后来出了家,很受你们天子的宠信,一个月后他还将要主持宝船启航的观礼。” 玄小柒与范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却听师雨裳又道:“我们一开始确实想错了。已知,苏喆疑似逃逸,天子驾临,制僵出现,如果这三项中间的两项可以成立一个等式的话,其实也是可以成立第二个等式的。天子驾临,制僵出现。因此,二位,这案子你们查不下去了。” 说完这些师雨裳告辞离开。 也许是在短短时间的相处中,她已经把玄小柒和范筱当成朋友,不愿意令他们难做,也许是她天生就是这么干脆仗义的人,自那以后她再没在官方人员面前出现过。但师雨裳和五僵门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十几天后,五僵门掌门率领多位长老抵达海州追缉叛徒。可惜那时,了凡已经接替马芸登上第一艘宝船,在天子的注视与全城军民的欢呼下,宝船队驶离海州港,驶向未知的茫茫大海中去。 玄小柒很是郁闷了几天。如果天子是制僵的始作俑者,那么天子意欲何为?范筱显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甘放弃。于是几天之后,他俩去探访了当时手边所剩的唯一的线索、刚刚苏醒的前任航务负责人——马芸。 在民间的口耳相传间,成祖大帝遣马祖爷七下西洋,一是为了彰显国威,二是为了寻找一位流落海外的皇侄。马祖爷病逝在第八次行程的前夕,大夏朝的海上之路就此中断,显然要找的人最后是没找到。 在马芸保存的先祖航海手记中,玄小柒和范筱看到了这样一则记载: 西南方向万里之外有一海岛,疑为建文太子与诸剑仙所居之地。宝船数次行经此处皆不能登岛,盖因这个岛就像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堡垒,无可攀缘,只有仙乐、酒令与欢声笑语自岛上流泻而来。有一次暴雨将至,海上风浪极大,在浓云白电之间,却见那岛被笼在一层淡红色祥光中,隐有五色蛟龙团绕游弋。远远有一位仙姑似是为了躲避雷雨,驭风疾来,对宝船上目瞪口呆的人们嫣然一笑,之后踩着足下朵朵巨大的莲花登岛去了。更多的时候则是船行至此,岛却凭空不见了,仿佛他处去玩,不知何时归来。 此处,便是人间关于海外仙岛、长生之地的幻想所在了。 《玲珑后志》中也引用了这则记载,死小孩看过之后以为彼岛即此岛,自己所居的就是仙岛,还时常虔心等待仙姑来找自己玩。 玄小柒很无奈:“为什么涂老说什么你都相信,马祖说什么你也相信,而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肯相信呢?” “因为你说话不可信啊!”死小孩理直气壮地回答,“你还说我是你生出来的呢!” “……” 虽然但是,无论有多无奈,宝船案在玄小柒这里终究还是需要有个结局。 崇和五年,郑太后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 当初在坤德宫的天井下,自己给自己的指望,终于让她比那对愚夫愚妇多熬了好几年,但是好像并没什么值得开心的。隆安帝临死之前,在自己的儿子和侄子之间也到底是选择了前者,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近来她只是十分想家,想回到应天,找个清清静静、山水秀丽的地方。春天应该坐着朱轮翠盖宝顶车,跟姐妹们去郊外踏青,放风筝。夏天她想在家里的湖心亭上睡个长长的午觉。秋天要办个诗会,隔着帘子听堂兄弟与同窗好友们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其中有个特别出挑的,她要打听下他的名字,要用手制的薛涛笺给他写一封信。冬天,要跟母亲姨母们挑选年下的衣裳,月白素缎要配粉晶石,杏黄锦绣要配绿翡翠,绝不能像北方人一样无论穿什么都要插一头点翠,好像雷劈过的雉鸡…… 她把亲手养大的孩子请到跟前,说了自己的心愿。 年少的崇和帝每听一句,神情就茫然一分。是啊,他还太年轻了,从来没想过坤德宫里的人们就这样把他抛出世界以外,然后一个个离开他。 郑太后并没能体察崇和帝的心思,她交待完自己的心愿之后,又为其他人做了安排: 嬷嬷也是要回应天的,如今她孙子都娶亲了,要亲手抱一抱重孙日后才能瞑目。早已过了出宫年纪的姐姐们,有的要回乡下老家,以后跟着兄嫂种田维生,有的说要带老母进京医病,在东门大街上支个茶点铺子过活,有的夫家已来求娶三四次,再不出宫人家要另娶了……只有张爷爷,无处可去,他是真的不会走了。 背着保儿在坤德宫里跑圈的张爷爷,背着保儿跌跌撞撞跑过长长的宫道、第一次把保儿送到父亲面前的张爷爷,他七十五岁了,痼疾缠身,太医说他撑不过这个冬天。 崇和帝耐心地听郑太后说完,微笑着回道:“不,您得跟着我。” 郑太后一怔,怀疑自己耳聋误听,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脸。 却听到崇和帝耐心地重复:“我说,您得跟着我。这些人我听着也都没什么好去处,也都跟着我吧!” 郑太后努力调集精神思考崇和帝话中的含义,跟着他?不能回应天?葬进京西帝陵?日后一万年、万万年跟那对愚夫愚妇朝夕相对?不,不不……郑太后慌了,她伸手抓了两抓,可是榻边一个侍应也没有,也抓不到崇和帝的手,她有些急迫地说道:“你生母姓纪,本是坤德宫小宫女,隆安二十九年皇贵妃抱恙,你母亲被我派去探病的时候见幸于先帝,第二年生了你。她的出身来历,你现在可以去查……”话语中一分胁迫,却似有九份恳求,见崇和帝全然不应,郑太后又道:“我保你一命,养你成人,你让我做了五年太后。我们母子一场,两不相欠,让我回应天吧!保儿,求你了。” 崇和帝站在病榻边,半晌不能言语,随后他伸手取过一盏纱灯,在光亮下端详郑太后的脸。他努力想从那张脸上寻找到留恋、深爱、难舍等等类似母亲的痕迹,但是全都没有。似乎人人都早有了急于奔赴的归宿,那个归宿里从来没有他。 崇和帝含着泪放下纱灯,最后道:“你,得永远跟着我。” 是年十月初十,天子宣了凡进宫。腊月初十,郑太后薨逝,坤德宫旧人计十二人殉葬。 后来据范筱的推测,坤德宫里的老弱病残并不是制僵的好材料,那次批量制造行为应该是失败了,僵们身上腐朽衰败的进程仍然在继续,只能以五僵门禁术暂时进行保存。所以师雨裳说海州城里的制僵似乎身背重枷,僵息极弱,是没错的。于是天子想到了马祖航海手记中关于仙岛的记载,或许是了凡之流给他乱出主意,又或许是天子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不放手,随后重启了西行计划。 而苏喆,纵使万般不情愿,还是帮天子实现了这个计划。 “这么说苏喆真的是自行诈死逃逸咯!”死小孩为自己从一开始就看破真相感到沾沾自喜,“不过天子挺绝一个人,苏喆用这么不仗义的办法蒙骗他,他后来居然也没追究。唉,人的事,还是很难说的。” “他不是蒙骗天子,他是恳求天子——我的事做完了,别再找我,看在木鸟的面子上。”玄小柒骈指弹了一下死小孩的脑袋瓜,优越感十足地说道,“你不懂。这世间呢,有的人说要离开你,你非不许他走,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而另一些人呢,只要稍微流露出要离开你的意思,你就会立刻主动逃开他八千里远,自己找个地方伤心一辈子,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 “那么苏喆真的没有再出现过吗?” 这个问题玄小柒就真的不知道了,但是他也不想让死小孩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对友谊产生质疑,于是就编了个故事。说,崇和二十五年,燕京城破,天子身边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独自回到坤德宫,用烛火点燃了幼时的书本、衣衫、玩具。这时,全城人都看见一只翼展足有十丈宽的巨大木鸟从头顶飞过,绕着旧宫飞了很多圈,最后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凄厉尖叫,一头扎进火海。溅起的满天星芒,如同凤凰的眼泪。 他们就这样留在了上一章,我们顺利进入了下一章。 是夜,玄小柒抱着孩子杀出城门,一路向南,不再回头。 有人说玄小柒抱着的是大夏朱家仅存的独苗小太子,也有人说那只是玄小柒随手在路边捡的野孩子,不排除日后要冒充太子用。而玄小柒对死小孩说:“那日我行走途中,忽然腹痛难忍,就在路边草丛中生下了你,以牛屎把你喂活。好几次我都把你搞丢了,可你总是能又找到我。” 茅屋的木窗棂这时被人夺夺敲了两声,玄小柒和死小孩都没理睬。 这样说来,也许世人匆匆忙忙来回奔走,所图的不过一次次重逢,与死小孩,与马芸,与师雨裳,与宝宝……与范筱。想到这里,玄小柒嘴角挂上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能不能吃饭了?我说,二位,”范筱出现在门外,腰间扎着围裙,不耐烦地用手中的大铁勺夺夺夺夺地敲着门框,“还能不能吃饭了?!!” 一尾银鱼高高跃出水面,恰似溅碎了一池美玉,啪地一声落入白瓷盘中。仙岛日长,人生苦短,玄小柒大声宣布:“开!饭!了!” (完) |
-- 作者:蛮 -- 发布时间:2022/4/19 23:25:5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