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龙雀·煮豆燃萁
【引子】
秦江蜿蜒着,自瀚洲起源,流过七八个州府,至三岔江口入海。泗水作为其支流,穿过泗州城区,将作为五京最大的中都泗州皇城分割成东西两部分。
靠近河边的一座二层小楼,原是座青楼,后因走了水,连带着旁边一座酒楼烧了个精光。街道司按章上报,到了巡城司便被折价将地皮买了,将事情压了下来,恰逢新帝登基,北厂御厂李文雅李公公得了封赏,巡城司便将这地契送了过去。李文雅据实上禀,适逢时任玲珑侍的涂化疏受宠,便在此立府,所管均是些江湖事及其他疑难怪事。
新朝伊始,人称涂老的涂化疏奏请致仕,举荐了徒弟范筱新任玲珑侍。但一宗沈府灭门案后,范筱竟查到涂老是幕后之人。涂老覆灭时,密道被人火攻,范筱及手下几乎身死,幸得新帝派人救出。
【一】
泗州皇城在东侧,与其他四京不同的是,皇城竟是建在一座山上。
站在崇阳殿前巨型广场上俯身睥睨天下,是新皇朱由信最喜欢的事。几个宫人、内侍在殿门口来回奔走着,仪驾摆好了,朱由信落座,一群大臣在长梯两侧缓步,边走边夸奖新帝礼贤下士,每次散朝都要“抚背送行”的贤举。
殿角处,一个内侍侧身看了下,匆忙走了。
内侍刚走,一个呈果盘的宫人在摆盘时低声说了句话,朱由信嘴边露出微笑,伸手从果盘中拿了一颗海红果尝了一下,将盘子端起道:“来来来,今年的海红果特别甜”。
宫人不敢怠慢,躬身伸手接过,谢恩后将果子捧在手心。
朱由信见她不吃,笑道:“八哥送来的果子,新鲜得很!”宫人急忙低头掩脸,将果子放在嘴里。
朱由信盯着她,笑问:“是不是?我就说了很甜吧?”
宫人急忙忙跪倒磕头,嘴里连说几个甜字。
待朱由信回过头,宫人才缓步退去,走到廊角,四下瞧着没人,将果子吐出来,酸得干呕了几下,流着口水跑出去找水喝。
朱由信捏着一枚海红果,望着远方帆杆密布的秦江自语道:“八哥快到了吧?”
一旁李公公笑道:“圣上可是担心八王爷的行程?刚才有人来报,说是再有半日行程就差不多了,只是按照礼制,需在王府斋戒沐浴三日,方可早朝时觐见。”
朱由信偏过头看着李公公,笑道:“三日?按八王叔的性子,想必今晚就得过来找酒喝了。你倒是细心,派人先去安排夜宴吧。”
李公公忙跪倒道:“非是老奴僭越,八王爷自出发便已与内院联络,内院将此事发老奴办理。”
朱由信起身将他搀起道:“我又没说什么,细心总是好事,这样很多事我也就放心了,你且安心去准备就是。”
李公公擦了两鬓的汗道:“是老奴未解释清楚,我这就去安排。”
朱由信摆手道:“让他们去就行了,你陪朕看看景色”。
几个内侍偶抬头,看着朱由信笑着指点江山,和北厂李御厂站立在一旁,背上已是湿了一片。
【二】
硕大的船身几乎将泗水占了三分之一,沿着船外侧约三丈左右已被手臂粗细的铁链拦起,民船商船靠不得边。
落了帆,在案边设了桌案,一个约九尺高的中年人身穿战袍拈香朝皇城方向跪拜。
岸边百姓只能隔着锦布围廊踮起脚远远地看着。
八王朱由孝翻身上马,看着锦布围廊道:“撤去。”甲士均是一愣,随即将围廊收起,朱由孝大笑道:“均是天子臣民,岂有遮蔽道理?”
周遭百姓哄笑,随即跪倒。
遥遥地看到高台楼阁,八王府也近在眼前。
远远地见李文雅跪在府门前,八王忙加快了马步到了近前笑道:“李御厂别来无恙?劳烦御厂了。”李公公忙道:“领旨接王爷,不敢言辛劳,王爷请拜了再进宫吧?”朱由孝道:“按礼制,是要斋戒沐浴吧?”
“若是别人,守的礼制。若是让八哥斋戒沐浴三天,八哥还不得把我藏的酒都派人夺了去?”王府门内,朱由信的声音传出来。
朱由孝一惊,瞥了李公公一眼,随即望着一身朝服的朱由信,急忙要下马。
朱由信紧走几步,将他推回马背,抢过缰绳道:“八哥,昔日你为我拱卫西北,今日我为你执辔!”
朱由孝忙趴在马鞍上,伸手要夺缰绳,嘴里喊道:“使不得……这成何体统”
朱由信回头笑道:“八哥,你且坐稳便是了!”
三里路不远不近,一路无话。
朱由孝坐也不是,伏又不对,只能挺直了上身,低着头,屁股略离鞍。
待到了皇城门口,朱由孝已是汗透衣衫。朱由信将缰绳交给甲士,转身将朱由孝扶下来,拉着朱由孝的手道:“八哥,今日先去看看父皇和母后,晚上为你接风。”
朱由孝忙点头,然后看了看朱由信身后群臣。
“范筱和她的事,晚上再说”朱由信凑近低声道。
朱由孝早年在京城时,最是喜欢与涂老来往,范筱和玄小柒还小时也经常混做一堆,尤其是外放后有几次朱由孝被人下毒,范筱等人过去帮忙医了,情分自然深厚许多。
祭拜了先帝,朱由孝想要回府,朱由信却道:“内院早已准备好了,八哥先去换了朝服,咱们要喝上三天。”
【三】
饶是朱由孝在西北喝惯了沙中泉,再品落隐泉溪时也不禁咂嘴回味着。
朱由信给他斟满,又见朱由孝一口灌下去,摇头笑道:“八哥,我知你酒量好,但也别急,他们几个还没到呢!”说罢,又给朱由孝倒了一杯。
朱由孝自觉有些失态,忙起身道:“圣上厚爱。”
朱由信不由得脸上一沉道:“虽非同母,但咱们兄弟间,属你我最为亲密,当日立嗣时,若非八哥不在,这皇位也轮不到我的!这才几年不见,八哥怎么这么见外?是怪我不够关心么?”
朱由孝忙起身拜道:“圣上言重了,圣上幼年便有父皇豁达之风,兼有仁爱天下的性子,立嗣时父皇也曾问过我,当时我便写了奏,极力举荐圣上。这许多年来,边关战事不断,加上地方有些宵小之辈作乱,这次如果不是圣上体恤,许我回京述职,只怕这期间的误会还要继续。是我不够周全,死罪死罪!”
朱由信听他这么说,忙将他扶起,红着眼圈道:“是我少了牵挂,这事以后不提了,不提了”转身看了眼内侍。内侍急忙上前道:“来了”。
范筱带人进来,先跪拜了,起身时却发现朱由信举手擦了眼睛,又朝朱由孝瞥了一眼,后者正嘴角带笑看着他。
“把门窗关了,和他们说,有些虫子要除”朱由信道。
内侍应了将门窗关了,转身要走时,朱由信继续道:“今日高兴,八哥也在,这么重要的夜宴,得喊李御厂过来伺候”。
随即,李文雅快步走进来,躬身站在一边。
朱由信指着李文雅道:“咱们小时候,可没少捉弄李御厂啊!”朱由孝点头笑道:“可不是,我记得咱们因为折了父皇心爱的松柏,被父皇拿着鞭子追,还是李御厂给咱们求情,不然肯定免不了几鞭子了。”
李文雅跪道:“先帝哪舍得真下手,老奴只是觉得几只松柏,远远比不得皇子的身子重要。”
众人笑了,朱由信更是递了杯酒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朱由信看着范筱等人,赐了座。
朱由孝笑道:“玲珑侍风采不减当年,若不是你们几次相救,我只怕有心为圣上拱卫也没命效劳了。”
“嗯,我记得是有这事,还是八哥初到西北的时候吧?”朱由信道。
范筱急忙起身道:“也是领旨过去的,当时前线战事吃紧,走得急,未曾将详细告诉圣上。”
朱由信摆手道:“不用解释,你做得对”然后向朱由孝道:“八哥可是不知道,这次涂化疏犯案,还是范筱带着几人合力破案,涂化疏才得以伏诛。”
朱由孝点头道:“这事,臣略知一二,但听说涂化疏伏诛后,范筱他们被困,还是圣上派人救的?”
朱由信叹道:“当日我与范筱定下计策,关了玄小柒,做出种种假象,就是为了破这桩奇案。不想被贼人钻了空子,派人到时,密道已经被烧塌了……说起这事,我倒是得向范筱和小七你们赔罪了。”
范筱拉起一直闷头吃的玄小柒起身,端起酒道:“仰仗圣上洪福,这才破了案子,若非圣上及时来救,我们怕也要埋在里面了。说起赔罪,我们倒是要向圣上赔罪才是!”
说罢,将杯中酒喝了。玄小柒赶忙也将酒喝了,有些紧张道:“我……我还是多吃吧,这种机会不多。”
朱由信爽朗笑道:“小柒还真是个有趣之人,若是想吃,你随时过来。”说完,自腰间摘下一个牌子,扔过去。
玄小柒伸手接了,见正面是万里江山图,反面一条硕大的金龙隐现在云雾间。
朱由孝使眼色道:“大夏可就这一块,你还不谢恩?”
玄小柒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双手捧起道:“圣上,这个太贵重了,臣……不能要。”
朱由信道:“你和范筱乃是有功之人,他是随时可以进宫的,你若是想蹭吃蹭喝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可要想好。”
范筱起身拜道:“既然是天恩,小柒你收下吧。”说完,拉着玄小柒再次跪倒。
【四】
夜宴结束已经过了三更。
朱由信脸上挂着几分酒意,朱由孝更是显得不胜酒力。
范筱等人起身跪辞,朱由信看着八王爷笑道:“八哥怕是闷不住了吧?你随范筱去吧,我小睡一会儿,等下还要批阅,放你们两天假。两天后可是要回来啊”
朱由孝急忙跪辞,引得朱由信一阵不满,直说不用跪。
几人出了皇宫,哪里还有半分醉意,都是要上轿回去。朱由孝有些紧张道:“要不,还是走回去吧,多少年没走过皇城的青石板路了。”
范筱竖起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朱由孝不着痕迹点头,大声道:“既然玲珑侍有事要请教本王,那本王就随你过去瞧瞧吧。”
玄小柒在一边咧嘴低声道:“想见盛琳琅也不用这么烂的借口吧?大半夜的不回自己家,跑别人家讨论啥?”
范筱一脚踢在玄小柒屁股上道:“你这张臭嘴……”
几人打闹着沿着台阶往下。
身后楼阁间,一人扶着栏杆望着几人背影。虽不说话,但几个跟着的内侍已经感到阵阵寒意。
【五】
盛琳琅还没睡,趁着油灯填尸格。
风无影也没睡,瞪着两只大眼睛坐在门口喝酒。
朱由孝进了门,径直到了她这里,只是站在门口却不敢出声。风无影认得他,想要起身,朱由孝挥手连连示意他不要动,生怕声响打扰了盛琳琅。
约莫一盏茶后,玄小柒困意涌来,正要说话时,盛琳琅已经填好了尸格,将手套摘下来,揉着有些乏累的肩膀。抬头看见嘴角露出微笑的八王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么晚了,王爷还在啊。”
朱由孝有些尴尬道:“没……还早还早”。
玄小柒打了个哈欠道:“丫头,人家是专门来看你的,你这态度有点伤人啦”。
范筱笑道:“你们先聊,我去备茶。”玄小柒摸了摸下巴道:“王爷,你珍重。”说完,朝风无影眨了眨眼,几人便走了。
盛琳琅将门关了,自顾自往前厅走去。
朱由孝一路跟着,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亦步亦趋。
盛琳琅突然道:“这么晚了,男女有别。有事明天再说吧,王爷觉得呢?”
朱由孝只能点头称是,目送盛琳琅回去了。
转过假山石,玄小柒双手捂脸道:“堂堂八王爷!统御几十万军队的咸阳王,就这?”
范筱也无奈道:“早知道这样,我就真的去备茶了。”
风无影低声道:“若是他知道了琳琅和沈月的关系,这?”
范筱急忙回头道:“这事千万不能说,不然八王爷更要郁闷了!切记切记!”
玄小柒皱眉道:“你说圣上对八王爷的态度,我总觉得怪怪的,今天我在人群里,看着圣上靠近八王爷时,皱着眉头,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范筱知道他指的是朱由孝身上的羊膻味,摇头道:“这事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千万别卷进去。”
朱由孝见盛琳琅进了房,也转身往回走。见范筱几人躲在暗处,有些不自然道:“还……没睡啊?睡了睡了。”
众人见他意兴阑珊,也只能躬身拜辞,只留下范筱带着朱由孝进了备好的别院。
【六】
风无影一夜未睡,打发了几只夜里折腾的“怪猫”,守在朱由孝门口。
范筱已不知何时进了朱由孝的门,两人谈了一夜,快天明时才将门开了一道缝,见风无影点头,匆匆走了。
范筱快步走过来,恰好朱由孝开门,笑道:“睡惯了野地,这床睡起来还真舒坦,只是若是安逸久了,只怕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
出府门时,盛琳琅还未现身,不知是有意躲着朱由孝还是真的乏了。朱由孝有些不舍,走几步便要回头看看,见依旧是范筱等人露出奇怪的笑容,干咳了两声挥挥手,有些失望。
玄小柒回府,见盛琳琅与沈月一道走出来,不由叹道:“襄王有意,素女无情。”
两人没理他,修理着院里的花草。一人浇水,一人提篮,倒也是相得益彰。
范筱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快走几步,进了内堂翻看卷宗去了。
【七】
黑木跟在朱由孝身边,即便是进了皇宫和范筱的玲珑侍府邸,朱由孝依然相信黑木会想办法进去,然后站在最有利的位置,看着自己。
这种人,有么是朋友,让自己安心睡着。要么是敌人,让自己提心吊胆。
不同于那些将士,他们只管听命,令行禁止。但死士的责任只有一条,打得过就拼,打不过就挡在身前。
黑木属于后者。即便是阻挡过十余次刺杀,但他的功劳在军功簿上从未留下一笔。
朱由孝知道,他的军功,是刻在身上的。
最长的一条,是自肩胛骨一直划到后腰,几乎要将他劈成两截。
盛琳琅看着这摊烂肉的时候,直言这种死人不必再救,但依然尽心尽力将他救活了。
这人最可怕的地方,是每次救活了,都会更加凶狠,身上的功夫也会更加精进。
军中怪胎不少,死里逃生的也不少。但黑木这种只要他还能动,就会在敌人将剑刺入你身体前依旧站在身前的,朱由孝手下仅此一人。
黑木很聪明,无论围绕在朱由孝身边的帝国探子还是敌对的朝内势力派来的人,只要有证据他都会去处理。
但自黑木杀了几个内院派来的探子后,朱由孝有些忐忑,生怕这年轻人没折在沙场上,却毁在内耗中。
【八】
院子依旧,朱由孝一时有些感慨。
那个自小便跟着自己的孩童,已经变得陌生,甚至让人恐惧。
朱由孝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但即便这样,他身上的戾气依旧不如那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威压。
朱由孝想起那张坐上去并不舒服的椅子。
坐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掐断。
进了府,两侧栽种着石榴,一个女子正浇水,见了朱由孝忙躬身。
快到廊道时,朱由孝回头看着女子仍在细心地浇水,“这些,换掉吧”。
女子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朱由孝走回来,抚着叶子道:“都是当年栽种的,扔掉还是可惜了,找个宅子,移过去吧,你来打理。”
浇花的凌秋洛有点诧异,等朱由孝走了,才找了府里的老人问了。一个老婆子扔下手里的笸箩道:“简单啊,我就说这石榴保不住吧!当年太后不喜欢太嫔,所以太嫔自己搬出来,这些石榴就是带出来的,这一晃都多少年了。那时候我……”
凌秋洛性子有点急,见老婆子仍在唠叨,忍不住道:“那为何要迁走?”
老婆子被她打断,有点不耐烦,但接过了凌秋洛递过来的散碎银子后,环顾无人,低声道:“这是规矩,石榴多子。”
凌秋洛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叶无语。
她办事很麻利,待下午朱由孝打算出去时,院子里的石榴已经换了。
仿佛知道朱由孝想问什么,凌秋洛躬身道:“已经找了小院子移过去了。”
朱由孝看着新换的树,虽未开花,但细嫩的叶子已经长大。不由得问道:“这树?”
凌秋洛忙道:“太平花,又叫丰瑞花。”
朱由孝笑道:“可以可以,这差事办得漂亮,赏。”说罢,匆匆出去了。
黑木跟在身后,深深看了凌秋洛一眼,低头跟上去。
【九】
玄小柒的腿都快跑断了,找了块青石一屁股坐下。
看着前面疾行的风无影喊道:“老疯子,你不累?”
风无影脚下未停,嘴里喊道:“马上到了,你磨蹭什么?”
玄小柒无奈,只能锤了锤腿,起身继续跟上去。
风无影笑道:“若是你的腿能赶得上你的嘴,也就不用喊累了,小伙子,多把心思用在本事上”。
玄小柒边跑边道:“我又不用做贼,跑那么快干嘛?”
“嗯,你是不用做贼,但你要抓贼”风无影调笑。
玄小柒无语。
不得不承认,若是风无影犯案,十个玄小柒也抓不住他。风无影虽然长得高大,但丝毫不影响他疾行的速度,甚至跑动间能感觉到他全身都陷入一种奇怪的……习惯或者姿势。
逐渐地,玄小柒也学着风无影的姿势跑起来,开始时觉得有些怪异,但稍微习惯后,玄小柒竟觉得花费的气力逐渐降了下来。
风无影瞥了一眼,露出一丝微笑。
两人的目的地很简单,过秦江,走旱路沿江而上,而且专找小路。这是范筱特意安排的。
过了两个镇子,便到了目的地。
玄小柒不明白为什么八王爷的家眷会安排在戍卫营,但出来接他们的人却有印象。
是木头一样整天戳着的黑木。
看了看戍卫营武官对黑木的态度,玄小柒认定这人的官职肯定不小,但在军营里未穿军装,好像八王爷回京那天也没见他穿过。
黑木引起了玄小柒的兴趣。
但黑木只说了淡淡的几句话,便走了。留下风无影和玄小柒坐在营帐里发呆。
风无影倒是无所谓,玄小柒满肚子的火气,起身到处转悠着,想出大帐,却见两边都有甲士把守着,回过身唠叨两句便坐下打盹。
半晌后,黑木进来,抱拳道:“久等了,现在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夫人在后面,不方便出来,只能二位稍等,晚些时候一起出发。”
玄小柒立即跳起来冷笑道:“我说这么半天不见人,倒是查我们的底细去了!老疯子,这差事不好干,要不咱们走吧!”
风无影也看着黑木,等着他的答案。
黑木却面无表情道:“慢走,不送。”转身出去了。
玄小柒和风无影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风无影摇头道:“走江湖时听说过八王爷身边有这么一号人,没想到这家伙真是这么耿直。”
玄小柒气道:“这哪是什么耿直,就是缺心眼。”
走自然是不会走的,两人只能再等。
没人问八王爷为什么要留家眷在这,玄小柒能想到的唯一答案是为了确保安全。
这个粗野汉子,竟也有这般细心的时候,玄小柒听闻是这个差事,忍不住偷偷看着低声谈笑的盛琳琅和沈月。
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八王爷这么护着那位夫人,却又惦记着盛琳琅。
这种事,往往没人能说得清楚。
最后一丝夕阳躲进地平线下,队伍也出发了。
风无影和玄小柒并未在队伍中,而是走在前面百十丈,隐没在路旁的密林中。
队伍两侧二三十丈范围内也有甲士随着,以防异变。
队伍走得很快,三更左右已经到了秦江边,过了秦江,再有两个时辰便到了京都卫戍。
夜里的秦江已经看不到白日的景色,哗啦啦的水声在夜里显得更诡秘。
黑木站在江边,吩咐人驾了小船,不多时小船已折返回来,后面跟着一艘大船。
正要上船时,小船却摇晃了几下,眼看着迅速下沉。
黑木首先退到马车边,手里短棍和长柄短刀合在一起,轻轻扭动后接到一起,变成了一柄长刃矛。
风无影和玄小柒要退时,一群矮影举着东西自水里钻出来。
矮子手里的物什玄小柒再熟悉不过,打在身上的滋味更是让他难以忘记。
“量生尺?”玄小柒瞪了风无影一眼。
风无影干笑了下,他自然知道涂化疏案中盛琳琅指点,破了这群矮子,但风无影故意说迟了些,让玄小柒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知道了弱点,解决起来自然利索许多。
但玄小柒的剑刺在矮子巨阙穴的时候,矮子却没倒下去,一愣神的功夫,量生尺刮在胳膊上,疼得玄小柒险些将剑扔了。
玄小柒正待说话,身后黑木已经冲了出去,嘴里低声道:“绣花枕头”。
“哎呀,这根木头会骂人啊”玄小柒气得怪叫着冲上去。
黑木的速度很快,甚至隐隐比风无影还快。手里的怪异兵器也刁钻许多,以至于那浑身像铁打似的矮子被矛尖直接刺进去,随即挑着掉落江里。
但风无影发现这一击也花了黑木不少气力,握紧长矛的手也在不断变换着把握的位置,想要将力卸去。
风无影低声道:“这些非人力气奇大小心点。”
黑木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又朝着矮子冲过去。
“这么不要命的打法,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玄小柒知道黑木在以内力抵挡长矛上囤积的矮子的怪力,不由得有些佩服。
风无影突然从怀里拿出几个小瓶子,蹲在地上鼓捣起来,玄小柒没办法,只能站在他前面抵挡着矮子的量生尺。
挨了几下后,风无影喊了声退,踩在玄小柒的肩上跃起一两丈,手里的粉末撒了出去,随着夜风,那粉末冒着蓝盈盈地光飘在前方。
有两个甲士来不及退,身上已经沾上了。
黑木本已退到后面,又窜出去将两个甲士拎着膀子扯回来。风无影撒了药粉后,便用火折子点了包裹药粉的帕子扔出去。
闷哼声中,矮子们身上均已着了,不少矮子跳进江里,玄小柒等人正担心火灭时,那些跳进江里的矮子身上的火却并未熄灭,而是依旧着着。
“阴火?”黑木有些惊讶地看着风无影。
江里的人就像园子里的锦鲤一般,在清澈的水流中四处蹿梭,但拿身上的火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股股腥臭的气味传来,使得这看上去竟美得诡异的景色有些让人作呕。
过了一会儿,矮子们的尸灰已经随着江风飘远了。
众人松了口气。
原本沉下去的小船轻轻一晃,风无影和黑木想动手已经来不及了,一道黑影蹿进江里。
“杨秋雨?”看着江里波纹逐渐消失,玄小柒的脸黑了下来。
【十】
玄小柒等人目送着大船远远驶离,和风无影说笑着往回走。
黑木与他们一起,但没说话。
玄小柒有意问他为何王爷家眷要返回西北时,突然心里一紧,和风无影对视了一眼,脚下加快了步子往回赶。
八王府前,挂着白幡。
进进出出的甲士护卫们均穿着白衣。
玄小柒和风无影头上冒着白烟赶回来时,范筱呆坐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
他似乎依然能听到朱由孝那爽朗的声音在王府里回荡。
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玄小柒快步走进去,又快步走出来,一拳打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活生生将狮子挪了挪。
戎马十几年的咸阳王,那个拱卫着大夏的神话般的人物。
最终还是没能战死沙场。
而是死在自己府邸的浴桶里。
讽刺?无奈?屈辱?
在范筱低垂的头和玄小柒眼角的泪中都能看到。
除了滔天的恨意,也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黑木不说话,站在一边。
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五根手指不断地握紧,再放开。两只肩膀垂下来,好像也失去了力气。
“悲乎!八王爷慢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远便大喊着。
李公公在几个内侍搀扶下跌跌撞撞跑过来,到了府门口噗通跪下来,泪涕满面,泣不成声。
玄小柒抬起头,咬着后槽牙走过去,却被范筱抢先一步挡在后面。玄小柒伸手抓住范筱的肩膀,范筱觉得他再使点劲,自己的肩膀要被捏碎了。
风无影走过来,看似无意间扶着玄小柒,实则已捏住他的经脉,玄小柒浑身无力,搭在范筱身上的手也垂下来。
李公公捶胸顿足指着王府说不出话,几次差点晕过去,几个内侍赶忙扶着坐下了,抹前胸捶后背,好一会儿才转醒过来。
范筱铁青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李公公也说了几句与凶手不死不休的废话,便走了。
玄小柒看着那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脚步,恨声骂道:“死阉贼,我与你不共戴天!”
【十一】
朱由信震怒,颁诏以礼厚葬朱由孝,随即便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即便没有密旨,范筱也将与凶手不死不休。
一夜未合眼,玄小柒瞪着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盯着盛琳琅道:“没验出任何伤口,没验出任何毒,你这个仵作是怎么当的?”
盛琳琅有些气恼,但看着玄小柒认真的模样,口气软下来道:“你也看到了,门窗紧闭,他身上没有任何外力或者中毒的迹象……这不是能不能验得出来的事”。
玄小柒叹了口气道:“抱歉,我……”
盛琳琅摆手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抱歉。”
玄小柒喊了甲士过来问道:“门窗都检查了?”
“都查了”
“那就再查一遍,把门窗给我拆下来,一寸一寸看,把屋顶的瓦给我一片一片拆下来看!把地给我挖下去三尺!”玄小柒大吼着,随即出去了。
范筱看着跑出去的玄小柒和低头不语的盛琳琅,想要说话。盛琳琅却抓起自己的小袋子,将已经填好的尸格撕碎了,回到朱由孝的尸体旁。
那袋子是涂老送她的,本已丢了,却被风无影捡回来,塞在她手里道:“这里面装着的,是清白。”
盛琳琅知道他的意思,也感激这个曾经走千家过万户的贼王,他如今的身份,给他带来无尽的危险。但每次提到这个事,风无影总是一笑了之,然后找个无人的地方独自发呆。
盛琳琅不知道他的过去,只是在坊间偶尔听到。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会挡在她面前。
无论多凶狠的敌人。
盛琳琅知道朱由孝对她的感激和感情,但她已经有了沈月,心里便已容得不得他人。
看到朱由孝冰冷的身体时,她还是无法相信这个粗狂但扭捏,暴戾又温柔的人居然变成了尸体。
“今生,他最后一次需要你”范筱看着发呆的盛琳琅。
范筱的话让她有些沉重之余,加了几分凝重。
这具尸体上,有许多伤疤,也有许多故事。
盛琳琅流泪,即便那个将自己养大的涂老犯案死去,那个与自己目前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死去,她也未曾这般难过。
将尸格填了又撕掉,再重新填,重新检查。
直到内院的人过来将朱由孝运回去。
【十一】
范筱在内堂审案。
对面是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
朱由孝死的前三天和后两天,她分别化作商贩、阿婆、行脚苦力等人,在附近徘徊。
范筱看着她手背上的疤痕,一丝玩味道:“你不是凶手,但肯定知道些什么。”
老妇人满眼惊惧,畏畏缩缩道:“官老爷,我就是一个婆子,你抓我来做啥?”
“嗯,口音很正,想来是在京城很久了吧?”范筱看着她。
“老婆子我大小就在这,左邻右舍都知道,官老爷可以去查。”
“不必了,多年前一位长辈和我说过,见过你们的高手,当时好像也是个老婆子,但罗刹国的探子做到你这般不小心的,很少。”
老婆子没说话,看着范筱。
范筱笑道:“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出生便在左手上刺上八洞鬼师,又派出来做细作,看来你的职位很低,而且有什么把柄落在上司手里了吧?”
老婆子笑了笑,声音从年老变得清脆:“范筱到底是范筱,这么多江湖人要杀你,这么多探子要杀你,冲着你这缜密的心思,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放你走,但是你要告诉我你知道的,怎么样?”范筱笑着道。
“不怎么样,你们的手段我知道,我不说,活得还能长点。”
“无所谓,我也只是问问,如果你尝了她的银针后,还能这么说,我就直接放了你”范筱指着盛琳琅道。
玛莎的嘴终究敌不过盛琳琅的针。
但当她说出凌秋洛这个名字时,在场的人都有些诧异。
【十二】
凌秋洛是谁?
黑木突然想到那个浇花的女子。
凌秋洛不在王府,也不在石榴小院,好似人间蒸发了。
不知所措时,凌秋洛却站在府门口。
甲士们如临大敌,看着她。她却丝毫不在意,垂手看着急匆匆出来的范筱。
范筱看着浑身灰土龇牙咧嘴的甲士们,再看看好整以暇的凌秋洛,第一眼便知道她不说凶手。
将她请进府,有些奇怪道:“你不跑?”
凌秋洛笑道:“君子无尘,自拂其身。”
范筱苦笑道:“什么世道,竟连你们书阁的人都出来了”
“出世入世而已”凌秋洛将茶杯轻轻放下道。
“八王爷……与你没关系?”范筱迟疑了一下。
“书阁之人,均为君王分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凌秋洛道。
“那你在王府中?”
“好奇而已,顺便记录点王侯世家的杂事。”
玄小柒道:“好似玲珑志?”
凌秋洛眼里一亮道:“我只有第一卷,你那有么?可否借来看看?”
玄小柒嘿嘿笑道:“世上没人比我这还全了,不过……”
“不过,我不能答应你,这事与书阁无关,我也未曾听到房内有任何响动。”凌秋洛无奈道。
玄小柒无奈张了张嘴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能猜出来”
“这几日遇到的,都是这么缥缈的人么?”玄小柒有些失落。
“倒是有一件事有点意思,你们抓了那探子,知道我的身份,却又将罪名安在我身上。”凌秋洛眨眼道。
范筱知道她想说什么,又见她不想卷进来,只能笑道:“那你?”
“入世”凌秋洛笃定道。
“那你得小心那个阉贼,那老畜生净给人使绊子”玄小柒认真道。
“根子没了,要命何用?”凌秋洛微笑。
半晌,玄小柒看着凌秋洛道:“你们读书人骂人也这么直白么?”
【十三】
费了好一番功夫,罗刹交待了另外一件事。
她曾见一个小孩子在角门旁一个暗格钻出来,但转了几个弯却又不见了。
许是哪个婆子的孙子贪玩,想过来偷吃?
范筱带了玄小柒到角门处里里外外查看,却未见有暗格。
玄小柒比划着自己的腰,又仔细看了石墙,用手敲了敲,随即摇头。
范筱看着墙,突然道:“你说,拆掉它会怎么样?”
玄小柒忙摆手道:“你可别忘了我那二十板子是咋来的!”
范筱道:“你那是翻墙跑进王府偷看丫鬟,和我这个不一样。”
“皇家园林,内院肯定不会同意的”玄小柒继续摇头。
然后,两人刚走没一会儿,一驾失控马车撞到王府院墙上。街道司和内院到现场时,范筱和玄小柒已经在组织救急了。
内院来人急得满头是汗,见范筱在,仿佛是见到救星一般,将他拉到一旁道:“抓到人了么?”
范筱摇头。
“范大人,这事……暂时别报了吧?”来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哦?这可是件大事啊”范筱有些为难道。
“所幸还没造成影响,再说这条街大清早基本没人,您看……”
范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抓耳挠腮的街道司,恍然大悟道:“这样……那你先撤,这边问题不大”。
内院的人躬身道:“那就摆脱范大人了,那边我去回禀!”说罢,又过去和街道司嘀咕了一会儿,匆匆走了。
围墙又重新砌筑了,刷了新漆。街道司千恩万谢走了。
玄小柒站在墙前冷笑道:“看来,这人与王府脱不了干系,但除了那个木头和书阁那位,还会有谁?”
范筱看着粉刷一新的围墙,想着刚才见到的严丝合缝的墙壁,恍然道:“能把这么重的石墙推出来,又推回去,这人力气不小啊!”
玄小柒张了张嘴,咬牙道:“那个老阉贼?”
范筱没说话,纵身翻进围墙。
进了墙,经过一个石径就是池塘了,池塘对面是一座小阁楼。
范筱看着石径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推开阁楼的门,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阁楼里非常干净,显是有人经常打理,但看不出有人住。范筱仔细打量着屋子,转了半晌,笑着指了指地面。
玄小柒沿着他手指看去,地面上没什么灰尘,再仔细看看,门板上,轻笑道:“找到了”。
几个水渍范围不大,散落在靠近门板底部的地方。
范筱转身看着外面迎着波光的池塘,沿着门走到对面推开窗户。看着对面的内院,和草地上留下的一道清浅压痕。
【十四】
风无影看了看现场,指着那道压痕道:“就是这了”,说着,他从屋子里跃出,两只脚踩在空中沿着压痕往前疾行,到了内院院墙处,脚下稍用力,人已经翻了进去。
范筱看着他行云流水的步子道:“名不虚传。”玄小柒点头道:“有这本事,以后就用不着挨板子了。”
风无影半晌伏在墙头招了招手。
范筱两人走过来时,风无影正以奇怪的姿势慢慢地往出走。待出来,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两人疑惑间,风无影手中带了指套,指尖捏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轻轻一扯,地上几片草叶飘起来,在空中打着转。
风无影拿着一根树枝丢过去,树枝立时被那草叶搅的粉碎,剩下点粉末随着风散落。
“这群阉贼!”玄小柒恨声道。
风无影的脸上也愈发浓重起来,看着那翻飞的草叶道:“有点意思,很多年没碰到这东西了。”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它的用途范筱猜到了。
是专门用来对付风无影的。
铜网阵,又叫贼不留,上一辈贼圈里有几个好手都是陷在这东西上面,那翻飞的草叶其实是一柄柄锋利的小刀,用丝线穿了,再用一种奇怪的手法打上结,甚至能将人一点点将肉剔下来。
整个玲珑门,能叫得上贼的,除了风无影外,还没人能当得起这个殊荣。
玄小柒翻墙头,那叫蠢。
风无影这种能在皇城李公公的密室里拿出东西的,才叫贼。
贼这字,大多数人是讨厌的。
但在行当内部,小贼偷富,大盗窃国。
风无影对窃国没什么兴趣,但对稀奇古怪的人和物件,倒是好奇得很。
生平唯一次吃瘪,就是因为自己看上了一块木头。
那是一个傻子自己捡来的木头,然后将它用些工具反复琢磨,变成了一头小猪的模样。
傻子傻?但却用桐油将这木头小猪反复烘烤了,那手法简直比南粤坊的师傅还专业。
风无影看着这猪很好奇,忍不住晚上摸进去拿在手里把玩着。
在一个傻子家里偷东西,简直不要太简单。
但风无影拿到东西后,那傻子却睁着眼睛看着他,手里拿了一根烧火棍,硬是追了两天两夜。
风无影实在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傻子笑着也坐在地上。
风无影继续跑,傻子继续追。
等风无影真的没办法的时候,傻子却抱着自己的猪回去了。
风无影惊讶地看着傻子跑动的姿势,亦步亦趋地学起来。
这步法,便是护送王爷夫人时玄小柒学了点皮毛的步子。
也是风无影最能保命的依仗。
打不过就跑,不只是玄小柒会,也是做贼最基本的素质。
回过神的风无影冷笑着,朝范筱和玄小柒道:“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布下这东西,我去会会他。”
范筱有些担心道:“你去找谁?”
风无影的声音远远飘过来道:“债主,也许他还没跑远”。
范筱知道他是动了真火,转身用风火棍将那丝线搅了,仔细端详起来。
半晌,看着朱由孝出事的屋子,又看着丝线,朝玄小柒道:“卸下来的两扇窗呢?”
【十五】
窗子几乎是新的,甲士们将它重新装上。
范筱戴着鹿皮手套将丝线从两扇窗户中间穿过去,在窗户的消息处打了个活结。
自外面随手一拉,窗子轻轻关上了,消息落下来,好似从里面关上一样。
玄小柒拍手叫好。
这么精致的机关,很难想象是阉人的手法。
但朱由孝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还是想不明白。
直到内院派人来请盛琳琅。
盛琳琅急忙收拾了,和范筱一起去了内院。
朱由孝的尸体还在,只是颜色愈发变得有些深。
盛琳琅疑惑地仔细查看一番,在他的头发里找到一根丝线。
那丝线竟比头发还细不少,若不是盛琳琅不小心碰到朱由孝的发簪,头发散落下来,她还寻不到。
黑色的丝线在白布单上显得尤为刺眼。
盛琳琅将它轻轻放在朱由孝身体上,丝线仿佛活过来一般,直接钻到皮肉里了。
轻柔的丝线,钻进朱由孝的颅内,再由人自外面将窗子关了,朱由孝的死因终于查出来了。
【十六】
风无影往城外追。
方才出了城,已经感到有人在跟着。
加快脚下的步子,朝山林里走去。
风无影格外小心,若是他们在树林里布下贼不留,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试探地朝不同方向疾行,注意着身后人的步子。
排除了皇城的南方,风无影注意到只要自己朝东走,后面的人肯定会放慢步子,朝西或者南,后面的人反而加快。
就像狼群围猎,逐渐将猎物赶进陷阱。
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
东方,是一片密林,也是三个方向中最好的设伏地点。
风无影丝毫没有耽搁,一头扎进密林中。身后追击的人见他进了林子,倒是停下了,笑声随风飘进林子里。
林子里,杨秋雨站在树上,看着风无影绕着一棵棵树疾行,偶尔慢下来仔细看着。
半晌,风无影停下步子,朗声笑道:“看来,真是根子丢了,面子也不要了”
杨秋雨也不恼,矮小的身子依旧站在树上,只是眼神从戏谑逐渐变冷。
风无影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索性坐在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道:“回去告诉那个太监头子,这些没种的就不要用了,省得浪费粮食。”
杨秋雨从树上窜下来,手里拿了一个锦布诏书,嘴里飞快道:“奉北场李御厂命,查大道风无影,惯性偷盗,至人死命,奸淫掳掠,立斩!”
说完,人已经到了跟前,手里换了量生尺,径直冲向风无影。
风无影却转身沿着来时的几棵树不住地兜行,只是杨思雨到了身后时才转身或冲或挡。
两人一追一赶,不断变换招式和攻守方向。
杨思雨嘿嘿冷笑道:“今日你别想活着回去了!”
风无影眼珠一转,边跑边道:“我一个做贼的,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来找我的麻烦?”
杨思雨怒道:“无冤无仇?你自御厂那里偷了什么,心里没数么?”
“不就是一个册子么?这么着急,难道那册子里还写着你们命根子挂在谁家厕所里?”
“好小子,今日定要将你的皮扒下来!”杨思雨怪叫着往前冲。
“九目蚕丝,估计你们也没多少了吧?杀了八王爷,竟然还下得了血本给我用?”风无影笑道。
“那日若是你在,定然也跑不了!”
风无影猛地停在远处,回身冷哼道:“看来,八王爷真的是你们杀的。”
杨思雨一愣,暗叫不好,手里量生尺斜飞着便砸过去。砸完向后闪身跑出去了。
风无影脚下更快,躲过量生尺后立即追上去。
片刻,杨思雨矮小的身子突然又矮了半截,贴着地皮窜出去,停下脚后拍掌笑道:“看你死不死!”
风无影在他停住的同时也停下脚,此刻脚已扎进土里约有三分,看着杨思雨的同时,仔细打量着四周。
约莫方圆丈许空地上,四周被几棵大树围了,一条条丝线缓慢升起,密密麻麻的草叶打着转儿。
风无影叹道:“都说宦官没脑子,你倒是挺聪明。”
杨思雨笑道:“几次都被你逃了,今日我看你有几条命!”
风无影摇头道:“你知道做贼,除了跑得要快,还有什么保命的本事么?”
杨思雨一愣,风无影浑身一阵清脆的响声,人已经矮了下去,眨眼间便与他差不多高矮,手里的指套早已套上,沿着杨思雨刚才的路扑了过去。
风无影就像一只老鼠,伏在地上,沿着杨思雨踏过的地方飞速前进。
杨思雨大骇,还未等到他说话,风无影的指套已经握在他脖颈处,暴涨的身体恢复,将他提在半空中,任他如何挣扎,却也无可奈何。
风无影将他一把横着夹在腰里,一巴掌拍在屁股上道:“闭嘴!”
没等周遭围过来的矮子,已经冲了出去。
【十七】
杨思雨看着监斩的李公公和范筱。
手起,刀落。
【十八】
玄小柒看着朱由孝的棺椁,低声问道:“即使他再大胆,一个阉货竟能杀得了一个王爷么?”
范筱看着那个趴在墓碑上高声缀泣的朱由信沉吟道:“他不敢,但他身后的人敢。”
【十九】
散朝后,朱有信依旧坐在天阶最顶端的椅子上,看着那些缓步而下的大臣,打量着皇城,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