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酒
乌云似厚重的棉被笼罩天空,朔风席卷过冷清的长街。
太白楼的伙计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际,不由得抖了抖,身上的棉袄也挡不住这严冬的寒意。路上行人寥寥,哪怕这里是长安城中最繁华的紫薇大街,如今这天气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窝在家里抱着暖炉。他想着小气苛刻的掌柜,不禁和那位坐在墙角的乞丐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那乞丐是个怪人。
伙计来太白楼已然三年,从那时起这乞丐便住在太白楼的外墙角落里。说来也怪,太白楼是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酒楼,不知接待过多少达官显贵,掌柜的那种性格竟然可以容忍一个乞丐住在自家墙角,伙计想不明白。
他像往常一样,往那边墙角瞧去,只见乞丐一身脏污衣裳,头发散乱如杂草,也不知是睡是醒,坐在一张破草席上,身体靠在墙上。
“这家伙身体还真硬朗,这些年都没被冻死。”伙计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寂寥的长街上忽地响起马蹄声,伙计心中一动,只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旁边还跟着几个随从。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脊梁下意识地弯了弯,朝前迎上去。
马车在太白楼门前停下来。
伙计上前,对一个年轻男人恭敬地笑道:“周大爷,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他没敢去看马车,因为他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长安城里独一份的世子殿下,名动天下晋王爷唯一的儿子萧谷。
一念及此,他的腰更弯了几分。
周成面对伙计的殷勤,只不过是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对着车厢。
“去吧。”车厢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伙计有些激动,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听见晋王世子的声音,回头肯定可以在朋友跟前吹嘘一番。要是自己能被世子殿下瞧上,哪怕是做个最不起眼的小厮,难道不比在这里做个跑堂的强?当然这些想法他也只能在心里琢磨,脸上不敢表现分毫。
周成应了一声,而后没有搭理伙计,反而是朝墙角那个乞丐走去。
看到熟悉的这一幕,伙计眼神复杂,心中对那个乞丐生出些许艳羡。
周成径直走到乞丐身前,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殿下为何如此看重这个乞丐,只要路过此地都会关注一番。但他身为萧谷最信任的伴当,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从来不会去质疑殿下的决定。
“段公子,我家少爷问你最近过得可好?”他开口问道,声音不卑不亢。
这也是萧谷的嘱咐,在这个乞丐面前,只说少爷不提殿下。
和往常一样,那乞丐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像个死人一般继续睡着。
周成微微苦笑,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乞丐脚边,轻声道:“我家少爷请你喝酒。”
他回到马车旁边,垂首说了几句话,然后这辆在长安城内可以横行无阻的华贵马车便缓缓驶离。伙计心里很失望,但不敢表现出来,唯有恭敬地目送这位大人物离去。
墙角,那乞丐缓缓抬起头。
如杂草一般的长发垂落额前,挡住他大半脸庞,仅露出左边部分。乌黑的脸庞看不出他的容貌如何,唯有左眼里神情复杂,透着迷茫和悲惘。他忽地伸出右手一弹,那锭银子却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落在伙计身前。
伙计不以为奇,转过身便听见乞丐如利剑划过铁器一般刺耳的声音。
“上酒。”
二 春日
“你们觉得如今这世道做什么最赚钱?”
春日郊外,阳光明媚,如碎金般洒在碧绿草地上。几个公子哥儿围坐于地毯上,娇俏可人的侍女在旁边伺候。段朝歌左手捏着碧玉酒杯,笑吟吟地看着其他好友,很突兀地甩出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赚钱?父辈们留下的银子足够我花几辈子。要我说,我们更应该考虑的问题是怎么花钱。”城南九段庄的少东家崔平阳大大咧咧地笑着,然后随手拉过来一名侍女,将其揽入怀中,张嘴去吃她手中的葡萄。
段朝歌不以为意,这个答案在他预料之中。毕竟身边这几位朋友,哪个家里不是万贯家财?比如这个放浪形骸的崔平阳,他家的九段庄生意遍布天下,天沧江上航行不断的商船起码有三分之一姓崔,如此巨富又怎会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赚钱。
“朝歌,怎么想起这种事,莫非是最近遇到些麻烦?”另一人略带关心地问道,此人面容刚毅神态沉稳,名叫周归墟,家中做着绸缎生意。
段朝歌摇摇头,微笑道:“咱们大唐国力渐盛,虽说南边的周朝蠢蠢欲动,可我始终觉着,这天下迟早是咱们大唐的。等到了那一天,全天下的银子都等着我们去赚。放着这样的机会不把握,难道真的要混吃等死一辈子?”
崔平阳眼神微微一冷,没有搭话,继续和侍女调笑着。
周归墟沉吟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南周那些人可不是易与之辈,一代名相莫蒿礼,智计百出的荀嘉,还有被称作战神的叶提义,这些人哪个不是天纵奇才?依我看,这场国战没个几十年打不完,朝歌你的设想还很遥远呐。”
又一人插话道:“不错,我听长辈们说,最近周朝似乎有大动作。那个叶提义多次出现在天沧江边巡视,看样子要爆发一场大战。”
崔平阳冷笑道:“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大唐有百战百胜的晋王爷,还怕什么叶提义?”
段朝歌知道这人的脾气,没有与他硬顶,只是状若无意地道:“我觉得只有跟那些大人们搭上关系,将来才好赚钱。”
周归墟闻言微微转头,和崔平阳有一个眼神的交汇,而后仿佛在规劝道:“朝歌,咱们只是商贾,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
段朝歌明白他的意思,自古以来,如果和朝廷走得太近,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下。他也知道周归墟是在提醒自己,如今这天下并不太平,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他冲好友感激地笑笑,却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一场聚会尽兴而散,段朝歌回家时已然微醺。
段宅位于城东,屋宇延绵,人烟袅袅,虽不富丽奢华,却是极尽精巧雅致。段朝歌住的院落流水环绕,回廊九曲,影壁之旁有棵古树。他在丫鬟的跟随下回到院中,便见树下站着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子。
女子上前扶着段朝歌的右臂,温婉道:“夫君,水晶缸里放着干净的果子,且让丫鬟拿来给你醒醒酒。”
段朝歌望着她的侧脸,忽地牵住她的手,笑道:“不急,今天我有事和你说。”
“夫君请讲。”妻子柔声说着。
段朝歌站在原地,望着这棵曾遭雷击的松树,或许是酒意上涌,心中蓦然生出一丝豪气:“咱家的生意遇上些难处,其实也不算麻烦。只是父亲年岁已高,我思来想去,要将这份家业壮大,恐怕得想些法子。”
妻子静静听着,她知道自家相公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然会有下文。
段朝歌继续道:“淡墨,我问你,这世上做什么最赚钱?”
妻子微笑道:“夫君,对于生意上的事情,妾身可不懂得。”
段朝歌笑了起来,趁着酒劲抬起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下,宠溺地道:“你呀,总是装着什么都不懂,可我心里明白,你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敏。不瞒你说,我打算找找晋王的门路,唐周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只要晋王能赢下来,这天下迟早是他的。”
虽说眼下没有外人,可听到他这番话,妻子不禁眉头微皱,轻声道:“夫君,你想好了吗?这条路虽是捷径,可也很凶险呢。”
段朝歌点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如今这乱世做什么最赚钱呢?当然是下注在晋王爷这种人身上。我也不奢望什么从龙之功,只要能光耀段家门楣,就算对得起父辈的期望。”
妻子眼波盈盈地望着他。
她知道,自家夫君少有大志,允文允武,只想做出一番事业。她一介女流,也许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在他背后默默支持,也是一个妻子应做的本分。
“希望夫君可以心想事成。”她微笑着说道,眼里满是柔情。
段朝歌牵着她的手说道:“等到那一天,我就带着你看遍天下景色。用我给你做的那个大风筝,咱们一路飞过去。”
三 南下
周军主帅叶提义率铁骑四十万,跨过天沧江,一路北进,挡者披靡!
这个消息就像燎原之火,很快传遍大唐全境,一时间唐人群情激愤,报名参军者数不胜数。然而周军势大,唐军连败六阵,沦陷大城十四座,战火蔓延七州,千里白骨累累,沃野血流漂杵。
大唐人人自危。
长安城里不复往日太平繁华,虽然晋王亲自挂帅,率大军南下迎击,算是暂时稳定住民心。然而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这时节自然有很多人动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段宅那棵曾遭雷击的松树依旧矗立,树干上焦黑的枯皮仿佛岁月留下的印记。如今外面人心惶惶,但宅内还算平静,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那个温婉的女人。她每天下午都会在树下小站片刻,凝眸看着遥远的南方。
董淡墨伸手抚摸着枯萎的树干,神情略显疲倦。
晋王率军南下后,段朝歌也跟了去。他如今已是那位王爷手下的一名军需官,将自家的生意绑在王爷的战车上。她还记得,夫君离家前夜,曾对自己说过,长安城中不太平,这个家需要她多多操持。
“夫人,那位崔公子又来了。”丫鬟近前禀报。
董淡墨微微皱眉,随即恢复平静。
自从夫君离家后,那人来过几次,言谈间颠三倒四,颇为无礼。其实她何尝看不出来,这个崔平阳历来就不是安分的主儿,如今形势混乱,多半是藏着一些龌龊心思。可她答应过夫君要照顾好这个家,不与人发生冲突,也只好忍耐再三。
正厅里,崔平阳斜坐在椅上,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拿着杯盖轻轻拨动,面露酒色倦容,眼神倒是精光奕奕。
董淡墨在丫鬟的陪伴下走进来,淡笑道:“崔家兄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崔平阳抬眼看着她,却没有起身,笑道:“不是东风就是西风,嫂夫人,数日未见,小弟我甚是想念啊。”
这话太露骨无礼,便连丫鬟都面露怒容,然而董淡墨却没有半点情绪变化,仿佛没有听见那几个字,只是走到主位上坐下,淡然道:“崔家兄弟,我想你不会是无聊来寻开心,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告知我?”
崔平阳放下茶杯,轻轻拍掌道:“嫂夫人真是冰雪聪明,我那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你?不错,今天早上我得知一个要紧消息,所以巴巴跑来告诉你。”
董淡墨心中一动,问道:“和我夫君有关?”
崔平阳语调轻松地道:“三天前,咱们大唐又败了,就在亓关一带,被那个叶提义打得落花流水一般,死了六万多人,只好仓皇北逃。我那位段哥哥,好像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董淡墨霍然起身。
她身边的丫鬟一脸惊慌,泫然欲滴。
正厅内是长久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崔平阳好整以暇地坐着,脸上浮现不可捉摸的笑容。
然而董淡墨很快就平静下来,沉稳地道:“崔家兄弟,你这消息可不准确,唐军或许会败,但我夫君肯定不会死。”
崔平阳玩味道:“嫂夫人,我知道这个事实很难接受,可你也不要自欺欺人嘛。”
董淡墨望着这个恶名在外的年轻人,缓缓说道:“有些事我不必向你说明,但夫君答应过我,秋天时他就会回家,所以他一定会回来。崔家兄弟,若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吧。”
崔平阳站起身来,有些惋惜地说道:“嫂夫人,我与段大哥情同手足,如今他撒手人寰,我这个做兄弟的,自然要帮他打理后事,你说对么?”
丫鬟再也不顾彼此身份差异,怒道:“崔平阳,你无耻!”
崔平阳斜睨她一眼,笑道:“小丫头不要心急,本公子也会好好疼爱你的。”
董淡墨抬手制止了丫鬟,极其冷静地看着崔平阳,沉声道:“崔家兄弟所说的打理后事,到底是指什么?是想帮忙照顾我们段家的生意,还是想照顾我这个人?又或者,兼而有之?”
崔平阳抚掌大笑道:“嫂夫人不愧是玲珑心思,我这点想法怎能瞒得过你。”
董淡墨上前数步,眼底深处露出一抹怒容,语调冷峻一改往日的温婉平和:“崔平阳,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懂得礼义廉耻四字!即便唐军落败,也远非大厦将倾,你身为唐人,竟然耻笑那些在南方浴血奋战的将士,是为不忠!我夫君与你是多年朋友,当此局面,你不为他尽力奔走,却想那些龌龊无耻的事情,是为不义!像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人,即便家财万贯,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她每说一句,面上的怒容便盛一分,竟是将崔平阳的嚣张气焰压制下去。
崔平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贯以温婉宁静著称的嫂夫人,发起火来如此骇人,好半晌才冷笑道:“嫂夫人,不要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嘴硬是没用的,迟早会吃亏。”
董淡墨回身不看他,冷冷道:“那又与你何干?这里是段宅,不是崔府,请回,不送!”
崔平阳怒而离去,丫鬟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而后崇敬地看着主母,却发现董淡墨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夫人?”她担心地问道。
董淡墨没有说话,有泪花在她眼眶里闪动,却被她强硬地忍了回去,同时攥紧了拳头。
四 家破
华灯初上,喧嚣的长安城渐归宁静。
一座古朴雅致的官邸内,吏部尚书柳不山正在书房内翻阅官员考核功表,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神态略略拘谨的中年男人。
“尚书大人,听说南方战事吃紧得很。”那人找了一个话头说道。
柳不山闻言放下手中的卷宗,伸出右手用指头蘸了一点茶水,揉开紧皱的眉心,淡淡道:“看来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那人苦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将南方的绸缎生意都停了呢?”
柳不山点头道:“元珍,这些年要你隐姓埋名,的确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近日我会启奏圣人,像你这样为大唐兢兢业业的忠心之人,是该在朝堂上发挥作用,而不是隐藏在商贾之间。”
这人名叫周元珍,乃是段朝歌好友周归墟的父亲。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感激,随即说道:“大人,卑职以为,不管南方战局如何,长安城都不能乱。”
柳不山没有在意他的自称发生微妙的变化,而是沉吟道:“这是自然,说说你的想法。”
周元珍斟酌道:“这些话本不该卑职提起,但在大人面前自然要知无不言。这些年卑职隐藏在民间,听说一些流言,对圣人十分不敬,这种局面很堪忧。”
柳不山静静地望着他,旋即微嘲道:“世人只知晋王,不知圣人?”
周元珍垂首道:“正是如此。”
柳不山淡然道:“晋王爷对咱们大唐可谓是劳苦功高,那些升斗小民又懂得什么?这种闲言碎语不提也罢。我现在问你的是,对于南方战局有何看法?”
周元珍琢磨着这位尚书大人的真实用意,小心翼翼地道:“既要虑胜,也要虑败。”
柳不山眼睑微低,不动声色道:“胜如何,败又如何?”
周元珍一字字道:“如果晋王败了,那自然好说,我相信圣人自有后手。如果晋王胜了,那他的威名会更上一层,加上军中虎将多半出自他门下,我们这些人又能如何?所以眼下他忙于战事,我们虽然不能断其粮草拖他后腿,却能趁机会剪其羽翼。就像您前面所说,长安城不能乱,也不能掌握在别人手里。”
柳不山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道:“长安的确只能掌握在圣人手里。”
周元珍脸上闪过一抹热切,道:“犬子归墟这些年多方打探,掌握了很多消息,如今城内有一些世家大族,无论是官是商,都将身家性命绑在晋王的战车上。我们可以趁眼下的乱局,彻底铲除晋王在长安城内的势力。”
书房内的气氛有些沉肃,柳不山忽地微笑道:“如果晋王爷很生气怎么办?”
周元珍沉着地说道:“如果晋王想反,那我们做不做都是一样,如果他不想反,这就只是一种试探,他只能让步。”
柳不山看着这个一贯谨小慎微的中年男人,片刻后赞许地道:“周大人,将来有一天你入了三省主事,可不要忘了我这个举荐之人。”
周元珍闻言大喜,起身垂首道:“谢尚书大人提携。”
柳不山摆手道:“不必言谢,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但有一点,要杀就不要留情,更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卑职明白。”
这场谈话后的第三天正午,长安府的一队衙役闯进段宅。
“你们要做什么?”段府管事惊慌地望着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胆战心惊地问着。
为首的差官一把将其推开,带人直入正厅,冷笑道:“咱们长安府接到举报,你们段家涉嫌通敌卖国,府尹大人命我带你们家主人回去问话。”
董淡墨从后院匆匆赶来,听到差官的话,心中一沉,自己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却没有太过惊慌,反而对管事说道:“不要担心,这里面肯定有些误会,我随这位大人去长安府走一趟。你去禀报公婆,嘱咐他们不用担心。”
管事原本仓皇失色,可是看到自家主母平静的神色,蓦然也安定下来,虽然眼神里还透着慌乱,比之方才却是好了不少。
长安府的公堂上,府尹大人拈须沉默,冷冷地看着堂下那个温婉如玉的妇人。
片刻后,他开口斥道:“你们段家好大的胆子!如今南方战局吃紧,你们竟然敢将货物卖给南周,这种钱也敢赚,想是不要脑袋了!”
董淡墨目不斜视,没有去看两旁神情凶悍的差役,而是平静地说道:“大人,想必这里面有些误会。段家的生意虽然遍布天下,但战事爆发后,便停了南方所有的生意,民女没有谎言。另外,民女的夫君如今就在晋王大军中,任军需官一职,更不敢私通南周。”
府尹冷笑道:“你说误会就是误会?怎么,拿你的夫君来压本官?一个小小的军需官,就敢利用手中职权大发国难财,还敢在公堂上大发厥词,真是找死!”
董淡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民女不敢胡言乱语,段家的确没有私通南周,还望大人明察。”
府尹一拍惊堂木,怒道:“你不说,就以为本官查不出来?来人,将这刁妇暂且收押,待本官查明之后再行发落。”
五 不悔
长安府的大牢和他处并无区别,一样的阴森冷寂。
那些形形色色的犯人,最近几日就像是春天来了一般,只因来了一个女犯,姿容淑丽神态温婉,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所以他们情绪高涨,只要狱卒没有开口管制,便不断地找这个女犯搭话,言语粗鄙不堪。
董淡墨心里清楚,这是府尹的主意,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堪其辱,只要自己还有羞耻之心,又何必等到查明宣判?只怕早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做,任由那些渣滓言语羞辱,一如往常地平静,安静地待在牢房内。
她现在只担心段宅内的那些人,自己不在,公婆又已年迈,如何撑得过这一关?
这日下午,几个狱卒忽地将其他犯人狠狠管教一番,大牢内顿时安静下来,随后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走进大牢。
崔平阳拿手绢捂着鼻子,来到董淡墨的牢房前,望着这个素面朝天却不改温婉气质的妇人,很惋惜地笑道:“嫂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董淡墨沉默不语。
崔平阳隔着牢门望着她,叹道:“你要是听我一句,又何至于此?如今官府盯上你们段家,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啊。你知不知道?周军已经打到了一线天,咱们大唐可是岌岌可危,如今这节骨眼上,你们段家又有通敌嫌疑,只怕会落得满门抄斩呢。”
董淡墨终于开口说道:“崔家兄弟可有什么办法?”
听出她语气松动,崔平阳心中一喜,却又为难地说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你们段家出了这事,想要解决很难啊,很难。”
董淡墨平静地道:“想来崔家兄弟是有办法的。你与我家夫君是多年朋友,如今他生死不知,段家又遭逢大厄,还望你能念在往日情分,伸手援助一把。”
崔平阳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董淡墨的身体,上下打量一番,忽地说道:“嫂夫人,兄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董淡墨迎着他的眼神,银牙轻轻咬在一起,问道:“什么事?”
崔平阳慢悠悠地说道:“其实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就是想请嫂夫人转上一圈,让我好生瞧瞧。”
牢房内针落可闻。
董淡墨放在身后的左手死死攥紧,却在片刻后松开,粲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她微微闭上眼睛,身体轻柔缓慢地转了一圈,简单绾在脑后的青丝如瀑布般荡开,宛若一朵花在阴暗的牢房里盛开。
崔平阳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后心满意足地大笑道:“好!”
董淡墨睁开眼望着他,淡淡道:“崔家兄弟,可满意了?”
崔平阳咂嘴道:“嫂夫人请放心,我会去帮你活动一下,让府尹大人放你回家。至于我之前说过的两件事,想必嫂夫人心里清楚,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可不敢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
董淡墨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崔平阳没有说谎,翌日她就被放了出来。
初夏的阳光很刺眼,多年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等在大牢外,旁边则是段家的马车。一见主母出来,望着她苍白的神色和散乱的青丝,丫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呜咽道:“夫人,您受苦了……”
然而董淡墨没有半点悲伤的情绪,只是极其镇定地问道:“家里情形如何?”
丫鬟哭诉道:“有一队官兵就在咱家外面守着,所有人都不允许擅自离开。”
董淡墨点点头,说道:“别怕,我们回家。”
城东段宅依旧精巧雅致,与往日相比并未发生太多改变,只有附近多了许多巡视的官兵,所以董淡墨再看这座宅子,竟觉得多了一些破败的味道。她没有去理会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兵,而是一路进了内院。
洗漱更衣,薄施脂粉,换上一件大红长裙,她自从婚后从未如此艳丽过。
就连丫鬟都看得有些痴了,喃喃道:“夫人,您今天可真美。”
对镜梳妆的董淡墨微微一笑,道:“傻丫头,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丫鬟点头道:“夫人请吩咐。”
董淡墨道:“去让账房准备五千两银子,再让厨房准备五桌上等席面。”
丫鬟不明所以,但是不敢忤逆主母吩咐,连忙去知会众人。
董淡墨看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女子,拿起上等胭脂,轻轻在唇上一点,然后双唇轻抿,鲜艳不可方物。她又拿起眉笔,轻轻一画,秋水长眸上更有眉山如黛。
“夫君,秋天未至,妾身终究还是等不及你回来。”
是夜,段宅大摆筵席,宴请长安九城守备军某部。虽然一再推辞,但是五千两雪花银出手,那位肥头大耳的偏将终于应允下来。
毕竟这世间,财帛最是动人心。
席间,董淡墨长袖善舞,与偏将把酒言欢,直喝到月上柳梢头,都有了七八分醉意。等这位偏将心满意足,带着自己的属下离开段宅,继续在外面看守时,董淡墨的神情忽地清醒过来。
她将府中所有下人都聚齐在一起,命账房发给每人百两银子,而后对他们说道:“你们也都清楚,如今段家遭逢大难,怕是朝不保夕。明天且躲在家中隐蔽处,而后能走就走吧。”
“主母!”
所有人都跪下,他们不是傻子,何尝听不出董淡墨话中的决绝意味。
然而董淡墨没有再言语,只是带着管家来到后宅主院,来到年事已高的公婆面前,缓缓跪下。
她的公公段久章是个通达明理的老人,家中最近的风波如何不知?看着眼前一身大红长裙的儿媳,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忍不住老泪纵横。
董淡墨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公婆在上,儿媳这些年深得疼爱,如亲女儿一般,心中早已知足。夫君操持家业,十分辛劳,儿媳怕将来有失,曾暗中布置下另一份家业,明面上与段家无关。明天那个崔平阳肯定会来,我自有主张,然后让管事带着公婆离开,想办法暂时保管那份家业,等夫君回来,还能重振段家产业。”
段久章愣愣地看着面前温婉如玉的儿媳,颤声道:“孩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董淡墨抬头微笑道:“公公,他们要的是段家明面上的产业,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且眼下他们还没动手,所以还来得及。如果再等一天,怕是所有的都保不住了。”
末了,她坚定地说道:“只要我还在,那些虎狼之辈就会安心。”
她的婆婆早已泣不成声,段久章许久之后才叹道:“孩子,我们段家害了你啊……”
董淡墨脸上流下一行清泪,却不见悲痛神色,反而很幸福地说道:“公婆疼爱,夫君怜惜,家人敬重,儿媳十分欢喜,何来害我之说?只是有些遗憾,夫君离开前,曾说要带我去看天下各处景色,想来这辈子是不能了。如果有来世,淡墨还愿做段家的媳妇。”
微风吹进内堂,烛火轻轻摇曳,却吹不散这世间满地尘埃。
翌日上午,段宅三门齐开,崔平阳带着随从满面欣喜地直入中门。
门外还有一辆马车,马车内坐着一个神情沉稳的年轻男人,他叫周归墟,曾经也多次来过段宅,这次却没有踏足,而是掀开车帘,看着崔平阳趾高气扬地进去,脸上浮现高深莫测的笑容。
崔平阳很快就发现异常,偌大的段宅内竟然空无一人,不禁心下犹疑,直到他看见那棵松树下站着的温婉妇人,脸上的笑容才再度浮现。
可那笑容很快凝结,因为他看见,董淡墨一袭长裙似火,手里握着一根火把,而她脚下全是水迹。
火起,湮没。
六 古树
“上酒。”
太白楼的伙计不记得自己听过多少次这两个字,反正三年来,早已习惯那个刺耳的声音。他俯身捡起脚下的银子,看着天边温暖的斜阳,心中暗叹,又一个寒冬过去了,这位乞丐还是很硬朗地活着,还能经常让世子殿下请吃酒,看着比自己的生活要滋润许多。
不过他可不敢胡言乱语,因为这次那辆华贵的马车并未离去。
他回身去楼内取酒,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幕,脚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那个誉满大唐的年轻世子殿下竟然走下马车,朝那个乞丐走去。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发现那位伴当周大爷瞧向自己,连忙快步走进太白楼,再也不敢回头。
世子萧谷来到乞丐身前,缓缓蹲下,打量着乞丐杂草一般的头发,问道:“段公子,我想帮你报仇。”
他这句话很突兀,便是连周成这个知根知底的伴当,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有此问。
萧谷静静地看着乞丐段公子。
许久后,段公子缓缓抬起头,头发依然遮盖面容,他刺耳的声音重复道:“报仇?”
萧谷索性坐在地上,叹道:“谁让我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呢?段公子的往事我还是偶然翻阅太史台阁的卷宗才知道的。当年你在老萧军中当军需官,亓关一战,你为了护住粮草奋力拼杀,斩杀周军无数,可惜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当时只能以为你阵亡,想不到你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世子殿下娓娓道来,周成听得心中大惊,想不到眼前这个乞丐竟然是战功卓著之人,难怪殿下会如此看重。
只可惜段公子依旧没什么反应,而是继续说道:“什么报仇?”
如今这大唐除了圣人,敢这样和萧谷交谈的人已经不多,可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说道:“你在南方流落半年多,又历经艰辛回到长安,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情。你的父母原本已经逃出长安,可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周元珍派来的杀手。我知道,你刺杀过吏部尚书柳不山三次、门下侍中周元珍两次、富商崔平阳四次,可是每次都失败,虽然活了下来,隐藏身份做了一个乞丐,却始终大仇不能报。”
段朝歌左眼里闪过一抹迷茫,问道:“找谁报仇?”
周成明白了事情原委,有些不忍再看这位段公子。
萧谷忽地伸手握住段朝歌的手臂,沉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太白楼的伙计急匆匆地拿酒出来,却发现门前空无一人,那辆华贵马车不知去向,就连三年来从未离开过墙角的乞丐也不见人影,登时楞在原地。
那辆华贵马车一路朝东,穿过长安城,来到东城一处废旧宅院前停下。
萧谷拉着段朝歌下了马车,看着这座早已成为废墟的宅院。
天渐西沉,昏惨如旷野,眼前唯有野草丛生,断壁残垣。萧谷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静静站在段朝歌身旁。早已成了乞丐的段朝歌望着眼前的惨景,眼神忽然动了动。宅院还在,只是那些屋顶早被风刮得没了踪影,藤葛漫壁,眼前一片衰败凄凉。
他痴痴地站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走进了这座废旧的宅院。
一路走,一路看。
有一架秋千悬挂在右边的树间,然而绳索早已腐烂,木板也已断裂,但是在他眼中却是完好如初。某年某月某日,他与她曾来到这架秋千边,她坐着,他推着,欢乐的笑声回荡在春风里,她的笑颜比鲜花还要灿烂。
有一座凉亭矗立在假山旁,虽然山石上满是藤蔓,凉亭的柱子也缠绕着枝叶,可他忽然想起,记忆中的某天,他曾与她一起坐在凉亭里,假装在看书,实际上却是在说一些很腻人的话。永远都是他在说,她在听,可她从未有过半点不开心。
穿桥别馆,登台临苑,似有芳踪处处。
而如今,桥坠馆空,台毁苑芜,斯人又在何处?
一直看,一直想。
段朝歌终于来到那棵古树旁,曾遭雷击,又逢火灾,古树已然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轰然倒下。
他傻傻地站在破败的影壁前,望着这棵古树。
“段公子,这里好像有字。”萧谷忽然说道。
段朝歌缓缓转过身,走到影壁近前,伸手用力地擦拭着,直到露出几行字:君言秋归秋难归,相思未酬盼夫回,此念并非轻薄语,魂有灵兮终不悔。
看着这行深入影壁的字,萧谷默然不语。
段朝歌脑海中终于浮现那个温婉的身影,她在那个已然心死的夜晚,在这道影壁前痴痴站着,用力刻下这些字。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泪水早已满面。
许久过后,萧谷沉声道:“当年人,当年事,老萧或许不记得,但我会记得。有些人犯下的罪孽,不是时间可以洗刷的,更不会轻易湮没。那些人,你杀不掉,我帮你杀。我等了这么久,时机终于成熟,柳不山也好,周元珍也罢,更不必说那个现在活得还很滋润的崔平阳,这些人通通得死。”
段朝歌缓缓转身,望着他,许久后才说道:“谢谢。”
萧谷摇摇头,问道:“除了报仇,你还有什么心愿?”
段朝歌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想起自己要带着她看遍天下景色,脸上浮现惨然的笑容。
萧谷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一切都交给我。”
……
翌日,长安城中富商崔平阳在青楼里与人发生冲突,被人当场刺死。
数日后,大唐吏部尚书柳不山被人刺杀在自家床上,最后查出来是南周刺客所为,史称飞剑案。
又数日,大唐门下侍中周元珍涉嫌通敌卖国,被去职收押,其子周归墟暴毙,死因不详。
这些事情让长安城里的百姓们谈论许久,毕竟如此重大的谈资,足以让众多酒肆茶楼生意兴隆。只不过没过多久,有一件更新奇的事情发生,瞬间吸引绝大多数百姓的兴趣。原来是有人看见一个身影乘着一张特别大的风筝,胸前绑着一块木牌,大白天从长安城墙上飞过,一直向南飞去。
那人像极了太白楼墙角住着的乞丐。
还有人听到,那人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歌声。
“君言秋归秋难归,相思未酬盼夫回,此念并非轻薄语,魂有灵兮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