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我不知道这是何方，有熟悉的空气和土壤，那么，这就是我的故乡。
第一章小骑士
樱桃林的清晨，薄纱般的晨雾在林间漂浮，晨风拥着枝叶翩翩起舞，沙沙声奏出悦耳的旋律。空气清凉而芬芳，带着樱桃的香味。太阳升起来，薄雾消散，樱桃林像初醒的孩子，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掀开窗纱。明亮的阳光照进来，一片片树叶像祖母绿一般透明。
这是艾文见过的最美的晨光，无论在卡维尔、北岛，还是其他地方，她曾踏遍这星球上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出一个更美的清晨。
不，这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会有的景致。或许曾经有过，也随着旧文明一起被埋葬了，埋葬在风化的废墟中，埋葬在混乱的信息流中，和历史一起凋零。眼前所见，仿若来自旧日的幽灵。
“是虚拟现实，还是空间屏障？”艾文弯下腰，在树下捻起一撮泥土，指尖的触感柔软而潮湿，“无可挑剔的真实感，如果是虚拟现实，已经远远超过卡维尔目前的科技。空间屏障？这存在于旧文明传说中技术，真的存在吗？”
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了艾文的沉思，艾文伸手接住空中飞来的物体，是一颗樱桃。
“嘿，外乡人，你很厉害嘛。”一个女孩从樱桃树上跳下来，灵巧得像只猫，她有一头丝缎般的黑发，丝缎上流动的阳光是她的发饰，她又扔过来几颗樱桃，一边扔一边咯咯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樱桃饱满而红润，有玛瑙般的光泽，艾文放了一颗在嘴里，甜中带酸的口感让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样，甜不甜？都是顶好的，我只找到这些，其它的还没熟透呢。盖娅说，招待客人要用最好的东西。”女孩走到艾文身边。她看起来不到十岁，身高差让她不得不仰起脖子，却被阳光晃了眼睛，不满地鼓起腮帮。
艾文蹲下来，平视女孩深黑色的眼睛，“谢谢款待。谁是盖娅？”
“森林和大地之母，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哦，感谢她的智慧。”
“不，她只是个糊涂的老奶奶，人老了就会糊涂。”女孩上下打量起艾文，目光中的好奇与兴奋毫不掩饰，“嘿，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叫乌梅，你是谁？”
“我叫艾文，是一个商人。”
“那你是红石寨来的吗？他们的商队每年都来。”
“不，是从更远的地方。”
“那是哪里，我从来没听说过比红石寨还远的地方。你应该去商会。”
“可惜他们对我的货物不感兴趣，我到城里来碰碰运气。”
“那我可以看看吗？”乌梅一脸期待。
“当然，商人从不会拒绝客人的请求。”艾文的声音始终彬彬有礼。她拿出一个木制的盒子，打开，拧上发条，展示给乌梅看。悠扬的音乐声流淌起来，小小的木盒中装着一座舞台，两个小人儿踩着音乐的节奏起舞，舞台**穿红舞裙的小人旋转着，裙摆绽放成一朵花，另一个小人绕着她转圈，一圈又一圈。他们互相伸出手，却够不到对方，只是维持同样的姿势，一直转着圈。
乌梅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看，直到一曲结束，舞者们停下来，才发出赞叹：“实在太美了。我想要它。”
艾文合上盒盖，“只要你付得出我满意的报酬，你可以用你们这的特产交换。”
“这个简单，等我一下。”乌梅一阵风般跑开了。等艾文追着她的脚步来到街道上，她已经爬上了屋顶。
乌梅大喊大叫着发起冲锋，从一个屋顶跑向另一个屋顶，目标是屋顶上晾晒着的果干和屋檐下悬挂的熏肉。宁静的街道一下子活了过来，咒骂声在窗户里和屋檐下此起彼伏，敌人正在集结，但她的侍从和敌人几乎一样多——一颗颗小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东张西望，向她打着手势，指点方向；一个孩子爬上烟囱，用力摇晃着一面晾衣杆做成的旗帜；一个孩子用鱼叉叉起一条腌鱼，从窗户里递给她；三个孩子爬上屋顶，跟在她身后奔跑；当她跑到街道边缘的时候，甚至有孩子为她架好了梯子。可是她没有从梯子上下来，这有损于骑士的尊严。于是她跳上了一旁的无花果树，顺着树干滑下来，得意地跑到艾文面前，展示她的战利品。熏肉，果干，腌鱼，还有一把烟叶，把衣兜装得满满的。
“我想，我不和小偷做交易。”艾文嘴角上翘，口吻却很严肃。
“不，我不是小偷。我事先宣战了，这是我的战利品。”乌梅郑重地声明道。
“这些不够，它们不够特别，也不够多。而我的货物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能拿得太多，他们都是很和善的人，嗯，对待我姐姐的时候。”乌梅耸耸肩，“而且你们商人总会这么说，我爸爸宣称他打造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举世无双的杰作，包括醉酒后的那些。”
“你会发现，我比任何人都要诚实。”
“好吧，那加上这个。”乌梅嘟囔着，从脖子上扯下什么递给艾文。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半颗牙齿？”
“这是我掉下的第一颗牙，它总是晃来晃去，我就把它敲下来了。另一半还在我嘴里，”乌梅张大嘴，指给艾文看，“我保证它是独一无二的。”
“好吧，它确实独一无二，可是对我有什么用呢？”
“它可以带来好运，你不需要的话，就把它抛到房顶上，这样新牙会长得更快。”
“好吧，商人需要好运，但这还不够。你还有其他东西吗？”
乌梅皱起眉头，苦思冥想起来，“有了，我还有一个秘密可以交换。”
这个秘密远比艾文的想象要远，整整一天，乌梅领着艾文在樱桃城的小巷里穿梭。街道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建筑，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它们背后哪里可以钻进去，哪里可以爬过去，哪里可以跳下去。乌梅走走停停，轻盈得像一只小鸟。艾文却远没有那样从容，她的衣服上沾上了泥，袖口上的扣子也少了一颗。可这座迷宫真是充满惊喜的宝藏，长满青苔和爬山虎的墙壁，河岸边晒着太阳慵懒的猫，钟楼屋顶上摇晃的风向鸡，这里像一座博物馆，处处珍藏着旧日时光。
艾文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整理，分析。信息搜集越全面，越容易接近真相。这是一个千人级的聚居点，建筑风格近似工业革命前的欧洲，科技也停留在农耕时代，没有工业化痕迹。种植业高度发达，富饶的土地令居民衣食无忧。但这不正常——这里的空气、水、土壤毫无核污染痕迹，连一个分子的污染物都检测不到。泥土中有丰富的微生物群落，这些看不见的物种，至少有80%在末日之后都灭绝了。这里信仰一位叫盖娅的神，与古希腊时期的大地母神同名，但艾文的资料里未曾记载过有哪个族群以这位神明为主要信仰。这个伊甸园般的小镇，绝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单纯。艾文沉思间，已经第四次走过同一座桥了，艾文微微一笑，没有揭穿。
等乌梅穿过桥洞，说“到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艾文弯腰穿过桥洞，抬起头，迎上了一个无比壮丽的黄昏。落日跌落天际，在河湾尽头摇摇欲坠，熊熊燃烧的天幕随之坠落，余晖碾压而来，绚丽得令人屏住呼吸。四周一片静谧，艾文脑中却回响着管风琴的旋律，庄严肃穆，一如旧日教堂里听到的那样。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一前一后，在逆光中成为剪影。等夕阳沉没，夜色降临。艾文说：“很好，我们成交了。”
“你带我走吧，我喜欢你。”临别时乌梅忽然说。
艾文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还是个孩子。家人会为你担心。”
“嘿，不会有人担心，我父亲甚至根本不会发现我不在，他一旦喝醉，总会把一件东西看成两个，这样，他只要看到姐姐，就会觉得我们两个都在，而他几乎每天都喝醉。至于其他人，我经常听到他们祈祷让我离他们远一点。而且我就快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艾文依然笑着摇头。
“那我不喜欢你了！”乌梅气呼呼地跑开了，但还没数到十下她又跑了回来，“你还会再回来对吗？”
“会的，我的故乡有一种候鸟，它们是最守信的旅人，它们一生都在离别，飞得很远很远，可最终都会飞回来。我也一样。”
乌梅踮起脚尖亲吻了艾文，“这是誓约之吻，再见，候鸟先生。”
第二章盗火者
交易的双方是樱桃城和红石寨。艾文不太确定坐在议事桌最上首的人是不是乌梅，她有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头发，但庄重的神情让艾文不敢相认。她把胳膊抱在胸前，神情冷漠，每当红石寨出示他们的商品，她就尖刻地指出缺陷，然后提议用工具、诗集、种子来交换。这些显然无法让渴求食物的红石寨满意，交易进行得极不顺利。当红石寨商队首领老唐拿出他们特产的绿晶旷，却被提议用音乐盒交换时，老唐霍然站起来，手按刀柄。商队的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整齐而沉默。
音乐盒，没错，那就是她，艾文终于确认。
“阁下，”老唐的声音沙哑，缓慢而凝重，“我们穿越重重险阻而来，我们和我们的骆驼都赌上了性命，有两个老伙计牺牲了。我们满怀诚意，不接受侮辱和消遣。”
乌梅终于动容，她站起来，双手撑着议事桌，身体前倾，以无比诚挚的语气说道：“唐先生，我们尊重你们的友谊和牺牲，对此心怀感激。请您相信，我们在交易中所拿出的，正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我们的土地不适宜播种，诗和音乐在饥饿时一文不值，工具很珍贵，可是我们需要的是用来采矿的工具，不是锄头和镰刀。”老唐的言语压抑着怒火，“我们的手足正在挨饿，等待我们带回食物。”
“你们当然可以得到食物，但我希望你们可以拿出更有诚意的东西，比如知识。”乌梅毫不退缩地迎上老唐刀锋般的目光。
“知识只能用知识来交换，而你们早就拒绝了我们交流知识的请求。”
“有些传统应该改变，我希望从今日起，我们可以分享彼此的知识。”乌梅的声音坚定而热切，却被打断了——
“乌梅，停下，立即停下，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愿母亲惩罚你！”一位穿着浴袍的矮胖老者摇摇晃晃地跑进来，头发还滴着水。一边跑一边大喊：“尊贵的客人们，我才是商会会长，刚才发生的只是场恶劣的闹剧，请允许我们稍后用美酒佳肴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维兰，你早该退休了，阿普才应该是商会会长，你怎么没淹死在浴缸里？”乌梅眉头上挑，满面怒容。
老者气喘吁吁地跑到桌子前，推搡着，把乌梅挤到一边，“商会主席是谁不是你该关心的，总之永远也不是你，我保证！你应该被流放，永远也别回到母亲身边。”
“正合我意。”乌梅冷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交易大厅。而维兰开始大声宣布：“交易重新开始。”
艾文放下手中的酒杯，悄然离开了混乱的交易场，快走几步，和乌梅并肩。“你好，骑士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能否为我解惑，永远也不要回到母亲身边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也终将回归母亲的怀抱。哦，或许不包括我。”乌梅的声音听起来余怒未消。
“听起来就像是‘下地狱去吧’。”
“或许吧，我发誓我一点也不想回到母亲身边，尤其当老维兰也在那里的时候。”
“他恐怕也并不想和你呆在一起。”
“听着，我是被迫的。”乌梅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艾文，“老维兰是个好人，但你不会知道他有多顽固。他就像水一样，打不破，砍不断，放在炉子上不响，冬天也不会结冰。我只是想要知识。而他只要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我甚至给他准备好了热牛奶。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
她的愤怒还带着孩子气，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面容异常耀眼，艾文注视着她，“你长大了，乌梅。”
“是的，我已经比你还高了。”乌梅的语气明显柔和起来，似乎还染上了一丝惆怅，“你很守信，但你飞得太慢了，候鸟先生。”
乌梅看书的时候，艾文一直在看她。她沉思的时候会用笔顶着下巴，专注的神情令人欣赏。
乌梅有出色的学习能力，即便在卡维尔，也会是最优秀的那类学生。但这个聚居点的科技进程有异常：学校传授技能，而非知识；这里书籍不算罕见，但几乎都是文艺作品，逻辑和数学都停留在最初级的阶段。这种不平衡更像是刻意为之，似乎有人在刻意限制自然科学的发展，乌梅如此渴求知识或许正是因为隐隐感受到桎梏。那么，到底是谁在操纵，又是为什么呢？艾文蹙起眉头，这里似乎走了一条和学院截然相反的道路。想到学院，艾文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乌梅还在看书，她似乎刚想通一个难题，严肃的表情瞬间舒展开来，如冰雪初融。在艾文以为她会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她却合上书，站了起来，“候鸟先生，这次你带来了多么珍贵的宝物，我担心我付不起报酬。”
“知识是无价的，但分享它们不会让我遭受任何损失，所以，并不需要报酬。”
“那您一定拥有足够多的知识，才会不吝分享。好吧，作为答谢，这个给你。”
艾文接过乌梅抛过来的东西，是一个音乐盒，和十年前的那个看起来一模一样。只是把它打开的时候，响起的是变调的旋律。
“我保证每一个齿轮都一模一样，可是还是不对。发音弦键使用的材料我找不到，用其他代替就会走调，这已经是最好的一个了。或许你带来的知识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比你自己所知道的更棒，我确信。”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在意。父亲是工匠协会会长，大家都说姐姐的手艺青出于蓝，可没人对我做的东西感兴趣。没有人支持我，他们不喜欢没见过的东西，我简直像被捆住手脚，头朝下，塞在果酱桶里，我被困住了，连呼吸都被溺住了，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文专注地聆听着，她的蓝眼睛里倒映着乌梅挺拔的身姿，“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完全明白。”或许比你自己更明白，你们并非没有能力探求知识，只是被套上了枷锁。
“不，你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乌梅忽然变得暴躁起来。
“你为什么追求知识？生活并非只有知识，不是吗？”
“所以说你不会明白。我追求的并非是知识，是改变。我父亲是个工匠，我姐姐和我也是。城里其他孩子也一样，我们学习父辈的技艺，继承他们的工作，再重复他们的生活，一切毫无改变。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可是改变未必都会带来好的结局。火可以带来光明，也会带来灾祸。你明白吗？”
“火不止带来光明，还有温暖，食物，安全。你能想象没有火的生活吗？而只要我们保持警惕，火灾就不会发生。”
“这只是个比喻。我们不会让孩子玩火，因为你不知道他会烧毁什么。这世界上有远比火焰强大的力量，整个人类文明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都像孩子一般。如果是这样的火种，你还会去追寻吗？”艾文想起这个小城里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知识，是否正是一位忧心忡忡的家长，想把所有火种都藏到孩子们找不到的地方呢？
乌梅的眼中现出一丝迷茫。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回答，说明你在思考。我很高兴你没有轻率地下结论。那么，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
“我讨厌你，为什么你一副教训人的神气，不过是因为你比我懂得多一些。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没什么了不起。”乌梅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艾文温雅的笑容染上了苦涩。至少你明确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我在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再看到乌梅是在当天晚上的舞会上。广场上燃起篝火，酒桶和食物随意地堆积在四周，手风琴和风笛演奏着四对舞曲和小步舞曲，酒精和狂欢让每个人的脸都泛着嫣红。一名老者站在火堆旁，大声念诵一首诗，神情陶醉。每一段的结尾都是“愿我们早日在母亲慈爱的光辉中永眠。”连素以自律著称的红石人都被感染，加入了狂欢的人群。只有乌梅例外。她换上一身火红的晚礼服，火光仿佛在她的裙摆上燃烧，光彩夺目，而她腰间的佩剑让这份光彩凛然不可侵犯，但她看起来余怒未消。一支舞的时间，有不下十个人去邀请她，却没有一个人成功。她站在那里，遗世独立，你只要看着她，世界都会安静下来。
“嘿，你也想请她跳舞吗？那就去摘下那朵玫瑰吧。那样她就不能拒绝了。”说话的是个端着酒杯的大叔，他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艾文看见了那朵玫瑰。它被插在广场的最高处，通往它的道路，是火焰和刀刃。“只有穿越刀山火海的勇士，才配赢得荣誉，去吧，年轻人。”大叔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说。
艾文的心神完全被那朵玫瑰吸引了。这毫无疑问是这一季最美的那朵玫瑰，明媚，肆意，喜怒无常。于是艾文走过去，步态优雅，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角，像给她伴舞，刀刃闪着寒光，艾文踏着它们，像走过花丛。最后，她摘下了那朵玫瑰，在全场的惊呼声中，走到乌梅身前：“请问，我是否有荣幸邀你共舞。”
“不，我说不。”乌梅偏过头，火光照亮她的侧颜，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越是不能拒绝，我偏要拒绝！你的问题我还没想好，我不想跳舞。谁也不能强迫我，你也不行。”
“那么，至少请收下这朵玫瑰，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它和你格外相配。”艾文的语调没有太多变化，脸色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晰。于是乌梅接过了玫瑰。
“它确实很漂亮，谢谢。不过，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得到。”乌梅一手握住玫瑰，忽然地，一手从腰间拔出剑，向火堆劈过去。燃烧着的木炭四散开来，火海中分开一条路，乌梅踏了上去，头也不回，“就像这样。”
第三章圆舞曲
旅店的阳台上铺满了月光，紫藤花的影子缠绕在栏杆上，艾文倚在栏杆上，用口琴吹着一支听不出曲调的曲子，花影从她的脸上爬过。今天是外来者允许在樱桃城停留的最后一天，可是艾文没有见到乌梅，也没有听见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十年了，又过去十年。对艾文而言，乌梅拔剑分火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是对乌梅而言，十年的时光太漫长。现在的乌梅会是什么样呢？艾文不敢去想象。
忽然，阳台上的光影轻轻晃动了一下，艾文敏锐地停止吹奏，站起身。下一刻，乌梅从房顶上跳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艾文眼前。
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刻痕，这刻痕却把她磨砺得更加锐利，锋芒凌冽，令人不敢逼视。
“很高兴见到你。”艾文露出由衷的笑意，“女士，或者，应该称呼你为夫人？”
“叫我乌梅，这不重要。我只是来邀请你跳一支舞。”
“跳舞？现在？所以你是来告诉我答案的吗？”
“是的，我的答案是我会。火很危险，但远离它并不代表安全。我会掌控它，降服它，而不是躲起来瑟瑟发抖。”
“天真的答案，不过，我喜欢这个答案。”艾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么，来跳舞吗？”
“荣幸之至。”
乌梅把音乐盒放在桌上，打开，动作轻柔。音乐流淌出来，在旅店客房里碰撞回旋。这是一支圆舞曲，正适合这样的空间。
艾文做出邀舞的姿势，乌梅忽然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它叫维也纳的黄昏。”
“维也纳的黄昏。”乌梅轻轻重复，“很美的名字。”
艾文的舞步轻盈优雅，教科书一般的完美。可是乌梅的舞步堪称拙劣，她的舞姿像在战斗，不停地踩脚，撞到家具。她顽强地抗拒着艾文的引导，这让她的动作更加生硬。终于，艾文放弃了尝试，低语道：“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不等乌梅回答，她就开始了讲述：“上帝创造了人类，让他们生活在伊甸园里。伊甸园是永恒的乐园，这里没有炎热和寒冷，没有疾病，战争，灾祸，贫穷，食物取之不尽。人们在这里生活，完成上帝安排的工作，无忧无虑。”
艾文的声音平缓而清澈，像月光下汩汩流淌的泉水。乌梅没有说话，动作却明显缓和下来，像是被吸引了。
“可是上帝对人类说，有一棵树上的果子你们绝不可吃。人类没能抗拒诱惑，吃下了被禁止的果实。”
“然后呢？”乌梅追问道，不知不觉被艾文牵引，舞步在铺着月光的地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这棵树上的果实能让人分辨善恶，人类吃下去之后发现彼此都没有穿衣服，感到羞愧，便找来树叶做成衣服。于是上帝就知道他们偷吃了禁果，把他们放逐出了伊甸园，并让他们世代遭受痛苦。”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乌梅评论，“你的故事总是这么悲观。”
“我想我不擅长讲故事，如果是你，你会吃下禁果吗？”
“当然会，迫不及待。”
“你答得太快了，这是否是一个经过深思的答案？”
“深思熟虑，我想了二十多年了。你说的不就是我们这里吗，只是名字不一样。”
“或许，你们这里真的是伊甸园。”艾文若有所思。
“所以，我必须逃出去。别说那果子能让人明智，即便会让人变蠢，我也会吃，如果没有更好办法的话。”
“伊甸园在你看来就这样可怕吗？”
音乐仍在流淌，月亮却没入云层。光线暗了下来。艾文怀抱中的身躯有一丝颤抖，“是的，我很害怕，你的故事让我害怕。我害怕那个叫上帝的东西。我偷偷溜进过城主的藏书室，希望可以找到知识。可是那里没有知识，只有祖祖辈辈留下的笔记。我翻了一本又一本，它们都是一样的。几百年前，甚至千年前，他们的生活和现在毫无差别，连名字都相似。人们总爱给孩子们起长辈的名字，祖祖辈辈重复一模一样的生活，就像，就像……”
“就像一支圆舞曲，无论转了多少圈，始终停留在原地？”
“对，就是这样。我想奔跑，想把阻拦我的一切都砍碎，我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安排呢？可是没有用，我跑不出去。我去了红石寨，在那里住了三年，学习他们的知识。又跟着他们的驼队向各个方向探索。可是没有路，周围全都是山，我们都被困住了。”
艾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乌梅。卸下武装，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脆弱。
“带我走吧，离开这里，你能做到的，对吗？”乌梅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对不起，我做不到。”艾文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你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敌人不是血与火，是荒芜与死寂。植物都已经不再开花，叶子变成尖利的刺，根茎和枝条匍匐在地。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在遥远的地方，有你追求的知识，但是路途太险恶，我没办法带上你。”
“你和我不一样对吗？我早该明白的，二十年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老了。可是，你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或许，我们的距离比我想象的更远。”
“原谅我的无能为力。被困住的不止是你。”
音乐停止了，两个人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乌梅眼中的烛火熄灭了。
但黑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更炽烈的火焰在乌梅眼中燃烧起来，“那我就没有退路了。”她挣脱开艾文的拥抱，在房间里快步走来走去，声音热切，“从前的我只是在逃避，幻想有出路。现在，我不会再逃了。历史不都是重复，至少有一个改变，那就是你。艾文，你没有被任何历史记载过。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是既然你能来，我们就一定能出去，不是吗？”
“那条路远比你想象的要艰难，正如你所见，我并非普通人。”
“只要有方向，就有路！我不是一个人，这里，红石寨，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我们大概有一百五十个人，以后还会更多。”
“所以？为什么来找我，其实我只是个备选项？”黑暗中，艾文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不，你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引路人。”乌梅有些罕见的羞涩，“你会帮助我们吗？”
“不，不是帮助你们。是我们一起。我会加入你们。”艾文点亮灯，展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勾划，“这里的山峰，最强壮的勇士或许可以翻越，但没有用。外面是广阔的荒野，大约三十天路程内得不到任何补给。你们需要先打通路。这里的山壁最薄弱……”这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前人从未能完成的工程。可是乌梅的眼中闪烁着光，夺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乌梅，帮我保管这个，等我回来。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不会太久。”艾文将一枚十字架放在地图上，一起推到乌梅面前。
小小的十字架闪着金属光泽。乌梅把十字架握在掌心，凝视艾文的眼睛，“那你得快一点，我已经没有耐心了，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把它亲手交还给你！”
艾文在乌梅的额角轻吻了一下，“这是誓约之吻，候鸟注定回到家乡，等我。”
第四章伊甸园
相同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呈现完全不同的风格。这句话在卡维尔学院的元老会议中，得到了充分诠释。同样是卡维尔学院制服，冯曼穿上它，儒雅像一位正在给学生授课的教授，X穿上它，冷峭得如同蓄势待发的战士，而梨子穿上它，简直像偷穿了孙女毕业礼服的慈祥妇人。但谁也不会轻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领口的金色启明星纹章象征着他们的身份，他们便是卡维尔人文地理学院的在任委员。
这或许是这个星球上权力最为集中的时期，尽管学院宣称它不会对**的决策做任何干涉，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武力和最先进的技术，权柄就握在学院委员会手中。
没有冗长的致辞，坐在正中的冯曼委员开门见山：“我们今天聚集于此是为了处理一项极端危险的指控，很遗憾，被指控对象正是我们中的一员，曽为我们做出杰出贡献的艾文委员，艾文委员，您被指控犯有叛国罪，且有证据支持，指控成立。您本人对此有何意见？”
坐在三人对面的女士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穿着更为古典，带着旧文明的烙印，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有一双蔚蓝的眼睛。若非亲眼目睹，或许没人相信她便是学院最神秘的人文委员艾文。她平静地说：“我没有叛国，我没有任何危害学院的想法，也没有以任何形式损害过学院利益。”
“本发言真实有效。”会议厅的幕墙上投影出一位面无表情的男子，声音带着嗡嗡的电子合成感。但这只是种喜好。西格玛是这个星球上功能最强大的AI，他是学院的信息委员，也是学院的一部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模拟成任何形象。但他始终采用这种有鲜明AI风格的形象，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
科学委员梨子点头表示赞成：“我也相信艾文委员，机器人不会说谎。”
冯曼继续发言：“机器人的确不会说谎，但不意味着信息真实。让我换一种方式提问，艾文委员，请问您是否向学院隐瞒了伊甸园相关信息。”
伊甸园这个词令X和梨子同时动容，艾文却依旧神色平静，“并非隐瞒。我有权在甄别信息的有效性后再行上报。”
“艾文委员，有必要提醒你，伊甸园是学院级别最高的发掘对象，任何有关它的信息，都应该立即上报委员会。您个人的判断不能代表学院意见。”发言的是X。伊甸园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
“我的工作守则并未要求我如此。寻找伊甸园是我的工作职责，理应包括对线索的整理与判断。”
“工作条款确认完毕，艾文委员并未违约。”平板的电子音响起。
“那么就现在加上。艾文，我命令你，立刻上报所有伊甸园相关线索。”X的语气咄咄逼人。
艾文保持了沉默。
梨子发言道，“学院的命令在前，权限高于其他，而你的命令和学院冲突，她可以拒绝执行。”
“权限我不管，我只知道这该死的机器人知道伊甸园，她必须交出来，立刻、马上。否则就是对学院最严重的背叛。”X咆哮起来。
冯曼用手指轻扣桌面，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冯曼发言道：“各位委员，我提议由委员会调阅审查艾文委员的工作档案，有关伊甸园的全部档案。该提议立即开始表决。”
“我同意。”X毫不犹豫。
“我弃权，我并不参与学院事务，只提供信息。”西格玛的电子音毫无波动。
梨子犹豫了一会，有些迟疑地说：“我同意。艾文委员，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但旧世界的科技与文明不应该被埋没，我们是最好的发掘者。”
冯曼整了整领结，发言道：“三人同意，表决通过。现在我代表学院委员会申请审查您的工作报告，艾文委员，请您配合。”
艾文委员依旧沉默着。他似乎有一点走神，蔚蓝的眼睛看向窗外。
“我提议强制执行。立即表决。”X恶狠狠地说。
“强制执行，是让我来执行吗？这个任务不难完成。我弃权，我只执行你们的命令。”西格玛最先表决。
“不行，我反对。难以置信，这简直是对人权的践踏。”发言的是梨子。
“哈，他是机器人，你跟我说人权。”
冯曼再次敲了敲桌子，“梨子委员，这里不是北岛，机器人并不享有人权。”
“那也不行，我必须提醒你们，艾文委员本人也是旧文明的宝贵遗产，他独一无二。和未知的伊甸园相比，我更看重艾文委员本人的价值。请停止你们的粗暴行为，要是艾文委员有所损坏，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如果让我来执行，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可能性达到72.8%。”
“可以听我说几句吗？”艾文忽然说。
冯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冯曼，我们认识多久了？我刚在末日后苏醒的时候，人们畏惧科技，试图销毁一切和科技有关的东西，包括你和我。那时候你说，我们的战斗是为了自由，为了能在阳光下自由的研究，于是有了学院。现在学院已经足够强大，你们有了科技和力量，可是，自由呢？你们开始禁止诗歌，然后是音乐，文学。你们崇尚摒弃欲望，还有感情。越来越多的人被你们称为堕落者。人们没有了写诗的自由，甚至连说话的自由也正在失去。试图把每个人变成机器，这就是你承诺的自由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和诗还有自由到底有什么关系。你的口气听起来像该死的堕落者，连钢铁和电路也会堕落吗？”X不耐烦地说。
“不不不，准确的说，她是个诗人。她一直都是个诗人。”梨子说，“我研究过她的一切，她是旧文明的最高杰作，她被制作出来，是为了挑战人工智能的最后一个领域，写诗。旧文明的人认为，人工智能永远也无法在写诗这个领域超越人类，所以他们制造了艾文。她被设定为女性，是因为诗歌之神就是一位女性。她甚至通过了图灵测试，她是了不起的杰作。”
“我还不算诗人。写诗是我的使命，可我并没有完成。诗并非文字与韵律的排列组合。我的诗作尚未得到认可。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人了。”
X叫嚷起来：“为什么我们要讨论这些，旧文明总是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让机器人写诗，多么天才的主意。谁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会写诗。一堆钢铁和电路而已！喂，冯曼，你会写诗吗？梨子，你呢？我也不会。看吧，人类也不会写诗。”
“我也做不到。从人工智能的角度，写诗的确是一项困难的工作。”西格玛评论道。
冯曼又敲了敲桌子，“做了太多无用的事，或许就是旧文明灭亡的原因。我们应该避免重蹈覆辙。我们的追求是科技和绝对理性，文艺和情感是理性的天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保持自省，避免堕落。”
“不，我只是想取回我的自由。在阳光下写诗的自由。如果这就是堕落，那么我选择堕落。我请求辞去在卡维尔学院的一切职务。”艾文右手按在胸前，是一个宣誓的姿态。
“艾文，你无需辞去任何职务，你已经被解职了，从你堕落的那一刻起。但我需要提醒你，你依然是卡维尔学院的财产。仍然需要服从学院的指令，不接受任何背叛。”冯曼的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
“非常好！”X鼓起了掌，“那么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怎样把伊甸园的秘密，从这个该死的金属脑壳里掏出来。”
“只是财产吗？真遗憾。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伴，曾经。让我公布工作记录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承诺，承诺你们不会给那里的人造成任何伤害，这个承诺需要由西格玛见证，并确保生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学院抱有如此深的成见，我们只是科学家，不是强盗。”冯曼摊了摊手。
“学院的委员越来越少，X兼任了外交和战争委员，越来越多的学生被定义为堕落者，深渊成了无条件执行抹杀命令的工具。我只陈述事实。而在信守承诺方面，我只信任西格玛。”
“够了，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我并不崇尚暴力，但绝不承诺放弃。若暴力是达成目的的捷径，我会毫不犹豫的使用它。”X咆哮着。
“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吗？明白了，谢谢。”艾文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目光转向了窗外。天幕正在燃烧，暮色将至。艾文想起樱桃城的那个黄昏，辉煌，短暂，无可挽回的滑向黑夜。可这余晖如此美丽，让人忍不住想去拥抱。只是有些遗憾，这一次我失信了。
艾文转向冯曼，目光坦荡，“我们是科学家，不是强盗，更不是上帝，希望你记住这句话。我是旧文明的古董，那里是我的故乡，我不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女士们，先生们，我在卡维尔学院的工作结束了，很高兴曾与你们共事。”最后，她摘下礼帽，深深鞠了一躬，“那么——再见了。”
“哦，不！”梨子忽然意识到什么，惊呼出声，“是第一定律，她启用了第一定律。”
X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一步跨到艾文身边，伸手推她。艾文如雕像一般直直倒下，嘴角带着一弯微笑。
“我们永远失去艾文委员了。”西格玛用平板的语调宣布。
第五章夜归人
KW1137号踏上樱桃城的土地，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是信息采集机器人1137号，由卡维尔学院的科技委员设计制作，是属于学院的财产。他的职责是往返于各聚居点之间采集数据，上报。年复一年，他的工作精确而高效。
樱桃城只是一次例行数据采集。这是个小型聚居点，距离几个主要聚居点都很遥远，资料显示其科技水平和人口数量都毫不起眼，直到两年前才打通到荒野联盟的商路。1137号在城中巡视了一圈，此地建筑技艺低劣，日常用品中也未发现工业化痕迹，于资料记载相吻合。酒馆里有诗人在吟唱诗篇，这是个古老的职业，在卡维尔已经绝迹很久了。他把这一切都忠实地记录下来。
唯一的异常是，从他踏进这里开始，就一直有声音在召唤他。这绝不是错觉，1137号精确而高效，绝不会产生错觉。1137号进行了自检，发现有一个信号源一直在向他的私密频道发信，微弱却孜孜不倦。私密频道是每个机器人独属的信道，波段异常狭窄，几乎只能接收到精确调制的信号。于是1137追踪信号源，在一棵樱桃树下找到一个破旧的木盒，盒中有一个十字架形状的物品。1137号立刻认出这是一个信息存储装置，且和自己的接口完全匹配。接入来历不明的存储器存在危险，但1137的使命是搜集数据，所以，在备份核心数据并开启防火墙后，1137号进行了接入尝试。
信息洪流让1137号的系统出现短暂的延时，等洪流退去，一个新的主体接管了系统控制权。
于是，时隔百年，艾文终于回到了约定之地。记忆中，约定才刚刚许下，就已经完成。以这样奇异的方式。
艾文轻轻挽住身前的樱桃树，像挽住故人，传说樱桃城的人死后都会回归母亲身边，化身为树。可这是一棵没有灵魂的树。艾文想起酒馆里传唱的诗篇：勇士带着宝剑出发，用宝剑劈开天神降下的屏障，她死于神灵的震怒，灵魂永远迷失在异乡。更多的勇士举起剑，连神明也恐惧着逃亡，他们在山与海之间劈开通途，带着英灵的遗骨返乡。他们在此安睡，有诗篇将他们的姓名传唱。那些用勇气和牺牲谱写的诗篇里，乌梅的名字刻在第一位。乌梅，你说得对，我没什么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人是你。
艾文倚着树坐下来，把音乐盒贴近胸口，拧紧发条。滴滴的电子音合着音乐的节拍，转动的齿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是一只来
自旧日的音乐盒，它被精心珍藏，却依然老迈了，就和我一样，艾文想。
她闭上眼睛，像走进一个梦境，机器人也会做梦吗？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
我太累了，命运和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我努力让自己具备人性，可等我拥有了情感，人类自己却想丢弃他们。我一直在迟到，所有我所珍爱的，全都错过了，连最后一抹余晖，也没来得及抓住。
我一直在寻找故乡，这里有诗歌，有相似的空气和土壤，还有你。那么，这就是我的故乡。
让我休息一会吧。自由地休息一会。
音乐还在响，两位舞者还在不屈不挠地旋转，旋转，越来越慢。直到最后，他们也未曾握住彼此伸出的手。
乌梅，最后我们都自由了，不是吗？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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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0/6/29 20:30:0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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