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鸿死死地盯着那扇铁门，像是盯着一只假寐的、随时都会醒来伤人的虎。他的手颤抖着悬停在半空，每次他想咬牙去开锁，理智就会挣扎着把手拉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疯了，他的脑子分裂出两种声音：一个声音说子鸿啊，要救谢家就只有现在，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另一个声音说万万不可啊！这铁门里锁的妖孽是万万不可被放出的！是万万不可的啊！
几次三番，他终于伸手去打开那把锁。钥匙很顺利地插进锁孔，旋转，“啪嗒”一下，锁应声落地。他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好像他的灵魂原本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吸走了，适才终于回到了这具身体里。他终于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发麻，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的汗衫。
谢子鸿走到这一步是被逼无奈。谢家本是安城世家，旧家主过世，他继承谢家家主之位已有数年。谢子鸿平素也自负才华勇气，却还是抵不住改朝换代的大潮。这数年里谢家是一年不如一年，战乱纷争四起，先前的生意伙伴乃至于谢氏的分族都走的走散的散，家中人丁越来越少，尚且有所经营的行业也是越来越不景气，想也是如此，一个旧时代的氏族，失去了朝中权贵的支持与庇护，在乱世的年岁里便如同一片在风雨中飘摇的飞蓬，最终只能落得个零落成泥的结局罢了。
好在谢子鸿有个弟弟谢子玉，兄弟二人一心同体，终于是苦苦支撑了下来。
可是噩耗在不久前传来——谢子玉的尸体被发现在自家宅院的酒窖中——他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有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有人说是谢家平素里得罪的仇人下的毒……负责洒扫的老妈子是第一个发现他死去的人，她像是傻了，见到谢子鸿就发疯般地大哭大叫，说谢子玉是苦死的，安城谢家五百口人他喂不饱，想不到办法，想不明白，就只能喝酒，可去年秋天米价疯长，买不起好的米，坏米发的酒都是苦的，谢子玉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是苦死了。
他是苦死的。
谢子玉的葬礼在三天前举行，谢子鸿没有去，他躲在弟弟家的酒窖里喝酒。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大得像是天上有人把一片海倾倒了下来，大到像是要把整座安城都冲毁。谢子鸿一边听雨声一边喝酒，他想尝出酒的苦，可酒却像水一样，他越喝越没有味道。谢子鸿喝不醉，就把整个酒窖里的酒缸都砸了。
这时，有一个撑伞的男人出现在了酒窖入口。也许是逆着光的原因，他整个人都是暗的，谢子鸿看不清他的脸，可他能感觉到这个神秘危险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足下是谁？是来看我谢氏笑话的么？谢子鸿突然地笑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男人说。谢子鸿从来没听过如此低沉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一般。
还有一个办法？谢子鸿咽了口唾沫。
救谢家的办法，放出你们关在笼子里的怪物。
谢子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什么了，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久到参加葬礼的人都回来了，而男人却早已离去。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谢家的秘密？
那是谢家所受的诅咒，是谢家世代拼死守护不能外泄的丑闻。传说谢家祖先谢凌运以贩卖米酒发家，是年天下大旱，安城千百亩田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谢家自然也遭遇危机。谢凌运为救安城百姓而求助于鬼神之力，与一只青面白牙，三首六臂的妖怪做了交易——妖怪做法降雨，但谢家每年都要为妖怪供奉香火，且要在每十年之期献祭一名少女。谢凌运与安城各大家族商议后，先是表面答应下来，等妖怪施法降雨后，便纠集一众法师道士封印了妖怪，妖怪死前对谢家下了诅咒：谢家每三代就会出生一个怪物一般的婴儿，它天资聪慧有如神奇，却不知善恶，待长大后必搅动满城风雨，杀人千百。
诅咒灵验了。
谢家第三代的孩子中，有一个叫谢无悔的，年纪轻轻就进了当朝的军部做官，不消几年便协同数位边塞将军发起叛乱。谢无悔是军事奇才，一路从边疆打到离皇都三百余里的乌塘，官军竟阻挡不下。当时的谢家家主倾以全族之力打通叛军上下，假意投靠谢无悔，最终派死士一一刺杀叛军首脑，这才化险为夷，最后活捉谢无悔。谢无悔被判斩刑，法场上刽子手一刀下去，那颗满面血污的脑袋滚到地上，居然还在狂笑，直到被烧毁才停止。
此后，每隔三代，谢家但凡有一个天资不凡的孩子出生，便都会被关入谢氏本家的地牢中。至于为何不干脆杀死，便流传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贸然在杀死婴孩时期的怪物会引发更大的灾难，有人说不过是家主觊觎怪物的智慧罢了。
谢子鸿当然知道这件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怪物出生的时候他就在产房外！
可是如今，已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铁门。那一瞬间，他对上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
像对上了一面镜子，又像是看进了一口深井，那对漂亮的眸子仿佛映照着世间的万事万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漆黑，深渊一般的漆黑。
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粗布衣服，扎着最简单的发髻，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美丽。本就是正值花季的女孩啊，还是世家的小姐，她本应当与年岁相仿的三五好友赏花谈柳，在某个风月正好的日子邂逅自己的如意郎君。
可她却被关在这厚重坚硬的铁门里，被锁在这一年不见四季的院子中。
只因为她是怪物。
因为她就是怪物。
“凝云。”谢子鸿的动作僵住了，他的嘴唇不安地翕动，念出了禁忌之物的名字。
“怎么是你？”女孩似乎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笑着问道，“知道了！谢子玉……我爹终于死了对吧？你是来求我做事的？我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她看上去高兴极了，像是刚刚得知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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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1/4/18 20:42:5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