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做饭的父亲
曾经想过要用画笔,像老树那样,画下父母的日常,边上再配两行打油诗,也不辜负所学的那点皮毛。可终究只是想想,一次都未付诸行动,马克笔自打出了校门仿佛也未曾动过……懒得画就不画吧,那就唠唠他们的家常琐事,那些平凡的父母爱情。——— 题记
母亲去参加了一场同学会,一场分别几十年后的相会。一群眼睛都花了,身材也走样的老同学,在热烈的相聚后,各自加了微信,也组了群。
从此,我母亲也日渐成为了低头族,天天在她的同学群打卡上班。到后来要我教她怎么作图,转发别人已经不够玩耍了。做了图又得教她如何涂鸦,哎,要不是亲生的妈,都不想搭理她。
在我妈沉溺于同学群朋友圈后,但凡一看见她低头在那里刷群,在那里不自知傻笑,我和爸爸便默契地一个对视,一脸的无奈,或者直接走开。而一贯双商超标的老妈,竟然完全不知觉我们对她刷群这事的嫌弃。今年,又一次参加同学小聚会的老妈,回家来继续向我和老爸炫耀。
“你们看,视频里唱歌那个,嗓子好伐,好伐。”
“还有这个,每天群里发文章就他,真真有文采。”
“这个这个,酒量老好咯,没人喝得过。”
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划拉着手机。我勉强撇了几眼,看见有好些照片是合影,跟男同学还挨挺近的。心下想,你可别划拉了,要给老爸看见了,指不定得气着。
果然,我才这么一寻思,老爸就爆发了。
“什么同学会,一群酒肉朋友,吃吃喝喝能有什么好事。”
“还文采,读书时就没见下过功夫的,只会传纸条。”
我爸是他们的老师,也就是我妈的老师。他说的传纸条这事儿我知道,就是当年一男同学传给妈妈的。
老爸炸雷一样地说完,径直站起来准备出门,眼不见为净。
“喂喂喂,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传纸条,你一个老师,写情书倒忘了。”
“还为人师表呢,自己都不记得写啥了吧。”
老爸被说到痛处,到了门口又转回来:“我那是你毕业后写的,违反哪项法纪法规了!”
我妈也来劲了,放下手机:“你还有理了,我这就给你翻出来,看你这张脸往哪儿摆。”
天呐,他们俩又要开始老剧本,我都已经看腻的套路了。
老妈进房间翻箱倒柜没一会儿,拿着一封信就出来。手一抖,这封撕碎过好几次又粘好,略略发黄还满是折痕的旧信,就差点拍在我爸的脸上。
“你看看自己写的什么东西,别别扭扭,狗屁不通。”
“给我写的那些信,都还不如我们同学随便发的文章。”
老妈正来势汹汹,我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
“妈,你是说你们同学群里每天发的那些网文么?”
“就是啊,哪个不比你爸有水平。”
“可拉倒吧,都不知道网上哪里转来的烂大街鸡汤,拿来跟我爸比。”
“你同学里哪个能上下五千年每朝每代,每个皇帝大臣、文人墨客的生平张口就来。”
“他们哪个能把黄埔军校每一期将领的生卒年,每场战役战绩都倒背如流。”
我准备继续说下去时,“啪”的一声,老妈把那封情书拍在桌子上。
“好好,你爸有水平是吧,那你给看看这位语文老师的水平。”
“我不看,你们的陈年旧账我才不操心呢。”
说完,我立刻溜回了书房,关上门点开音乐。我故意把声音放大些,省得听到他俩的老调调。
外头好像我妈又在那儿汹了一阵,然后是一声极响的关门声,看来我爸又间歇性离家出走了。反正这个书呆子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忍无可忍愤而出走,以及迷途知返的艰难历程。
接下来是他们俩的冷战期,中间除了我偶尔想撮合,最后变成自言自语的尬聊外,家里异常安静。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样的日子,老妈不吭声不再管束我,老爸也不和我抢书房。我心想,你们熬着吧,等你们联合了都来纠我的不是,倒不如现在安身。
安静安身终于还是打破了。我妈在照例的每年身体年检后,拿回了好大一叠检验报告单。
她回家后的神情与这几日有些不一样,一切都轻手轻脚,似乎已经完全没了脾气。默默地忙活完一桌菜,甚至还给处于冷战期的老爸盛好了饭。连我都感觉出来了,同她朝夕相处结婚几十年的老爸,自然早就发现了不对劲。老爸虽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但唯独对我妈的心思情绪了然于胸,有时一个眼神便能知道是什么指令。
饭吃到一半,爸爸开口了:“检查的怎么样啊,报告……有啥不?”
“别的倒没什么,就我脚底经常痛,以为鸡眼的那个,医生说,是个瘤。”妈低声地回答。
爸立刻就放下碗筷,嘴都没抹一下,马上去翻妈妈的检验报告。
他看了一阵后拿着检验单去了书房,我和妈也一声不响跟着坐在电脑边,看着爸爸在那里不停地搜索记录着。这时家里静的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或许这就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时刻。
过了好一阵,爸爸猛地说了句:“明天就去省里,挂专家号。”
“专家号现在预约,起码也得一个礼拜吧。”我比较熟悉这个,我就问爸。
“是没号了,明天我买黄牛。”
“你妈这个得尽快手术,切除,尽快。”爸爸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声音却十分坚定。
说完后,他放下手里的一叠单子,去房间收拾出门的行李。妈还是一声不响,看着这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在那里认真地翻找着平常根本就不知道放在哪儿的衣物。妈妈一点也没怪罪我爸弄乱了房间,翻乱了她的抽屉。眼神里已没有了犀利,几乎是有点温柔地看着这个一起过了半辈子的男人。
“妈,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那里有几个医生我熟,说得上话。”
“不,不可以,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去,那地方晦气。”妈妈一下子又变回了强势。
“我可以帮忙排排队付费什么,有些估计爸还找不到地方,他不还得陪着你么。”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我能走能动,你安心在家里。”说完她开始去整理冰箱。
妈妈把冰箱和厨房所有吃的都摆整齐了,让我一看就明白,怎么搭配,该做哪些。
再又仔细地关照了一遍:“饭要按时吃,别老上网不睡觉,还有,我和你爸去医院的事一个也别说,谁都别告诉。”妈还是那么要强,从来不肯牵连别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爸妈就出发了,直到下午才收到爸爸准确的信息:买了黄牛号,看到了专家门诊,又正好有一个床位今天空出来。
老爸是我见过的最节约的人,不抽烟不喝酒,收入都交给我妈。想看书舍不得买,就去图书馆淘,偶尔离家出走,最奢侈的消费就是小区门口的点心店里吃一碗葱花面。最最出格的事,也只限于几十年来的一点点私房钱,偷偷买了一两只不挣钱的,只有我知道的股票。
这样的老爸,今天花了八百块,买了一张黄牛专家号。一点没有心疼,只雀跃于那么凑巧地可以马上就住进去。从来也不迷信的他,电话里一个劲地说:“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后面的两天,是手术前各种最后的检查,虽然我不在爸妈身边,但我知道,这时候其实比手术更让人焦灼。
终于等到了手术那天,在手术室门外的爸爸,和家里等候消息的我,不停在电话里互相安慰,没事的没事的……终于快速切片的结果出来了:良性。虽然这也是预判的结果,但电话那头爸爸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和微微地哽咽。我从听到消息到挂了电话,眼泪一直一直就没能停止。妈妈没事了,什么都没关系了,良性的,没事了。我一时半刻没法平复自己的情绪,也真的无法想象当年我在手术台上时,妈妈在外面听到结果那刻的打击。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后来同学告诉我。当医生说明切片结果,要求家属马上给出选择时,撑着墙的妈妈一下子瘫了下去。大家扶她起来,她大哭着拉住医生:“你们帮帮忙啊,帮帮忙啊,想想办法啊,你们有办法的啊……”最后是手术室里出来护士,和我同学一起才拉开了妈妈死死拽住医生的手。都说为母则刚,可老天若以我做胁迫,我的妈妈,却怎么也无法刚强了。
手术后在病床的日子,妈妈变得越发柔软了。每天与她视频,发现从小被我唤做慈禧老佛爷的老妈,竟然如此顺服于我爸。不管爸爸买了什么,她都说好吃。还笑说,不用他做饭,跑跑腿就能吃现成的,你爸可乐意了。说到这个,我忍不住又和妈唠起了小时候爸爸给做饭的事。
那时我还在读书,妈妈要出差几天,就备好了那几天的菜,让爸给负责这一阵。因我是属猫的,无鱼不欢的主。我妈便买了两条鲫鱼,养在盆里。然后是教科书式地指导爸爸怎么杀鱼煮鱼。先要拿刀背在鱼头敲几下,鱼不动了,再把刀刃斜过来刮鱼鳞……油煎红烧要实在不行,就直接放点姜片和料酒,加一撮盐清蒸了完事。我爸在旁一一做笔记并保证完成任务。而事情的结果是:那天放学回家,饿死鬼的我,吃吐了。我一筷子下去也没仔细看,到嘴里越辨越不对,越吃越难受。原来我爸只敲了鱼头刮了鱼鳞,没挖鱼内脏,我一口吃下去的是肚肠和苦胆。我那个吐啊,估计是黄连水都吐出来了。然后是一通告状,一边胃里泛着恶心一边跟我妈哭诉。等到老佛爷回家,我爸除了深刻检讨低头认罪,还被永久禁足了厨房。
说起爸的这些糗事,满满的回忆和笑点,视频里我妈都乐翻了。只听得边上老爸在那里低声说:“好了好了,差不多关了吧,别影响了别人休息。”虽然没看见我爸样子,大概是被揭了老底,脸上挂不住了。
这样的病床连线还没一个礼拜,老妈都没拆线,因为大医院病床紧张,爸妈就要被赶出来了。
我收到他们要回家的消息,问好了确切的时间,准备要给爸妈一个惊喜,我要他们回来就能吃到一桌我做的好吃的家里饭菜。我去买了黑鱼,虾,还有最贵的带软骨的排骨。我妈喜欢吃荤菜,我要把排骨做得像饭店那样红红亮亮的,肉汤要煮到全部稠起来。
从一大早到中午,都在厨房忙活。我按平时老妈做菜的手势和步骤,一道一道在琢磨,每个菜的卖相味道也还过关。最后只剩下熬黑鱼汤了。
等我基本快完工时,外面有开门声。我赶紧擦下手,飞快地奔出去。哇!爸妈回家了!
老妈拄着根拐棍,自己就颤颤巍巍进来了。我忙扶她到沙发上,老妈脸上挂着笑,气色看起来还不赖。她坐下来把拐棍递给我,一边还自嘲:“伤病员回家喽……”
我回头再看家门口的老爸,手上的两个行李已经放下,身上还斜背着我妈的小挎包。
爸爸在那里换鞋,本来就单薄的他,整整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