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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珑]风无影
--  发布时间:2022/4/23 20:39:52
--  第三轮东北区:重台莲(贴杀玛莎,挂宝平安扣)

重台莲

楔子

 

  凉风自窗而入,拂动绛朱帘幔,床前琉璃铃琮瑢轻响,摇醒满床幽梦。她迷蒙着睁开眼眸,才发现枕边人已不在,抬手撩起帷帐一角,唯见屋内红烛已灭,皎白月光倒是覆了一地。

 

  寂静夜里,窗外湖畔响起幽幽笛音,呜咽低徊,似诉衷肠。她披着湖蓝长衣赤足而行,青砖地寒凉似水,脚踝间金铃洒下串串轻吟。

 

  推扉而望,那人正坐在湖畔秋千上,满架青藤垂丝缀花,让其背影隐隐约约。

 

她踏着起起落落的笛声穿过长廊,来到秋千后。

 

“怎么了,又做噩梦?”

 

  那人只放下了笛子,却不做声。

 

她缓缓转上前,与那人并肩而坐,拂过其手。

 

“手都凉了,要不要回房去?”

 

  低语温存,依旧得不到回答。

 

  “是想家了吗?”她望向沉静如璧的湖泊,轻轻倚靠在那人肩头,随后双足点地,缠满青藤的秋千便载着两人悠悠荡荡,“你不是说过,想要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忘记以前所有的事,安安静静地生活吗?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与你。”

 

  泠泠的,足踝金铃寂寞摇响。

 

  “你怎么,不理我了……”

 

  【一】琴画

 

朝阳喷薄而出,染亮如絮白云。轩昂马队飞快穿过城门,沿三山街径直往东,不多时便抵达应天府衙。

 

曹珩从马车上下来,大步踏进朱红门内。曹萌萌紧随其后,穿堂过院,来到内厅,才见到了昨夜被找回的许大人。

 

  许云哲本来正以手支额在休息,听闻脚步声,忙起身问:“镇江那边可查到什么?”

 

  曹珩没回话,眼角余光只轻轻一扫,曹萌萌心领神会,迅速巡视四周,关闭门窗。许云哲见状一怔,曹珩这才向他拱手:“恐怕要令许大人失望,我虽猜到南小姐和风铃之间应该还牵涉到漕帮的秦苍,只可惜去晚一步。”

 

  “怎么讲?”许云哲不禁蹙眉。

 

  曹珩微微喟叹,道:“我们赶到云台山时,秦苍已不见踪影。据他家奴说,昨天深夜听到马蹄声响,应该是秦苍独自外出。我们又沿蹄印追至西津渡口,也并无发现。而江边蹄痕凌乱,加之又下过大雨,秦苍到底去了何处竟无法确定。”

 

  许云哲略一沉吟,道:“你马不停蹄赶往镇江,秦苍怎会正巧在那时消失?难不成是走漏风声,他才仓促逃亡?”

 

  “有这可能,但屋中贵重之物全都未动,只少了竹笠佩剑,倒不太像是为保命而弃帮不顾的样子。我已向当地衙门下令,务必加急搜查。”曹珩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如若秦苍消失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已被灭口,那就不太好办了。”

 

  许云哲神情凝重,思索片刻后当即道:“曹掌印,请暂借我锦衣卫人马,将南晴婉父兄即刻押回衙门审讯,绝不能再被人抢先断了后路。”

 

  “好。”曹珩颔首,曹萌萌抱拳飒然转身,当即出门传令。许云哲又道:“我早已查证不少实情,待审问完毕后,你我一同押着人犯返京面圣,料那苏建定无法再一一抵赖。”

 

  曹珩以手支颔,却问道:“许大人,你审问南家父子,大约需要几天?”

 

  许云哲怔了怔:“现在难以明确,怎么?”

 

  “我先将见闻写入密折,交予亲信即刻返京,先一步呈至万岁面前。在你审问南家父子之时,我还有事要查,若赶得及,三日后正是中秋,你我共同启程,锦衣卫沿途保护可使安全无虞。”

 

  许云哲颇感意外,打量着他:“那另外的事件,也与朝堂有关?””

 

  曹珩这才端起了温热的白瓷杯,缓缓道:“去年冬天户部尚书秦原被杀之案,想必许大人也知晓。”

 

  “秦大人那案件不是已经破了?”许云哲惊讶道,“我当时不在京城,听闻是其子秦宾带着一名蒙面女子进入内院书房,仆人们都在忙碌,未听闻里面有什么动静,待等发现秦大人倒在血泊中,却遍寻不及秦公子与那蒙面女子。”

 

  正说到这儿,屋门轻开,曹萌萌快步而入,向二人禀报事情已安排妥当。曹珩指了指她,向许云哲道:“当时曹参将也参与了搜寻秦宾之事,可以让她说说。”

 

  “秦宾?对,我当时正带人巡卫京城呢,就接到旨意搜寻二人下落。”曹萌萌不假思索地回道,“当天下午,有人在城南发现了秦公子的尸体,仵作检查后认为他是服毒自尽。于是我带人全力追查那蒙面女子的下落,听说秦宾嗜棋如命,而且有一癖好,爱伴着琴音钻研棋局,与教坊司琴师阿斯兰关系密切。这琴师来自西域,长相柔美,我们怀疑那蒙面女子正是他改扮,便又匆匆赶去教坊司。只可惜……”

 

  她拖长尾音,不由看了看曹珩,无奈道:“也像这次一样,扑了个空。尽管京城到处张贴画像,阿斯兰却消失不见……”

 

  “但后来这琴师还是落网了?”许云哲不禁问。

 

  “是。”曹珩扬起脸,窗缝间透进的晨辉亮色正映在眸中,“七天之后,河间府阜城县派人通传,说有人密报小客栈里发现与阿斯兰极为相似的人。顺天府尹接到消息后,连夜派人赶去捉拿。然而待等马队抵达,那客栈却已燃起大火,住客伙计四散奔逃,一片混乱。衙役卫兵合力追寻,终于在运河边发现了骑马逃亡的阿斯兰,并将其重创。”

 

  曹萌萌怒了努嘴:“这人中箭被押回京城后,经不住拷问,招认是自己妆扮成女子进入秦府,刺杀了秦大人。但是没等顺天府将内情审问清楚,他居然在牢里自尽了。”

 

  “我当时只粗略知晓此事,同僚们也都不解那琴师为何要刺杀秦大人,秦公子又为何会将其带回府中。不过……”许云哲看着曹珩那平静的双目,“秦大人虽为人八面玲珑,实则与苏建定并不对路,而其去世后,苏建定便向万岁上奏,希望推翻先前由秦大人一党提出的漕运长运法。这其中有无关联,可就不得而知了。”

 

  曹珩淡淡一哂,未予评判,只是道:“此案虽对外说是凶犯已落网正法,但万岁始终牵挂于心。顺天府、刑部还有玲珑门一直暗中查证,就在我离京后不久,宫中传出密函,其中便附着相关讯息。”

 

  许云哲神色一凛,追问道:“莫非是查到了内情?”

 

 “当日阿斯兰住在阜城县客栈时,曾有两名女子出入其房间,只是后来再没现身,不知究竟是何身份。”曹珩低着眉眼,以杯盖轻轻撇去深绿茶梗,忽而又抬头微笑,“许大人在这应天府交游广泛,不知是否认识一位叫做沉樱的舞姬?”

 

  许云哲被这突如其来的的询问弄得颇为意外,略显尴尬道:“莲舫的沉樱?见过一两次,我是为了从富商口中套话,才去那里……”

 

  静立一旁的曹萌萌不由瞥瞥他,曹珩倒是不甚在意地道:“这个我自然知晓。许大人可知沉樱是在今年春天才到了应天府的?”

 

  “……似乎略有耳闻。怎么?”

 

  曹珩以颀皙手指轻点桌面,曼声道:“许大人又是否知晓,阿斯兰在京城教坊司中,曾有一名结拜义妹,陆浅芷。”

 

  许云哲愕然:“这陆浅芷我也见过,娴雅温和,乃是言官陆抱信之女,不幸受到牵连被没入教坊司,但她父亲的冤屈,后来不是得以翻案了吗?难道她与秦大人被杀之事也有关联?”

 

  曹珩还未开口,曹萌萌忍不住笑吟吟地道:“许大人连京城教坊司也那么熟悉呀,可您大概不知道,陆大人沉冤得雪后不久,陆浅芷就不知去向……”

 

  曹珩斜睨她一眼,眼神含嗔又无奈。许云哲倒是并无介意,纳罕道:“你们的意思,难道是怀疑如今应天府的沉樱是由陆浅芷改扮的?这怎么可能?我分别见过此二女,虽不算特别熟稔,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在京城时,陆浅芷还有一名闺中密友,拾画。”曹珩缓缓起身,负手侧望着他,眸光幽深,“此女精通画艺,更擅妆扮,据说她曾将豆蔻年华的小丫鬟化妆为七旬老妪,教坊司上下无一人看出破绽。就在陆浅芷不见的前一晚,拾画在嘈杂的夜宴间,也无故消失。而根据玲珑门暗探上报,今年春天,沉樱抵达南京时,并不是单身一人,而是,二女同行。”

 

  “我去莲舫之时,她却说自己孤身在此,并无好友。”许云哲神情渐肃,抬头道,“那么,曹掌印认为如今在南京莲舫中的沉樱,究竟是谁呢?”

 

  曹珩背着手,望向被朝阳映得金亮的花窗,淡淡道:“那就恐怕只能亲自去往莲舫,一探究竟了。”

 

  *

 

  万字穿花门豁然开启,亮眼阳光斜照而来。曹珩暂别许云哲,款款往青翠掩映的石径走,行至月洞门处,却忽觉身后少了个人。

 

  转回身一望,往常紧随其后的曹萌萌却拖拖拉拉离得好远,走几步踢一下道边小草,本是粉粉团团的脸容间满是沮丧。曹珩不由皱眉:“做什么呢?还不跟上?”

 

  曹萌萌站在摇曳树影下,用鹿靴轻点青石砖上漏映的光亮,嘀咕道:“那什么莲舫,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许大人既然见过沉樱,就让他再去一回呀!”

 

  “正因许大人去过,身份早已被沉樱知晓,再去还能问出什么?莲舫主人背景复杂,甚至与南京守备永定侯交情匪浅,眼下我们手无实据,又不能擅自捉拿审问。不是我去,还能叫谁?”

 

  “那您一定要带着我一同去!”曹萌萌挺起胸膛,脸颊不免微微发热,“鱼龙混杂的地方,多不安全!”

 

  曹珩睨着这如海棠初绽的少女,目光停留片刻随即又转开,淡淡道:“不行,哪有带着自家姑娘去风月之地的?”

 

  曹萌萌愣怔一瞬,当即愤然反击:“那以后我再也不处处保护您了!”

 

  “你!”曹珩忍不住扬起手,还未怎样呢,她竟憋着嘴,圆亮的眼里莹泪濛濛。曹珩倒抽一口冷气,压低声音道:“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堂堂神机营参将,竟为这事掉眼泪?!叫人看到成何体统!”

 

  “您刚才不是都要打我了吗?!”她终于忍不住怨愤,晶透泪水摔落在地,洇开成花。

 

  他无奈又愠恼,轻拍了拍她那乌黑的丫髻。“这是打吗?成日乱想什么?”

 

  曹萌萌泪汪汪地扬起脸,圆圆的眼里满是哀怜:“那,您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是您的贴身护卫呀!义父!”

 

  “……亏你还能叫出这一声!”

 

  【二】红莲

 

  幕府山背倚奔涌长江,青黛横抹绵延起伏,西北双峰合称翠萝,峰间溪流潺潺,下有碧玉湖泊映涵云影,袅袅荡荡,清媚生波。

 

  夜色初降,峰下琼楼朱阁渐次亮起灯火。清风掠过,满湖红莲碧叶摇曳婀娜,露出涟漪点点。湖中有高台出水,状若重瓣莲花,不远处的画舫上则是娇言软语,脂香粉浓。众人正推杯换盏时,忽闻水上清笛高起,飞旋飘渺。原本沉醉于酒色间的宾客们陡然一震,随即抛下身旁的女子,纷纷涌到船头往前张望。

 

  “来了来了!”

 

  玉笛飞音间,湖畔秋千高高荡起,因夜色朦胧,只隐见倩影纤姿,赤红丝帛在夜风间飘曳幽长,倏忽间红影翩然,已如灵凤般飞至半空。宾客哗然声中,那身影悠悠而落,恰立于高台中心。

 

  莲灯高挑,明照芳华。

 

  一身绛红的她朝画舫行礼,不卑不亢,正待随着曲声起舞,却有一艘小而精致的画船缓缓驶来,船头有人向她唤道:“沉樱姑娘,这边请。”

 

  沉樱微微一怔,扬起双臂道:“这是该起舞的时刻,还请贵客稍等。”

 

  “是主人的贵客。”船头仆人举起手中雕琢华丽的牙牌,神情恭谨。沉樱微微蹙眉,此时背后画舫间早已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落落大方地转回身,向众人温和道:“稍后便来,今夜定当令贵客们尽兴而归。”

 

  在不满的议论声中,沉樱轻轻跃下高台,落在了船头。

 

  撩开层层朱纱,船内烛火晃动,光影温润。

 

  “打搅姑娘起舞,万望见谅。”黑檀几案后的男子起身微笑,深青连珠纹曳撒暗暗生光。

 

  沉樱看看他,又看看站在角落抱着双臂的白衣少年,淡淡行礼:“初次相见,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免贵姓王,最普通不过的姓氏。”曹珩笑着落座,又随意一指身后,“这是我家中剑童。”

 

  少年妆扮的曹萌萌故作冷淡,只看了一眼沉樱,便垂下眼睫。

 

  桨声渐起,画船缓缓朝对岸驶去。沉樱屈膝跪坐,为曹珩倒水沏茶,烛光下素手纤纤,宛若凝脂。“王公子是第一次来南京?听口音是北方人。”

 

  “燕京人。”他望着沉樱的手道,“不过跟随家父常年在外经商,偶尔才回京城住一段时间。这次来南京,听朋友说起莲舫的沉樱姑娘堪称一绝,特来一睹芳姿。”

 

  沉樱低眉浅笑,为他沏了一杯茶,递将过去。“公子是我们莲舫主人的好友?”

 

  “经由父亲好友引见认识的,家父人脉颇广。”曹珩接过茶杯,抬眸凝望她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沉樱姑娘有些眼熟……”

 

  她抬手掠了掠鬓间发缕,笑靥微露:“这话虽听得多了,却也仍是受用。公子既是第一次来莲舫,又怎会觉得我眼熟呢?”

 

  她这边软语温柔,站在角落里的曹萌萌心如猫抓,却又只能强忍不悦。曹珩倒是丝毫没在意身后人,看着沉樱温情款款:“我听说,姑娘是今年春天才到了这里,说不定以前我们曾在哪里见过?”

 

  沉樱挑起黛眉讶然道:“是吗?可我辗转多地,竟不记得是否见过公子了……”

 

  “姑娘去过哪些地方?”

 

  “……扬州、苏州,然后就是这里。”沉樱转眸轻问,“王公子贵庚啊?”

 

  “二十八。”他笑着又问,“姑娘没去过京城?”

 

  “没有。京城藏龙卧虎的,我哪里有立足之地呢?”她浅浅一笑,用银质小匙舀起桌上水晶盘里的蜜饯,送到曹珩口边,“公子尝尝这个杏脯,酸甜可口……”

 

  曹珩还未及回应,身后却忽然探出一只手,将那杏脯一下子抓过去。“我家公子从来不爱吃酸甜的东西,会倒胃口。”曹萌萌沉嗓皱眉,俨然忠心耿耿好护卫。

 

  “不得无礼。”他故作不悦盯她一眼,又向沉樱道,“姑娘才貌双全,就算去了京城也必定能艳压群芳。听姑娘语气,竟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是啊,自幼远离故乡,漂泊多处。”沉樱眼神迷濛,忽而道,“那画舫上的客人们想必等得着急,公子可否让我先回去……”

 

  她话还未说罢,曹珩却以手抚额,蹙眉道:“坐船久了有些头晕,可否陪我上岸走走?那画舫上酒色弥漫,姑娘恐怕也不爱与他们打交道。”

 

  沉樱略显犹豫,曹珩却已扶着船舱起身,曹萌萌赶紧跟上一步,抢在沉樱之前搀着他往外去。

 

  画船穿过石桥,停靠在了杨柳岸边,曹萌萌率先跃上岸,又回头拉着曹珩的手,生怕他真会摔倒一般。

 

  云掩月晕,山色深黛,夜风轻掠间,漫山草木窸窣,俯仰似舞。曹珩上岸后,有意与沉樱并肩而行,边走边谈。曹萌萌郁郁寡欢跟在后边,偶尔听到沉樱轻笑,更无端心烦。

 

行了一程,曹珩眺望前方,见碧影掩映间有朱檐斜飞,回头道:“沉樱姑娘,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可否去休憩片刻?”

 

  沉樱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是我的住处,里面陈设简单……”

 

  “既是姑娘住处,定是雅致脱俗,我这一路走得有些累了,进去休息片刻不碍事吧?”说话间,他已朝着那边走去,沉樱微微蹙眉,跟在边上道:“公子,并不是我有意怠慢,但我们莲舫也有自己的规矩,初次过来的贵客是不能够进入闺房的……”

 

  “只是去坐一会儿就走,我又不是轻薄之人。”曹珩穿过青藤袅娜的长廊继续往前。

 

  “王公子!”沉樱敛容上前,“若主人怪责起来,沉樱承担不起……”

 

  曹珩还未说话,曹萌萌却肃着脸道:“我家公子上至朝堂大员,下至江湖豪杰,都能坐在一起喝酒闲谈,怎么进你房间休息片刻都不成?”

 

沉樱听了此话,只得将屋门推开。

 

  琉璃莲花灯悄寂亮起,照拂一室清妩。菱窗格,紫檀案,花鸟屏,朱纱幔,飘飘袅袅,似梦如幻。曹萌萌想要举步进屋,被曹珩目光一扫,只得怏怏退缩回去,替两人虚掩上门,自己守在外面。

 

  沉樱在准备茶点,他倚坐桌旁徐开折扇,随意问道:“姑娘是独自住在这里?怎么不和其他人同住在那些画楼里?”

 

  沉樱奉上青瓷果盘,用银签拈起莹嫩梨片送上前:“她们是在莲舫多年的,我来得晚,自然就单独住到了这边。”

 

  “哦?那岂不是很孤单?”曹珩接过梨片轻轻入口,想了想,问道,“但介绍我来此地的朋友却说,他当初到此宴饮时,见到沉樱姑娘有一好友,一妩媚一清雅,正是人间双绝。不知你那位姐妹,今日可在莲舫?”

 

  她削梨的动作略微一顿,秀丽小刀在烛火下流动银光。

 

  “公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您那位朋友,是莲舫常客吗?”沉樱唇边依旧含笑,凑近曹珩耳畔低声问,“您来这一趟,到底是为见我,还是为见我的姐妹呀?”

 

  细语轻息,暗香撩浮。

 

  曹珩会心一笑,侧过脸凝视着她那清媚双眸,也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回应:“得见美人,自是欢喜。若能有缘结识双丽,更是锦上添花,人间乐事。”

 

  灯焰跃动,绽出火花。

 

  “王公子可真会蜜语甜言……可惜呀……”沉樱望着他的双目,轻轻喟叹,“是曾有一位姐妹与我同住在此,但她早就离开,不在莲舫。”

 

  “哦?怎会这样?”曹珩扬起秀眉,略显失望地道,“那位姑娘是去了何处?”

 

  沉樱侧回身子,又低眸,慢慢削下一片莹梨。“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又遇到良人得以赎身,就这样,走了。”

 

  曹珩讶然:“你们不是同来应天的吗?为何她独自离开也不等着你?”

 

  “公子知道的倒真不少。她有心上人了,自然不会漂泊无依。而我……”她拈起那片透薄白嫩的雪梨,在灯火下慢慢抿嚼甘甜,“我辗转流离无定处,离开莲舫又去往何方?”

 

  曹珩刚要接话,忽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公子,出事了,咱们还是走吧!”

 

  曹珩微微一怔,起身打开屋门。曹萌萌气喘吁吁道:“莲池那边好像打起架来,好像有人被丢到湖里去了,岸上围着一大群人呢!”

 

  “无非争风吃醋罢了,不用在意。”曹珩说着,回头道,“是吧,沉樱姑娘?”

 

  沉樱却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就往外走。“莲舫出事,我得过去看看。”她匆匆说罢,便奔向长廊。曹珩紧跟数步,忽而故意道:“糟了,将扇子落在房中,我稍后就来。”

 

  沉樱也没等他,顾自匆匆而去,曹珩迅疾折返入屋,顺手关上房门。

 

  寂静屋中唯剩灯焰跳跃,迷晃出忽高忽低的光影。他快步推开内室房门,半开的菱格窗外涌进夜风,吹拂绛红帷幕变幻飘飞。

 

  雕花樟木箱、仕女云母屏、八宝拔步床……他探身撩起低垂的帷帐,床上锦被华褥,绣枕一双。再隔着里床帷帐往墙上横斜一摸,竟觉有长长缝隙,像是藏有暗门。

 

  曹珩正待再查,门外又传来曹萌萌焦急的声音:“快点,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侧身下床,将床褥帘幔迅速恢复原状。刚想出内室,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临窗桌上一对黑漆描金妆奁盒。样式颜色皆一模一样,分左右放置,其上各有明镜泛光。

 

  曹珩注视着这一对妆奁盒,走了过去。

 

  将那三层抽屉依次迅速拉开,尽是胭脂水粉、钗钿耳坠,他略一思忖,在左右第一层抽屉各拿起两盒脂粉。轻拧细闻,浓淡不一,色泽亦有差别。

 

  “义父您在干什么?”曹萌萌在外面推门。

 

  他迅疾以手指轻抹脂粉,随即放回原样,匆匆打开房门,只说了句“走”,便朝湖畔而去。

 

  “您有什么发现吗?”曹萌萌在后边追问。

 

  “回去再说。”他望向浮盈满月的湖面,“是你去叫徐千户他们挑事的?”

 

  曹萌萌扬起脸带着小小的得意:“那当然了,他们一直等在酒席间呢,打个唿哨的事儿,还能做不成?要不是这样,您能独自进她房间?”

 

  曹珩笑睨她一眼不说话。两人回到莲池那边时,那被扔下水的纨绔子弟已被救了上来,正骂骂咧咧找人报仇,只是遍寻不着刚才发酒疯的两个壮汉。人群攒动间,沉樱倒是已站到了水中的高台上,身姿一旋,原本嘈杂的酒客们渐渐平静下来。

 

  笙箫顿起,倩影翩然。

 

  通往出口的石径上,曹珩负手前行,曹萌萌有意往后望去:“义父怎么不去看她跳舞?”

 

  “那么多人,少我一个也无妨。”他淡漠地望着前方,“反正还要来。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替我再来一趟。”

 

  “啊?!”

 

  【三】夜语

 

  凉月高悬中天,满湖秋水悄寂无波。先前那零零星星的雨丝早已停歇,幕府山下曲终人散,唯余亭台间酒痕斑斑,脂粉香残。

 

  翠萝峰间的屋内也已熄灭了灯火,横斜草丛间蛩音轻轻,宛似梦吟。

 

  “咔啦”一声,屋子里传来低微响动,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又有微弱光亮渐渐晕开,随后,有人轻叹一声:“今天累吗?我看你又是很晚才回来。”

 

  “每天都是如此,早已不觉得累了。”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带些怜惜地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不会孤单?”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每晚都会回来陪我,又怎会孤单呢?倒是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朝着那些人媚笑,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那不然呢?我只需知道,你一直在这等着我,就够了。”她低声呢喃,似含着醉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再次传来,像是有人在宽衣解带。“你来。”她又低低痴笑,“来抱住我。”

 

  脚步缓慢,随后昏暗里漫出交缠低吟,满足而又悲伤。

 

  “想我了吗?嗯?”

 

  “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只想着你……”

 

  低低的笑,像湖波涟漪微晃荡浮。

 

  “可是今天,有人进了房间……”那个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是你带他进来的。从未见过的男人,怎么能够踏进我们的房间?!”

 

  她忽然变得慌乱,语声亦卑微哀怜:“他是莲舫主人的朋友,又家世显赫,我不能太过怠慢……”

 

  “可我不想让别的男人再进来,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带人进来,不会再让人躺上我们的床榻!”

 

  “再也不会了好吗?他只是进来坐了坐,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你只能是我的,知道吗?”

 

  溢满了温存的呻吟,在微凉秋夜里时有时无。

 

  后窗暗影里,曹萌萌伏在草丛间,听着这微弱语声,不知为何,竟觉心头发凉。

 

  *

 

  云层轻移,掩蔽了月光,曹珩独坐于书房灯下,望着眼前的一方白帕。

 

  “笃笃笃”房门轻响,他应了一声,身穿夜行服的曹萌萌推门而入。

 

  “怎么样?”曹珩倒也不着急,倚坐在那里慢悠悠问道。

 

  曹萌萌的呼吸有些急促,原本粉嫩的脸颊不知是因急着赶路被风吹了,还是其他的原因染上了红晕。“义父,那屋子里,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果然如此。”他哂笑一声,拈起那方白帕,又抬目问,“怎么了,为何这样慌乱?”

 

  “我……”她的脸更红了,额头沁出微微的汗,“我不知道该怎样讲!沉樱与那个人在讲话,可是……可是她们好像不仅是在讲话,还在……”

 

  他有些讶异:“还在怎样?”

 

  她绯红了脸:“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很亲昵。”

 

  曹珩皱了皱眉:“你这样慌里慌张的,没被发现吧?”

 

  “您又小瞧我!”曹萌萌挪到桌前,凑过去看看他手中的帕子,“我替您去探了明白,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觉得那屋子里有两个人……”

 

  曹珩淡淡一笑,将白帕展开,送到她面前:“闻一闻。”

 

  她愣了愣,脸颊又不禁微微发热,故作镇静地接过帕子,见上面有两道浓淡不一的痕迹。左侧近似玫红,右侧则深红之间略显绛紫。

 

  她犹豫着闻了又闻,道:“差不多,放在一起觉得浓淡有些差别,要是分开来,我根本分不清楚。”

 

  曹珩瞥瞥她,又道:“翻过来闻闻呢?”

 

  她将帕子翻过来看了一遍,嘀咕道:“什么都没有呀……”说话间凑近闻了闻,皱着眉道,“有点香,是什么?”

 

  他撑着下颌,颇为感慨地望着她,道:“玫红的是玫瑰绵,深红的是紫柳娇。反面你看不出的,是珍珠粉与玉簪粉。”

 

  “我又不涂脂抹粉怎么会分得清呀!”曹萌萌红着脸反击,“这就是您在沉樱房间里发现的?又能说明什么?”

 

  “玫瑰配珍珠,紫柳配玉簪。”曹珩双手交错,闲散地道,“这是去年京城乃至宫里最时兴的妆容,就连皇贵妃与淑妃也这样妆扮。”

 

  曹萌萌一怔:“就因为这,你能断定屋中有两人?一个人难道不能用两套胭脂水粉吗?您还真是少见多怪……”

 

  他竟禁不住笑了:“当然能,用十套八套也没关系。只不过,这玫瑰配珍珠适宜肤质柔滑之人,而紫柳配玉簪只适合肤质干爽之人。若是乱用的话可能并不舒适甚至起疹子,更何谈美丽了。”

 

  “……您成天就研究这些?”

 

  “皇贵妃与淑妃无论什么都对着干对着用,不适合的拿来涂脸,肿成什么似的,我还能不知道吗?”曹珩无奈一叹,“这不是也让你亲自核查一番,才证明并非我多想?”

 

  “那我们现在就带兵去莲舫,将那人抓回来审讯!”

 

  “身份未明,不急于一时。”曹珩微笑道,“不是还未看过她起舞吗?”

 

  *

 

  金辉荡开翠湖,铺叠万千光亮。莲歌轻灵,桨声欸乃,画舫在湖上缓缓浮行。满池红莲重瓣,高台上沉樱伴随乐声凌空跃起,纤腰柔曼,宛如飞天。

 

  曹珩又换了一身行头,竹青如意纹曳撒配着白玉腰带,玉骨梅枝扇下悬绛红玛瑙坠,不声不响坐在画舫最中间的位置。曹萌萌依旧是少年装束,找了个角落独自待着。

 

  中间座位素来是为最尊贵的客人所留,舞姬们见曹珩气度非凡,少不得围上来逢迎讨好。曹珩慢慢饮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们闲聊,目光还总是停在前方高台上。

 

  正为他倒酒的黄衫女子睨了一眼那边,含笑道:“公子是专门来看沉樱的?这人呀舞虽跳得不错,性子却高傲,您要想在她身上花钱,可得打算好。”

 

  “是吗?钱倒是不缺。”曹珩特意看了看她,“可我昨天与她聊着并不觉得高傲,倒听她说孤零零一个,许是她比你们来得晚,不合群?”

 

  黄衫女子嗤笑一声,腰肢一软便倚在他身上:“看她装得那个样子,只对男人好言好语,自己选了那僻静地方住着,倒说我们挤兑她?”

 

  曹珩起身又接过对面少女递来的葡萄,借机轻轻推开那黄衫女子,因笑道:“我初来乍到不知情,只是听她说以前也有个姐妹一同来的,后来那姑娘却跟着心上人走了,就觉得沉樱有些可怜。”

 

  “是说幽兰吗?”周围姑娘们纷纷议论,黄衫女子道:“我可没瞧见什么男人来带幽兰走,明明是自己哭着出去,想必是和沉樱吵架合不来。”

 

  “不是有人给她赎身带离莲舫了吗?”曹珩诧异道。

 

  “那可不知道,我当日正在船头绣花,望到幽兰从莲池边走过,手里提着包裹,眼泪汪汪的样子。我还问她呢,她只说要走了,沉樱不乐意,待在屋子里也不出来送。这也难怪,一起来的莲舫,幽兰却走了,她能高兴得起来吗?”

 

  “那幽兰后来再没回转?”

 

  “自然了,那屋子本来就是她和沉樱两人住的。幽兰总是生病,不陪客,只弹琴。沉樱待她倒是挺好,不过幽兰经常悲悲戚戚的,还走神弹错琴,没少挨骂。”

 

  正说话间,高台上的沉樱一曲舞罢,已轻跃上画舫。客人们纷纷朝她招呼,更有穿着华贵的肥胖男子脚步趔趄着挤过去,一把将她搂住。

 

  “好几天没见,你这腰身更软了……”那男人满脸肥肉,鼻尖冒着油光,凑近就哑声笑。

 

  沉樱一扭腰想要闪避,无奈被他搂得更紧。她敛着眉,被他几乎拖着行往临窗的酒桌。恰经过中间那桌时,却听有人唤道:“沉樱姑娘,过来休息片刻。”

 

  她一怔,望到众女簇拥下的曹珩,还未开口,那胖男人已横眉斥道:“没看到她要上我那里喝酒去吗?”

 

  “可她起舞许久,该坐下好好休息。”曹珩不紧不慢伸出手臂,挡住他的去路。

 

  那人恼怒间将沉樱往边上一推,狠狠道:“小子,你可是头一次来这里?不知道南京守备永定侯吗?!”

 

  画舫众人皆回头来看,曹珩却满不在乎,徐徐展开那梅枝玉骨扇,倨傲道:“阁下莫非就是永定侯?看着脑满肠肥,侯爷会是这般模样?”

 

  “我看你是找打!”男子脸涨得通红,随手抓起桌上酒壶便向曹珩当头砸下,谁料白光一道飞射而来,正中男子手腕。但听得惨叫一声,那人捂着手腕脸色发白,酒壶“当啷”落地,溅出满地斑痕。

 

  “到底是谁想找打,那么大个头,却不中用。”曹萌萌双手抱胸,走到曹珩身边,向那男人不屑讥笑。男人只觉腕骨仿佛裂了一般,又怕又怒叫嚷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朝我出手,定叫你们走不出应天府!”叫喊声中,远处亭台间已有数名奴仆循声往这边奔来。

 

  “少拿大话吓人!”曹萌萌瞪他一眼,眼光一扫,落在曹珩手中的折扇上,顿作震惊神情,“不好了,公子您这折扇被酒水溅上,污了画面!”

 

  曹珩这才低眸一看,果然清瘦梅枝被酒水晕染,已散开成团。他愠怒起身,朝那男子呵斥:“你可知这扇面是太子少保李景言亲笔所绘,今日竟被你这酒囊饭袋糟蹋,简直暴殄天物!”

 

  此时那男子的仆从均已赶到助威,他在手下面前自不肯示弱,有意扯高嗓门道:“不知道哪里买了把折扇装风流,还什么太子少保亲手画的,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里人不成?!”

 

  周围众人见状,纷纷起哄鼓噪,巴不得两人当场动手。喧嚷声中,却见沉樱敛容上前,向曹珩端庄行礼,取过那折扇细细一看,又睨着那胖男人道:“孙大官人,这位公子的扇面,确实是太子少保李景言李大人之作。”

 

  男子一愣,怒目圆睁:“怎么,你看着他年轻漂亮就相帮说好话?!翻脸无情的婊子,小心我……”

 

  话未说罢,但觉眼前银光闪现,脖颈陡然一凉,竟已被寒锋架颈,顿时全身发冷,瞠目结舌。众人惊骇后退,曹萌萌横目冷扫,粉面含煞:“再敢口吐半个脏字,小心你的脑袋!”

 

  那男子哪里还敢言语,唯有沉樱落落大方站在人前:“李大人浸淫于画梅已有四十多年,笔下墨梅古朴奇崛,苍劲孤介,寻常人临摹不得,更难学到精髓,加之画畔还有印鉴款识,都非伪作。王公子既然能手持这样一柄折扇,想必与李大人交情匪浅。”她又朝那男子款款道,“孙大官人,您既是永定侯府中的,也该知道若是闹将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孙姓男子愠怒未消,却又被这架势震慑,一时间尴尬不安,梗着脖子还强词夺理。身后奴仆见势不妙,急忙劝解安慰。周围人等也顺水推舟打圆场,这才使得他愤愤然丢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悻悻转身离去。

 

  莲舫管事者见状,忙陪着笑脸上来招呼,很快乐曲重奏,觥筹交错,一切又回归原位。

 

  曹萌萌抱着剑退回桌后,沉樱朝曹珩施礼:“那人素来蛮横,还望见谅。此事因我而起,这扇面价值不菲,我有一些首饰……”

 

  “不碍事,难道还要你赔偿不成?”曹珩扬了扬纸扇,“却未料到姑娘也对画梅之道如此精通,莫非曾见过李少保本人?”

 

  沉樱低下眉头:“哪里,只是以前认识画师,听人谈论过当今几位名家而已。”

 

  “沉樱姑娘,该准备下一个曲子了。”有丫鬟上前来,请她去更换衣衫。她向曹珩再三致歉后,转身离去。

 

  曹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却听旁边的那几名舞女嘀咕议论。“瞧这骄矜样子,认识了新客就看不上永定侯府上的管事。”“她不是向来就瞧不上姓孙的吗?上个月孙大官人送给我妹妹的飞凤金簪滑落到莲池去了,我妹妹急得求人下水打捞,她却硬说那金簪不值钱,不准人去捞,怕伤毁那一池红莲。”“真是笑话,难道这池莲花都是她自己的不成……”

 

  曹珩缓缓将扇子收拢,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

 

  “要去哪里?”曹萌萌忙上前问。

 

  他执扇遥指那一湖艳若火海的红莲,道:“去赏赏这重瓣莲吧。”

 

  【四】碎梦

 

  圆月皓白,轻云似纱,过了今夜,便是中秋。这一晚酒客们散得比以往更晚,直至三更过后,整个莲舫才渐渐宁静。

 

  翠萝峰下青藤寂寂,梨花门内微焰烁烁。

 

  “今晚月亮圆吗?”

 

  “圆,映在湖水中,摇摇荡荡……就像那时候我们一起坐在高台上看到的一样。”她拥着锦被,靠在那人怀里,“你想再去看看吗?”

 

  “……可是,我怎么去呢?”那人语声低微而又惘然,“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看着天上月吗?”

 

  “是啊……我看得到那轮月亮,只是,我很冷啊……”那人攀附在她肩上,以微凉的脸颊与她摩挲,“我很冷啊……”

 

  她用唇舌度过去,气息交缠。“我在抱着你呢,这样就不再冷了……”

 

  那人低低地笑。床前琉璃铃轻摇碎音,如入幻境。

 

  却在此时,一声巨响,屋门震动。

 

  “出来!”有人在厉声喊。

 

  帷幕内惊呼转瞬而逝,微弱的烛火迅疾熄灭。

 

  再一声震响,屋门被用力踢踹。床前琉璃铃簌簌发抖。

 

  寂静黑暗的湖岸上,忽然间火光如龙,佩刀携箭的锦衣卫们自莲池方向迅疾奔来,顷刻间就将这林下围得水泄不通。曹萌萌手按剑柄,朝着门内愠恼道:“再不出来,我们就破门而入了!”

 

  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火把照耀下,一身玄黑织金麒麟曳撒的曹珩负手而至,见那屋门紧闭,扬声道:“沉樱姑娘无需太过害怕,我们特为查明旧事而来,只想请两位出来一谈。”

 

  寂静许久,才传来沉樱的声音:“要谈什么?”

 

  “去年年底,尚书秦大人被杀一案。”曹珩轻叹一声,“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恶意。”

 

  曹萌萌见屋内还未有动静,有意高声喊:“不要等了,冲进去!”

 

  “等一下。”曹珩出声制止。不一会儿,昏暗的屋内亮起一点幽亮,“吱呀”一声,桃木大门缓缓打开。

 

  摇晃不已的火光下,身穿绛红衣裳的沉樱长发披肩,脸色微白地站在门内。

 

  “打搅了。”曹珩向她拱手致歉,“还有一位呢?”

 

  她寒声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哪有别人?”

 

  “胡说!我明明听到两个人说话!”曹萌萌盯着她。

 

  沉樱望着前方,缓缓道:“我说了,屋子里就我住着,没有另一人。”

 

  曹珩打量她一眼,淡然道:“那就得罪了。”眼风一扫间,曹萌萌当先率领数名锦衣卫冲进门内,火把晃动,顿时将内室也照得通透。

 

  “有暗门!”不多时,里面传来了惊喜呼喊。

 

  曹珩注视着沉樱,她站在夜风里,神色淡漠,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悲哀,奇怪的是,却全无惊慌。

 

  拖曳声与撞击声次第而至,继而多人欢呼,再然后,便陷入寂静。

 

  沉樱的唇边微微浮现笑意。

 

  曹珩吩咐近旁锦衣卫看护好她,自己踏进屋门。绛红纱帘被风吹拂而起,屋中众人神色惊诧,分立各处。

 

  曹珩穿过珠帘,那华丽的八宝拔步床已被挪到了旁边,墙内果然藏有密室,暗门已开,内有光亮隐现。

 

  “怎么了?”他四下一望,不见曹萌萌,于是快步走向那道暗门。

 

  一级一级台阶湿滑返潮,他手持火把慢慢步下,光影交错间,见曹萌萌站在下面。

 

  “义父……”她回过头,一脸不可思议。

 

  空荡荡的石室内,余音幽幽,火光映照着她的身影,但也只此而已。

 

  两道赤红如血的帛练自天降下,悬起巨大秋千,横亘在她面前。

 

  再往里,一张发黄古旧木床,一床墨绿暗花被,一个铜环沉坠的樟木箱。

 

  “怎么会没有人?!”曹萌萌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义父我真的没有听错!是不是这里还有密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从血红秋千边走过,到那樟木箱前,打开了盖子。丝服锦裳,浅绿素白,甚是淡雅。

 

  他又举起火把,细细照亮每一处。秋千下石缝间,亦洇染暗红,四周青石板则隐隐泛出白色。

 

  “出去吧。萌萌。”曹珩轻叹一声,转身踏上台阶。

 

  *

 

  跳跃的光影下,沉樱站在门畔,身姿依旧拔直曼妙。珠帘轻摇,曹珩从内室走出,淡淡笑道:“果然没有其他人躲藏,真是唐突佳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她还未说罢,曹珩忽又走向门口,朝外面的锦衣卫千户道:“派人去找管事,将那莲池水抽干。”

 

  “是。”千户才要转身,沉樱忽而寒白了脸:“你们要做什么?!”

 

  “将水抽干,看看湖底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曹珩轻描淡写往外走,沉樱紧抿着唇,骤然紧追上去:“莲池是我起舞之地,不允许他人毁损!”

 

  曹珩侧过脸看看她,诧异道:“只是寻找一下,又不会毁坏满池莲花。既然这样,那我派几个懂水性的人潜入水底,总可以吧?”

 

  “不行!”她含着悲声,在他身后喊。

 

  他这才止步,借月光审视着她破碎摇晃的眼神,微微一哂,道:“那么,你能将事情都说给我听吗?拾画姑娘。”

 

  *

 

  来自江上的夜风掠过苍翠的幕府山,挟着草木幽香扑拥而至。湖面上涟漪徐起,荡漾了满月银光,合而复碎。

 

  她曳着长长的红裙,独自走过长长石桥,留下长长孤影,来到了那座重瓣莲台上。

 

  “是朝廷让你来查案的?”她漠然望着满池红莲。月凉秋半,最繁盛的时节早已逝去,除了莲台边袅娜盛开的一朵之外,其余皆已渐渐低垂反展,即将凋落。

 

  “我刚才就说了,奉命行事而已。”曹珩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侧影,“阿斯兰躲藏在阜城客栈时,你和陆浅芷去看过他,是吗?”

 

  她木然站着,过了片刻,唇边才微微展现笑意。“画绝拾画,琴绝阿斯兰,我却觉得,我们都比不上浅芷。”

 

  “也是陆浅芷,去杀了秦尚书,我说得可对?”曹珩缓缓上前,“众人皆知陆抱信是被李厂公陷害而死,却不知他因弹劾秦原门生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李厂公不过是被人借用的利刃。秦原一死,陆浅芷消失无踪,定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那些人罗织罪名,将陆大人下狱拷打致死,浅芷她又怎会从书香门第沦入风月教坊?”她痴痴眺望红莲,目光悲凉,“她笑不出,他们却掰着她的嘴强迫她笑,她不会撒娇,他们就用铁尺抽她的身。雪白雪白的手臂和背上,重重叠叠都是淤青……她写的诗稿被撕得纷纷碎碎了,绣的花鸟被烧得干干净净了,终于,她学会了陪人饮酒,为人解衣,走了与我同样的路。”

 

  曹珩目光沉定,过了片刻,才道:“她是如何知晓秦原才是杀父真凶的?想必是有人告诉了她。”

 

  “她并未将这些说出来。她只是……在那个最为寒冷的冬夜,找到了我。她的脸很白,像是快要死去一般,她求我,为她招回父亲的魂识。”拾画自嘲地笑了笑,回过头,眼眸幽寂,“你不知道吧?我会招魂术。”

 

  曹珩一震:“她为何要让你这样做?”

 

  “她不是蠢人,不会受人摆布。秦原从未表现出恶意,甚至还去教坊司关照呵护她。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两朝元老竟会使出下作手段,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浅芷听到了来自幽冥下陆大人的回答,才知道那个一向和蔼的秦尚书,竟如此心狠手毒。”

 

  “于是她和阿斯兰还有你,一起密谋了计划。”曹珩追问道,“秦宾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莫非是利用了他?”

 

  拾画倨傲一笑:“秦原素来风流,却又小心谨慎,绝不会单独在外留宿,外人也休想进入他的内宅。幸好他那儿子秦宾痴迷琴棋,又觊觎阿斯兰之男色。当日阿斯兰特意为他找来孤本棋谱,秦宾钻研入迷,不经意间喝下了我泡制的药酒,昏睡不醒。我们便将他反锁于教坊司房中,再从后窗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你觉得是怎样呢?”

 

  “众人都说是秦宾带着蒙面女进入秦府,然而你现在却说真正的秦宾被反锁在教坊司顶替阿斯兰……”曹珩略一思索,“那个回到府中的秦宾,其实并未本人,而是——阿斯兰。他身边的蒙面女,才是为父报仇的陆浅芷。毕竟拾画姑娘你擅长易容改扮,阿斯兰与秦宾身形近似,在你手中改变样貌只是区区小事。”

 

  她注视着曹珩,挑了挑眉:“果然是个聪明人。浅芷定要亲自为父报仇,跟着阿斯兰进入秦原书房,两人合力杀死了那个衣冠禽兽,趁着仆人未察觉之际从后园逃出。”

 

  “秦府的地形,你们又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她冷冷道:“那就要怪秦宾了,这书呆子在阿斯兰面前简直知无不言,我只需听他的描述,便可将秦府地形绘得分毫不差。他自己看了,还夸赞过我。”

 

  “但你们刺杀秦原后,随即回到教坊又将秦宾毒杀,抛尸在外。”曹珩讥讽道,“为了报仇也是不择手段。”

 

  拾画愠怒而视:“那有什么办法?!难道就这样留下活口?我们原本就想好了,事成之后三人一齐逃出京城,从此海阔天高,再不受人凌辱!”

 

  曹珩哂笑道:“三人同行?但可惜的是,七天后阿斯兰落单被捕,而你们两人却远走高飞,莫非也是将他视为弃子?”

 

  拾画脸色一变,手指微微发颤:“是他自己体弱染病,怕连累我们,才叫我带着浅芷先行一步。浅芷优柔寡断不肯先走,甚至发现客栈着火后,还要冲上楼救人!是我在混乱中拖着拽着,将她从火海救出来,才得以逃走。”

 

  “但阿斯兰被抓了,为了保守秘密,自尽于牢狱之中。而你带着陆浅芷,一路南下来到莲舫。”曹珩皱眉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还要再入风月地?”

 

  拾画紧抿着唇,沉默许久才道:“她病了,很严重,水米不进。我为她耗尽钱财,走投无路,又将自己卖身给莲舫主人……但我,只出卖了自己,不允许男人们染指于她。我是打算等她的病好了之后,就带她再次离去。”

 

  曹珩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杀了她?”

 

  夜风忽又起,吹落片片红莲,零落飘坠。

 

绛红衣衫扑簌起舞,拾画身影孤瘦,如月下冷梅。

 

  她缓缓走到莲台畔,伸出手去,触碰那朵近旁的重瓣红莲,颤声笑道:“你知道吗?我为她施展招魂术,几近昏死,可当她抱着我痛哭时,我只觉心疼,并无一丝怨言。我在火海中挣扎,用自己的身子为她挡住每一处火苗,只不愿她受一点点伤害。我为她再次卖身到莲舫,替她挡下多少急色的男人,我不觉得苦……”

 

  话语间,她轻抬素手,解下红衫。当绛红衣衫滑落腰间,露出的白皙后背伤痕累累,皆为烈火烧灼残留。

 

  曹珩一震,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沉默。

 

她拢起衣衫,转回身,星眸晶澈,盈盈含水。“可她还是要走,她说要回去找阿斯兰。她竟然还说,就算再也找不到,也会等那个男人一辈子。”

 

“是不是很可笑?”拾画攥着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为之改变,“我求她,不要再想着阿斯兰,他已经死了呀,已经死了呀!然后,她发了疯,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说一定是我害死了阿斯兰。”

 

她笑着流泪,瑟瑟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打了我,她说,要我死。”

 

  曹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初,是你故意向官府告发阿斯兰的藏身之处。因为你,只想带浅芷走。”

 

  又一片莲瓣在风中无声坠落。

 

  她凝视着那孤零零漂在湖面上的花瓣,许久不说话。曹珩望向满池即将凋落的红莲,道:“你日日夜夜,都要将她留在身边,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为什么不能?”拾画眼里水雾濛濛,侧过脸守在莲花畔,悄声笑道,“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爱她的人吗?”

 

  *

 

  皓月当空时,拾画慢慢回到了那间屋子,曹萌萌与锦衣卫们很是诧异。

 

  寂寂虫鸣不绝,一身红衫的拾画推开屋门,转回头,向身后的曹珩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曹萌萌,痴痴一笑。

 

  曹萌萌迷惑不解,曹珩却挥手示意不必再说,替拾画关上了屋门。

 

  “义父,她到底……”曹萌萌还待追问,却听屋中又响起窃窃私语。

 

  “你回来了?”

 

  “嗯。终于,可以安静了。”

 

  “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故乡,海的那边有个岛,雪山彤云,还有满山樱花……”

 

  许久之后,再无声响。

 

  曹珩推门而入,撩开重重珠帘,步下湿滑台阶。空空荡荡的石室内,赤红秋千犹在摇晃,那张古旧床上,身着红衫的女子已然换了妆容,好似变成了另外模样,她紧紧拥着浅绿衣裙,同床共枕,闭目侧睡,唇边沁出嫣红血痕。

 

  【尾声】佳配

 

  八月十五中秋这一天,在那重瓣莲台下,人们打捞起一具伶仃白骨,身上紧缠道道铁链。

 

曹珩看罢,转身离去。

 

*

 

官道上,由锦衣卫护送的马队整装待发,许云哲踌躇满志,向曹珩拱手致谢。

 

“回京!”曹珩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前行。

 

曹萌萌策马跟随车旁,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曹珩隔着纱帘也看得出她闷闷不乐,不禁问。

曹萌萌垂下眼帘,小声道:“您答应过的事,全忘记了?栖霞山的枫叶红了,我都没能去看上一看!”

他恍然失笑:“真是孩子心性,回到京城西山红叶不也一样好?”

“……反正您总是有理。”她别过脸去,想要策马远离,曹珩却撩起纱帘,递出一方彩盒。

“拿着。”

“什么?”曹萌萌愣了愣,接过去打开一看,盒中整齐列放四盒崭新胭脂水粉。

玫瑰配珍珠,紫柳配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