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26杀——红

 

【一】春风

红石寨的春天很难熬。

北境的朔风席卷过一望无际的落日平原，在延绵起伏的山丘间肆虐，将阻挡在它面前的碎石和枯木吹走，夜以继日地摧残着光秃秃的群山。这样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只能待在家里，靠积攒下来的存粮度日。

无论是不怕死的荒漠游侠儿，又或者是胆大包天的宝藏猎人，都不会选择于春天出现在红石寨周围。这里就像铭刻着死亡气息的孤岛，被绝望和孤独笼罩，居民的脸上总是泛着灰败的神色。若非如此，当老唐率领的商队出现在寨子里时，又怎会引发比平时强烈无数倍的欢呼和赞叹。

寨子坐落在六公里长的山沟中，连绵排列的石屋像一条长蛇身上的红色鳞片。商队的驼铃声响起在山沟入口时，小绵正坐在门槛上发呆。并非是她不畏惧春天的寒风，而是担心旁边两间屋子里的小鸡。呼啸呜咽的风声很吓人，对于胆小的鸡仔们来说，无异于地狱深渊的咆哮。像寨子里很多孤儿一样，小绵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才能活着。好在她擅长养鸡，樱桃城里的有钱人对她送去的鸡肉赞不绝口。

当老唐的商队停留在小绵家门口时，她才从沉思中惊醒，连忙起身整理衣服上的褶皱，清秀淳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希冀。

“小绵，最近还好吧？”老唐独自走进这座小院，身姿略有些佝偻，腰杆没有那么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和蔼，稍显浑浊的双眼里泛着温和的笑意。

“唐叔，我很好，就是很担心你。”小绵的声音像她的名字，绵软温柔，在这枯燥无趣的寨子里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老唐其实不老，只有四十岁出头，只不过面相苍老，且统领着樱桃城周边唯一的商队，很多人都叫他老唐以示敬意，时间久了便形成定式。他笑吟吟地看着面前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哈哈一笑，语气里带着调侃，倒没有恶意：“是担心我？还是怕收不到那个臭小子的信？”

小绵的脖颈处泛起一片晕红，低头垂眼道：“唐叔……”

老唐摆摆手，歉然道：“怪我乱说话，小绵你可别生气，信在我这儿，马上就给你。”

小绵只觉得心里一片明亮，周遭呼啸的风声也没有那么可恶，连忙请老唐去石屋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双手攥在一起，有些紧张地说道：“唐叔你先歇会，我去做饭，很快就好。”

老唐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心中轻轻一叹。

小绵在厨房里忙碌着，眉眼间都是微羞的笑意，脑海里想着那个樱桃城的年轻人。因为她养的鸡肉质鲜美，很受欢迎，所以拥有一张去樱桃城的通行证。当然，每年只能去一次。前年春天，她跟着老唐的商队，首次踏足几十里外的樱桃城，便被狠狠地震撼住。与资源紧张生活艰难的红石寨相比，安宁富足的樱桃城便是天堂。那里不光有用之不尽的生活物资，还有精彩纷呈的戏剧表演。

小绵与阿伦的相识，便是在那年春天一场名为“等待戈多”的戏剧表演上，据说那是文艺协会在某处旧日文明的遗迹上找寻到的大师作品。阿伦能说会道，知识渊博，耐心地为小绵讲解着这幕戏剧的深刻内涵，并没有因为她来自红石寨而生出鄙夷轻慢的心思。

从那以后，借着老唐的商队往来的机会，两个年轻人开始通信。阿伦会告诉她樱桃城里发生的趣事，以及一些文艺协会琢磨出的新作品。小绵则会讲述红石寨里孤儿们的故事，还有落日平原上的千里阳光与大风。

一年只能通信三四次，但对小绵来说，这足够为她打开一扇窗，让她知道生命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只有活着。

总还有一些值得了解的故事。

一份香辣可口的鸡肉拌饭端上简朴的木桌，小绵将木筷递给老唐，然后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并没有着急打开。与往常厚厚的一沓信纸相比，这次的信封格外单薄，小绵没来由地心生恐慌，询问的眼神望向老唐。

“别担心，打开看看。”老唐怜惜地笑笑，低头消灭碗里的拌饭。

阿伦的言语一如既往的严谨，他在信中说，樱桃城往西北二十余里处可能存在一个庞大的旧日文明遗迹，所以志向远大的阿伦准备前去考察，并且诚挚地邀请小绵前往。当然，他也知道女孩子孤身出门的风险，已经拜托老唐护送她前去，并且支付过相应的费用。

考察？

小绵心里琢磨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渐渐回过味来。从小到大，她都只学会养鸡这件事，对于其他的谈不上掌握。即便阿伦在信中告诉她很多知识，也限于粗浅了解的程度。基于此，阿伦此行当然不是邀请她去考察旧日文明的遗迹，只不过是想制造一次重逢的机会。对于相互靠近的两个年轻人来说，每年只能见一次，的确有些残酷。

老唐速度很快地解决拌饭，瞧见小绵脸上的微笑，便打趣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阿伦说七号早上。”小绵下意识地回答，旋即醒悟过来，很没有杀伤力地瞪了为老不尊的老唐一眼。不过她性格很大方，倒也没有矫情地说不想去，因为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老唐自然很欣赏面前这个女孩子，不仅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尊重，也因为这些年她做过的那些事。红石寨作为旧日文明废墟上建立的聚居点，有很多生活没有依靠的孤儿，当年小绵也是其中的一员。在她靠养鸡活下来以后，原本有机会凭借这项技能进入樱桃城，但她选择放弃这个机会，即便她很向往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她想留在红石寨，靠自己赚来的钱去救济那些没有生活来源的孤儿们。

老唐摇摇头，似乎想要将那些念头从脑海里驱除，再看向小绵的眼神里，笑容显得勉强，沉声说道：“七号也就是后天，商队的事情应该处理完毕，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走。”

离开前，老唐仿佛不经意地叮嘱小绵：“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二】迢迢

在人类的末日时代，生存成为唯一的话题。

整个世界变成遍地狼藉的废墟，食物和水的价值胜过一切等价货币。为了活下去，获得一份食物和一杯水，每个人都愿意付出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代价。卡拉离开北岛共和国之后，横渡瀚海，穿过落日平原，一路所见，皆是荒野白骨。她从来不介意用最坏的程度来揣摩人性，但绝境来临时人类的卑劣依旧让她吃惊。

直到她的目光发现樱桃城。

这里是天堂也是奇迹，绕城而过的河流与肥沃的土壤并未受到灾难的波及，于是便有了丰饶的物产和宁静的氛围。卡拉选择停留在这里，开始宣传教义。留在北境的教派名为光明，身为高阶祭祀的卡拉没有任何犹豫地换了一个名字，于是天启教派的名号出现在樱桃城里。对于城内大部分属于农业协会的居民来说，光明也好，天启也罢，都不重要，他们关注的是如果信仰这个教派能获得什么？

卡拉告诉他们，总会有一天世界将迎来大变化，人类可以改变环境，不必再窝在狭小的樱桃城里，可以去任何地方观赏美景。

这个变化就叫做天启。

卡拉吸纳了一批信徒，自然也获得不少财物，她没有用这些钱修建教堂，反而像最吝啬的守财奴一般，继续住在一间老旧的民居里。

她会去广场或者宽敞的街道传教，如此亲民又不做作的风格，让她得到很不错的赞誉，但是老旧民居周围很安静，因为居民们都知道，卡拉大祭司不喜欢旁人去打扰她参详教义。这间民居今天罕见地迎来一位客人，而卡拉并没有对此人的到来表示不满。

身材瘦削的男人有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他仿佛自来熟般坐在卡拉的对面，对这个樱桃城里新兴教派的首领保持着一定的礼貌，但绝不至于卑躬屈膝。

卡拉只是第一次与这个传说中的男人见面，很欣赏对方沉稳的态度，对于接下来的合作便多了几分把握。

习惯掌握主动的男人打破沉默，淡然道：“大祭司，消息已经确认，我们应该开始安排行动了。”

卡拉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女，她的气质亲和中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令那些信徒们信赖且敬畏。然而此时她微微偏着头看向对方，竟生出一些小女儿的娇俏神态，微笑道：“你想获得什么？”

男人摊开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爽快地笑道：“我要将那个鉴识师学会丢进垃圾堆里，那就是一堆狗屎！”

“就这样？”

“还有每个月定量供应的资源，这是清单。”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卡拉面前，上面列出来的是食物、清水、矿石和各种工具。

卡拉看了一眼，点头道：“成交。”

男人并未因此而忘形，在他看来成大事者如果还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锱铢必较，那么就没有成就大业的能力。他自己历来是如此做的，也相信卡拉是同类人。想到那个消息的惊人程度，他好奇问道：“大祭司，你为什么不选择和城主合作，又或者是农业协会的那块石头？周石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全世界种地，如果他知道你有办法可以改变环境，便是将女儿送给你做婢女都愿意。”

卡拉不想理会他话语中浓浓的嘲讽，反问道：“斯科特，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北岛，千里迢迢来到樱桃城？”

斯科特被人称作灵狐，更是地下宝藏猎人里的佼佼者，自然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敏捷思维，听出卡拉的言外之意，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头次浮现惊讶的神情：“原来大祭司早就知道樱桃城外的秘密。”

卡拉的眼神里飘过一缕怅惘，那是关于往事的追忆，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那个小子怎么会知道废墟的秘密？”

斯科特笑道：“当然是我们告诉他的。阿伦这小子整天做梦，以为自己天赋奇才，将来能够成为最伟大的探险队领导者。如果我们告诉他，废墟远在西方荒林，说不定他还没那个胆子。但废墟就在城外二十余里，我相信他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卡拉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叮嘱道：“阿伦只是颗棋子，后续的安排要确保万无一失，我不希望到时候钥匙没有出现。”

斯科特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握拳拍在桌上，道：“大祭司放心，我们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卡拉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水杯，望着斯科特，浅浅抿了一口。

斯科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卡拉心中轻叹，旧日文明终将消失殆尽，如今连端茶送客这种简单的社交礼仪都无人知晓。

只是她并不后悔，眼神渐趋坚定，毕竟没有彻底的毁灭，何来真正的新生，人类总不能始终在这片废墟上艰难苟活。

破而后立，不外如是。

【三】狼行

红石寨位于樱桃城的北面，再往北便是落日平原。

两者之间虽然只有几十里的距离，然而道路遍布纵横交错的山梁之上，车队根本无法通行，如今人类的力量也不足以开拓出平整的道路，所以老唐的骆驼商队才成为周边唯一的流通工具。这次商队携带着大量货物从樱桃城出发，第一站便是红石寨，逗留两天后继续前行，却不像平时那样赶往东北方向的苦水寨，而是转向西南。

清晨的阳光洒在高低不平的山梁上，碎成点点寸金。

土地干裂得像饥渴的双唇，视线里满是没有尽头的土黄色。

一个瘦弱的身躯趴在山坡的背面，一双泛着幽光的眸子紧紧盯着远处的骆驼商队，等他们走得快瞧不见才起身跟上去，同时不忘用短刀在地上留下独特的记号。他叫程怀，今年十六岁，父母早已亡故，是红石寨里众多孤儿中的一个。他的父亲当年是非常厉害的猎人，可是随着环境恶化，动物们纷纷消失，最后猎人也变成了废物。许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程怀拥有一些常人无法比拟的特质，譬如视力、对于危险的嗅觉以及不可思议的忍耐力。

他非常瘦弱矮小，看着只有十一二岁，但没有人能想到，他只凭着一壶清水就能轻松地跟踪着老唐的商队且不被发现。

程怀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寨主灰狼告诉他，小绵姐姐要去见一个外人。寨主担心小绵吃亏，所以让程怀先跟着，并且沿路留下记号，稍晚些时候他会亲自过来接应。对于程怀来说，小绵是姐姐更是恩人，若没有这个女孩的帮助，连他在内很多孤儿都活不下去。即便父母早早亡故，可他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平时在寨子里深受大家喜爱的小绵自然没有危险，但如今灰狼都这么说，他自然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下来。

将近三十里的路程不算很远，可行走在山梁之间，路途何其艰难，程怀跟得不算费力，可却有些担心地望着商队，心里想着温柔可亲的小绵姐姐，不知她到底是要去见谁？直到商队停留在一处很常见的废墟附近，程怀隐隐看见小绵和老唐离开商队，进入废墟之中，而商队竟然没有等他们，径直离去。

程怀愣愣地趴在地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灾难发生后，世界各地都有数不尽的废墟，也因此出现很多官方和地下的宝藏猎人，程怀也听说过这些。如果说走南闯北的老唐是宝藏猎人，他不会惊讶，可小绵姐姐为什么要进去？他曾听说，那些废墟里危险重重，父亲也曾告诫过他，不要轻易进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不是害怕危险，而是怕因为自己的突然闯入，破坏了小绵姐姐的私事。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就在程怀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也要进入那片废墟的时候，心头猛然警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浮现，他不得不纵身扑入旁边的山沟中，稍稍动作，便与那些碎石融为一体。

他微微侧着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坡，只见两个人相继出现，同时眺望着那片废墟。

左边是个男人，身高足有两米左右，右手提着一把形状恐怖的长刀。

右边是个女人，身姿苗条娇柔，双手抱于胸前，头发很随意地扎在脑后。

山风猎猎，将他们的对话送入程怀的耳中。

“谁让你来这里的？”女人有些不满地问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要明白，我才是护卫队的头儿，你只不过是个临时人员。”男人冷笑道。

“就因为名字叫老刀，你就不论去哪里都提着这把难看的刀？”女人淡淡地嘲讽着。

听见老刀这个名字，程怀心里一惊。他不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也不是贪玩爱闹的少年，经历过无数挫折之后，他很关注樱桃城里的情况，也知道老刀其实就是城主府护卫队的军械官，性情残忍暴力，身手高明，不知有多少自以为是的宝藏猎人死在他的刀下。既然这个男人就是老刀，那么女人的身份也不难猜，至少程怀知道，能用这种语气嘲讽老刀的女人，整个樱桃城里不超过三个。

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秦清，拥有独特姓氏的强大女人，比护卫队总教官麦可还要强大。

联想到他们的身份和出现的时机，程怀心里无比紧张，为已经进入废墟的小绵姐姐担忧。

老刀并未反击秦清的嘲讽，他只是不屑地看了这个娇柔身躯里隐藏着无穷力量的女人，冷笑道：“麦可这个废物，居然连隐秘信息渠道都告诉了你。”

秦清长得并不好看，好在有一双明亮英气的双眸，为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庞增添几许亮色。她淡淡地笑了笑，凝望着那片废墟说道：“建议你回去。”

老刀浓眉拧起，没有任何动作，杀意犹如实质，将周遭的空气冻住。

然而秦清只是微微摆手，便轻易挣脱开他的锁定，仿佛好意地说道：“今天那里会死很多人，你如果也跟着去，八成会死在那里。我虽然不喜欢你们这些苟活下来的家伙，可如今也算共事一场，不介意救你一命。”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究竟谁能杀死我。”

老刀轻抚刀背，像是温柔呵护自己的情人，只是神色显得那般诡异。

秦清微微皱眉，不再理会这个四肢发达大脑简单的家伙，缓步走下山坡，朝着那片废墟行去。

老刀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

等他们走进废墟之后，浑身冷汗的程怀站起身来。

远处那片废墟黑黝黝地矗立着，像是旧日文明时期传说中的远古巨兽，能够吞噬一切胆敢闯入的人类。

原本小绵进入后就有一些危险，现在随着老刀和秦清的进入，再听完他们的对话，程怀怎会不知那片黑黝黝的废墟，已然化身成吃人的怪兽。身为一个红石寨的孤儿，他并不理解那些所谓的大人物都在想什么，又在算计什么。

可他不能因为心里那一丝丝恐惧，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而转身离去。

绝不。

渐渐炽热的阳光照耀下，程怀挺直腰杆，眼睛里幽光湛湛，像一匹被逼到绝地而变得无比危险的狼崽子。

【四】故事

小绵这辈子只见过两个地方，一是红石寨，二是樱桃城。关于那些废墟的传说，偶尔也听寨子里的人提起过，但她兴趣了了，因为她总是执拗地认为，如果不能养活自己和那些孩子们，探秘再神秘的废墟也比不上本本分分地养鸡。

所以当老唐带她走进这座黑黝黝的废墟时，她久久地楞在原地。

从外面看这里只是一栋残破的大楼，斑驳乌黑的外墙上都是烧焦的痕迹，很多地方都已经残破不堪。走进大楼之后，里面的境况也是差不多的破败，可是站在入口处，仰望着大楼**旋转而上的百米楼梯，各种从未见过的工艺产品，小绵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那双宁静温婉的眼眸连眨都不肯眨一下。

“这里我来过几次。”在她身旁负手站立的老唐悠悠说道。

小绵慢慢消化着心里的震惊，好奇地问道：“唐叔，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老唐还未开口，从旋转楼梯后面传来一个清澈自信的声音：“小绵，这里曾经是人类科技史皇冠上最亮眼的那颗宝石。”

小绵惊喜地看过去，只见身段颀长面容英俊的阿伦走过来，她想起这两年两人之间的通信，每每藏在生活琐事中的两三句情意，纵然性情大方明快，她也不由得微微羞红了脸。去年约定好的那次见面，因为阿伦家中有事，遗憾地错过了彼此，所以今天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二次见面。

老唐识趣地走到一旁，假装欣赏着楼内其实看过很多次的残留科技产品，将空间留给这对年轻人。

阿伦还是像当年那样热情主动，笑道：“小绵，我为了今天能顺利出城，可是花光所有的积蓄，以后没钱吃饭，可能要去你家蹭饭吃了！”

小绵微微低着头，声音很低地说着：“好。”

她在红石寨里人缘很好，但没有真正接触过男女之间的故事，虽然听那些大婶们闲聊过，哪里有此刻这种亲身体验来得紧张与激动。瞧见阿伦眼中的兴奋，小绵心里也很高兴，那层窗户纸并没有捅破，可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就像阿伦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人活着要有梦想，更要有五彩斑斓的颜色，而不是如今这般，天地之间只剩下灰与土黄色。

这种甜蜜的对视与沉默持续酝酿着，直到小绵不敢抬头，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毕竟过往她的人生就是一张白纸。想了想，她鼓起勇气问道：“你刚才说，这里是皇冠上的宝石，那你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就像初次见面时的闲聊，又像是这两年通信的交流，小绵很想阿伦继续告诉她，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呢。

她在心里这般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不知羞，脸上很难为情。

阿伦不是那种体贴入微的性格，自然也没发现小绵的难堪，走到她身边侃侃而谈：“以前的世界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人类社会很发达，资源充足，科技昌盛，各种文学艺术都飞速发展。你看现在的樱桃城很好，可是和那时候相比，哪怕随便一座小镇都比樱桃城强几百倍！”

小绵跟着阿伦的脚步，行走在一楼大厅里，见他指着一个黑乎乎的箱子说道：“根据我的考据，这个应该就是电脑，电子大脑，比人脑发达，而且人类可以利用这个东西在不同的地方之间联系。比如我们同时拥有这样一个电脑，你在红石寨，我在樱桃城，我们就不用再写信，可以直接用这个说话呢！”

“好神奇！”小绵惊叹道。

阿伦得意地笑着，说道：“很多人都不懂这是什么，只可惜我也没学会怎么修理它，不然你就不用再等着老唐的信了！”

小绵嗔了他一眼，想说我什么时候等过，可又想到老唐就在不远处，这种谎言怎么可以说呢，只得装作没有听见。

阿伦继续讲解道：“方才说这里是皇冠上的宝石，是因为灾难之前，这座大楼属于当时最顶尖的果壳科技公司，他们的口号是有金属的地方就有果壳。那时候所有的尖端科技，都出自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大楼里。那些智商发达的科学家在这里工作，创造出众多服务于人类的科技产品。”

小绵抬头看着旋转而上的**楼梯，眼神中有些困惑，更多的则是惊讶。

“那为什么会发生灾难呢？”她情不自禁地问出这个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阿伦在思考答案，不远处的老唐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绵。

一个带着神圣味道的声音在三人背后响起：“因为人类永不满足的贪婪。”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当先走来的是樱桃城的卡拉大祭司，伴在她身边的则是被称为灵狐的地下宝藏猎人斯科特，还有几个斯科特的手下跟在后面。

阿伦看见这些大人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小绵不解地望着他们。

不远处的老唐身体仿佛更加佝偻，像是瞬间苍老几岁，浑浊的双眼里神色极其复杂。

卡拉大祭司站在小绵身前，仔细打量着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像是在端详一件无价之宝，许久之后开口，声音里透着惊喜和惋惜：“谁能想到，打开天启之门的钥匙居然是你这样一个好孩子。”

又沉默了片刻，她轻叹道：“可惜了。”

【五】死去

小绵不清楚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在说什么，可她能感觉到危险，扭头回望，之前神采飞扬的阿伦眼里满是畏缩，并没有站在自己身前的勇气。更远处的老唐转身望着墙壁，仿佛在欣赏一副传世画作。

就在斯科特和他的手下们以为这个小姑娘会害怕到失声痛哭时，小绵反而冷静下来，镇定地问道：“这位姐姐，你在说什么？”

卡拉愈发欣赏地望着她，点头道：“果然是红石寨的孩子，平时再怎么温柔无害，面对危险时都会像一匹随时发怒撕咬的狼崽子。若非如此，我又何需使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将你一个小姑娘从那个寨子里骗出来。”

她的话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小绵并没有伤心落泪，只是转身望着面对墙壁的中年男人，问道：“唐叔，为什么？”

老唐的身躯纹丝不动，但谁都没有看见，他藏在小腹前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卡拉的心情很不错，千里迢迢南下，不辞辛苦地给那些普通居民传教，一点一点建立起自己的人脉与势力。凭着那点蛛丝马迹就洞察当年北境那起引发滔天巨浪的叛逃案的真相，进而掌握真正能开启人类新世界的钥匙，她如何能不开心？

因为心情很好，所以她很罕见地耐心解释道：“你的这位唐叔叔，希望他和他的家人能活下来，而且将来活得更好，所以我给了他这个承诺，他自然要帮我做事。哦，对了，你的这位小情人并不知情，他只是在我的谋划下，主动将你约到这里来，所以你没必要生气。”

阿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小绵没有再看他，微微发白的脸庞上勉强挤出一抹微笑，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卡拉的神色突然变得肃穆起来，声音庄严地说道：“为了人类的新世界，希望你能去死。”

满堂皆静，针落可闻。

阿伦听到这句话，想起这两年来和小绵之间的交心，猛然踏前半步，可想起对面这些人的身份和手段，前冲的身体瞬间僵住，显得可笑又尴尬。

卡拉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懒得理会，继续盯着小绵。

小绵很不理解这句话，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说这些，她只是疑惑地问道：“那你直接杀了我就好，为什么要说这些？”

卡拉稍稍犹豫，终究还是如实说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我不能杀你，只有你主动去死才可以。听说过献祭吗？没听说也没关系，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必须心甘情愿地去死，我才能顺利打开天启之门。”

小绵总算听明白了，很诚挚又很勇敢地微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听到这里，一直安静站在斯科特身后的小姑娘，代号为玫瑰的瑞目露激赏，若非斯科特提前发现伸手拦住，恐怕她就会为小绵站出来。

卡拉眼神一沉，正要说点什么，大楼门口处再次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如果她不愿意，你又能如何？”

斯科特猛然回首。

秦清昂然而入，身高两米提着长刀的老刀反倒是像她的跟班。

卡拉转身看着这两个自己非常忌惮的人物，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很清楚樱桃城的护卫队里，只有秦清是真正棘手的对手，其他就连麦可也不过是徒有其名。来到樱桃城后，几次与秦清的暗中交锋，都以她的失败告终。若非如此，她又怎么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在两年前就暗中安排阿伦和小绵的偶遇，然后直到今天时机成熟之后，才将小绵诱骗到这里来。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开秦清的注意，否则趁小绵每年去樱桃城的时候将她掳走就可以。

然而此时此刻，这两人的出现意味着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灵狐斯科特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与卡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望向远处面对墙壁的中年男人。

不知何时，老唐已经转过身来，他佝偻的腰杆已然挺直，先是歉意地对小绵笑笑，而后很谦恭地对卡拉说道：“尊敬的大祭司，并非是我不信任您的承诺，但是我的家族太过庞大，在听完您的计划后，我并不认为您会庇护我所有的家人。对于我来说，家人意味着一切，我无法做出放弃谁的抉择。秦小姐答应我，在抓住灵狐这帮人后，她会帮我拓展通往大秦的商道。既然我们还能苟活着，那我只能阻止您的计划，毕竟，那太疯狂了。”

顿了顿，他叹息着说道：“那样会死太多人。”

卡拉竟然没有动怒，依次打量着大厅里的所有人。

小绵有勇气，但显然没有动手的能力。

斯科特的那些手下只是专业人员，真正拥有武力的只有他自己。

老刀和秦清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里个人武力站在巅峰的那一种。

至于阿伦这个年轻人，此刻没有吓晕过去就算坚强了。

局面看起来很不好，但卡拉脸上没有颓丧的情绪，她站在众人中间，像是一个真正的女王，抬起手从老唐开始，依次点了过去：“老唐你是为了家人，斯科特你是为了解散那个鉴识师歇会，小绵你是为了感情，阿伦你是为了梦想，秦清你是为了故乡……”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老刀面前，微微皱眉道：“那么你呢？为了主持可笑的正义？”

老刀摇头道：“正义从来不可笑。”

卡拉赞许地点头道：“那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老刀举起长刀，双眼赤红，猛然劈下！

然而这一刀却不是冲卡拉，而是朝着秦清！

听着耳畔刀锋炸裂，秦清身如鬼魅扭开，她不知道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为什么会突然叛变，但眼下并非细究的时候，因为斯科特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那双能打死公牛的拳头笔直奔向她的面门。

在老刀的刀锋和斯科特的拳头同时夹攻下，连麦可都不可能活下来。

然而秦清可以。

但她也仅限于招架，想要反击却很难。

看着老刀如约而行，卡拉心中微微松口气，对远处面露苦笑的老唐说道：“我从来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无论是你，还是他们。”

“想来他也是被大祭司的计划打动了。”老唐看着神色诡异的老刀，心中说不出是怎样落寞的情绪。

卡拉点点头，说道：“他与秦清不同，秦清心中始终记挂着大秦，那里是她的故乡，也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可是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不仅仅属于大秦，像北境的那些人，像老刀这样的人，他们都渴望活在新世界里，而不是像狗一样在眼下这个末日里苟延残喘。”

那边三人正在拼命厮杀，卡拉却饶有兴致地牵起小绵的手，微笑道：“孩子，其实我想告诉你，你不是真正的钥匙，但你不来，那把钥匙肯定不愿出现……”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大楼残破的大门忽然关闭，整个一楼大厅的地面飞速塌陷。

所有人全部朝着不可知的深渊坠落！

【六】活着

灯光亮起。

微风吹拂。

坠落终于停止。

小绵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伤，身下软绵绵的，她慢慢适应着陡然出现的白光，环视着周围的境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甚至都无法想象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干净明亮的环境。他们位于地底的某个空间里，应该就在大楼的下方，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头上还能看见高耸的旋转楼梯。

阿伦躺在不远处，看样子已经昏迷过去，多半是被吓的。老唐好一些，还能保持站立，只不过脸上也透着惊慌。斯科特和老刀竟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死死地盯着同样冷静眼神里却有愤怒的秦清。

至于卡拉大祭司，她背对着所有人，看向房间的那道门前。

小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站在那里。

卡拉叹道：“十九年了，你当初从北境叛逃的时候，是否想过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见？”

小绵有些惊诧，这位大祭司看着只有二十岁出头，难道她那么小还记得当初发生的事情？好在那位老者接下来的话解开她的疑惑，只听他对卡拉说道：“十九年过去，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漂亮。”

卡拉哂笑道：“除了你之外，没人觉得我漂亮。”

老者摇头道：“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漂亮并非只能形容外貌，像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女人，世间还有谁能比得上你？”

这番对话令其他人面色古怪，尤其是来自樱桃城的人们，他们显然认识这个老者是谁。如果阿伦还醒着，肯定会惊叫出声，因为这个老者，就是他想尽办法套近乎却没有什么用的人物，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文明。

没有人知道文明来自哪里，当初救起他的樱桃城居民把他当成一个流浪者。那时候的樱桃城还没有现在这样规矩森严，所以文明才能留下来。养好伤之后，文明便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对旁人说，自己的家族曾经多么伟大，家族的废墟里又藏着怎样伟大的宝藏。但是除了阿伦之外，并没有人相信这个老头的酒话。

很少有人注意到，当卡拉大祭司出现在樱桃城开始传教的时候，文明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没有再出现过。

眼下似乎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

文明深深地望了一眼卡拉身边的小绵，对卡拉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卡拉微笑道：“我的计划难道不好？”

文明望着房间里这些人，摇头道：“当初在北境，我不过是酒后说了一句，家里藏着修正这个世界的科技，你就牢牢记在心里，想尽办法要我交出来，然后毁灭这个世界，再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卡拉，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真的毁灭这个世界，消弭当初那场灾难引发的各种后遗症，将地球变成最初的模样，可是那要死多少人？”

他老迈而深邃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依旧摇头道：“北境的人都会死，樱桃城的人都会死，红石寨的人都会死，大秦的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除了这个空间里能容纳的人。”

卡拉那双英气的眸子骄傲地看着他，不屑中带着愤怒说道：“那又如何？难道就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为了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勾心斗角，像狗一样活着？那还叫活着？”

文明疲倦地摆摆手，道：“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也不愿与你再争论，就算你带着小绵来，用她的生命来威胁我，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小绵望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心中忽然有些惊慌。

卡拉转头对她说道：“你今年十九岁，对吗？”

小绵点点头。

卡拉眼神里流露一抹惘然，旋即被她强硬地驱除，冷笑道：“当年这个老头从北境叛逃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婴，那是他的亲生女儿。”

老唐震惊地看着小绵，不光是他，还有斯科特、老刀和秦清，所有人都望着小绵。

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小绵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文明凄苦地笑着，对小绵说道：“对不起。”

小绵怔怔地望着他，眼神渐渐变得空洞，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卡拉有些怜惜地摸摸她的头，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温柔的色彩，对文明冷酷地说道：“今天你拦不住我。”

文明摇头道：“就算你能控制所有人，可你控制不了人心，我不愿意，你就无法打开我身后这道门，即便你抽干我体内的血，也做不到。”

他的语气很平淡，然而话语里的决绝酷烈令所有人震惊。

只有卡拉和小绵除外。

大祭司有些鄙夷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祖先为何要设立如此古怪的规矩，明明拥有着当时最伟大的果壳科技，却像那些招摇撞骗的巫师一样，定下一个血脉献祭的仪式。这样跳大神的形式，却要和DNA这种科技手段链接，真是可笑。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今天带着小绵来，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不是所有果壳创始人的后代都像你一样懦弱自私！”

文明看着卡拉的双眸，发现她还是像当年一样偏执与不可理喻，便不愿再说什么，而是关切地看向小绵。

小绵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刀子在剜着，眼前这个老者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就住在离红石寨很近的樱桃城，可是十九年来从来没有看望过自己，也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一封信都吝啬寄出，如今却又如此关切地看着自己。

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可这不代表着她不会伤心。

这时候只听卡拉在耳旁说道：“孩子，不要理会他，你去那道门前，我会教你怎么打开它。”

另一边的秦清高喊道：“小绵，不要听她的！”

然而有斯科特和老刀阻拦，她根本无法冲过来，只能焦急地望着这个神色凄苦的姑娘。

卡拉微笑道：“去吧，打开那道门，从此以后你就不用再窝在红石寨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我答应你，今天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这位唐叔的所有家里人，我都会允许他们进入这个避难所，活下来，而且活得更好。”

小绵听到家人两个字，忽然抬起头，双眸泪光点点地问道：“我想带着红石寨的人都进来，可以吗？如果你答应，我愿意去死。”

卡拉凝视着她的双眸，很想点头，可是面对这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她只能微微闭眼，然后摇头。

她不是小绵这种心无旁骛的小姑娘，她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旧世界的彻底毁灭，新世界各种秩序的建立。这里的位置很有限，却不能为那些红石寨的狼崽子们提供庇护。

小绵敛去眼眶里的泪水，神色渐渐坚定下来，对卡拉说道：“那我不愿意。”

卡拉面色冷冽，忽地伸手掐住小绵的脖子，沉声道：“孩子，不要逼我。”

小绵双手抓着她的胳膊，艰难地说道：“如果你让他们活着，我愿意……去死，如果他们会死，那我也不能活着……”

“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想他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七】红花

小绵的面色透出诡异的酡红。

面对如此境地，秦清再也不能坐视，所有的潜能都被她强行激发出来，面对老刀和斯科特的联手阻拦，她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搏击手段，根本不在乎对方的长刀和拳头。很快鲜血就挥洒在她的衣服上，然而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一步地艰难朝着小绵这边过来。

老唐冲向卡拉，却被她一脚踹飞。

小绵眼神渐渐失去往日的灵动，她想起了很多人。

红石寨的那些人。

红色的石头，红色的山梁，一望无际的落日平原，肆虐千里的朔风。

总是在她面前装着很严肃却又很好的寨主灰狼叔，喜欢跟在自己后面一起伺候小鸡的程怀，悄悄给她送衣服的林大婶，对她特别慈祥的老藏头。一张张亲切温和的笑脸在她眼前浮现，或许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些人，可是小绵觉得，自己总算能为他们做些事呢。

然后她便听到文明怒吼道：“住手！小绵也是你的女儿啊！”

又听卡拉说道：“为了毁灭这个狗屎一样的旧世界，我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杀了，她也不能阻止我！”

小绵听明白他们的对话，总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或许是那种嘲讽的笑，可她这辈子还没有这样笑过，到底应该怎样笑，才算是嘲讽的笑呢？至于父亲母亲，她没有什么感觉，今天听到太多震惊的消息，母亲是卡拉又怎样呢？总归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她很想念红石寨，想念那些孤儿们，想念那些穷苦但友好的人们。

那些人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头顶忽然有飓风袭来。

卡拉猛然抬头，便见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泪水滂沱的稚嫩面孔，还有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小绵姐！”程怀直接跳下来，然后将那把短刀插进卡拉的后脖颈，却根本不在意这个女人喷出来的血迹，从她手里救下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绵，嘶声痛哭。

小绵已经听不清楚了，她只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属于红石寨的气息，这让她终于放心睡过去。

卡拉缓缓倒地，临死之前，她的目光扫过文明身后的那道门，却又像是穿过那道门，看见很多年前的过去。那时候的她还很年轻，有一个知识渊博的丈夫，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还有即将出生的宝宝。

目光继续往前，那是痛苦不堪的童年，为了一点食物，她最亲爱的哥哥被人当做乞丐，打得遍体鳞伤，却还要背着她继续寻找住处，还要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就算哥哥饿死，也不会让她饿着。

目光望见那个雨夜，丈夫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宝宝逃走，哥哥却要她放下那个拯救世界的念头，瓢泼大雨让她心的冰凉，让她的手发抖，然后一挥手，将匕首甩进了哥哥的胸口。

终于……要结束了吗？

可是，我真的错了吗？

……

几个月后，红石寨的朔风终于停息，日子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居民们开始辛勤地劳作。小绵家的石屋里，房门被一只白皙的手推开，小绵有些瘦弱但是脸色还不错地走出来。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门槛上的那朵小红花，哭笑不得地喊道：“程怀，你给我出来！”

像个小狼崽子一样的程怀蹑手蹑脚地走进小院，挠了挠头，嘿嘿笑着，也不说话。

小绵手里拿着那朵小红花，无奈地说道：“你做什么？每天都送这个过来，你很闲吗？不用去挖矿？”

程怀吞了吞口水，扭扭捏捏地说道：“小绵姐，老唐告诉我一句话。”

小绵佯装不耐道：“什么话？”

程怀鼓足勇气，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才一口气说道：“他说，女大三抱金砖，他还说，这是樱桃城里最新出的戏剧，秦姑娘请我们一起去看！”

说完转身就跑。

小绵楞了一会，突然才反应过来，她今年十九岁，程怀今年十六岁……

不知是羞是怒的情绪涌上来，可随即却想起那天这个小家伙的纵身一跃，还有那凛冽如月光的刀锋。

她忽地沉默下来，缓缓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熟悉的荒凉景色，又看向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老者，她应该称呼为父亲的老人。

其实……这样也很好呢。

她双腿并拢，微微笑着，将那朵小红花插在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