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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变]贺兰晃 -- 发布时间:2023/4/30 20:15:07 -- 第五轮西北区:祯定四年春·永夜,灵帖,杀镜湖夫人,挂平安扣 祯定四年春·永夜 鼓声犹在震荡,佛窟再发悲鸣,季阿圆蜷着身子尖声呼救,安七哥和曹忠则紧紧趴在石壁边,连喊都喊不出。 “你,你在胡说什么……”强撑站立的杨元西盯着萧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哲却毫无反应,顾自在猛烈晃动中缓缓坐在深渊前,手抚木箱,姿态从容:“诸位忘了吗?我在进洞之前就说过,丹增度母专以雷电手段惩戒众恶,诫诸生众不杀不盗,不yin不妄……”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神弄鬼!度母应该普救众生,怎会将我们困在这里?!”杨元西一改往日温雅端方,在石洞剧烈震动中朝着萧哲踉跄而去,满含怒意,恨不能将之揪起质问。 然而就在这时,深渊中忽又响起类似浪潮翻涌的声音。杨元西陡然顿住脚步,朝着萧哲后方瞪大了双目,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轰然声响中,墨黑浪潮自深渊底下翻腾掀起。在众人惊骇至极的目光中,两点巨大的幽绿光点倏然亮起,又随着那黑浪隐落而下。 季阿圆已经尖叫连连,杨元西浑身发凉,摇晃着身子不由后退,哑声道:“那……那底下,是什么?” “六道轮回场,自有丹增度母坐骑镇守。若是贪嗔痴妄罪孽深重,必坠无间地狱。若是仁善廉爱,度母会赐你法光护佑,得升修罗道乃至天道。”萧哲扫视众人,再次道,“诸位,谁先跳下去?” 深渊之下,犹在咆哮。趴在角落里的安七哥颤声道:“就,就没有不跳的法子吗?我跟你们又不熟,咋会被带到这里啊?!” 一旁的曹忠则崩溃地骂道:“你骗我们到这里,到底是图什么?!我就不该跟着进来!” 杨元西则迅速从惊惶中理清思绪,直勾勾盯着萧哲。“你刚才说要有恶人供给度母,就能打开生门,是不是?!” 萧哲微微扬起脸:“那是自然。否则当年,我又如何从这里走出去?” 杨元西霍然回首,紧盯着蜷缩成一团的季阿圆,朝着曹忠与安七哥怒喝:“还不赶紧动手?!” 两人还在惊吓中不及反应,杨元西已指着季阿圆,朝他们叱喝:“快些将这恶女丢下深渊!若是迟了,我们性命都将不保!” “什么?”安七哥瞪大了双眼。 原本就已瑟瑟发抖的季阿圆听得此话,意识到性命即将不保,苍白着脸拼命挣扎。只是她的双臂已被绑住,连站都站不起来。 萧哲坐在深渊前,冷冷看着他们。 石洞不停震颤,曹忠急促地呼吸着,盯着惊慌失措的季阿圆,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你们要干什么?!”季阿圆背部抵在石壁角落,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眼神发了直。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忠,嘶声大叫:“杨元西,你不是说自己敬佛吗?!这敬的是哪门子佛?!明明刚才还说不信,为什么现在要朝我动手?!啊?!你们不能相信萧哲!他在胡说八道!” 杨元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甚至还正了正已经歪斜的乌纱冠。 “给我起来!”曹忠一把揪住她披散的长发,咬牙切齿,“你没听到吗,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用恶人的身子去平息度母的怒火!你也不想想,自己专门坑蒙拐骗,又杀了秋延宗,这里还有比你更恶的人吗?!” 他一把揪住季阿圆散乱的长发,生生拖着她往前去。 “是秋延宗骗我,他还想把我卖给胡人!”她疯狂叫喊,双脚拼死蹬着不停震颤的地面,“我要是不杀他,难道等着被卖到西域,像猪狗一样活着吗?!” 杨元西冷冷道:“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你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就不会混迹赌场,攀附富家子弟!” “生下来就没人管,我有什么办法?!我在酒楼前跪着讨饭的时候,你在堂上做官!”季阿圆眼泪迸流,眼见自己已被拖过杨元西身边,梗着脖颈奋力挣扎,忽又痛哭流涕,“使君!使君!你是读书人,你有圣贤心,你不是说要为国为民做个好官吗?我也是民啊,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扔出去送死!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别嚎了!”曹忠怒骂一声,一巴掌掴在她青肿的脸上。杨元西已沉着脸,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萧哲始终看着这一切。 季阿圆还在颤声祈求,曹忠一手抓住那长发,一手揪住她后背衣衫,硬是不顾季阿圆的挣扎,将她死死按在了深渊边。 黢黑混沌间,隐隐有浪声翻腾,低沉喘息,腥臭味道再次扑袭而至。 季阿圆疯狂以头撞地,哭求众人原谅放过,此时一直躲在远处的安七哥忽然颤巍巍站起来,哭丧着脸,朝杨元西拱手哀告:“使君!不能啊!为了保住自己,却把活人扔下去,不也是伤天害理吗?!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你懂什么?!她本就犯了死罪!本官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杨元西挣红了脸,朝着曹忠大吼,“还不动手?!” 安七哥惶恐着还想上来劝阻,然而曹忠眼露狠色,抬起一脚,重重地蹬在了已瘫软的季阿圆后背。 尖利的惨呼顿起,伴随着地下沉沉翕动,一缕余音如线断绝,很快消失在混沌深渊里。 “老天爷啊!”安七哥双腿一软,瘫坐不起,欲哭无泪。 咚的一声重响,莲台左侧凝眸微笑的黄度母拍下了第五声。 * 曹忠喘着粗气往后退,杨元西瞪着九层莲台。佛窟内啸声震荡,却丝毫不见有任何生门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身,踉跄来到萧哲面前,愤怒道,“季阿圆已被填入深渊,为什么一切还是原样?!” 轰隆隆的震响中,萧哲镇定自若地打量他一眼,道:“应该是,填入的人还不够。” “什么?!”三人皆大惊失色,曹忠眼光四转,随即盯向安七哥。 安七哥哆嗦着,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避。 “我,我可不是恶人啊,老爷们!”他一边挤出卑微的笑脸,一边四顾着试图寻找逃跑的地方。 “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杨元西又急又怕,忽而盯着萧哲身边的箱子,“那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你刚才说是要回到此地完成一件事,究竟又是何事?!这箱子里难道是藏着能逃出生天的秘密?!” 萧哲神色淡然:“箱子与你能否逃出去并无关系,只是我私人之物。若想活下来,就要平息度母之怒。使君若是不信,就在这里等着第七声鼓响。” “第七声鼓响后,到底会怎么样?!”杨元西强自做出镇定的模样,声音却不由发颤。 深渊之中,水流声急,喘息阵阵。蓦然间又是一阵沙哑嘶鸣,宛如撕裂天地,竟震得那九层莲台也不住颤动。 “你看,就是这样。”萧哲抬起眼,带着轻轻喟叹,“或许它会从轮回场中爬出,将一切活物吞个干净。” 杨元西嘴唇不住哆嗦,莲台间一众度母犹在慈悲微笑,手中铜鼓嗡嗡震响。 他只觉头脑好似钻了钉,直直地盯着坐在深渊边喘息的曹忠,随即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对面石壁前的安七哥浑身如筛糠,双手在腰间寻摸,却已找不到自己的腰刀。 “使君。”曹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爬起来,“我这就过去……” 他转身,肩头却忽然一沉。 杨元西的手,重重扣在了曹忠的肩膀上。 “怎么,还要留着他?”曹忠愣了愣。 杨元西盯着他那满是污浊的脸,目光定定:“我看他不像是恶人。还是不要伤及无辜。” 曹忠疑惑着转回身,望向躲在那边的安七哥,却在此时,背后竟有人骤然出手,重重将他推向深渊。 曹忠叫骂一声,情急之下朝斜侧扑出,脚上一只鞋骨碌碌滚下深渊。 “老东西!你敢偷袭……”他翻身爬起怒火攻心,朝着暗中偷袭的杨元西便扑了过去。 远处的安七哥不由叫起来:“别,别打啊!” 深渊前,两人却不顾一切地撕扯在一处。 曹忠虽身子粗壮,然而之前坠下沙地时肩背被撞伤,明显发不上力。而看来温文清瘦的杨元西使出了全力,一双惯于持笔研墨的手死死掐着曹忠的脖颈,任凭他挥拳出击,任凭自己青筋迸露,也不肯放松半分。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安七哥又急又怕,半爬半行至萧哲近前,“除了这么自相残杀,就没半点法子了吗?!” 萧哲看看他,冷漠道:“没有。” 此时杨元西被曹忠一拳正中腹部,痛得面目扭曲,咳喘着弯下腰去。 曹忠猛地抓住杨元西衣襟,铆足了劲便将他甩向沉沉深渊。 杨元西绝望之际,后方那黑潮再次翻涌,两点幽绿光芒倏忽绽亮。昏暗中似有长尾横扫而过,腥臭黑浪飞溅四射,竟洒落在曹忠身上。 曹忠只差一步便要将杨元西推下,却忽觉背后一凉。 须臾间,剧痛钻入皮肉钻入骨髓,好似千万毒蝎巨蚁狠狠啃噬。 他惊恐万分地惨叫,不知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本来还在喘息的杨元西趁势扑上,猛地掐住他的咽喉,竟将曹忠一下子推下了深渊。 在凄厉的叫喊声中,那身影渺小如蝼蚁,顷刻间便没入无尽黑暗。 “咚”! 莲台那边,周身碧蓝的度母拈花含笑,曼妙着向怀中铜鼓又拍下一声。 鼓声在昏暗空旷间不断震荡,石洞顶部发出咔咔怪音,与那深渊间的啸声交汇融合,整个佛窟似乎即将全面崩塌。 安七哥已状若呆滞,半晌不曾动弹一下。 杨元西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死里逃生的他衣衫凌乱,眼角口鼻都渗着鲜血,在微弱的光亮下,那原先清癯端正的面容竟犹如鬼魅。 “杨使君身手倒是不错。”萧哲睨着他,“我本以为你会被曹忠丢下去。” “我会死在他手里?”杨元西大口咳着,奋力撑着身子,抬起头冷笑,“空有蛮力的莽夫,如何能害我性命?我是要活着走出这里,斡旋各方首领,再返京叩见君王的!” 他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喘息着逼问萧哲:“怎么两个人下去了,生门还没有开启的动静?!” 萧哲看着他,不做声。 “刚才又是鼓声响了吧?!是不是已经第六声了?!你怎还坐在这里不动?!”杨元西再也没有半点斯文,用力揪住了萧哲的衣襟,眼里几乎迸出火来,“你不会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吧?!” 萧哲缓缓抬眸,看着他那满是淤血红肿的脸容,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我骗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就坐在此地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萧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稍微用力,便将其掰开,“我不惊慌,只是因为曾经经历过。生门之所以还没出现,只有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是这里的恶人,还未完全坠入深渊。” 杨元西双目充满血丝,微弱摇曳的火光下,他就那样死死盯着萧哲,忽而一探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是不是?”杨元西的眼里闪动飘忽不定的光,很快转了神色,异常恳切地问,“萧公子,你确定,只要在场的恶人都坠入深渊,丹增度母就能放我一条生路?” “你莫不是想将我也推下去?”萧哲没有给他留一点情面,语声冷冽,“杨使君,若是没了我,就算生门开启,你也一样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杨元西的手微微一滞,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我何曾想要推你下去?”他牵扯着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低声急切道,“现在使团就剩你我两人,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宗室子弟,怎能与那些卑贱鄙陋之人一样?大家都身处绝境,还得彼此协力方能逃出生天……萧公子,杨某向你承诺,回到燕京后,定会在圣上面前对你大加褒奖……” 他说到此,忽而凑近一分,盯着萧哲的眼睛,“你应该不会想推我下去吧?” 萧哲还未回答,杨元西却已喘着粗气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安七哥走去。 安七哥因离得较远,始终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然而此时见杨元西朝着自己迫近,心中冷意顿生。 “使君?使君……”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手足无措,“您这是要干什么?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我也不是什么恶人啊!” 杨元西一言不发,紧盯着他,一步又一步踏上前。 隐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中,紧攥着刚才偷偷捡起的石头。 只要一击,便可将那蠢笨的兵卒砸个头破血流。 安七哥慌乱中想要寻找防身之物,手边却只有一根枯枝。他哆嗦着紧握在手,难以置信般地大叫:“你,你是朝廷的使君,你怎么能……” “就因为这样,我才不能死!”杨元西嘶哑着吼了一声,攒足全身之力,颤巍巍朝着安七哥冲过去。 安七哥绝望中正欲扑上前拼命,却听那深渊下水流声渐涌渐急,起初只是起伏作响,继而波涛汹涌宛如急旋,直震得穹顶晃动,大大小小的石块碎屑纷扬坠下。 就在他这一愣神间,杨元西已高举石块,向他当头砸下。 “杨元西!” 蒙昧中,忽有声音响起,低沉肃然。 杨元西听得此声骤然一惊,手中动作不觉稍迟,那石块砸在了安七哥的额角,顿时使之头破血流。 安七哥惨叫一声,弓着腰扑上前正撞在杨元西胸口。然而杨元西此时已濒临疯狂,竟不顾心口剧痛,又高举石块朝着安七哥头顶狠狠砸去。 “杨祭酒,你可知出使西域,会遭遇何等事情?”又一声清冷肃问,自昏暗处传来。 已经朝前扑去的杨元西好似被惊雷击中,趔趄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子。 他的背影僵直板滞,双手仍紧紧抱着石块,却对已经跌坐绝望的安七哥视若无睹。 寒凉腥臭的空气仿佛停歇了流动,杨元西僵硬着身子,缓缓回过头去。 黑沉沉的深渊前,并无其他人的存在,唯有萧哲守着那个檀木箱,端坐如初。 “刚才……是你在说话?”杨元西眼神怪异,额前渗出冷汗。 萧哲注视着他,点了点头:“除了我,还有谁?” 杨元西急促地呼吸着,眼中冒出愤恨:“萧哲!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萧哲淡然道:“我何曾搞鬼?刚才只是将以前问过你的话,重新又问了一遍。” “你……你胡说!”杨元西已经完全失了态,竟看都不看安七哥,紧抱着石块迫向萧哲,那双眼里几乎要钻出毒火,“你,你竟敢擅自以圣上的口吻向我发话?!萧哲,别以为这里是绝境,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藐视天威!” 萧哲看着已迫在近前的杨元西,不觉扬起下颔,又笑了一笑。 “杨祭酒,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只是重复了问过的话而已。” “你还敢……”杨元西震怒之余,忍不住举起石块想要向他砸下。 “正月二十夜,戌时三刻。”萧哲坐在行将熄灭的微火畔,沉静道,“你被急诏进入昭庆宫,诚惶诚恐,匍匐不敢抬首。” 轰轰轰轰的震动声中,杨元西僵立在寒凉里。 久坐至此时,萧哲才慢慢站起身,看着仿佛被彻底抽取了生机的杨元西,道:“那一夜,昭庆宫烛火幽暗,珠帘低垂,內侍冯禧手捧你祖上编纂的西行文集静立在帘前,而我,就坐在帘后。” 杨元西的双手不住发颤,当啷一声,石块滑落在地,滚下深渊。 他的身子都在发抖,挣扎着想要开口,却似乎连自己的嘴唇都控制不了。 “怎……怎么……怎么可能……”他终于哑声开口,面部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情景?!” 没等萧哲回应,杨元西又大口喘着气,颤手指向他:“你是萧哲,你不过是个没有功勋的宗室子弟,想要混些名望才进了使团!你怎么可能是……” “正是我。”萧哲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真正的萧哲,在你意气洋洋准备出发前,就死了。” 钻骨寒意顷刻爬满了杨元西全身。 他还妄想辩驳,妄想质问,然而头脑空白,呼吸紊乱,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嗡嗡嗡嗡的轰鸣声在耳边滚来又炸去,隐约中,他居然还能听到建始帝萧檀的声音。 “若非这样,我又怎能带着你们一路来到此地?”建始帝停顿了一下,眼里流露些微的悲怜,“风流成性的秋延宗,惯于欺骗的季阿圆,恃强凌弱的倪三,见钱眼开的曹忠,都是我选的人。” “为什么……”杨元西声音喑哑,双唇哆嗦。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深渊,要恶人来填。”年轻的君王侧过脸,望向沉沉深渊。 黑浪吞吐激荡,已越升越高,仅剩几分便要漫过断石,尽数冲出。 而在那黑浪之间,庞大的身影来回逡巡,幽幽绿光时隐时现,仿佛早已按捺不住,即将腾跃而起。 咔咔数声响,九层莲台顶端那垂目凝思的丹增度母,竟缓缓抬起了缠满金钏的手臂。 “不!不!”杨元西魂飞魄散,嘶声喊着,重重跪倒在建始帝面前。 “圣上?!圣上!”他疯狂爬到建始帝脚下,拼死抓住其衣袍,眼神散乱,“圣上既派微臣出使,为什么又要跟随而来?!是对臣不信任还是不满意?!臣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历尽坎坷,何曾有过半点怨言?!圣上你该全都看在眼里!” 他痛哭流涕,全身匍匐:“秋延宗他们各怀心思又不愿吃苦,要不是臣苦心维持,这使团早就分崩离析!圣上,圣上不是应该知晓得清清楚楚吗?!更何况,微臣连女儿重病都不管不顾,一心只为尽快抵达沙州,这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建始帝却不为所动,只问道:“你的家书呢?” “家书?”杨元西呆滞片刻,在身上袖中胡乱寻摸,却不见那封书信。他咧开嘴,竭力摆出坚毅的笑,吞咽着眼泪道:“区区家书,丢就丢了,臣的心里,只有出使重任。” “所以,即便小女儿病死也无足轻重。”建始帝冷冷道,“其实,你对她的死,早有预料,对吗?” 杨元西脸上的那一丝扭曲的笑,凝固不动了。 “去年年底,与她有婚约的少年病故了。她从未见过那少年,但你认为两人既已订过婚约,她便是张家的人了。”建始帝缓缓道,“可她哭得不够伤心,甚至还吃得下饭,逛得了园。你大为愤怒,严加指责,下令将她关在后院闺楼,不得踏出半步。就这样,她生了病,一天比一天重。” “圣上……你从哪里听得的?”杨元西悲切地扬起脸,“此是家事!” “说起来,去年你家里,已经死过一个人了吧?”建始帝扬起眉,俯视着他,“那个被活活杖毙的年轻女人呢?她是你的妾侍吧?得以好好安葬了吗?” 杨元西额头冷汗涔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所以说,我是建始帝。宫中京中,尽在眼底。你又如何能逃?”他居然哂笑一声,迫近几分盯着杨元西,眸色沉沉,“我既能选出秋延宗他们,为何不能选中你?” 潮涌潮涨,腥臭弥漫,吟哦呜咽声切切萦萦,如游丝钻进心底,困住魂魄。 杨元西手背青筋暴出,牙关格格作响。 “圣上……”他仍旧死死攥着建始帝的衣衫,满眼满脸的不可思议,“您难道,不是因为臣对西域的痴迷,对圣上的赤诚,而选择了臣?” “你觉得呢?”建始帝瞥向高高的莲台之顶,丹增度母本是低垂的眼帘,开始缓缓上抬。 而那缠满金钏的手臂,也越举越高。 “杨元西。”建始帝目光冷毅,忽然下令,“跳下去。” 轰隆隆震响中,杨元西目眦尽裂:“圣上!” “跳下去,这是朕的口谕。”建始帝定定望着前方,那里有历经风霜的千万石窟,也有普度众生的慈爱神祇。 “凭什么?!凭什么?!”杨元西嘶叫着,眼泪纵横,“我怀着赤胆忠心受尽磨难才到了这里,我要去拜访各部首领,为圣上,为朝廷平定沙州!秋延宗他们都是罪人小人,而我,我在圣上心中难道与他们并无差别?!” 建始帝平静反问:“杖毙侍妾,坐视女儿病重不治,难道不是更大的恶?” “那是家事!我要做的,是被后世铭记在心的恢弘大事!小小侍妾,竟敢对我母亲使脸色,我恼怒之下命人当庭杖责,谁知道她就这样撑不住了!”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弯着腰猛咳,眼角滴下泪来,“张家三郎死了,我的小女儿活着要守一辈子寡,要是病死了,岂不是也早早得到解脱?!我杨元西,敬祖宗忠朝廷,两袖清风问心无愧,何罪之有?!倒是圣上你……” 他忽然抬头,盯着建始帝:“圣上苦苦引诱我们进入此地,难道只是为了惩戒恶行?!” “我有心愿牵挂难忘,只有回到此地,才能得以实现。”黑潮冲上断崖,溅湿了斑驳石缝。建始帝冷峻着,朝前踏上一步,“丹增度母双目平望之时,第七记鼓声即将击响。” 他顿了顿,盯着杨元西,道:“你敢违抗圣命?” 杨元西双手撑着膝盖,整个人已经难以站立,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九层莲台咔咔作响,二十一尊度母渐次舒展身姿,旋玉臂,抬赤足,绛纱舞动,璎珞晃曳。 深渊下墨浪再度翻腾冲击,如箭一般四射开来。 “咚”的一声沉响,丹增度母双目平视,神色空茫又隐含悲戚,重重击上了那面描金嵌贝的铜鼓。 “杨元西!”建始帝厉声断喝,衣袂为阴冷旋风激荡翻飞,墨迹斑斑。 杨元西踉跄着,朝前跌出数步,伛偻着肩背,在浊浪拍崖中,回过头来。 “我杨元西以身报国,必将万古流芳、名垂青史!”他哑着嗓子,拼尽全力喊出一声,闭上双目,朝前踏出最后一步。 * 瘫坐在石壁前的安七哥早已魂不附体,眼见杨元西坠下深渊,浊黑浪潮拍卷而上,直冲穹顶。而就在那浪潮中,巨大蜿蜒的身影倏然伸展,甩着长尾划过半空。 二十一尊度母翩跹起舞,丹增度母唇角带笑,身后六臂旋转,盘绕颈上的大蟒亦开始迅疾游走。 建始帝的脸上手上已溅上浊水,却不像曹忠那样血肉模糊。 依旧俊朗如玉,丰姿不减。 他俯身,抱起那个檀木箱,竟就这样迎着翻涌的黑浪,缓缓走向通往莲台的狭窄石梁。 安七哥起初恨不能躲进身后的佛窟,然而眼见建始帝已踏上石梁,不由连滚带爬地颤声呼救:“求求你,别、别抛下我啊!” 建始帝却并未停步,而是继续独自前行。 “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啊!家里的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娶媳妇……”安七哥爬到石梁前,却又被翻腾的黑浪吓退,只能跪在深渊前不住重重磕头。 石梁上的建始帝停下脚步,微微侧回脸,眼神依旧冷漠,却朝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吵。”他在安七哥惊愕的目光中,就那样孤零零站在石梁中间,随后怀抱箱子,盘膝坐在了那里。 哗哗哗哗哗哗,浊浪翻腾沉浮,长影来回逡巡。莲台上诸度母起初只是各自起舞,渐渐的,抬手投足快慢趋同,或温柔浅笑,或凌冽凝视,拧腰折臂,共踩步击鼓,仰首震颤。 鼓点初慢后快,一声声摄人心神,幽寂沉凉。那浊浪竟慢慢随着鼓点高低起伏,整个石窟嗡嗡震动,一时轻一时重,皆与鼓声融汇成一。 建始帝望着那尊丹增度母像,取出素白的笛子,再从其底部抽出了一枚细长奇特的钥匙。 一声微响,悬挂许久的铜锁终于开启。 殷红锦缎似浓云簇拥,轻柔裹住了深藏其间的秘密。 咚咚咚,咚咚咚。丹增度母持鼓而击,鼓声撼动浊浪,惊起黑影如大蟒如巨龙,仰天升腾而起,环绕于石梁上下。 漫天的黑水纷扬坠落。 独坐于石梁间的年轻人守着已开的箱子,旋旋吹响了笛音。 笛尾红穗嫣然,好似鲜血染就。 浊浪翻旋,在半空卷舞,撞击着绽放着,汇成万千莲花。 巨大的黑影在他背后展开身姿,他脸色发白,似乎已即将耗尽全部精力。 终于,他托起那个木箱,将之送向涌动盘旋的黑影。 浪花飞溅,苍凉悲亢的啸叫响彻十方佛窟,万千尊金刚罗汉菩萨度母好似同时睁开了眼眸,念响了经文。 檀木箱为浊浪环绕承托,起伏不落。 “去啊!”建始帝紧攥白笛,喘息着望着那始终盘旋其上的黑影,悲声高呼。 然而那黑影只是长啸盘飞,并未如他所愿,钻入木箱。 匍匐在石梁前的安七哥抱住头,带着哭腔喊叫:“这,这到底要做什么啊?!菩萨,救救我吧!” “衔起那木箱!”建始帝再次拼尽全力,朝着黑影嘶声发令。 浊浪拍击,轰然撞出一朵又一朵墨黑的莲花,黑影却顾自浮舞。 “等了百年,才重新回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听从我的话?!”建始帝失去了素日的沉着冷静,攥着白笛,摇晃着站起身。 回答他的,只是浊浪的不断撞击,还有黑影的顾自飞舞。 那个檀木箱,已经越来越往下沉。 “百劫生,千劫死,须弥山中藏白骨,不腐不消,诸恶净,得见重生。”建始帝的脸上浮现悲凉笑意,他扬起脸,朝着那飞旋的黑影,“你还在盘旋,是因为,这里的罪人恶人,还并未彻底除尽吧?” 黑影昂首震动,似乎在发出低沉的回应。 安七哥被那响声震得头皮发麻,惊恐地抬起眼,正好望到了转过脸的建始帝。 “不,我不能跳,不能跳!”安七哥吓得魂飞魄散,眼见建始帝攥着白笛,朝着自己走近一步,不由绝望大叫,“我安七,这辈子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建始帝站在滚滚黑浪间,望着他,忽而道:“你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吗?” 安七哥头脑混乱,喃喃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懂啊!” 建始帝苍凉地道:“在乌月城,你口口声声尊为英雄的李长钧,我……将他带回了。” 轰的一声巨响,黑浪又翻卷出数朵莲花。安七哥呆滞在原处。 “你,你说什么?!”他浑身发冷,想要竭力撑起身子,双臂却震颤不已。 “白马雕弓李长钧,一百年前,沙州万人敬慕的少将军。”建始帝眼神空寂,唇边却还含着一丝惘然的笑意。他缓缓展开双臂,一字一顿道,“我重回此地,为的……就是借助丹增度母与诸神佛之力,赐予李长钧重生复活。” 安七哥只觉头脑仿佛被天雷劈开,周身热流涌动,不由紧紧盯着那被巨大黑影缠绕悬空的木箱。 “我,我不信,怎么可能?!”他强自抗辩,脸上浮现复杂神色,“李将军,他已经死了一百年啊!” “一百年前,我就是从这深渊里,爬出来的。”建始帝看着这佛窟里仅剩的活人,心头凉意笼罩,无力地倒退一步。 “太少了,太少了……太少了是吗?!”他转目,望着沉沉盘飞的黑影,和那个孤零零的箱子,脸上浮现悲凉的绝望,“我带来的使团,一路灾病不断,抵达沙州附近时,只剩了几人。原本驻扎在乌月城的士兵,却偏偏在沙暴前出去打猎……” 他在浊浪前悲声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泪光。 “等了一百年才得到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错失。”他踉跄后退,浊浪打湿了全身,夸张地笑语,“我不想再等下一个百年了。这时间,实在太漫长了啊……” 巨影咆哮着,挟着黑浪缓慢下沉,二十一尊度母旋舞渐轻,一切似乎即将结束。 “你说的,是真的?!”安七哥此时如梦初醒,瞪大双目,爬向石梁,“所以要献出恶人,是为了用他们的命,换来李将军的复生?!” “我原本,应该带来更多人的。”建始帝嘲笑着自己,望向那滔滔黑浪。 “我!”安七哥颤抖的声音忽然从遥远的那端传来。 建始帝微微一震,安七哥虽然浑身都在发抖,眼里却盛放了华彩。 “还缺犯下罪恶的人吗?”安七哥牙齿打颤,眼神灼热,“我……我能试一试。”他冒着被浊浪溅到的危险,又匍匐向前,竭力伸出手,脸上是卑微的笑。“给我一次机会。” 建始帝怔住了,没有给出回应。 “就剩下我一个了,不是吗?!”安七哥看着那盘旋着下沉的巨大黑影,悲切挺起上身,嘶声道,“我安七,活了三十多年,在家时被老娘嫌弃没出息,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当兵后窝窝囊囊被人挤兑,一同驻守的伙计们没人愿意多搭理我!我成天念叨李将军的英雄事,可是您看,我刚才一路上畏畏缩缩,还怕鬼魂索命……” 一浪又一浪冲击着断崖,黑水溅到他面前,他跪在石梁前,朝着建始帝悲声求告:“我偷过城里的囤粮,也暗地里拗断过欺负我的人的弓箭,我胆小无能,我只会做白日梦,我是个最没本事又爱吹牛的人!可是我,我是真的敬慕李将军啊!” 他絮絮叨叨叫着说着,挂着滑稽古怪的笑意,摇晃身子站起来,往滔滔黑浪走。 “这一回,该不会再被人瞧不起了吧!” “停下。”沉寂的建始帝忽然发声。本已渐渐沉落的浊浪忽而重又激荡,他的身子,在微微震动。 安七哥却双目空空,还欲往前去。 “我叫你停下!”石梁上,建始帝厉声叱责,脸色苍白,眼神伤痛。 安七哥惊愕着,停在了最后一步处。 一声又一声急促的鼓声中,墨黑浪潮重新翻卷而起,在建始帝背后掀起巨大的帘幕。 幽幽绿光映在黑影中,缠绕着莲枝绽放的檀木箱,半浮半沉,隐现光华。 隔着四散飞溅的浪花,建始帝向他道:“躲进后方高处的石窟,即便黑浪翻天,也终会有平息的时候。待到那时,这滔滔黑水会重归平静,走过石梁,莲台背后,即是生门。” 安七哥愣住了。“可那样,李将军……” 建始帝目光空渺,探手接回了檀木箱。“若你见到李长钧,请替我转告他,他一直想要实现的心愿,我已经即将为他完成了。” “我要是不下去,他怎么复生?!”安七哥惊诧不解,建始帝的脸上,却浮起疲惫而又释然的笑意。 “我的罪孽,比任何人都深重。” 浊浪中巨影发出悲切尖啸,这石窟予以深深回应。 千万神佛垂目拈指,翕动双唇。建始帝怀抱着已绽露微光的檀木箱,往斜后方倒退一步,坠下深渊。 墨黑巨浪呼啸而起,无数水箭攒射交错,一如往昔战场里,他曾坦然面对的场景。 十一、终章 十七岁以前,我叫迦罗。 十七岁以后,我有过很多名字。 赫连迦罗,是我在十七岁之后的第一个名字,也是我的……真名。 对于第一次坠下深渊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无法再记清,只记得那种撕裂啃噬的痛,让我血肉模糊,却最终活了下来。 猛烈冲击中,我仿佛是被冰凉的巨大活物托在背上,随后,在朦胧中,看到了阿妈。 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展开的双臂是那样轻柔。我被她从翻滚的黑浪中抱起,悲伤着依偎哭泣,一如幼年那样,安睡在她怀里。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和阿妈骑在骆驼上,带着雪白的羊群,慢慢地前行。橙红的太阳始终在远处温暖着大地,我们的行程似乎没有终点,只是那样笑着说着,讲那些小时候的故事,还有关于将来的打算。 在梦里,战争好像和我已经毫无关系,甚至我可能根本不曾经历那些血雨腥风,一直都只是跟着阿妈,过着最最简单的生活。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圆了又缺,星斗漫天旋转,我安睡在阿妈的怀中,长长久久,不愿醒来。 然而那漫长的旅程,那火红的太阳,最终还是晃动崩碎,闪烁着微光,化为灰烬。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是血,正躺在丹增度母双臂间。 我惊恐万状,拼尽全力爬下那座九层莲台,终于在隐秘之处,寻到了出口。 我失去了战马,也失去了方向,徒留布满全身的伤口。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在沙漠中求生跋涉,最终抵达了玉门关。 当我急切跪求大晋守将前去落雁关救援的时候,众人投来的,都是惊诧疑惑的目光。 “哪来的疯子?”“大概是落雁关逃出来的,被吓傻了。” 嗡嗡嗡嗡的议论声让我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最终,有人从城楼走下,用冷静的语气告诉我:落雁关,在一个月前,早已经被沙暴掩埋。 …… 我哭喊,痛骂,挣扎,发疯,直至撞破了头,磕出了血。然后,被赶出了玉门关。 我在失魂落魄间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地方,最终还是回到了落雁关。 那个我们为之浴血奋战拼死守卫的关塞,已被埋葬在无尽黄沙下。 呼啸的风吹起粗粒,无情地刮过我的脸颊。 震天的号角,飞射的弓弩,沙哑的嘶吼,带血的断刀……还有那一个个或笑或泣的人,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 我跪倒在黄沙中嚎叫,发狂一般用手去挖掘。指甲断裂翻起,血滴不断落下。 可是我,挖不出他们的尸骸。 我从清晨跪到黄昏,又从黄昏跪到深夜,最后的最后,我攥着好不容易从黄沙里挖出的一支弓箭,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嗤的一声,箭尖刺入血肉。 一箭到底,贯穿咽喉。 星辰在眼前颠倒,鲜血喷射间,我重重倒下。 很沉的黑暗将我裹压,我以为这样以后,终于能与李长钧相见。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阳光又直射而下,将我从昏沉中唤醒。 那支箭还在我咽喉里,我居然坐了起来。 震惊、恐惧环绕全身,我忍着剧痛拔出箭,长久的呆坐之后,挣扎着又狠狠刺了下去。 这一次,同样没有死。 我试过很多次,然而无论是用刀剑还是用毒药,留给我的只有各种苦痛折磨,该结束的生命,始终结束不了。 我成了一个怪物,不死的怪物。 …… 落雁关在黄沙下沉睡,我陪着它,陪着他们,坐了很久很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才恍惚着想起,在遥远的沙州城里,还有一直等着我归家的阿妈。 行尸走肉一般的我,在某一个黄昏,独自回到了沙州城。 可是我,找不到阿妈。 她在听说落雁关被黄沙掩埋后,任凭旁人如何劝慰,始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数天之后,当邻居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她出门时,才发现那间小屋已经空空荡荡。 他们说,我的阿妈是拄着木杖独自上路,要去落雁关等待我的归来。 他们说,我的阿妈是接受不了落雁关全军覆灭的结局,神智失常,最终不知去向。 他们追问我为何会独自留存,更追问我为何没能及时搬来救兵,甚至,追问我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阵营。 “他是逃兵,从落雁关逃出去的叛徒!”“他是jian细,一定是铁勒那边派到李将军身边的人!”“我早就觉得他不是汉人,他长得更像匈奴人!” 无数的谩骂尖利刺耳,无数的石块向我砸来。 我害怕那些冷厉的目光,更害怕他们将我视为异类。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在集市逃窜,一如十一岁之前的原状。 我大概,真的是个懦夫。否则何以在李长钧他们固守城池直至覆灭时,我却能在丹增度母的怀抱中,做了那么绵长安宁的梦,那个梦里,只有平淡与平凡,只有阳光与羊群,却没有血光飞溅,没有银甲铁盔,更没有,李长钧。 * 我被逐出了沙州城,成了一个彻底的孤魂。 可是我死不了。 那个夜晚开始下雨,烈烈火把如游龙自沙漠而来,晃亮了我的双目。我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麻木地抬起眼,望到了那列身披黑甲的骑兵。 “沙州城的迦罗?”来人深目浓眉,明显带着匈奴口音。 我迟疑着点头,他大手一挥,数名骑兵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双肩,要将我推上马背。 我惊惶不安,奋力抵抗,却终因伤病累累不是敌手。 奇怪的是,他们只是强行将我带走,一路却全无虐打谩骂。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至许多天之后,我被众人推进匈奴大军的营地,充满灯油气息的帐篷内,那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身披金锦长袍,向我缓缓走来。 长久地凝视之后,他朝我伸出粗糙的手。“迦罗,我的孩子。” ……他说,赫连迦罗,才是我真正的姓名。 很多年之前,我的阿妈也曾年轻而清灵,犹如草原上初生的碧叶。她是匈奴右谷蠡王许多女人的其中之一,却在一场战乱中,与大军失散流离,其后虽历经坎坷逃出生天,却终究伤了双眼。 而她在战乱中失踪的时候,已经怀着赫连朔的骨血。 “我不停地做梦,梦中,你的阿妈迷失在大漠,放飞一只又一只猎鹰。她对着猎鹰求告,她还有个儿子,叫做迦罗,她请猎鹰将这个讯息传给我,好让我去寻找。”赫连朔抚摩我的脸颊,喃喃道,“你的眉眼,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但是脸型与嘴唇,却像极了我。” “你知道我的阿妈,到底去了哪里?”我哭着问他。 “大约是,睡在大漠深处的某个地方吧。”赫连朔喟然长叹。 他已经年老伤病缠身,可是多年的战乱,使得他至今没有子孙留存。他要我留下,甚至不计较我原先杀过多少匈奴人。我难以忍受种种窥伺的眼神与阴冷的言语,沉默许多天之后,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给我十天时间,我如果找到了必须回来的理由,就会来找你。” 幽暗帐篷内,赫连朔打量我许久,颔首答应。 我骑上了乌云踏雪的骏马,长袍飞扬,朝着永寿堡的方向奔去。 老萨满居住的砂山依旧荒凉灰黄,我急促地喘息着,爬到了山顶。她还是像我小时候见到的那样,腰背伛偻,满是皱纹。 “我从十方佛窟来,老萨满。”我匍匐于她面前,满是悲戚,“您在见到我的时候,就看出我的命运,不是吗?” 她沉默许久后,艰难俯身按着我的头顶,声音沙哑:“度母选择的孩子,你……终究回来了。” 我怔然坐在冰凉的沙土间,听着她吟说关于须弥山的往事,以及十方佛窟的秘密。 她说,坠入十方佛窟者,若是贪嗔痴妄罪孽深重,必坠无间地狱。若是仁善廉爱,度母将赐其无上法光,得升修罗道乃至天道。 她又说,百劫生,千劫死,须弥山中藏白骨,不腐不消,诸恶净,得见重生。 “你永远不会死。除非……”她摩挲着我的头顶,低声道,“除非你,身染无数罪恶,重回深渊,将被度母憎恨惩戒,取回所有一切。” 我却根本不曾在意自己的生死,睁大双目追问:“得见重生的意思,是什么?” “生死人,肉白骨,皆在须弥山。”她似乎看出我的执念,闭上双目诉说关于复生的秘密。 那些话语如醍醐灌顶,如圣灵佛光,浇筑起我的肉身,贯穿于我的魂魄。 那么多天以来,深陷黑暗无处安身的我,仿佛瞬间见到了迷雾中的灯光,再次感到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真的可以这样?!”我跪伏在她面前,浑身打颤,呼吸紧张,“我什么时候,怎样才可以再回去?!” 她用悲悯的目光凝望我,缓缓道:“一百年之后。同样的沙暴与血月出现,百年才得以一次。” 凉意渗透骨髓,我努力克制着快要溢出的泪水,最后问她:“您为何会这样确定?” 她吃力地起身,迈着沉重脚步走出屋子。最后回过脸,满目苍凉。 “因为我,就是从那里复生而来的。” * 我在砂山下坐了一天,然后,跨上赫连朔赠与的骏马,驰骋而去。 祯定十年春末,我成为了赫连迦罗,匈奴右谷蠡王赫连朔唯一的儿子。 众人谄媚的言语,鄙夷的眼神,疏远的叩拜,都不能让我的心绪有任何起伏。我只是像凶狠的鹰隼一般,追随着我的父亲,为他杀开血路,为他斩尽对手,为他剖开仇敌的胸膛。 所有的质疑被血光抹杀,所有的鄙夷被剑光斩断。 他们说我是天生的杀神,似乎不惧怕任何危险,也似乎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匈奴王身边再勇猛蛮横的武将,见到我满面血痕还疯狂冲锋后,都不敢再有所不敬。 我为赫连朔不断开阔疆土,一年两年三年……直至十年后,他目睹我披上那件锦袍大氅后,安然离世。 十五年后,我率领部属,在夜色下冲进莫镞单于的大帐,将那早已被酒色迷得神志不清的傀儡当场斩下首级。 血流成河的屠戮与镇压后,偌大的草原山丘瀚海高峰,尽落在我掌握。 我曾以为就这样可以不断扩展疆域,直至将久已混乱的沙州重新光复,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我的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因为我的样貌,始终不曾变化。 他们说我是鬼怪,说我暗中饮食人血,说我以赫连朔的性命来献祭邪灵,换取自己的长生不变。 起初,我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可是他们以为我心虚,各种越发不堪的传言纷扬不散。我的仇敌本就数不胜数,终于买通了我的一名亲信,在我某次班师回朝时,借着上前敬酒的机会,以一把淬毒的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口。 …… 这一次,我还是没有死。 很可笑吗? 刚才还在欢庆祝贺的众臣,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将,在目睹我被匕首扎中,却还一脸无谓地扭断了对方的脖颈后,皆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我看着那些眼神,知道他们心底,全都希望我倒在那一刻。 不死的君王,是所有部属与臣民的噩梦。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匈奴部。 在离开鏖战接近二十年的大漠前,我又一次,独自去了沙州城。昔日巍巍煊赫的城关,在多年的战乱侵袭下,已经斑驳衰老,不复往昔盛况。 我牵着白马,没有进城,只是在很远的地方,默默望着那苍劲的题字,还有城头飘展的旌旗。 护城河还是沉缓流淌,浮泛起波纹熠熠,金银璨璨。 可是那浓密的树影下,没有他的身影。 二十年来,我最后一次又去了落雁关。这一回,我带着足够的干粮与水,还有坚硬的铁锨与牢固的箱子。我独自一人埋头挖掘,日以继夜,不知疲惫,最终在众多暴露于烈日下的尸骸中,寻回了李长钧。 他还是穿着银色的铠甲,可很多箭矢还是穿透了他的身子。一根粗重的绳索,死死环绕在他的颈下,将他与那座城楼永远的连在一起。 我跪坐于黄沙中,竟再也不像当年那样哭号悲怆以头撞地。 眼中干涩痛楚,可是我,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 灼热的烈日下,我颤抖着双手,收拢那一具尸骸,连同他最爱的这身银甲,小心翼翼地安放入箱子。 手指深深陷入黄沙,我为他,为自己,也为无数埋葬在此地的战士们,抓起一把粗糙的沙土,缓缓覆盖在他的脸上。 * 祯定三十年夏,我不再是赫连迦罗,也不再是匈奴的王。我只带走一匹白马,背负着那个莲枝缠绕的檀木箱,踏上了漂泊流浪的路程。 楚文轩、林晟、上官羽……我用这些名字继续着漫长的生命,看着身边人新婚燕尔,老去病故,只有我,一直是十七岁的样貌。 两年后,随着晋君溘然长逝,祯定这个年号终告结束。听到这个消息的夜晚,我守着那个檀木箱,坐在荒野里,吹响了沉寂已久的笛声。 “迦罗。”笛音渺渺间,我依稀听到有人在风中唤着那个久已陌生的名字。 回转身,却唯见一地霜白,枝影摇曳。 * 我在人群中始终待不长久,即便是做出一番成就,也总是在若干年之后无奈远去。可是我一直记得,在那个阳光艳艳的午后,李长钧站在河水边,眉目俊朗,向我描绘的赤诚心愿。 他说,他梦想沙州能永保安宁,回归大晋。 可是大晋,早就灭亡了。 彼时,我已凭借骁勇善战,无畏死亡而成为北方大夏君主的义子,名为萧檀,年方十七。 偏安一隅的南楚已如风中之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当我的义父因等不到统一中原而遗憾辞世时,我伸出手,阖上了他那未闭的双眼。 然后,正衣冠,端肃容,重重叩首,飒然起身来到大殿前,向着匍匐满地的群臣震声道:“承遗志,歼南楚,山河一统,尽归大夏!” “山河一统,尽归大夏!”震耳欲聋的呼声萦回不绝,肃杀朔风卷拂而来,我的眼前,渐起迷濛。 来年,天下尽知,北方有一位年方二十的少年君主登基即位,定年号为建始。 我要创建一个完全新始的王朝。 所有的一切,只为那枯燥漫长孤独沉默的百年,周而复始,终将重来。 * 污浊的黑浪席卷翻涌,我依稀望到怀抱中的箱子渐被光华笼罩。 温热的,跳动的感觉,靠近我的心脏。 我已多年未曾感受过自己的心跳声,而今坠落无尽深渊,却终于好似回到最初。 果然,我的罪孽,百年以来已经累积众多,无可救赎。 巨浪再度打来,我被卷入浊黑漩涡,周身撕裂般的痛。我想我还是奢望能再望到他一眼,可是又怕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感到莫名的陌生。 若深渊之下是无尽的轮回,我愿重回到那一个风沙漫天的午后。那时,我满身沙土,卑微渺小,而那个同样十七岁的少年身骑白马,手持红缨,在我面前摘下护面的银甲,露出温和的笑容。 “别怕,我是李长钧。” 那一年,是祯定四年春。 (全文完) |
-- 作者:[变]贺兰晃 -- 发布时间:2023/4/30 21:09:22 -- 连肝两晚到凌晨一两点,直到七点半才赶工完成。不知有没有人记得三十杀的《海上月》,也是写不完留到第五轮才结束。这次没想到更撑不下了,写到想死。 |
-- 作者:[评]却邪 -- 发布时间:2023/4/30 21:10:24 -- 虐得很爽,向你致敬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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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初七 -- 发布时间:2023/4/30 21:12:56 -- 大大 |
-- 作者:咸菜 -- 发布时间:2023/4/30 22:18:33 -- 献上我的波棱盖~ |
-- 作者:苏未凉 -- 发布时间:2023/5/1 3:14:24 -- 呜呜呜呜大大杀我!!真·哭晕在厕所 那个从漫天风沙里像盖世英雄一样降临在迦罗身边的白马雕弓的少年将军,他不只是迦罗一个人的白月光啊。 谁能不爱这样的李长钧呢? |
-- 作者:别来山海 -- 发布时间:2023/5/1 6:19:31 -- |
-- 作者:霜影 -- 发布时间:2023/5/1 8:01:16 -- 以下是引用苏未凉在2023-5-1 3:14:24的发言: 呜呜呜呜大大杀我!!真·哭晕在厕所 那个从漫天风沙里像盖世英雄一样降临在迦罗身边的白马雕弓的少年将军,他不只是迦罗一个人的白月光啊。 谁能不爱这样的李长钧呢? 一直心心念念的be结局终于又完成了,看到读者被刀我也流着眼泪十分满足。 |
-- 作者:九思 -- 发布时间:2023/5/1 8:39:42 -- 啊啊!我圆满了! 谢谢大大,大大太好了,第五轮还写了这么长的贴子! 辛苦了,抱抱 |
-- 作者:贾瑞HW -- 发布时间:2023/5/1 21:20:08 -- |
-- 作者:彩 -- 发布时间:2023/5/2 18:50:58 -- 我数了一万五千多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