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
一、表象
十五岁那年,正是桃花盛开时,灼灼粉云向屋檐处绵延着。沈月正盯着粉嫩的花朵入神,耳旁传来父亲的呼唤,说是有客人到。
沈月嘴上懒洋洋地应着,脚下却疾走几步,刚转到前庭,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她微微一怔,除了哥哥沈星,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个男子。
只见那少年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双眼平视前方却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父亲眼中倒是盛满了赞许。一时间,沈月有些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是梅姨的儿子亦秋,从小在少林寺长大,功夫了得。你们母亲去得早,梅姨在沈家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想儿子了,我便把亦秋接来沈家。”
梅姨是哥哥沈星的乳母,自沈月记事以来,便一直生活在沈家,平日里也做做针线活,给厨房帮忙。可这么多年从未听说她还有个儿子,更不必说,如果他是梅姨的儿子,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哑奴……他们实在不像是父子。
父亲看出沈月目光里的狐疑,轻咳一声示意她太失礼。沈月只好垂下眼帘,微微颔首,一颗心却早就飞出去,巴不得早点见到哥哥问个清楚。
到了夜晚,沈星刚从商会回来就被沈月拉到游廊深处。沈月压低声音问那个亦秋的来头。月光下,她分明看到沈星在听到“梅姨”二字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你就当他是个来打杂的下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星冷冷地道。
“不是说乳母算半个母亲么?那你们是不是也算半个兄弟。”沈月见哥哥兴致不高,就故意激他。
“少胡说。”沈星脸上略有倦色,“离他远点。这可是个不祥之人,不然,怎么会从小被寄养在少林寺?你最好收起好奇心。”
殊不知,这样一说更是勾起了沈月的好奇心!平日里,她便爱看些志怪奇谈的话本,这故事竟然就发生在身边?她偏要会会这个不祥之人。于是乖巧地说:“好的,哥哥。”
沈星一看她这乖巧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走了。他太了解沈月的性格。
这不言而喻的表象。
二、机缘
天子脚下,沈家的生意自然是差不了,更何况做的是和宫里有关的差事。沈家的商船往来于南北,宫人们身上的绫罗绸缎、杯中上等的茶叶、还有各式稀奇玩意等,都是由沈家的商船运来的。
沈醉年纪上来以后,一直想捐个官做做。可又因为是天子脚下,势力错综复杂,他不愿攀上那不阴不阳的阉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沈醉的另一块心病,是沈星。他总想让沈星考取功名,可沈星只爱沈家的生意,还总把“读书无用”挂在嘴边。在酒馆茶肆,总能听到说书人讲朝堂上的事情,无非是士子与阉党之间的纠葛。李公公在的时候,读书人大都活得窝囊,还真是“百无一用”。久而久之,沈醉就断了这个念想,渐渐把商会交到沈星手里。
日子也就不温不火地过了。
直到亦秋出现。
这个人怪得很,住的是沈宅最南边的倒座房,那房间采光极差,沈月平时很少到那块地儿。可她对亦秋终究是好奇得紧,不是假装要出门被哄回去,就是拉着丫鬟在门口踢毽子,故意制造些动静。
终于有一天,亦秋被烦得受不了,看沈月又闹腾,就和哑奴点头示意,出门透气。沈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亦秋身前,说要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么?”亦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沈月哪里知道,只是纠缠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要去妓院。”看到沈月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子,亦秋故意这么说。
沈月和哑奴的脸都黑了一半,哑奴虽然不说话,耳朵还是能听的。
沈月强忍满心的尴尬,说:“你对燕京不熟悉,你认识去妓院的路么?”
“那你认识么?”亦秋这张犹如万年深潭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你就跟在本大小姐身后吧。今天带你开开眼。”沈月见亦秋的语气不似之前那么冷漠,打算将计就计”。
不消片刻,沈月便带着亦秋来到一座院子前。这院子从外面看,无半点不同凡响之处。亦秋只听人说那地方常常张灯结彩,再看眼前这端端正正的建筑,就知道沈月这是带错了路。
“看到没,这就是沈家开的‘技院’,外人还不能轻易进来呢。”沈月得意地说。
沈家的生意与漕运有关,便在燕京和南方的重要港口处开了几家专授驾船技术的学艺堂,若说是“技院”,倒也不算牵强。
正当这时,不知该说不巧还是太巧,沈星堪堪从“技院”的大门中走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位面生的青壮男子。
“你兄长知道你管这里叫‘技院’么?”亦秋睨了一眼门口挂的牌匾,眼神落到沈星身上。
沈星的视线对上亦秋的时候,只感到透骨的冷。幼时,他曾和几个玩伴偷偷跑去爬山,不巧在路上遇到一条黑底花蛇,那时的他便如现在般,如坠冰窟。
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很不好。
沈月只祈祷自己哥哥听不到亦秋刚刚的低语,心虚地和沈星打招呼。
“你为何来此处?”沈星有些戒备地问道。问的是沈月,更多的是亦秋。
“亦秋想参观沈家的船艺堂。”沈月连忙打圆场,“现在已经看完,我们打算回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一旁的青壮男子看到沈月,倒是眼前一亮,像是没感受到此时气氛的诡异,问沈星:“这位是?”
沈星心说一个还防不住,又来一个?口中却道:“正是舍妹。”
见那男子打听自己,沈月作精上身撒娇道:“哥哥,这客人是谁呀?”
可不能被奇怪的男人看上啊!尤其是哥哥生意上的朋友。
那男子爽朗一笑,便主动自报家门,原来是江南漕帮的少当家秦苍。沈月看他个子不高,略低兄长半头,倒是符合江南人的身量。
亦秋见自己来得不巧,便借机向沈星告辞,带着沈月回了沈宅。两人一路无话,但都在心里后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这到底是怎样一段机缘啊!
三、痕迹
那天从学艺堂回来后,亦秋便不像之前那样深居简出。偶尔能看到他帮哑奴一起打理后院的花花草草。沈醉老爷子在后院辟了一块菜地,亦秋以前在少林寺时就常常跟着师父种菜,现在松土浇水更是轻车熟路。
沈月不再去门前闹了,而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嗑着瓜子。
那一树的桃花经不住一连几场春雨,纷纷落下。亦秋一铲子就将落花做了肥料。沈月不免有些心疼,往年梅姨都会把完整的桃花收藏起来做桃花酿。沈月看着亦秋的无情铁铲,一点也没有上前提醒的意思。那桃花酿她早就喝吐了,不做更好!
只有梅姨见到泥土里零星的桃花后直说“可惜”,可除了叹气再无其他。
反倒是亦秋察觉到梅姨的失落,后来又去山上带了许多桃花回来。
这天,沈月又从菜地旁经过。亦秋喊住她,说:“你看到了,却不告诉我。”
沈月问:“我看到什么了?”
“你起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梅姨要收集桃花?”
沈月无辜道:“是你每天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哪敢靠近啊。”
“不靠近,所以就大老远看着?看得清楚么?”亦秋噎回去。
“你这么毒舌,还逛妓院,真不像是少林寺长大的。”沈月反将一军。
“不要转移话题,你想说什么就说,如果……”亦秋迟疑了一下,“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你要提醒我。”
听到这番话,沈月也意识到自己桃花这事儿做得不妥当。见对方主动示好,她马上顺着杆子向上爬,隔三差五就做亦秋的小尾巴。
亦秋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不是爬山就是砍柴。砍柴还不忘给沈月也带一把斧头,沈月就故意把柴火砍得歪歪扭扭,一边还连连喊累,让亦秋不得安宁。那天傍晚,沈家厨子嫌弃地挑出好几根粗细不一的木头,一边自言自语这柴火影响了自己的厨艺。
到后来,亦秋还当着沈月的面练起武功,少林寺的棍法被他悟得可明白了,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沈月为自己捏了把汗,当初自己疯狂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沈月就顺理成章地要求亦秋做自己的保镖,还说如果当得好,带他去真正的“妓院”。
亦秋说:“你先学会认路吧。”
时光悄悄过去,仿佛不留一丝痕迹。
四、赴约
沈醉把生意交到沈星手中以后,便极少在家中谈生意。可这天深夜,沈老爷破例见了沈星带来的一位客人。送客后,沈星又在沈老爷的书房里待了半宿,房间里时而传来两个人的争论声,到最后,沈老爷更是气得砸了砚台。
第二天一早,闲话就传进了沈月的耳朵里。说是沈老爷子和沈家长子在生意上有分歧,老爷子保守,沈星则想和江南漕帮联手,贯通南北,更进一步。
沈月知情后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里叹气,她十分了解沈家这两个男人,没有最倔,只有更倔!
偏偏这时,“始作俑者”的一封请柬光明正大地被送了进来,仿佛在故意给她添堵。沈月拿不准秦苍的意图,本不愿赴约,又想着或许自己能从中斡旋。思量再三,叩响了亦秋的房门,说明来意。
沈月与亦秋的关系缓和之后,便不再像从前那般胡闹。亦秋想到自己此时寄人篱下,沈月也算自己半个恩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秦苍原本做好了沈月失约的准备,在他的旁敲侧击下,他了解到沈家小姐随性至极。从上次的照面来看,沈月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倒是对身边那个男子亦步亦趋。秦苍见到翩然而至的沈月和那个少年时,不知道该感到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于是,沈月先开口了:“秦公子,别来无恙啊。”
秦苍面露意外之色:“原来沈小姐还记得在下,秦某荣幸之至。”
沈月的视线不经意地划过桌上的点心。荣庆斋,老字号,此刻桌上的并不是最有名的几款点心,而是她喜欢的那几种。如果说秦苍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喜好,她真的不大相信。
“本来已经忘了,秦公子昨天来拜访过沈府以后,想不记得都难。”沈月一边说,脸上还带了三分笑意,大约是在讽刺。
秦苍只当听不懂她话里有话,关切地问:“怎么,不符合姑娘的口味吗?”
不得不说秦苍的耐心大概抵得上十个沈星和一百个亦秋。
“只是突然没有胃口。”沈月不禁感叹,这秦苍的脾气好得有些过分,竟如一个泥人般好拿捏。
“看来今天约得不是时候。早就听闻沈家小姐性格率真,秦某十分欣赏。沈家与秦家生意上的事情,还请美言几句。”
沈月心想,这是想气死我爹么,这是你做生意该有的态度么?哦,好像确实是。
不过她还是没有直接指责对方,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秦苍想强强联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沈月坦诚地说:“这件事,说起来,我也不同意。”末了又补充道,“虽然我不懂,但是我不同意。”
沈月相信父亲自有他的考虑。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告诉她,父亲虽然表面很风光,实际上却是伴君如伴虎,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家破人亡,后来便断了做官的念头。平平淡淡才是真,与其说沈家在燕京富甲一方,倒不如说是偏安一隅。
母亲去世得早,这些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于情于理,她都站父亲这一边。
秦苍见沈月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手中那件礼物,也不知道应不应当拿出来。
“我已表态,如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沈月说罢,示意亦秋一起离开。
“且慢!”秦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见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巧的方形木匣,接着,他轻轻打开盒子,一条璀璨的珍珠项链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表面流动着淡淡的光华。
沈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项链价值不菲,尤其正中间那颗,大如龙眼,饱满圆润,如今天下的珍宝都汇聚在后宫之中,平民百姓莫说拥有,看一眼都值得出去夸耀一番。
“来之前,秦某就为沈小姐准备了这份薄利。珍珠配佳人,还请笑纳。”说完,秦苍双手将其呈上,沈月看他表情如此凝重,不知是这珍珠贵重得让他肉疼,还是害怕她再一次拒绝。
“秦公子,多谢你的一番好意。”沈月将匣子接过,细细端详起来。据说珍珠都是由采珠女们以性命相赌,一次次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一颗颗名贵珍珠的背后,不仅是白银万两,还有许多采珠女的血泪。因而她对这种珍宝丝毫不感兴趣。
“不过,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沈月一改之前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此时的语气倒是多了几分柔和。
“姑娘可知道,珍珠都是采珠女一次次潜到海中采出来的,那些女子可能正是如你一般的年纪,可她们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如果我们可以联起手来,贯通南北,让南方沿海的人能以其他方式谋生,是不是也算功德一桩?”
“功德?”沈月见秦苍满口仁义道德,心中便又泛起一丝反感。她不慌不慌地说道:“我只是一介女子,又不是王母娘娘,操那么多心做甚?你若心怀苍生,便多行好事;再不济,向我家护院打听打听去寺庙的路怎么走,把你的心愿说给菩萨听才是!”
沈月字字珠玑,句句扎心,说得秦苍哑口无言。就连一旁的“我家护院”亦秋,脸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心里不由得赞叹沈小姐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秦苍讪讪地收起匣子,嘴上只一句“慢走”,心里一片冰凉。
五、裂痕
自那以后,沈星便没有再提起秦苍的名字。可沈星与沈醉之间,明显再不像之前一般亲密和睦。
秦苍临走之前,告诉沈星他对沈家的人品十分信得过,如果真可以达成合作,他愿意将利润四六分。
沈星对沈月赴约的事情略有耳闻,令他烦恼的是,坊间说沈星为了促成这门生意,想将自己的妹妹嫁给秦苍联姻,这让沈月也对他心生嫌隙。无论他如何解释,沈月仍是不愿意搭理他。
流言像长了脚一般跑得飞快,不久,就连一向与沈家交好的几位老板,都开始私下打听起沈家的事情。
沈秦合作、两家联姻、沈月私会秦苍……就差两个人私定终身了。
沈月深居简出,不大能听到坊间的传言,可沈星却不胜其扰,脾气又暴躁了几分。伺候的下人们天天胆战心惊。
沈月见哥哥烦躁,只当他是因为没有合作成功而心生愤懑,起初还有些生他的气,慢慢地气消了,日常也避让着自家哥哥。
总之,一家人谁也不快乐就是。
这天,沈月闲着荡秋千时想起今天正是十五,突然就想要拉着亦秋出去赶集。亦秋想到外面人多嘴杂,难保不会有那么几句风言风语扫了沈小姐的兴,就打算糊弄过去。
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为什么叫亦秋?”
“那你为什么叫沈月?”
“当然是我爹给我起的。”沈月答。刚说完,沈月就意识到亦秋一直以来都避免谈到梅姨和哑奴。
亦秋的脸色一沉,说:“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法号亦秋。”
“你为什么一直被寄养在少林寺?有什么故事吗?”沈月还是问出了盘桓她内心已久的问题。亦秋眼里的淡漠渐渐消散,可沈星每次谈及亦秋还是会流露出一股厌恶之情,沈月一为亦秋说话,沈星就打断她的话,以累了为借口赶她走。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不知道。”半晌,亦秋给出了这个回答。
“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在沈家过得快乐就好。”沈月讪讪道。
“你是不是怀疑我?”亦秋冷不丁问。
沈月像被看破了心事一般,连连否认。
“那就是沈星怀疑我。”亦秋冷冰冰地说。
沈月否认:“你想多了。”他明明是讨厌你。
沈月的心理变化逃不过亦秋的双眼,一时间,他认为眼前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这女子一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今天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她对自己的接近,多半是因为想要打探什么,又或许是受了沈星的指派。
一想到沈星,亦秋就想起他看自己时的眼神,戒备中又带着几分不屑。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不开口,也一遍遍地强调着自己的身份。
亦秋淡淡地看了沈月一眼,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有事也别来找我。”
沈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亦秋,只因为一句话就翻脸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问了。”沈月感到很委屈,可还是道歉了。
亦秋不愿再看她,只留下一句:“不会再有以后。”
沈月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惊讶、失落、恐惧将她的内心搅得七零八落,太阳穴也跟着隐隐作痛。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坠入深潭一般,可她的手边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
“亦秋……”沈月喃喃道。接着便没了声息。
也就是那次,亦秋知道沈月有心疾。常人的心脏都在左边,她的却在右边。
不过几寸的距离,却极有可能要人性命。因而沈醉老爷子一直没想早早把女儿嫁出去。
亦秋知道这件事后,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这房子采光不好,即便是晴天,也难以见到天日,于是他便在混沌中度日,直到有一天,梅姨告诉他,沈月醒了。
她好起来了,他和她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一道无形的缝隙横亘在二人中间。没有人看到,但是在亦秋眼里,却那么清晰。
六、报应
沈老爷是一夜之间病倒的,沈星托燕京的名医们一一会诊,得到的回答都是回天乏术。
沈星冲进亦秋的房间,对他说:“是你!对不对?”
亦秋一脸漠然地问:“你说什么?”
沈星一把抓住亦秋的领口,此刻他只想和这个人痛快地干一架,哪怕他没有半点武功。
亦秋轻轻一抬手,就挣脱了沈星的双手。他说:“与其在这里发疯,不如早点准备后事吧。”说完竟然还冷笑一声。
夜里,亦秋来到沈家的菜园子。沈老爷这么喜欢吃自家的菜,真是亲手给他送上机会。食物间的相生相克,再加上天生的心疾,比刀剑更加致命。亦秋不露痕迹地拔去剩余的几根“菜叶子”,藏到自己的袖口中。走廊处,梅姨谨慎地望着风,她理应等待着她的“儿子”,然后告诉他,沈老爷有事交待。
亦秋不理梅姨,而是用轻功翻上墙头,远远看到西边厢房的灯还隐隐亮着。而正房里则一片死寂,人们都说沈老爷时日不多,如今全靠名贵的人参吊着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倒不急,这老头油尽灯枯罢了,又能坚持多久呢?
一阵风吹来,檐下灯笼摇摇晃晃,亦秋的脸在灯火中明明灭灭。他依稀记得刚来的时候,桃花开得正盛,有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就那样光明正大地直视着他……
她怎么可以如此肆意地活着?不用在乎旁人的目光,就那样坦然地、自如地、如灼灼桃花一般盛开着。
亦秋的心口也闪过一丝痛意,他愿称之为:因果报应。
接下来,他缓缓踱到沈老爷房间门口,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亦秋任夜风灌入屋内,沈老爷早已屏退下人,此刻忽感寒意,便知道有人进来,可那人却迟迟不肯上前来,沈老爷急得咳嗽了几声。
“秋儿……”沈老爷低声呼唤道。
“……”亦秋并不应他。
沈老爷挣扎着从枕头下面拿出几张纸,那是燕京和江南几处房子的房契。这几间房子沈星并不知晓,因而沈老爷可以放心地将其送给亦秋。原本是想留作自己养老用的,可他终究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颤抖地把它们放到亦秋的手上,作为未尽养育之责的弥补。亦秋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几张薄纸,沈老爷的命,此时也如薄纸般脆弱,易碎。
“我恨你。”亦秋的手里还残留着植物的味道,那是他犯下弑父之罪的铁证。
他满意地看着沈老爷颓然的神色,将一片碎叶放在沈老爷枕头旁边,并在他耳边说:“你会不会告诉别人,是我杀的你?”
沈老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口中不停地重复一个字:“你……你……”末了,眼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一切都是报应,他忏悔地合上眼睛。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妻子当年是用什么手段,让小妾难产。这也是为什么他毅然将亦秋送走,离开父亲总好过失去性命!
当年,他没有说;现在,亦不会说。
冥冥中的因果,永不因人的遮掩而改变。
七、善后
沈老爷出殡的那天,在燕京引起不小的轰动。他虽不身居高位,但沈家家大业大,官商两道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还将仆人的儿子接到沈家,人们纷纷称赞其高义。
灵前,沈星的眼下熬得一片青黑。沈月也多次哭晕过去。亦秋毫不避讳地跑前跑后。不至于披麻戴孝,却也尽到沈家一员的责任。
在沈家不为人知的一处房子内,有两个人隔着黑暗对坐。
“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出了这间屋子,我们便互不相识。”亦秋冷冷道。
“什么叫‘你让我做’,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对方反问。
亦秋冷笑一声,近日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凑巧,仿佛有人上着赶着给他递刀子,就盼着他早点把沈家搞垮。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算一路人,接下来,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我和沈醉之间的大仇已报,无论你是何目的,都与我剑亦秋不相干。”说完,亦秋便打算送客。
“你和沈家那个小姐是待太久了么?怎么也学到了她不爱把别人的话听完的毛病。”
亦秋听他提及沈月,心头一紧。右手悄悄摸上剑柄。
“你究竟在图谋什么?”亦秋质问。
“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呢。你是想做杀人凶手,还是沈家二少爷?”
亦秋一把拔出沉吟剑,抵在对方喉间。刀锋反射着月光,如寒冰一般冷彻心扉。
“你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对沈家的财产不感兴趣吗?你们明明流着同样的血,过着的却是两种人生,你甘心么?”对方继续说道。
“真不知道为何风铃会与你做朋友。”亦秋早就看不惯他虚伪的做派,此前沈月的反击,几乎击碎了他的面具,亦秋此刻只想说:“沈月说得对!”
“呵呵,风铃,”他突然笑了,“出来和朋友叙叙旧吧。”
亦秋诧异张望,背上却传来重重一击。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亦秋不乐意的话,这件事,只能他们来亲自善后。
八、悬案
沈老爷下葬第七天后,有人看到沈家老爷子又出现在沈府。像是故意出现似的,,第二天,便有人发现沈府发生了命案。
杀手使出的招式十分致命。在沈府侍奉多年的梅姨被一剑封喉,手握沈老爷生前随身佩戴的玉佩。那玉佩本已随着沈老爷下葬,此时却出现在梅姨手中,人们不由得猜测是沈老爷变成了丧尸回来杀人。
沈家长子沈星身中数剑,当场毙命。
而杀手连杀两人之后,又闯入沈月的厢房,刺了沈月左胸一剑。不过因为沈月心脏位置特殊,故而这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只不过沈月本就有心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玲珑侍查看案发现场之后,发现凶手十分熟悉沈府的布局,步距较大,丝毫不显凌乱。
于是盛琳琅排除了丧尸杀人的可能,丧尸不可能有如此流畅的动作。此番绝对是人祸。
存活人员里,下人们共住一间房,互相证明当时均不在杀人现场。哑奴和梅姨虽结为夫妻,可多年来一直分房而居,是以躲过一劫,却也成为第一嫌疑人。还有一个失踪的,那便是之前被沈家收留的剑亦秋。
这般境地,看似扑朔迷离,结局又呼之欲出,逐渐清晰。
九、破绽
心疾是娘胎里带的疾病,当初正是因为这样,沈秋一出生就被送到少林寺习武保命。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他是沈老爷酒后与侍女所生,不被当时的沈夫人承认罢了。
沈醉家大业大,可夫人却是一位悍妇,容不下沈老爷的纳妾。沈老爷只得将孩子远送江南,寄养在少林寺。多年不曾相认。
沈家的势力从燕京延伸到江南,让不少人眼红。于是亦秋就成了一个沈家的一个破绽。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是亦秋知道的那部分。
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故事的破绽呢?
沈月、沈老爷、就连沈星都有一模一样的心疾,可亦秋的心,完好无损地长在它该长的位置。
原本他还只是怀疑,当秦苍毫不留情步步相激时,他意识到秦苍的目的远不止沈醉的命,他要的是沈家,甚至根本没把他这个“沈二少爷”放在眼里。
一颗棋子的命运,无非是被无情丢弃。
亦秋还不到被丢弃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
出发前,他把沈老爷留给他的房契留在了沈宅,当它们被搜到的时候,就是自己被解救之时。
十、黎明
沈月醒来的时候,只以为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沈府的下人早就走光了,故地重游,沈月以为沈府里一片破败,没想到一切井然有序。
是他么?
沈月一时间意乱神迷。
桃花树下,哑奴佝偻着身子,在给桃树浇水。
是一脚落空的失落,却又忍不住再次憧憬。
他到底去哪里了?
醒来之后,盛琳琅说案子已破,凶手是秦苍。而亦秋下落不明。
他只留下一封信,说要为她寻找医治心疾的良方。如果找不到,便不回来。
沈月看到那封信,想说亦秋真是傻瓜,明明他才是自己的心疾。
小时候,父亲亲手在院子里种下这棵桃树,说她会像这桃树一样,茁壮长大。如今桃树依然枝繁叶茂,是不是她也该好起来了呢?
或者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再好罢。她会一直等着。
重重迷雾,如何遮得住朗朗乾坤。漫漫长夜之后,是黎明。
【后记:雾里】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盛琳琅拎着一壶酒,来到一座墓前。
因为主动认罪,又供出主谋,朝廷对他从轻发落,可还是难逃死罪。
临终前,他不求全尸,却恳求自己瞒着沈月。
她不知道当初答应亦秋的请求是对是错。
只是,她自诩从不说谎,却还是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