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24杀-长恨歌

 

一

 

   北疆的夜风似刀锋。

 

崔万钧感受着劲风割面，那颗心如坠冰窟。他站在月色清朗的自家小院中，望着那个年轻人步伐从容地走过来，恨不能咬碎自己的牙齿。然而他不敢有任何擅动，因为在他身后就是一家老小。

 

“崔大人，晚上好呀。”那个年轻人语调轻松，如同问候多年老友，在这份平淡的语气背后，是小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这些人都是崔万钧请来的护院，武功不算绝顶，但都有真本事，在这年轻人手下不过是一招毙命的结局。

 

和崔万钧相敬如宾近十年的结发妻子站在他身侧，双眼微微低垂，没有去看那个年轻人，尽管她的眼神里充斥着惊慌和震怒。

 

崔万钧神色平静，仿佛不经意地伸出右手，握住妻子的手腕，而后对那年轻人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全部给你。”

 

没有任何的疑惑，也没有任何的恳求，当对方说出“崔大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崔万钧就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他见识过这年轻人的手段，很清楚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当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

 

那年轻人微微摇头，微笑道：“你能给我的，曾将军都会给我。”

 

崔万钧沉默，随即冷笑，笑容里带着一抹不屑：“叛将曾默？”

 

大唐立国三十年，战死沙场的虎将数不胜数，只有一位大将叛国投敌。这是大唐军方唯一的耻辱，据说当年曾默领着一队亲兵投奔北苍的时候，军方那些大佬摔碎无数茶杯，恨不能立刻踏平北苍，将曾默抓回来千刀万剐。若非晋王强行压下，恐怕就会爆发一场惨烈的国战。

 

“叛不叛，那是你们唐人的事情，我管不着。其实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知崔大人能否为我解惑一二？”年轻人缓步走来，越来越近，就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崔万钧及其妻子。

 

崔万钧感觉到妻子的手在微微颤抖，随即又很紧地反握住自己的手，他转头轻轻一笑，随即沉声问道：“什么事？”

 

年轻人疑惑道：“都说你们唐人悍不畏死，太史台阁训练出来的密探更是死士，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在北苍娶妻生子，到最后连累的还是我们北苍人？你应该知道，这座阳关城是曾将军的地盘，更是你们这些探子的禁地。近几年来，死在城里的唐军密探足有数百人，难道你不知道？不怕死未必就算英雄好汉，你何苦要连累这些可怜人？”

 

他的语气里由衷地流露出惋惜与鄙夷。

 

崔万钧没有任何解释，他只察觉到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于是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坦然道：“既然如此，请小兄弟拿走我的人头，饶了我的家人。家中还有黄金百两，我死之后，拙荆自会奉上。”

 

年轻人踏上台阶，缓缓道：“黄金我当然会要，否则也不会应下曾将军这门差事。”

 

崔万钧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刻将妻子往身后一推，怒吼道：“走！”

 

他是太史台阁训练出来的精锐密探，虽在北苍潜伏多年，功夫并未荒废，将妻子推开后，反手便如毒蛇般探出，直取年轻人的咽喉。年轻人缓步走上台阶，双手负在背后没有任何动作，只微微一侧身，便避开崔万钧的五指，随后欺身而进猛然一撞，崔万钧便飞了出去。

 

年轻人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探出右臂，抓住崔万钧的脚踝往后一拉，然后左手攥拳于方寸间击出，竟是将崔万钧的胸腔打得陷了进去。

 

那妇人原本被崔万钧推到门口，眼见这一幕发生，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扑在地上，抱住崔万钧的身体，哀恸喊道：“夫君……”

 

年轻人搓了搓手，见这明显是北苍人相貌的女人抬头望着自己，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便轻叹道：“哎。”

 

他出手掐住这妇人的咽喉，五指用力一夹。

 

崔氏夫妇已死，年轻人却没有离去，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宅内游荡，不时从角落里找出来一个人，然后随手杀了，将尸体丢在旁边。小半个时辰后，这座平日里很热闹的宅邸只剩下一片死寂，灯火摇曳不定似鬼火。年轻人又从外到内走了一遍，嘴里叹道：“北苍人还是唐人我当然分得清，只是曾将军有令，但凡与唐军密探牵连的，抓到一个就灭门，所以你们别怪我心狠。”

 

他来到崔府的后厨，漫不经心地走着，随手拿起一根黄瓜咬了起来。后厨里空无一人，他一路走走看看，最后在灶台边驻足。掀开锅盖，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将铁锅提起来，下面是一堆灶灰。

 

年轻人左右看看，随即从不远处拿来一把扫帚，将灶灰扫开，弄得后厨里飞灰弥漫。片刻后烟雾平息，灶底露出一个铁丝网。他又摇摇头，将铁丝网拉起来，发现下面果然有个方寸之洞。

 

洞底，一个幼小的身影抬头望着他。

 

年轻人将这小孩提出来，见他惊惧地看着自己，稚嫩的面孔上满是黑灰，但隐约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小男孩，要是好好打扮一下，必然是雪雕玉琢一般。小男孩很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年轻人轻叹一声，仿佛想起什么，伸手帮忙擦去小男孩脸上的黑灰，柔声道：“别怕。”

 

小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抖得更厉害。

 

年轻人帮他擦掉脸上的脏污，露出一张很漂亮的面孔，随即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小男孩的口鼻。他侧过头，没有理会小男孩的挣扎，脸上的表情些许抽搐，轻声道：“虽然我姓唐，可我真的不是唐人，别怪我啊。”

 

 

二

 

阳关城外十余里，官道笔直通达，一位公子骑着红鬃马，慢慢悠悠地前行。他的相貌很英俊，虽说染了些风尘仆仆，依旧难掩一身贵气。不过近年来北苍贵族日渐骄奢，但凡出门总是前呼后拥扈从如云，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倒是罕见。

 

正午时分，头顶的阳光虽不炙热，却很刺眼。贵公子打马离开官道，穿过路边林子，来到一条蜿蜒的小河旁。他牵马来到河边，解开缰绳，让马儿自在觅食，自己则走到河畔蹲下，捧了一把清凉的河水，洗干净自己脸上的灰尘。

 

天高云阔，白云似棉絮朵朵。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孩童的喊叫声，贵公子闻声望去，原来是七八个孩子在打闹，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这些孩子分成两派，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小子显然是孤独的一派。贵公子听了片刻，大致明白这些顽童的把戏，左右不过是些爱欺负人的混小子，自己年幼时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那个孤独的小子被其余顽童推搡着，却始终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紧抿，藏在身后的两个小拳头攥紧着。

 

有个身量很高的顽童踢了他一脚，他没有还手。

 

贵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另外一个顽童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鹅卵石，不由得无奈一笑，高声道：“你们这些小家伙，胆子怎么这么大？赶紧给我滚蛋。”

 

虽说这些顽童都爱胡闹，可面对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还是有些胆怯，尤其是这男人言语中带着他们不明白的威势，只好对着那孤独的小子嘟囔几句然后散去。

 

那孤独的小子来到他身前，微微低着头说道：“谢谢。”

 

贵公子摸摸红鬃马的脖子，随和地回道：“不用谢。”

 

“其实我打得过他们。”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着，他抬头望着面前一身贵气的男人，眼神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某个地方。贵公子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的佩剑，心里觉得有些好玩，便反问道：“那为什么不还手？”

 

小男孩老实回答道：“阿姐不准我和他们打架。”

 

贵公子腹中忽地响起一阵雷鸣声，他揉了揉肚子，抬眼看着头顶的阳光，随后笑着问道：“你家应该就在附近吧？我可以去弄点东西吃么？”

 

“可以。”

 

小男孩在前带路，一路上都很规矩，就像个懂事的大人。贵公子牵马跟在他身后，打量着周遭的景色。一大一小穿过阡陌地垄，眼前出现一座村落。村中氛围安静祥和，村民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不少房顶冒出炊烟。

 

“我叫露珠儿，你呢？”

 

“萧谷。”

 

两人在路上就交谈这一句，而且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

 

露珠儿的家坐落在村西头，一排两间土屋，看得出来很清贫。门前有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小院，东南角种着几种小菜，另一边则是鸡笼，养着一只羽冠红彤彤的大公鸡。

 

“阿姐，我回来啦。”露珠儿朝屋内喊着，声音中透着些许亲昵。

 

“你倒挺会赶巧，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从屋内走出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女，脸上笑容恬淡，可在看见杵在面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后，那笑容立刻凝结。

 

萧谷神情如常，丝毫没有尴尬，虽说他的身份尊贵无比，可这两年来走南闯北，蹭饭这种事并不罕见。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身段很纤瘦，一身布衣钗裙，容貌其实很清秀，只因生活艰苦的缘故，缺了几许红润血色。三人彼此看着，一时间场面有些沉默，萧谷正要说出蹭饭的想法，露珠儿却抢先一步，将之前河边的故事跟少女说了起来。其实在萧谷心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露珠儿却说得眉飞色舞，将他那声训斥描绘得天雷贯耳一般，弄得脸皮厚如城墙的萧谷都有些尴尬。

 

少女安静听完，继而面对着萧谷微微垂首，轻声道：“若不嫌弃，请公子进屋坐坐。”

 

屋内的陈设也不出萧谷的意料，十分简陋清贫。有些年头的榆木桌上摆着一盘野菜，一大碗粟米粥，另外便是两只小碗，一个里面放着半个胡饼，一个里面放着一个半。这样的场景其实很正常，但桌上还有一个陶罐，里面插着一束野外采来的鲜花，让萧谷微微有些惊讶。他仿佛自来熟一般坐在桌边，少女略有些紧张地搓搓手，低头道：“粗茶淡饭，委屈公子了。”

 

萧谷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不瞒你说，去年我有段时间在南边游荡，穷得身上一个子都没有，差点就上街要饭，那时候要是谁施舍一碗粥，我肯定特别感激她。”

 

少女没有接这个话茬，折身又去拿了一副碗筷，礼貌地放在萧谷面前，刚要去拿大碗里的勺子，却被萧谷抢先一步，这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笑道：“在外面闯荡久了，习惯自己来。”

 

这对姐弟也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

 

萧谷给自己盛了一碗粥，也没有动筷子，咕嘟咕嘟就一口气喝了大半。

 

露珠儿忽地夹起一个胡饼，递到萧谷面前，道：“你吃这个。”

 

萧谷看了一眼姐弟各自碗里的半个胡饼，没有说什么，而是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味道的确很普通，毕竟这只是一个胡饼，无论如何也吃不出山珍海味的美妙。但萧谷还是很认真地吃完，又喝光碗里的粟米粥，这才满足地放下筷子。

 

那对姐弟也已吃完，少女起身正要收拾碗筷，忽听门外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叫道：“小娘子，考虑得怎么样？咱来接你了！”

 

少女双手一顿，随即对萧谷平静地说道：“公子请稍坐，我出去一下。”

 

萧谷点点头，目送那抹消瘦的身影离去。

 

露珠儿沉默地望着大门，双手按在桌面上，紧紧地攥着拳头。

 

虽然从始至终这对姐弟什么都没说，但以萧谷的眼光如何看不出来，他们是幼失怙恃，生活艰难。看露珠儿此刻的表情，他大致也能明白，门外那个轻佻的声音是什么来路。多半又是那种恶霸欺凌弱女的事情，这几年萧谷见过不少，有时候管过，有时候漠然。即便隔着一些距离，他还是能听清外面的对话。果不其然，那轻佻的声音要给少女介绍一门好差事，是去阳关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婢女。

 

那人将这件差事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不是请少女去当婢女，而是八抬大轿让她去做正室夫人。

 

少女的声音很轻柔，语调很平和，但态度十分坚定，无论对方如何花言巧语，她都是委婉拒绝。

 

萧谷静静听着，忽地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桌上，对露珠儿说道：“这个送给你。”

 

露珠儿年纪小不懂事，对财帛之物没什么明确概念，可他也知道，哪怕是一把很普通的铁剑自己也不敢奢望，眼前这柄镶金缀玉十分晃眼的宝剑又值多少钱？他想象不出来，目光里透出一抹渴望，随即又狠狠摇头道：“萧大哥，我不能要。”

 

“真不要？”

 

“不要，否则阿姐会生气的。”

 

真是一对倔强的姐弟啊。

 

萧谷在心里叹了一句，随即点点头，拿起那柄剑起身道：“也罢，那就帮你们赶走这个麻烦，还这一饭之恩。”

 

门外小院中，少女孤独又笔直地站着，在她对面是个吊眉小眼的男人。他反复劝说，少女依旧不肯松口，不由得恼羞成怒道：“小娘子，这等际遇旁人求也求不来，你可莫要不识好歹，得罪了唐少爷，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你怕死吗？”

 

一个有些懒散的声音在少女身后响起，小眼睛男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走出来，冷冷地望着自己。他心里十分奇怪，这对贫苦姐弟的底细他早就查清楚，压根没有什么背景，可此时这位公子又是什么来路？

 

他刚想出言试探一番，却见一只大脚出现在眼前。

 

这人惨嚎一声，被萧谷一脚踹出去七八丈，直接摔落在小院外面。

 

他落地后拿手一抹，发现满手都是血，又听那公子冷冷说道：“滚！”

 

少女望着这个平素嚣张可恶的男人屁滚尿流地一溜烟爬走，面容上并未浮现喜悦的笑容，但也没有半点责怪，而是转身垂首施礼道：“多谢公子援手。”

 

萧谷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心中一叹，自己这一脚看似痛快酣畅，却给这对苦命的姐弟留下更大的麻烦和隐患。可若不如此做，自己又能怎么办？这里是北苍不是大唐，除了武力，其实他能帮到这对姐弟的地方很少。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那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什么唐少爷多半也是如此，如果你们不介意，不如……”

 

然而温婉的少女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没关系的，多谢公子关心，我能应付。”

 

两人转身朝屋内走去，少女跟在他身后，忽地说道：“其实公子是唐人，对吗？”

 

萧谷的脚步略一停顿，随即坦然笑道：“是的。”

 

少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忽然多了一抹亲近，轻声道：“其实能去大户人家当婢女，对我来说已经算不错的机遇。只是那位唐少爷人有点怪，我听别人说起过，他家有很多婢女，可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我如果去了唐府，万一也那么死了，就没人照顾露珠儿，这样爹娘肯定会怪我的。”

 

她好像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一口气说完，脸颊微微泛红。

 

萧谷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屋内，见露珠儿满面喜悦，心中有点怅惘。他再次环顾这间简陋的土屋，伸手在衣服里掏了掏，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这次出门时间有点久，身上也没剩下银子，只有这块玉佩，权且当做谢礼。如果你们遇到难处，不妨卖了这块玉佩，也能换点银子。”

 

少女没有接过玉佩，反问道：“公子要走？”

 

萧谷将玉佩放在桌上，道：“还有些事情要去办，只能告辞了。”

 

少女再次施礼，并未去看桌上的玉佩，而是目送他离去。

 

露珠儿来到她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说道：“阿姐，这位萧大哥是个好人呢。”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三

 

阳关城东有座占地广阔富丽堂皇的宅子，足足占去半条街。虽然这里地处繁华街市，可这条街上异常冷清，即便有人不得不路过，也是形色匆匆，丝毫不敢停留，更遑论驻足指点。其实很多年前，这座宅邸的主人风评甚好，但几年前被一个姓唐的年轻人夺了家业，此后就有很多传说在城里流传开来。

 

唐府人口众多，院落延绵，平日里也是十分热闹。不过下人们都清楚，后院那栋小楼是府中禁地，若非唐少爷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踏足。

 

小楼精巧雅致，一派雕梁画栋，顶层风光极好。

 

唐少爷站在床前，小心翼翼的帮床上躺着的人掖好被角，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春天来了，你最喜欢这个时候，所以我会尽快完成曾默交代的任务，要来那株天青罗。等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可以外出踏青，你说好不好？”

 

床上躺着一名女子，年纪不大，容貌倾城，只可惜长期卧病在床，以致面容苍白，青丝枯萎。

 

唐少爷拿起一块毛巾，动作轻柔地帮女子擦拭面庞，继续自言自语道：“当初你爹说我不成器，怕养不起他的宝贝女儿，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即便曾默不找我，我也会杀光那些唐人。”

 

他顿了一顿，似乎想起某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得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又道：“不过你说你喜欢小孩子，以后我尽量不杀。”

 

他极其细致地帮女子擦拭完身体，然后缓步离去，嘴里说道：“我还要去杀一个人，然后就回来陪你。要是曾默敢骗我，我便连他一起杀了。”

 

躺在床上的女子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可在他离开后，她的右手小指微微动了下，随即一滴清泪从眼眶里滑落，滴在金丝枕套上。

 

唐少爷走出小楼，对毕恭毕敬站在门口的管家吩咐道：“我今夜要去趟将军府，你再安排一个妥当的丫头伺候夫人。之前那个我丢在一楼，你派人去处理下。”

 

管家心头一凛，知道又死了一个婢女，不过也没有太在意，连忙点头应下来。

 

唐府的马车赶到阳关将军府时已然傍晚，满城华灯初上。唐少爷很熟悉地迈步进门，便有知客迎上来，恭敬地道：“唐少爷，将军在书房见客，请随我来。”

 

唐少爷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些好奇，是什么客人能让曾默如此看重？

 

曾默是从大唐叛过来的，这一点很多人都清楚，北苍官场上提防他的眼睛不在少数。然而这些年来若非他镇守阳关，多次率军击败大唐铁骑，边境上哪会如此安稳？时日一久，他也就越来越受信任，名气逐渐响亮起来。至少在阳关城里，寻常人想要见他一面难如登天，更遑论在他的书房相见。

 

只不过此刻在他书房的这位年轻客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自觉，反而像主人一般站在曾默的书架前，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古籍。

 

曾默年过四十，面容清瘦，倒像是个读书人，没有半点沙场征伐的血性气息。他端坐在书桌前，亲自泡好两杯茶，淡然道：“世子请用茶。”

 

萧谷没有回头，随口说道：“不渴。”

 

曾默自己拿起一杯茶饮了一口，问道：“怕我下毒？”

 

萧谷应道：“是。”

 

曾默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还敢走进这座将军府？”

 

萧谷将手中的古籍塞回书架，折身走到曾默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那株天青罗。”

 

曾默看着他淡定的面孔，沉吟道：“我为什么要给你？”

 

萧谷环顾一眼书房内的摆设，最终目光停留在曾默面前的茶杯上，身体往后靠了靠，微笑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北苍过得很好，手中有兵，身上有势，不会再稀罕咱们大唐的那些狗屁官职。我今天既然来找你，肯定会给你满意的条件。”

 

曾默不慌不忙地道：“请世子说来听听。”

 

萧谷凝神望着他，一字字道：“秦章的人头。”

 

书房内的气氛陡然有些冷肃，萧谷并不慌张，十分淡定地看着曾默。他注意到这位虎将脸上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心中的底气便足了些。曾默的神情很快就恢复正常，语气不可捉摸地道：“秦章的人头？看来世子对当年的事情很了解。这个条件很不错，但是还不够。”

 

萧谷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对方。

 

曾默的嘴角忽地泛起一丝带着嘲讽的笑容，抬手轻敲桌面道：“如果我还要晋王的人头，不知世子能否答应？”

 

萧谷并未动怒，只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看来曾将军对我的提议并不感兴趣。”

 

曾默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谷，冷笑道：“当年我与同僚镇守边关，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就因为得罪重臣秦章之子，被人构陷谋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两家一共七十九口人，只有我带着几名亲兵逃了出来。我那位同僚为了掩护我，更是被你们大唐铁骑砍成齑粉。世子殿下，你现在告诉我，一个秦章的人头够不够！”

 

萧谷也站起来，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平静说道：“天青罗我可以不要，但你让我拿秦氏满门人头给你泄愤，我做不到。何况这些年，你在阳关杀了太多唐人，很多都是被殃及的无辜之人。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绝不认同你的做法。”

 

曾默颓然一笑，道：“世子殿下有情有义，交游广阔，天青罗不要也罢。但是你不要，还是有人肯要的。”

 

萧谷眼神凝重，沉声道：“你想留下我？”

 

曾默敬佩地道：“我知道世子殿下武功卓绝，南陈大周来去自如，如今在世间也是声名鹊起，我这个小小的将军府又如何会被你放在眼里？诚然，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这世间总有些古怪人，想用鸡蛋碰碰石头。”

 

他依旧沉稳地站着，然而萧谷却察觉到危险的逼近，猛一回头，便见书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的相貌很普通，可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书房内烛火猛然摇曳，萧谷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欺身而进，右手抓向曾默的咽喉。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在他迈开右脚的瞬间，那个原本站在书房门口的年轻人身影一个摇晃，已经来到曾默的面前，挡住萧谷的一抓。

 

唐少爷微微一笑，调侃道：“世子殿下好武功，不过今天咱们不是江湖争斗，所以像我这么不知死活的人还有三个。”

 

从书房外又走进来三个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江湖人，他们极其默契地站好位置，将萧谷围在中间。

 

曾默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萧谷，沉声道：“既然世子殿下不肯喝茶，那就请他去死。”

 

 

四

   

这日天清气朗，两个单薄的身影行走在青山绿水之间。

 

露珠儿双手空空，望着前面少女手里提着的竹篮，不禁上前说道：“阿姐，我来提。”

 

少女微微一笑，将竹篮递了过去，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小弟，我问你，你喜欢这儿吗？”

 

露珠儿不明所以，但依旧认真地回道：“不喜欢。”

 

少女点点头，又问道：“如果让你离开这儿，你想去哪里？”

 

露珠儿摇头道：“不知道，可是阿姐，我们怎么离开这儿？我们没银子，也不认识什么人，想离开也没办法的呀。”

 

少女忽地驻足，转身认真地说道：“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其实咱们的爹娘都是唐人，只不过当年出了变故，丢下我们姐弟俩个。如今爹娘都不在世，我们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送你去大唐，好吗？北苍人看不起我们，那些孩子经常欺负你，这些阿姐都知道。不是阿姐不心疼你，可如果和他们起了争端，你会更加吃亏。”

 

露珠儿抬手拉住少女的胳膊，微笑道：“我明白，阿姐，我都听你的。你说送我去大唐，是想请萧大哥帮忙？哦，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才会救他。”

 

少女转身朝前走着，不置可否道：“也不全是，我当然知道萧公子是个很有身份的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是惹了大麻烦。但他之前帮了我们，如今找过来，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露珠儿懵懂地点点头，紧紧跟在少女身边。

 

两人走到一座孤山背后，这里有一个天然山洞。少女牵着露珠儿走进去，山洞内光线偏暗，勉强可见人影。深处铺着一片干草，上面躺着个年轻男人，正是身受重伤的萧谷。

 

“萧大哥，你好点没？”露珠儿上前关切地问道。

 

萧谷睁开眼，见到这对姐弟，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容，语气里依旧透着轻松：“好多了，再休养几天就能痊愈。”

 

露珠儿开心地笑了起来。

 

少女放下竹篮，对露珠儿说道：“小弟，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些话要和萧公子说。”

 

露珠儿离开山洞后，这里的气氛变得很沉默。萧谷躺在干草上，回想起那夜的情形。当时他被四个武功高强的对手围攻，尤其是那个年轻人出招极其阴狠，好几次都差点命丧其手。最后他拼命重伤两人，逃离将军府，而那年轻人一路紧追，直至阳关城外。萧谷其实不想牵连这对姐弟，可他身上受的伤太重，迷糊中直接逃到这对姐弟的家里。

 

少女当时被吓得不轻，可没有半句怨言，和露珠儿一路搀扶着他，躲进了这个山洞。

 

萧谷想起这些事，不禁歉然道：“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女轻轻摇头，从竹篮里取出一个小陶罐，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碗，将陶罐中乌黑的药汁倒出来，说道：“我是按照你教我的法子熬的药，喝了之后你应该会很快好起来。”

 

萧谷挣扎着起身。

 

少女的右手按在他肩头，随即闪电般缩回，低头道：“你伤还没好，我喂你喝。”

 

她双膝跪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右手扶着萧谷的背，左手端着碗递到萧谷嘴边。从始至终，她的眼神都看着自己的膝盖，动作却分毫不差，药汤一滴也没洒出去。萧谷百感交集地喝着药，胸腹间有股复杂的情绪随着药汁一起晃动。

 

喝完药，少女又扶着萧谷躺下。

 

萧谷看着她收拾竹篮，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小红去报信，很快就有人来找我，到时候我带你们一起回大唐。”

 

少女一愣，随即问道：“谁是小红？”

 

萧谷朝她眨眨眼睛，微笑道：“就是我那匹小红马。”

 

少女点点头，收拾好竹篮，忽地很认真地问道：“萧公子，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萧谷望着她清瘦的面孔，表情也正经起来：“你说。”

 

少女仿佛在斟酌语言，片刻后才说道：“萧公子，如果你能带我们回大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小弟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有志向，我想求你给他谋一个学堂，好让他能学点真本事。至于我，可以为萧公子做婢女，那些差事我都能做好。”

 

萧谷静静地看着她，想着这段时间的遭遇，苦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只要我一句话，你们姐弟下半辈子都不用为生活发愁，所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少女抬起头，这应该是她和萧谷第一次对视，许久后，她平静地说道：“爹娘早早过世，我一直拉扯着小弟长大，在北苍受过许多白眼欺凌。但是萧公子，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只想求一个心安理得。”

 

萧谷看着她清澈的眼神，忽地朗声笑了起来，沉声道：“你放心，我会送露珠儿去风雅学宫，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堂。”

 

少女起身提着竹篮，轻声道：“你好好歇着，我给你炖了鸡汤，晚上给你送来。”

 

萧谷注视着她的背影，回味着自己胸腹里的药汁，想起自己早就身无分文，还有小院里那只羽冠红彤彤的大公鸡，语气复杂地问道：“那些药材，是因为你卖了我送给你的玉佩，对吗？”

 

少女的身体略略一顿，并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了山洞。

 

 

五

 

阳关城最近不太平，有人传言某天晚上亲眼瞧见几个人在天上飞来飞去，翌日全城戒严仿佛印证他的说法。然而这些传言飞不到城外，更传不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村里一如既往地安静祥和，村民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是这日一队凶悍的骑士闯进村里，村民们十分惊骇，只敢躲在自己的家里，大门紧闭。

 

唐少爷一马当先，神态从容，对前方领路的骑士问道：“你确定在这里见过那个唐人？”

 

那骑士吊眉小眼，正是当日在露珠儿家门口被萧谷一脚踹飞的那人，他听到唐少爷的问话，连忙回身弯腰讨好道：“少爷，我听您说了那人的相貌打扮，绝对不会错。当时我就很奇怪，那对姐弟怎么会认识世家公子，原来是和唐人勾结到一起！”

 

唐少爷微微皱眉道：“废话少说，赶快带路。”

 

那人不敢再聒噪，引着这队骑士来到那个小院前，一眼便看见在院中晾衣服的少女，便冷笑着指道：“少爷，就是这个小娘皮！”

 

少女看见这人和他身后凶悍的骑士，下意识地一松手，洗好的衣物便掉在地上。她没有去捡，也没有跑开，而是镇定地站在门前，即便双手在微微颤抖。

 

唐少爷轻松下马，走进小院，缓缓靠近少女，嘴里微笑道：“小姑娘，不要害怕，我只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少女定了定神，问道：“找谁？”

 

唐少爷来到她面前停步，忽地抬手勾起少女的下巴，叹道：“倒真是个美人胚子，要是十年前，本少爷肯定会把你娶回家。不过现在，只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南唐晋王世子在哪里？”

 

少女往后退了一步，挣脱唐少爷的手指，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世子。”

 

唐少爷叹道：“小姑娘，或许你不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和善的人。”

 

少女渐渐冷静下来，迎着他阴冷的眼神说道：“这位少爷，我和那人有些矛盾，想是他趁机陷害我。您不信我，我也没办法，但我真的不认识什么世子，这里也没有唐人，您可以派人去搜。”

 

那吊眉小眼之人怒道：“放屁！我那天明明见到那个唐人，他还替你出手，你这个小娘皮真会扯谎！”

 

唐少爷微微抬手，那人便赶紧闭上了嘴。

 

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忽地右手如闪电般探出，抓住少女的手腕，微一用力，少女便瘫软在地上。他拖着少女来到小院**，掏出一把匕首，在她脸上比划一下，微笑道：“真不知道？”

 

这时屋门猛地被推开，露珠儿冲了出来，双目含泪道：“放开我阿姐！”

 

然而他只跑了两步，便被一个冲上来的骑士死死地抓住。

 

唐少爷轻松地笑了起来，对露珠儿说道：“好个姐弟情深。只要你告诉我那个唐人在哪里，我就放了你姐姐。”

 

露珠儿拼命挣扎着，双眼喷火一般盯着他。

 

唐少爷叹道：“不肯说啊？”

 

他手中的匕首一个翻转，猛地插入少女的右臂中。

 

少女发出一声痛呼，险些晕死过去。

 

露珠儿大哭出声，挣扎道：“我说！”

 

唐少爷的笑容才刚刚浮现，身下的少女竟然高声斥道：“露珠儿，闭嘴！”

 

露珠儿望着少女，好半晌才呜咽着说道：“阿姐……”

 

唐少爷将少女拉起来，好奇地打量片刻，说道：“小姑娘，我知道那位世子殿下肯定许诺过什么，才让你们这么为他保密。可是你想想，如今我找到这儿，那位殿下还敢露头？既然如此，他的许诺便已作废，只要你肯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然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少女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右臂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她本就清瘦的脸庞此刻更是一片惨白。听到唐少爷的话，她紧紧闭着嘴，虽然没有回答，可这份坚决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唐少爷皱眉道：“跟我玩千金一诺这一套？”

 

少女冷冷看着他，说道：“不是。”

 

唐少爷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女没有任何犹豫地道：“我知道，就算告诉你萧公子在哪里，你也会杀了我们姐弟。”

 

唐少爷楞了片刻，随即放肆地笑出声，转了转脖子说道：“很好，那我就先杀了你们。”

 

话音未落，身后劲风突起，唐少爷反应极快，眨眼间就带着少女朝前平移三尺。然而那股风声是在声东击西，趁他闪开之后，径直扑向门前，一拳便打飞那个骑士，然后将露珠儿护在身后。

 

萧谷脸色依旧苍白，但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他歉意地看着少女。

 

唐少爷抬手阻止身后的骑士，上下打量了一眼萧谷，点头道：“世子殿下果然厉害，短短几日就恢复不少，幸好我没有小瞧你。不过我刚才还在担心，如果你真的看着我弄死这对姐弟都不出现，那我以后肯定不会惹你。”

 

萧谷揉了揉身后露珠儿的脑袋，沉声道：“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

 

唐少爷笑道：“杀了你。”

 

萧谷镇定地道：“放了这对姐弟。”

 

唐少爷摇摇头，叹息道：“殿下，你应该知道，曾将军说过，只要和唐人有勾结，那肯定是灭了满门一个都不会放过。今天你出现了，那就陪这对小家伙一起去死吧。”

 

萧谷冷笑道：“你以为真的能抓住我？我的武功你见识过，虽然眼下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若想跑，就凭你们抓得住我？而且你不要忘了，这里离边境不远，你确定我的帮手不会赶来？”

 

末了，他又说了一句：“杀不死我，你凭什么拿到天青罗？”

 

唐少爷的面色阴晴不定，许久后才说道：“用你的命，换这对姐弟的命。”

 

萧谷没有任何犹豫道：“可以。”

 

少女猛地摇头道：“萧公子，不要相信这个人！”

 

萧谷愧疚地望着她，柔声说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们。无论以后怎么样，你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少女只是一味地摇头，眼泪不断滑落。

 

此时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进小院，曾默望着眼前的景象，站在唐少爷的身边，递给他一个盒子，淡然道：“就按世子殿下说的办，这株天青罗是给你的。”

 

萧谷望着曾默，沉声说道：“曾将军，这对姐弟是无辜的。这些年你已经杀了太多无辜之人，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场间一片死寂，曾默在萧谷的注视下，终于点了点头。

 

村外远处，隐约想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萧谷看着被唐少爷制住的少女，怒道：“我和她换，放他们走！”

 

 

六

 

唐少爷从曾默手里接过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然后看着萧谷朝自己走来，左手却是暗中蓄力。

 

两人渐渐靠近，眼见只有三尺距离。

 

当此时，唐少爷猛地松开少女的手，身影一晃，左手竖指成掌，猛地拍向萧谷的胸口。然而两人的动作出奇一致，在这瞬间萧谷伸出左手揽住少女的身体，顺势一转，将她牢牢守护在自己的怀里。

 

唐少爷一掌拍在萧谷的背后，却没有趁势追击，反而笑了起来。

 

萧谷身上的伤本未痊愈，此刻又被唐少爷击中，更是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可他并不愤怒，脸上的表情反而很轻松，因为他怀中的少女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当他低头一看，面容上便已是冰雪一片。

 

少女依偎在他怀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露珠儿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阿姐！”

 

唐少爷笑道：“殿下，虽然曾将军答应了你，可是我并未答应。既然他们那么维护你，想必也是唐人，那陪你一起死，岂不美哉？”

 

萧谷没有理会他，而是将少女打横抱起来，单膝跪地，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珠。少女的气息越来越薄弱，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萧谷，断断续续地说道：“萧公子，其实你是个好人，我……挺喜欢你的……”

 

露珠儿猛地扑过来跪倒在地，拉着少女的手呜咽不止。

 

萧谷挤出一丝微笑道：“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少女摇摇头，执着地道：“答应我，照顾好露珠儿，好吗？”

 

她伸出手用力地握住萧谷的手。

 

萧谷沉默着，拼命地点头。

 

唐少爷望着这一幕，面色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略有些神经质地说道：“世子殿下，上路吧。”随即走到萧谷身后，抬起右手拍了下去。然而他的手才刚刚抬起，一股罡风破空而来，众人只觉一晃眼，一杆镔铁长枪笔直地贯穿唐少爷的前胸后背，枪尖上鲜血赤红，兀自在不停颤抖。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二十余名精锐骑士踏浪而来，当先一人年过三旬，面如寒冰。无论是唐少爷之前带来的骑士，还是曾默手下的骑兵，这一刻纷纷冲上去。然而在这些骑士面前，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只一个照面便被冲得落花流水。

 

萧谷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喧哗，依旧望着少女渐渐枯萎的面容。

 

曾默也没有动，他的双眼始终盯着那个年过三旬的男人。

 

唐少爷的那只手终究没有拍下去，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前钻出来的枪尖，挣扎着抬手摸了摸怀中的盒子，脑海里浮现那名女子的倾城容颜，桀桀笑出声来，直至双眼闭上。

 

“朝长衫，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曾默迎着那男人的目光，淡然说道。

 

朝长衫沉默前行，并未理会曾默，而是走到唐少爷身边，拔出那杆镔铁长枪，随即对单膝跪地的萧谷说道：“殿下。”

 

萧谷抱着少女的身体，缓缓起身，没有搭理朝长衫，而是径直朝院外走去。少女依偎在他怀中，右臂垂落身旁，她睡得很安详，这辈子从未这么安详过。

 

萧谷经过曾默身边时，这位唯一从大唐叛逃的虎将目光一凝，盯着少女垂下的右臂，那手腕上有一个很普通的镯子。看着这个镯子，曾默双腿猛地一软，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同僚驻守边关，那个总是喜欢笑着的家伙养了一个女儿。虽然囊中羞涩，曾默还是用自己的饷银打了一个镯子，亲手给那个女婴带上。

 

萧谷抱着少女离去，露珠儿紧紧跟在他身后。

 

曾默直勾勾地看着少女垂下的右臂，右手腕上的那个镯子，猛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像一个恶鬼般嚎啕大哭起来。

 

 

七

 

这世间爱恨更迭，恩怨痴缠，生生世世，难以言说。

 

纵世间风云变幻，大唐铁骑凛凛，渐渐降服各地。

 

但世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一处地方永远不会出现大唐铁骑的身影，那就是东南某座青山上的风雅学宫。这一切自然是因为某个学宫里的读书人，当年就是晋王世子萧谷带他去那里求学。

 

又不知某年某月，两个男人出现在朔风怒吼的北疆，一人气势雍容衣着华贵，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唐帝萧谷。另一人青色长衫，面容清瘦，风雪虽盛，依旧盖不住他那一身读书人的气息。

 

两人在大队骑兵的护卫下来到一座孤山脚下，登上半山腰，在一处平整的坟茔前驻足。

 

萧谷看着墓碑上的字，手里摩挲着一块旧时玉佩，眼神沧桑又哀伤。

 

他身边的读书人来到石碑前，跪下去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走上前将一束装在陶罐里的野花放下。

 

读书人将头靠在石碑上，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字，嘴里呢喃道：“阿姐，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