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之死

　　那是一匹烈马，精壮的肌肉在肩头隆起，直到胸口，力量在赤色皮肤之下涌动，撞击，伴随着油亮的皮毛闪耀。嘶吼的声音比鼻息喷薄的白气晚到了一瞬，在这个间隙里苏喆第一次与它四目相对，犹如故人来。

　　半个时辰前苏喆从船坞出来，便直奔这条窄窄的西街上来。作为西行宝船的总设计师，刚刚这最后一条宝船的验收终于终结了他一千多个不眠之夜。那潮湿的船坞、泡得酸臭的木架、刺鼻的大漆和日夜不休的敲打声，终于，可以离开了。

　　但他急于逃离的，却是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无数个夜晚，那些已建造好的宝船上传来的那阴森凄厉的喊叫，让他惊惧难眠，即便他的住处旁边就驻扎着将随宝船出航的狼卫军营。他曾数次请调狼卫前去查探却一无所获，而他隐隐觉得，这必和隔三差五失踪的船工有某种联系。而每当他有此疑问时，为宝船起航仪式总负责人了凡便请来城中最有修为的道士做几天法，烧几片符纸，然后告诉他，失踪的船工都因逃避徭役，跑去他乡了。

　　苏喆并不相信。

　　宝船绝不能有变故，这是大夏新君的脸面，也是向各诸侯王、藩属国昭示新君威严和气度的天字号工程。事成，苏喆名垂千古，事变，苏喆九族难逃。——在深夜独自登上宝船前，苏喆也是这样判断。

　　可，他错了。当他丢掉灯笼，凭着对宝船每一寸的细节的烂熟于心悄悄摸进底仓时，他还是在震惊和惊恐中忍不住叫出了声：“你们在干什么！”

　　眼前的景象宛若饿鬼地狱，一群狼卫个个赤膊，围站在一起，中间是几个已被剥皮的船工，倒挂着，被放干血的躯体上粉色的肌肉时而抽动，随即被一刀剜下，被分给狼卫分食。

　　苏喆一个文弱工匠，被擒住只是一瞬。

　　“你们敢动我？我是皇上钦点的！”

　　“苏先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害你。”一个苍老的声音。

　　那身影消瘦，缓缓自黑暗中走出，走在老人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慢慢的，近了，面容逐渐清晰。

　　苏喆大惊，跪倒在地：“皇上！李公公！”

　　“是不是该叫太上皇了？”中年男子的声音沉稳随意，却显威严。这正是传闻已经病故的先皇朱达常。

　　“小民给太上皇磕头，小民没想到……”苏喆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现应明白，是朱由信谋害皇上，篡位谋逆了吧？”李公公说道：“既已被你撞破，今日便长话短说，皇上受钟国公保护，幸免于祸乱之中，今日有狼卫守护，要在宝船出海之时改道南洋，以复辟帝业。但船队大多受郑公公辖制，狼卫只控制护卫快船，其余补给船只和旗舰兵舰无法追击却也没人再给我们补给，到时候只有牺牲这些船工，实属无奈之举。眼下先让狼卫适应这两脚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喆吓得浑身筛糠，又不知如何回复，却听朱达常说道：“大夏光复之时，必不忘你保驾之功！但如今如果你说出我还没死、朱由信篡位一事，那朱由信怕是留不得你。”

　　苏喆忙磕头道：“小民万死不敢胡说！我必把这些烂在肚子里！”

　　李公公接话道：“还有，你近几日还是好好造船，不要有异动，如若被玲珑门心生怀疑， 查出什么，恐怕你与我等性命堪忧。”

说着，便死死盯着苏喆。就象眼前的烈马。

只一瞬。

烈马拖着满载木料的大车从苏喆身上碾过，绳结断裂，粗壮沉重的木头砸像苏喆的面部。

终于结束了。

这是苏喆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