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论坛【 笑傲江山 】[ 一剑光寒 ] → [C1区-30-3-8]重台莲 

  共有606人关注过本帖树形打印复制链接

主题:[C1区-30-3-8]重台莲 

美女呀,离线,留言给我吧!
[参]玲珑志
  1楼 群杀玩家  46帖  2022/3/25 19:23:18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1 届
[C1区-30-3-8]重台莲  发帖心情 Post By:2022/4/21 19:53:14 [只看该作者]

楔子


凉风自窗而入,拂动绛朱帘幔,床前琉璃铃琮瑢轻响,摇醒满床幽梦。她迷蒙着睁开眼眸,才发现枕边人已不在,抬手撩起帷帐一角,唯见屋内红烛已灭,皎白月光倒是覆了一地。


寂静夜里,窗外湖畔响起幽幽笛音,呜咽低徊,似诉衷肠。她披着湖蓝长衣赤足而行,青砖地寒凉似水,脚踝间金铃洒下串串轻吟。


推扉而望,那人正坐在湖畔秋千上,满架青藤垂丝缀花,让其背影隐隐约约。


她踏着起起落落的笛声穿过长廊,来到秋千后。


“怎么了,又做噩梦?”


那人只放下了笛子,却不做声。


她缓缓转上前,与那人并肩而坐,拂过其手。


“手都凉了,要不要回房去?”


低语温存,依旧得不到回答。


“是想家了吗?”她望向沉静如璧的湖泊,轻轻倚靠在那人肩头,随后双足点地,缠满青藤的秋千便载着两人悠悠荡荡,“你不是说过,想要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忘记以前所有的事,安安静静地生活吗?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与你。”


泠泠的,足踝金铃寂寞摇响。


“你怎么,不理我了……”


【一】琴画


朝阳喷薄而出,染亮如絮白云。轩昂马队飞快穿过城门,沿三山街径直往东,不多时便抵达应天府衙。


曹珩从马车上下来,大步踏进朱红门内。曹萌萌紧随其后,穿堂过院,来到内厅,才见到了昨夜被找回的许大人。


许云哲本来正以手支额在休息,听闻脚步声,忙起身问:“镇江那边可查到什么?”


曹珩没回话,眼角余光只轻轻一扫,曹萌萌心领神会,迅速巡视四周,关闭门窗。许云哲见状一怔,曹珩这才向他拱手:“恐怕要令许大人失望,我虽猜到南小姐和风铃之间应该还牵涉到漕帮的秦苍,只可惜去晚一步。”


“怎么讲?”许云哲不禁蹙眉。


曹珩微微喟叹,道:“我们赶到云台山时,秦苍已不见踪影。据他家奴说,昨天深夜听到马蹄声响,应该是秦苍独自外出。我们又沿蹄印追至西津渡口,也并无发现。而江边蹄痕凌乱,加之又下过大雨,秦苍到底去了何处竟无法确定。”


许云哲略一沉吟,道:“你马不停蹄赶往镇江,秦苍怎会正巧在那时消失?难不成是走漏风声,他才仓促逃亡?”


“有这可能,但屋中贵重之物全都未动,只少了竹笠佩剑,倒不太像是为保命而弃帮不顾的样子。我已向当地衙门下令,务必加急搜查。”曹珩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如若秦苍消失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已被灭口,那就不太好办了。”


许云哲神情凝重,思索片刻后当即道:“曹掌印,请暂借我锦衣卫人马,将南晴婉父兄即刻押回衙门审讯,绝不能再被人抢先断了后路。”


“好。”曹珩颔首,曹萌萌抱拳飒然转身,当即出门传令。许云哲又道:“我早已查证不少实情,待审问完毕后,你我一同押着人犯返京面圣,料那苏建定无法再一一抵赖。”


曹珩以手支颔,却问道:“许大人,你审问南家父子,大约需要几天?”


许云哲怔了怔:“现在难以明确,怎么?”


“我先将见闻写入密折,交予亲信即刻返京,先一步呈至万岁面前。在你审问南家父子之时,我还有事要查,若赶得及,三日后正是中秋,你我共同启程,锦衣卫沿途保护可使安全无虞。”


许云哲颇感意外,打量着他:“那另外的事件,也与朝堂有关?””


曹珩这才端起了温热的白瓷杯,缓缓道:“去年冬天户部尚书秦原被杀之案,想必许大人也知晓。”


“秦大人那案件不是已经破了?”许云哲惊讶道,“我当时不在京城,听闻是其子秦宾带着一名蒙面女子进入内院书房,仆人们都在忙碌,未听闻里面有什么动静,待等发现秦大人倒在血泊中,却遍寻不及秦公子与那蒙面女子。”


正说到这儿,屋门轻开,曹萌萌快步而入,向二人禀报事情已安排妥当。曹珩指了指她,向许云哲道:“当时曹参将也参与了搜寻秦宾之事,可以让她说说。”


“秦宾?对,我当时正带人巡卫京城呢,就接到旨意搜寻二人下落。”曹萌萌不假思索地回道,“当天下午,有人在城南发现了秦公子的尸体,仵作检查后认为他是服毒自尽。于是我带人全力追查那蒙面女子的下落,听说秦宾嗜棋如命,而且有一癖好,爱伴着琴音钻研棋局,与教坊司琴师阿斯兰关系密切。这琴师来自西域,长相柔美,我们怀疑那蒙面女子正是他改扮,便又匆匆赶去教坊司。只可惜……”


她拖长尾音,不由看了看曹珩,无奈道:“也像这次一样,扑了个空。尽管京城到处张贴画像,阿斯兰却消失不见……”


“但后来这琴师还是落网了?”许云哲不禁问。


“是。”曹珩扬起脸,窗缝间透进的晨辉亮色正映在眸中,“七天之后,河间府阜城县派人通传,说有人密报小客栈里发现与阿斯兰极为相似的人。顺天府尹接到消息后,连夜派人赶去捉拿。然而待等马队抵达,那客栈却已燃起大火,住客伙计四散奔逃,一片混乱。衙役卫兵合力追寻,终于在运河边发现了骑马逃亡的阿斯兰,并将其重创。”


曹萌萌怒了努嘴:“这人中箭被押回京城后,经不住拷问,招认是自己妆扮成女子进入秦府,刺杀了秦大人。但是没等顺天府将内情审问清楚,他居然在牢里自尽了。”


“我当时只粗略知晓此事,同僚们也都不解那琴师为何要刺杀秦大人,秦公子又为何会将其带回府中。不过……”许云哲看着曹珩那平静的双目,“秦大人虽为人八面玲珑,实则与苏建定并不对路,而其去世后,苏建定便向万岁上奏,希望推翻先前由秦大人一党提出的漕运长运法。这其中有无关联,可就不得而知了。”


曹珩淡淡一哂,未予评判,只是道:“此案虽对外说是凶犯已落网正法,但万岁始终牵挂于心。顺天府、刑部还有玲珑门一直暗中查证,就在我离京后不久,宫中传出密函,其中便附着相关讯息。”


许云哲神色一凛,追问道:“莫非是查到了内情?”


“当日阿斯兰住在阜城县客栈时,曾有两名女子出入其房间,只是后来再没现身,不知究竟是何身份。”曹珩低着眉眼,以杯盖轻轻撇去深绿茶梗,忽而又抬头微笑,“许大人在这应天府交游广泛,不知是否认识一位叫做沉樱的舞姬?”


许云哲被这突如其来的的询问弄得颇为意外,略显尴尬道:“莲舫的沉樱?见过一两次,我是为了从富商口中套话,才去那里……”


静立一旁的曹萌萌不由瞥瞥他,曹珩倒是不甚在意地道:“这个我自然知晓。许大人可知沉樱是在今年春天才到了应天府的?”


“……似乎略有耳闻。怎么?”


曹珩以颀皙手指轻点桌面,曼声道:“许大人又是否知晓,阿斯兰在京城教坊司中,曾有一名结拜义妹,陆浅芷。”


许云哲愕然:“这陆浅芷我也见过,娴雅温和,乃是言官陆抱信之女,不幸受到牵连被没入教坊司,但她父亲的冤屈,后来不是得以翻案了吗?难道她与秦大人被杀之事也有关联?”


曹珩还未开口,曹萌萌忍不住笑吟吟地道:“许大人连京城教坊司也那么熟悉呀,可您大概不知道,陆大人沉冤得雪后不久,陆浅芷就不知去向……”


曹珩斜睨她一眼,眼神含嗔又无奈。许云哲倒是并无介意,纳罕道:“你们的意思,难道是怀疑如今应天府的沉樱是由陆浅芷改扮的?这怎么可能?我分别见过此二女,虽不算特别熟稔,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在京城时,陆浅芷还有一名闺中密友,拾画。”曹珩缓缓起身,负手侧望着他,眸光幽深,“此女精通画艺,更擅妆扮,据说她曾将豆蔻年华的小丫鬟化妆为七旬老妪,教坊司上下无一人看出破绽。就在陆浅芷不见的前一晚,拾画在嘈杂的夜宴间,也无故消失。而根据玲珑门暗探上报,今年春天,沉樱抵达南京时,并不是单身一人,而是,二女同行。”


“我去莲舫之时,她却说自己孤身在此,并无好友。”许云哲神情渐肃,抬头道,“那么,曹掌印认为如今在南京莲舫中的沉樱,究竟是谁呢?”


曹珩背着手,望向被朝阳映得金亮的花窗,淡淡道:“那就恐怕只能亲自去往莲舫,一探究竟了。”


*


万字穿花门豁然开启,亮眼阳光斜照而来。曹珩暂别许云哲,款款往青翠掩映的石径走,行至月洞门处,却忽觉身后少了个人。


转回身一望,往常紧随其后的曹萌萌却拖拖拉拉离得好远,走几步踢一下道边小草,本是粉粉团团的脸容间满是沮丧。曹珩不由皱眉:“做什么呢?还不跟上?”


曹萌萌站在摇曳树影下,用鹿靴轻点青石砖上漏映的光亮,嘀咕道:“那什么莲舫,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许大人既然见过沉樱,就让他再去一回呀!”


“正因许大人去过,身份早已被沉樱知晓,再去还能问出什么?莲舫主人背景复杂,甚至与南京守备永定侯交情匪浅,眼下我们手无实据,又不能擅自捉拿审问。不是我去,还能叫谁?”


“那您一定要带着我一同去!”曹萌萌挺起胸膛,脸颊不免微微发热,“鱼龙混杂的地方,多不安全!”


曹珩睨着这如海棠初绽的少女,目光停留片刻随即又转开,淡淡道:“不行,哪有带着自家姑娘去风月之地的?”


曹萌萌愣怔一瞬,当即愤然反击:“那以后我再也不处处保护您了!”


“你!”曹珩忍不住扬起手,还未怎样呢,她竟憋着嘴,圆亮的眼里莹泪濛濛。曹珩倒抽一口冷气,压低声音道:“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堂堂神机营参将,竟为这事掉眼泪?!叫人看到成何体统!”


“您刚才不是都要打我了吗?!”她终于忍不住怨愤,晶透泪水摔落在地,洇开成花。


他无奈又愠恼,轻拍了拍她那乌黑的丫髻。“这是打吗?成日乱想什么?”


曹萌萌泪汪汪地扬起脸,圆圆的眼里满是哀怜:“那,您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是您的贴身护卫呀!义父!”


“……亏你还能叫出这一声!”


【二】红莲


幕府山背倚奔涌长江,青黛横抹绵延起伏,西北双峰合称翠萝,峰间溪流潺潺,下有碧玉湖泊映涵云影,袅袅荡荡,清媚生波。


夜色初降,峰下琼楼朱阁渐次亮起灯火。清风掠过,满湖红莲碧叶摇曳婀娜,露出涟漪点点。湖中有高台出水,状若重瓣莲花,不远处的画舫上则是娇言软语,脂香粉浓。众人正推杯换盏时,忽闻水上清笛高起,飞旋飘渺。原本沉醉于酒色间的宾客们陡然一震,随即抛下身旁的女子,纷纷涌到船头往前张望。


“来了来了!”


玉笛飞音间,湖畔秋千高高荡起,因夜色朦胧,只隐见倩影纤姿,赤红丝帛在夜风间飘曳幽长,倏忽间红影翩然,已如灵凤般飞至半空。宾客哗然声中,那身影悠悠而落,恰立于高台中心。


莲灯高挑,明照芳华。


一身绛红的她朝画舫行礼,不卑不亢,正待随着曲声起舞,却有一艘小而精致的画船缓缓驶来,船头有人向她唤道:“沉樱姑娘,这边请。”


沉樱微微一怔,扬起双臂道:“这是该起舞的时刻,还请贵客稍等。”


“是主人的贵客。”船头仆人举起手中雕琢华丽的牙牌,神情恭谨。沉樱微微蹙眉,此时背后画舫间早已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落落大方地转回身,向众人温和道:“稍后便来,今夜定当令贵客们尽兴而归。”


在不满的议论声中,沉樱轻轻跃下高台,落在了船头。


撩开层层朱纱,船内烛火晃动,光影温润。


“打搅姑娘起舞,万望见谅。”黑檀几案后的男子起身微笑,深青连珠纹曳撒暗暗生光。


沉樱看看他,又看看站在角落抱着双臂的白衣少年,淡淡行礼:“初次相见,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免贵姓王,最普通不过的姓氏。”曹珩笑着落座,又随意一指身后,“这是我家中剑童。”


少年妆扮的曹萌萌故作冷淡,只看了一眼沉樱,便垂下眼睫。


桨声渐起,画船缓缓朝对岸驶去。沉樱屈膝跪坐,为曹珩倒水沏茶,烛光下素手纤纤,宛若凝脂。“王公子是第一次来南京?听口音是北方人。”


“燕京人。”他望着沉樱的手道,“不过跟随家父常年在外经商,偶尔才回京城住一段时间。这次来南京,听朋友说起莲舫的沉樱姑娘堪称一绝,特来一睹芳姿。”


沉樱低眉浅笑,为他沏了一杯茶,递将过去。“公子是我们莲舫主人的好友?”


“经由父亲好友引见认识的,家父人脉颇广。”曹珩接过茶杯,抬眸凝望她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沉樱姑娘有些眼熟……”


她抬手掠了掠鬓间发缕,笑靥微露:“这话虽听得多了,却也仍是受用。公子既是第一次来莲舫,又怎会觉得我眼熟呢?”


她这边软语温柔,站在角落里的曹萌萌心如猫抓,却又只能强忍不悦。曹珩倒是丝毫没在意身后人,看着沉樱温情款款:“我听说,姑娘是今年春天才到了这里,说不定以前我们曾在哪里见过?”


沉樱挑起黛眉讶然道:“是吗?可我辗转多地,竟不记得是否见过公子了……”


“姑娘去过哪些地方?”


“……扬州、苏州,然后就是这里。”沉樱转眸轻问,“王公子贵庚啊?”


“二十八。”他笑着又问,“姑娘没去过京城?”


“没有。京城藏龙卧虎的,我哪里有立足之地呢?”她浅浅一笑,用银质小匙舀起桌上水晶盘里的蜜饯,送到曹珩口边,“公子尝尝这个杏脯,酸甜可口……”


曹珩还未及回应,身后却忽然探出一只手,将那杏脯一下子抓过去。“我家公子从来不爱吃酸甜的东西,会倒胃口。”曹萌萌沉嗓皱眉,俨然忠心耿耿好护卫。


“不得无礼。”他故作不悦盯她一眼,又向沉樱道,“姑娘才貌双全,就算去了京城也必定能艳压群芳。听姑娘语气,竟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是啊,自幼远离故乡,漂泊多处。”沉樱眼神迷濛,忽而道,“那画舫上的客人们想必等得着急,公子可否让我先回去……”


她话还未说罢,曹珩却以手抚额,蹙眉道:“坐船久了有些头晕,可否陪我上岸走走?那画舫上酒色弥漫,姑娘恐怕也不爱与他们打交道。”


沉樱略显犹豫,曹珩却已扶着船舱起身,曹萌萌赶紧跟上一步,抢在沉樱之前搀着他往外去。


画船穿过石桥,停靠在了杨柳岸边,曹萌萌率先跃上岸,又回头拉着曹珩的手,生怕他真会摔倒一般。


云掩月晕,山色深黛,夜风轻掠间,漫山草木窸窣,俯仰似舞。曹珩上岸后,有意与沉樱并肩而行,边走边谈。曹萌萌郁郁寡欢跟在后边,偶尔听到沉樱轻笑,更无端心烦。


行了一程,曹珩眺望前方,见碧影掩映间有朱檐斜飞,回头道:“沉樱姑娘,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可否去休憩片刻?”


沉樱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是我的住处,里面陈设简单……”


“既是姑娘住处,定是雅致脱俗,我这一路走得有些累了,进去休息片刻不碍事吧?”说话间,他已朝着那边走去,沉樱微微蹙眉,跟在边上道:“公子,并不是我有意怠慢,但我们莲舫也有自己的规矩,初次过来的贵客是不能够进入闺房的……”


“只是去坐一会儿就走,我又不是轻薄之人。”曹珩穿过青藤袅娜的长廊继续往前。


“王公子!”沉樱敛容上前,“若主人怪责起来,沉樱承担不起……”


曹珩还未说话,曹萌萌却肃着脸道:“我家公子上至朝堂大员,下至江湖豪杰,都能坐在一起喝酒闲谈,怎么进你房间休息片刻都不成?”


沉樱听了此话,只得将屋门推开。


琉璃莲花灯悄寂亮起,照拂一室清妩。菱窗格,紫檀案,花鸟屏,朱纱幔,飘飘袅袅,似梦如幻。曹萌萌想要举步进屋,被曹珩目光一扫,只得怏怏退缩回去,替两人虚掩上门,自己守在外面。


沉樱在准备茶点,他倚坐桌旁徐开折扇,随意问道:“姑娘是独自住在这里?怎么不和其他人同住在那些画楼里?”


沉樱奉上青瓷果盘,用银签拈起莹嫩梨片送上前:“她们是在莲舫多年的,我来得晚,自然就单独住到了这边。”


“哦?那岂不是很孤单?”曹珩接过梨片轻轻入口,想了想,问道,“但介绍我来此地的朋友却说,他当初到此宴饮时,见到沉樱姑娘有一好友,一妩媚一清雅,正是人间双绝。不知你那位姐妹,今日可在莲舫?”


她削梨的动作略微一顿,秀丽小刀在烛火下流动银光。


“公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您那位朋友,是莲舫常客吗?”沉樱唇边依旧含笑,凑近曹珩耳畔低声问,“您来这一趟,到底是为见我,还是为见我的姐妹呀?”


细语轻息,暗香撩浮。


曹珩会心一笑,侧过脸凝视着她那清媚双眸,也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回应:“得见美人,自是欢喜。若能有缘结识双丽,更是锦上添花,人间乐事。”


灯焰跃动,绽出火花。


“王公子可真会蜜语甜言……可惜呀……”沉樱望着他的双目,轻轻喟叹,“是曾有一位姐妹与我同住在此,但她早就离开,不在莲舫。”


“哦?怎会这样?”曹珩扬起秀眉,略显失望地道,“那位姑娘是去了何处?”


沉樱侧回身子,又低眸,慢慢削下一片莹梨。“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又遇到良人得以赎身,就这样,走了。”


曹珩讶然:“你们不是同来应天的吗?为何她独自离开也不等着你?”


“公子知道的倒真不少。她有心上人了,自然不会漂泊无依。而我……”她拈起那片透薄白嫩的雪梨,在灯火下慢慢抿嚼甘甜,“我辗转流离无定处,离开莲舫又去往何方?”


曹珩刚要接话,忽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公子,出事了,咱们还是走吧!”


曹珩微微一怔,起身打开屋门。曹萌萌气喘吁吁道:“莲池那边好像打起架来,好像有人被丢到湖里去了,岸上围着一大群人呢!”


“无非争风吃醋罢了,不用在意。”曹珩说着,回头道,“是吧,沉樱姑娘?”


沉樱却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就往外走。“莲舫出事,我得过去看看。”她匆匆说罢,便奔向长廊。曹珩紧跟数步,忽而故意道:“糟了,将扇子落在房中,我稍后就来。”


沉樱也没等他,顾自匆匆而去,曹珩迅疾折返入屋,顺手关上房门。


寂静屋中唯剩灯焰跳跃,迷晃出忽高忽低的光影。他快步推开内室房门,半开的菱格窗外涌进夜风,吹拂绛红帷幕变幻飘飞。


雕花樟木箱、仕女云母屏、八宝拔步床……他探身撩起低垂的帷帐,床上锦被华褥,绣枕一双。再隔着里床帷帐往墙上横斜一摸,竟觉有长长缝隙,像是藏有暗门。


曹珩正待再查,门外又传来曹萌萌焦急的声音:“快点,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侧身下床,将床褥帘幔迅速恢复原状。刚想出内室,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临窗桌上一对黑漆描金妆奁盒。样式颜色皆一模一样,分左右放置,其上各有明镜泛光。


曹珩注视着这一对妆奁盒,走了过去。


将那三层抽屉依次迅速拉开,尽是胭脂水粉、钗钿耳坠,他略一思忖,在左右第一层抽屉各拿起两盒脂粉。轻拧细闻,浓淡不一,色泽亦有差别。


“义父您在干什么?”曹萌萌在外面推门。


他迅疾以手指轻抹脂粉,随即放回原样,匆匆打开房门,只说了句“走”,便朝湖畔而去。


“您有什么发现吗?”曹萌萌在后边追问。


“回去再说。”他望向浮盈满月的湖面,“是你去叫徐千户他们挑事的?”


曹萌萌扬起脸带着小小的得意:“那当然了,他们一直等在酒席间呢,打个唿哨的事儿,还能做不成?要不是这样,您能独自进她房间?”


曹珩笑睨她一眼不说话。两人回到莲池那边时,那被扔下水的纨绔子弟已被救了上来,正骂骂咧咧找人报仇,只是遍寻不着刚才发酒疯的两个壮汉。人群攒动间,沉樱倒是已站到了水中的高台上,身姿一旋,原本嘈杂的酒客们渐渐平静下来。


笙箫顿起,倩影翩然。


通往出口的石径上,曹珩负手前行,曹萌萌有意往后望去:“义父怎么不去看她跳舞?”


“那么多人,少我一个也无妨。”他淡漠地望着前方,“反正还要来。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替我再来一趟。”


“啊?!”


【三】夜语


凉月高悬中天,满湖秋水悄寂无波。先前那零零星星的雨丝早已停歇,幕府山下曲终人散,唯余亭台间酒痕斑斑,脂粉香残。


翠萝峰间的屋内也已熄灭了灯火,横斜草丛间蛩音轻轻,宛似梦吟。


“咔啦”一声,屋子里传来低微响动,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又有微弱光亮渐渐晕开,随后,有人轻叹一声:“今天累吗?我看你又是很晚才回来。”


“每天都是如此,早已不觉得累了。”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带些怜惜地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不会孤单?”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每晚都会回来陪我,又怎会孤单呢?倒是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朝着那些人媚笑,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那不然呢?我只需知道,你一直在这等着我,就够了。”她低声呢喃,似含着醉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再次传来,像是有人在宽衣解带。“你来。”她又低低痴笑,“来抱住我。”


脚步缓慢,随后昏暗里漫出交缠低吟,满足而又悲伤。


“想我了吗?嗯?”


“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只想着你……”


低低的笑,像湖波涟漪微晃荡浮。


“可是今天,有人进了房间……”那个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是你带他进来的。从未见过的男人,怎么能够踏进我们的房间?!”


她忽然变得慌乱,语声亦卑微哀怜:“他是莲舫主人的朋友,又家世显赫,我不能太过怠慢……”


“可我不想让别的男人再进来,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带人进来,不会再让人躺上我们的床榻!”


“再也不会了好吗?他只是进来坐了坐,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你只能是我的,知道吗?”


溢满了温存的呻吟,在微凉秋夜里时有时无。


后窗暗影里,曹萌萌伏在草丛间,听着这微弱语声,不知为何,竟觉心头发凉。


*


云层轻移,掩蔽了月光,曹珩独坐于书房灯下,望着眼前的一方白帕。


“笃笃笃”房门轻响,他应了一声,身穿夜行服的曹萌萌推门而入。


“怎么样?”曹珩倒也不着急,倚坐在那里慢悠悠问道。


曹萌萌的呼吸有些急促,原本粉嫩的脸颊不知是因急着赶路被风吹了,还是其他的原因染上了红晕。“义父,那屋子里,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果然如此。”他哂笑一声,拈起那方白帕,又抬目问,“怎么了,为何这样慌乱?”


“我……”她的脸更红了,额头沁出微微的汗,“我不知道该怎样讲!沉樱与那个人在讲话,可是……可是她们好像不仅是在讲话,还在……”


他有些讶异:“还在怎样?”


她绯红了脸:“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很亲昵。”


曹珩皱了皱眉:“你这样慌里慌张的,没被发现吧?”


“您又小瞧我!”曹萌萌挪到桌前,凑过去看看他手中的帕子,“我替您去探了明白,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觉得那屋子里有两个人……”


曹珩淡淡一笑,将白帕展开,送到她面前:“闻一闻。”


她愣了愣,脸颊又不禁微微发热,故作镇静地接过帕子,见上面有两道浓淡不一的痕迹。左侧近似玫红,右侧则深红之间略显绛紫。


她犹豫着闻了又闻,道:“差不多,放在一起觉得浓淡有些差别,要是分开来,我根本分不清楚。”


曹珩瞥瞥她,又道:“翻过来闻闻呢?”


她将帕子翻过来看了一遍,嘀咕道:“什么都没有呀……”说话间凑近闻了闻,皱着眉道,“有点香,是什么?”


他撑着下颌,颇为感慨地望着她,道:“玫红的是玫瑰绵,深红的是紫柳娇。反面你看不出的,是珍珠粉与玉簪粉。”


“我又不涂脂抹粉怎么会分得清呀!”曹萌萌红着脸反击,“这就是您在沉樱房间里发现的?又能说明什么?”


“玫瑰配珍珠,紫柳配玉簪。”曹珩双手交错,闲散地道,“这是去年京城乃至宫里最时兴的妆容,就连皇贵妃与淑妃也这样妆扮。”


曹萌萌一怔:“就因为这,你能断定屋中有两人?一个人难道不能用两套胭脂水粉吗?您还真是少见多怪……”


他竟禁不住笑了:“当然能,用十套八套也没关系。只不过,这玫瑰配珍珠适宜肤质柔滑之人,而紫柳配玉簪只适合肤质干爽之人。若是乱用的话可能并不舒适甚至起疹子,更何谈美丽了。”


“……您成天就研究这些?”


“皇贵妃与淑妃无论什么都对着干对着用,不适合的拿来涂脸,肿成什么似的,我还能不知道吗?”曹珩无奈一叹,“这不是也让你亲自核查一番,才证明并非我多想?”


“那我们现在就带兵去莲舫,将那人抓回来审讯!”


“身份未明,不急于一时。”曹珩微笑道,“不是还未看过她起舞吗?”


*


金辉荡开翠湖,铺叠万千光亮。莲歌轻灵,桨声欸乃,画舫在湖上缓缓浮行。满池红莲重瓣,高台上沉樱伴随乐声凌空跃起,纤腰柔曼,宛如飞天。


曹珩又换了一身行头,竹青如意纹曳撒配着白玉腰带,玉骨梅枝扇下悬绛红玛瑙坠,不声不响坐在画舫最中间的位置。曹萌萌依旧是少年装束,找了个角落独自待着。


中间座位素来是为最尊贵的客人所留,舞姬们见曹珩气度非凡,少不得围上来逢迎讨好。曹珩慢慢饮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们闲聊,目光还总是停在前方高台上。


正为他倒酒的黄衫女子睨了一眼那边,含笑道:“公子是专门来看沉樱的?这人呀舞虽跳得不错,性子却高傲,您要想在她身上花钱,可得打算好。”


“是吗?钱倒是不缺。”曹珩特意看了看她,“可我昨天与她聊着并不觉得高傲,倒听她说孤零零一个,许是她比你们来得晚,不合群?”


黄衫女子嗤笑一声,腰肢一软便倚在他身上:“看她装得那个样子,只对男人好言好语,自己选了那僻静地方住着,倒说我们挤兑她?”


曹珩起身又接过对面少女递来的葡萄,借机轻轻推开那黄衫女子,因笑道:“我初来乍到不知情,只是听她说以前也有个姐妹一同来的,后来那姑娘却跟着心上人走了,就觉得沉樱有些可怜。”


“是说幽兰吗?”周围姑娘们纷纷议论,黄衫女子道:“我可没瞧见什么男人来带幽兰走,明明是自己哭着出去,想必是和沉樱吵架合不来。”


“不是有人给她赎身带离莲舫了吗?”曹珩诧异道。


“那可不知道,我当日正在船头绣花,望到幽兰从莲池边走过,手里提着包裹,眼泪汪汪的样子。我还问她呢,她只说要走了,沉樱不乐意,待在屋子里也不出来送。这也难怪,一起来的莲舫,幽兰却走了,她能高兴得起来吗?”


“那幽兰后来再没回转?”


“自然了,那屋子本来就是她和沉樱两人住的。幽兰总是生病,不陪客,只弹琴。沉樱待她倒是挺好,不过幽兰经常悲悲戚戚的,还走神弹错琴,没少挨骂。”


正说话间,高台上的沉樱一曲舞罢,已轻跃上画舫。客人们纷纷朝她招呼,更有穿着华贵的肥胖男子脚步趔趄着挤过去,一把将她搂住。


“好几天没见,你这腰身更软了……”那男人满脸肥肉,鼻尖冒着油光,凑近就哑声笑。


沉樱一扭腰想要闪避,无奈被他搂得更紧。她敛着眉,被他几乎拖着行往临窗的酒桌。恰经过中间那桌时,却听有人唤道:“沉樱姑娘,过来休息片刻。”


她一怔,望到众女簇拥下的曹珩,还未开口,那胖男人已横眉斥道:“没看到她要上我那里喝酒去吗?”


“可她起舞许久,该坐下好好休息。”曹珩不紧不慢伸出手臂,挡住他的去路。


那人恼怒间将沉樱往边上一推,狠狠道:“小子,你可是头一次来这里?不知道南京守备永定侯吗?!”


画舫众人皆回头来看,曹珩却满不在乎,徐徐展开那梅枝玉骨扇,倨傲道:“阁下莫非就是永定侯?看着脑满肠肥,侯爷会是这般模样?”


“我看你是找打!”男子脸涨得通红,随手抓起桌上酒壶便向曹珩当头砸下,谁料白光一道飞射而来,正中男子手腕。但听得惨叫一声,那人捂着手腕脸色发白,酒壶“当啷”落地,溅出满地斑痕。


“到底是谁想找打,那么大个头,却不中用。”曹萌萌双手抱胸,走到曹珩身边,向那男人不屑讥笑。男人只觉腕骨仿佛裂了一般,又怕又怒叫嚷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朝我出手,定叫你们走不出应天府!”叫喊声中,远处亭台间已有数名奴仆循声往这边奔来。


“少拿大话吓人!”曹萌萌瞪他一眼,眼光一扫,落在曹珩手中的折扇上,顿作震惊神情,“不好了,公子您这折扇被酒水溅上,污了画面!”


曹珩这才低眸一看,果然清瘦梅枝被酒水晕染,已散开成团。他愠怒起身,朝那男子呵斥:“你可知这扇面是太子少保李景言亲笔所绘,今日竟被你这酒囊饭袋糟蹋,简直暴殄天物!”


此时那男子的仆从均已赶到助威,他在手下面前自不肯示弱,有意扯高嗓门道:“不知道哪里买了把折扇装风流,还什么太子少保亲手画的,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里人不成?!”


周围众人见状,纷纷起哄鼓噪,巴不得两人当场动手。喧嚷声中,却见沉樱敛容上前,向曹珩端庄行礼,取过那折扇细细一看,又睨着那胖男人道:“孙大官人,这位公子的扇面,确实是太子少保李景言李大人之作。”


男子一愣,怒目圆睁:“怎么,你看着他年轻漂亮就相帮说好话?!翻脸无情的婊子,小心我……”


话未说罢,但觉眼前银光闪现,脖颈陡然一凉,竟已被寒锋架颈,顿时全身发冷,瞠目结舌。众人惊骇后退,曹萌萌横目冷扫,粉面含煞:“再敢口吐半个脏字,小心你的脑袋!”


那男子哪里还敢言语,唯有沉樱落落大方站在人前:“李大人浸淫于画梅已有四十多年,笔下墨梅古朴奇崛,苍劲孤介,寻常人临摹不得,更难学到精髓,加之画畔还有印鉴款识,都非伪作。王公子既然能手持这样一柄折扇,想必与李大人交情匪浅。”她又朝那男子款款道,“孙大官人,您既是永定侯府中的,也该知道若是闹将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孙姓男子愠怒未消,却又被这架势震慑,一时间尴尬不安,梗着脖子还强词夺理。身后奴仆见势不妙,急忙劝解安慰。周围人等也顺水推舟打圆场,这才使得他愤愤然丢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悻悻转身离去。


莲舫管事者见状,忙陪着笑脸上来招呼,很快乐曲重奏,觥筹交错,一切又回归原位。


曹萌萌抱着剑退回桌后,沉樱朝曹珩施礼:“那人素来蛮横,还望见谅。此事因我而起,这扇面价值不菲,我有一些首饰……”


“不碍事,难道还要你赔偿不成?”曹珩扬了扬纸扇,“却未料到姑娘也对画梅之道如此精通,莫非曾见过李少保本人?”


沉樱低下眉头:“哪里,只是以前认识画师,听人谈论过当今几位名家而已。”


“沉樱姑娘,该准备下一个曲子了。”有丫鬟上前来,请她去更换衣衫。她向曹珩再三致歉后,转身离去。


曹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却听旁边的那几名舞女嘀咕议论。“瞧这骄矜样子,认识了新客就看不上永定侯府上的管事。”“她不是向来就瞧不上姓孙的吗?上个月孙大官人送给我妹妹的飞凤金簪滑落到莲池去了,我妹妹急得求人下水打捞,她却硬说那金簪不值钱,不准人去捞,怕伤毁那一池红莲。”“真是笑话,难道这池莲花都是她自己的不成……”


曹珩缓缓将扇子收拢,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


“要去哪里?”曹萌萌忙上前问。


他执扇遥指那一湖艳若火海的红莲,道:“去赏赏这重瓣莲吧。”


【四】碎梦


圆月皓白,轻云似纱,过了今夜,便是中秋。这一晚酒客们散得比以往更晚,直至三更过后,整个莲舫才渐渐宁静。


翠萝峰下青藤寂寂,梨花门内微焰烁烁。


“今晚月亮圆吗?”


“圆,映在湖水中,摇摇荡荡……就像那时候我们一起坐在高台上看到的一样。”她拥着锦被,靠在那人怀里,“你想再去看看吗?”


“……可是,我怎么去呢?”那人语声低微而又惘然,“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看着天上月吗?”


“是啊……我看得到那轮月亮,只是,我很冷啊……”那人攀附在她肩上,以微凉的脸颊与她摩挲,“我很冷啊……”


她用唇舌度过去,气息交缠。“我在抱着你呢,这样就不再冷了……”


那人低低地笑。床前琉璃铃轻摇碎音,如入幻境。


却在此时,一声巨响,屋门震动。


“出来!”有人在厉声喊。


帷幕内惊呼转瞬而逝,微弱的烛火迅疾熄灭。


再一声震响,屋门被用力踢踹。床前琉璃铃簌簌发抖。


寂静黑暗的湖岸上,忽然间火光如龙,佩刀携箭的锦衣卫们自莲池方向迅疾奔来,顷刻间就将这林下围得水泄不通。曹萌萌手按剑柄,朝着门内愠恼道:“再不出来,我们就破门而入了!”


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火把照耀下,一身玄黑织金麒麟曳撒的曹珩负手而至,见那屋门紧闭,扬声道:“沉樱姑娘无需太过害怕,我们特为查明旧事而来,只想请两位出来一谈。”


寂静许久,才传来沉樱的声音:“要谈什么?”


“去年年底,尚书秦大人被杀一案。”曹珩轻叹一声,“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恶意。”


曹萌萌见屋内还未有动静,有意高声喊:“不要等了,冲进去!”


“等一下。”曹珩出声制止。不一会儿,昏暗的屋内亮起一点幽亮,“吱呀”一声,桃木大门缓缓打开。


摇晃不已的火光下,身穿绛红衣裳的沉樱长发披肩,脸色微白地站在门内。


“打搅了。”曹珩向她拱手致歉,“还有一位呢?”


她寒声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哪有别人?”


“胡说!我明明听到两个人说话!”曹萌萌盯着她。


沉樱望着前方,缓缓道:“我说了,屋子里就我住着,没有另一人。”


曹珩打量她一眼,淡然道:“那就得罪了。”眼风一扫间,曹萌萌当先率领数名锦衣卫冲进门内,火把晃动,顿时将内室也照得通透。


“有暗门!”不多时,里面传来了惊喜呼喊。


曹珩注视着沉樱,她站在夜风里,神色淡漠,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悲哀,奇怪的是,却全无惊慌。


拖曳声与撞击声次第而至,继而多人欢呼,再然后,便陷入寂静。


沉樱的唇边微微浮现笑意。


曹珩吩咐近旁锦衣卫看护好她,自己踏进屋门。绛红纱帘被风吹拂而起,屋中众人神色惊诧,分立各处。


曹珩穿过珠帘,那华丽的八宝拔步床已被挪到了旁边,墙内果然藏有密室,暗门已开,内有光亮隐现。


“怎么了?”他四下一望,不见曹萌萌,于是快步走向那道暗门。


一级一级台阶湿滑返潮,他手持火把慢慢步下,光影交错间,见曹萌萌站在下面。


“义父……”她回过头,一脸不可思议。


空荡荡的石室内,余音幽幽,火光映照着她的身影,但也只此而已。


两道赤红如血的帛练自天降下,悬起巨大秋千,横亘在她面前。


再往里,一张发黄古旧木床,一床墨绿暗花被,一个铜环沉坠的樟木箱。


“怎么会没有人?!”曹萌萌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义父我真的没有听错!是不是这里还有密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从血红秋千边走过,到那樟木箱前,打开了盖子。丝服锦裳,浅绿素白,甚是淡雅。


他又举起火把,细细照亮每一处。秋千下石缝间,亦洇染暗红,四周青石板则隐隐泛出白色。


“出去吧。萌萌。”曹珩轻叹一声,转身踏上台阶。


*


跳跃的光影下,沉樱站在门畔,身姿依旧拔直曼妙。珠帘轻摇,曹珩从内室走出,淡淡笑道:“果然没有其他人躲藏,真是唐突佳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她还未说罢,曹珩忽又走向门口,朝外面的锦衣卫千户道:“派人去找管事,将那莲池水抽干。”


“是。”千户才要转身,沉樱忽而寒白了脸:“你们要做什么?!”


“将水抽干,看看湖底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曹珩轻描淡写往外走,沉樱紧抿着唇,骤然紧追上去:“莲池是我起舞之地,不允许他人毁损!”


曹珩侧过脸看看她,诧异道:“只是寻找一下,又不会毁坏满池莲花。既然这样,那我派几个懂水性的人潜入水底,总可以吧?”


“不行!”她含着悲声,在他身后喊。


他这才止步,借月光审视着她破碎摇晃的眼神,微微一哂,道:“那么,你能将事情都说给我听吗?拾画姑娘。”


*


来自江上的夜风掠过苍翠的幕府山,挟着草木幽香扑拥而至。湖面上涟漪徐起,荡漾了满月银光,合而复碎。


她曳着长长的红裙,独自走过长长石桥,留下长长孤影,来到了那座重瓣莲台上。


“是朝廷让你来查案的?”她漠然望着满池红莲。月凉秋半,最繁盛的时节早已逝去,除了莲台边袅娜盛开的一朵之外,其余皆已渐渐低垂反展,即将凋落。


“我刚才就说了,奉命行事而已。”曹珩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侧影,“阿斯兰躲藏在阜城客栈时,你和陆浅芷去看过他,是吗?”


她木然站着,过了片刻,唇边才微微展现笑意。“画绝拾画,琴绝阿斯兰,我却觉得,我们都比不上浅芷。”


“也是陆浅芷,去杀了秦尚书,我说得可对?”曹珩缓缓上前,“众人皆知陆抱信是被李厂公陷害而死,却不知他因弹劾秦原门生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李厂公不过是被人借用的利刃。秦原一死,陆浅芷消失无踪,定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那些人罗织罪名,将陆大人下狱拷打致死,浅芷她又怎会从书香门第沦入风月教坊?”她痴痴眺望红莲,目光悲凉,“她笑不出,他们却掰着她的嘴强迫她笑,她不会撒娇,他们就用铁尺抽她的身。雪白雪白的手臂和背上,重重叠叠都是淤青……她写的诗稿被撕得纷纷碎碎了,绣的花鸟被烧得干干净净了,终于,她学会了陪人饮酒,为人解衣,走了与我同样的路。”


曹珩目光沉定,过了片刻,才道:“她是如何知晓秦原才是杀父真凶的?想必是有人告诉了她。”


“她并未将这些说出来。她只是……在那个最为寒冷的冬夜,找到了我。她的脸很白,像是快要死去一般,她求我,为她招回父亲的魂识。”拾画自嘲地笑了笑,回过头,眼眸幽寂,“你不知道吧?我会招魂术。”


曹珩一震:“她为何要让你这样做?”


“她不是蠢人,不会受人摆布。秦原从未表现出恶意,甚至还去教坊司关照呵护她。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两朝元老竟会使出下作手段,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浅芷听到了来自幽冥下陆大人的回答,才知道那个一向和蔼的秦尚书,竟如此心狠手毒。”


“于是她和阿斯兰还有你,一起密谋了计划。”曹珩追问道,“秦宾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莫非是利用了他?”


拾画倨傲一笑:“秦原素来风流,却又小心谨慎,绝不会单独在外留宿,外人也休想进入他的内宅。幸好他那儿子秦宾痴迷琴棋,又觊觎阿斯兰之男色。当日阿斯兰特意为他找来孤本棋谱,秦宾钻研入迷,不经意间喝下了我泡制的药酒,昏睡不醒。我们便将他反锁于教坊司房中,再从后窗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你觉得是怎样呢?”


“众人都说是秦宾带着蒙面女进入秦府,然而你现在却说真正的秦宾被反锁在教坊司顶替阿斯兰……”曹珩略一思索,“那个回到府中的秦宾,其实并未本人,而是——阿斯兰。他身边的蒙面女,才是为父报仇的陆浅芷。毕竟拾画姑娘你擅长易容改扮,阿斯兰与秦宾身形近似,在你手中改变样貌只是区区小事。”


她注视着曹珩,挑了挑眉:“果然是个聪明人。浅芷定要亲自为父报仇,跟着阿斯兰进入秦原书房,两人合力杀死了那个衣冠禽兽,趁着仆人未察觉之际从后园逃出。”


“秦府的地形,你们又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她冷冷道:“那就要怪秦宾了,这书呆子在阿斯兰面前简直知无不言,我只需听他的描述,便可将秦府地形绘得分毫不差。他自己看了,还夸赞过我。”


“但你们刺杀秦原后,随即回到教坊又将秦宾毒杀,抛尸在外。”曹珩讥讽道,“为了报仇也是不择手段。”


拾画愠怒而视:“那有什么办法?!难道就这样留下活口?我们原本就想好了,事成之后三人一齐逃出京城,从此海阔天高,再不受人凌辱!”


曹珩哂笑道:“三人同行?但可惜的是,七天后阿斯兰落单被捕,而你们两人却远走高飞,莫非也是将他视为弃子?”


拾画脸色一变,手指微微发颤:“是他自己体弱染病,怕连累我们,才叫我带着浅芷先行一步。浅芷优柔寡断不肯先走,甚至发现客栈着火后,还要冲上楼救人!是我在混乱中拖着拽着,将她从火海救出来,才得以逃走。”


“但阿斯兰被抓了,为了保守秘密,自尽于牢狱之中。而你带着陆浅芷,一路南下来到莲舫。”曹珩皱眉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还要再入风月地?”


拾画紧抿着唇,沉默许久才道:“她病了,很严重,水米不进。我为她耗尽钱财,走投无路,又将自己卖身给莲舫主人……但我,只出卖了自己,不允许男人们染指于她。我是打算等她的病好了之后,就带她再次离去。”


曹珩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杀了她?”


夜风忽又起,吹落片片红莲,零落飘坠。


绛红衣衫扑簌起舞,拾画身影孤瘦,如月下冷梅。


她缓缓走到莲台畔,伸出手去,触碰那朵近旁的重瓣红莲,颤声笑道:“你知道吗?我为她施展招魂术,几近昏死,可当她抱着我痛哭时,我只觉心疼,并无一丝怨言。我在火海中挣扎,用自己的身子为她挡住每一处火苗,只不愿她受一点点伤害。我为她再次卖身到莲舫,替她挡下多少急色的男人,我不觉得苦……”


话语间,她轻抬素手,解下红衫。当绛红衣衫滑落腰间,露出的白皙后背伤痕累累,皆为烈火烧灼残留。


曹珩一震,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沉默。


她拢起衣衫,转回身,星眸晶澈,盈盈含水。“可她还是要走,她说要回去找阿斯兰。她竟然还说,就算再也找不到,也会等那个男人一辈子。”


“是不是很可笑?”拾画攥着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为之改变,“我求她,不要再想着阿斯兰,他已经死了呀,已经死了呀!然后,她发了疯,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说一定是我害死了阿斯兰。”


她笑着流泪,瑟瑟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打了我,她说,要我死。”


曹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初,是你故意向官府告发阿斯兰的藏身之处。因为你,只想带浅芷走。”


又一片莲瓣在风中无声坠落。


她凝视着那孤零零漂在湖面上的花瓣,许久不说话。曹珩望向满池即将凋落的红莲,道:“你日日夜夜,都要将她留在身边,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为什么不能?”拾画眼里水雾濛濛,侧过脸守在莲花畔,悄声笑道,“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爱她的人吗?”


*


皓月当空时,拾画慢慢回到了那间屋子,曹萌萌与锦衣卫们很是诧异。


寂寂虫鸣不绝,一身红衫的拾画推开屋门,转回头,向身后的曹珩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曹萌萌,痴痴一笑。


曹萌萌迷惑不解,曹珩却挥手示意不必再说,替拾画关上了屋门。


“义父,她到底……”曹萌萌还待追问,却听屋中又响起窃窃私语。


“你回来了?”


“嗯。终于,可以安静了。”


“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故乡,海的那边有个岛,雪山彤云,还有满山樱花……”


许久之后,再无声响。


曹珩推门而入,撩开重重珠帘,步下湿滑台阶。空空荡荡的石室内,赤红秋千犹在摇晃,那张古旧床上,身着红衫的女子已然换了妆容,好似变成了另外模样,她紧紧拥着浅绿衣裙,同床共枕,闭目侧睡,唇边沁出嫣红血痕。


【尾声】佳配


八月十五中秋这一天,在那重瓣莲台下,人们打捞起一具伶仃白骨,身上紧缠道道铁链。


曹珩看罢,转身离去。


*


官道上,由锦衣卫护送的马队整装待发,许云哲踌躇满志,向曹珩拱手致谢。


“回京!”曹珩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前行。


曹萌萌策马跟随车旁,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曹珩隔着纱帘也看得出她闷闷不乐,不禁问。


曹萌萌垂下眼帘,小声道:“您答应过的事,全忘记了?栖霞山的枫叶红了,我都没能去看上一看!”


他恍然失笑:“真是孩子心性,回到京城西山红叶不也一样好?”


“……反正您总是有理。”她别过脸去,想要策马远离,曹珩却撩起纱帘,递出一方彩盒。


“拿着。”


“什么?”曹萌萌愣了愣,接过去打开一看,盒中整齐列放四盒崭新胭脂水粉。


玫瑰配珍珠,紫柳配玉簪。




回到顶部
美女呀,离线,留言给我吧!
零落一身秋
  2楼 群杀军师  922帖  2013/10/22 9:42:00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点击进入抢亲页面雨中等雨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0 届 白小扇 龙龙 白若兰之抱琴 卿卿可小离 白若兰之入画 柳栖鸦 白小闲 扶清风 瑾色年华 长风万里 画字眉弯 最高日发帖功勋创字章11 七月风 柳乱蝉 莫负韶华 夏小天 佟萌萌 21杀明月西沉 浮生未歇 风烟俱净 一遇倾心 寒光照铁衣 七弦泠泠 君故 归去来兮 莫失莫忘 独幽 年年风信 君故 君故 葱衡 25杀烬馀 狼 读书猫 吃饭猫 26杀明月长庚 琴外 号钟 绕梁 焦尾 映月 九霄环珮 番茄猫 黄钟大吕 三尺桐 木野狐 云章 丹青 沧溟 青杳 29杀苍玄录 良宵引 战台风 幸福莓满 莓开眼笑 桃气满满 乖不了 纹籽乖 蓝精灵 一笔繁华
  发帖心情 Post By:2022/4/21 23:26:15 [只看该作者]

还以为是百合,最后竟然发了刀片。


回到顶部
美女呀,离线,留言给我吧!
零落一身秋
  3楼 群杀军师  922帖  2013/10/22 9:42:00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点击进入抢亲页面雨中等雨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0 届 白小扇 龙龙 白若兰之抱琴 卿卿可小离 白若兰之入画 柳栖鸦 白小闲 扶清风 瑾色年华 长风万里 画字眉弯 最高日发帖功勋创字章11 七月风 柳乱蝉 莫负韶华 夏小天 佟萌萌 21杀明月西沉 浮生未歇 风烟俱净 一遇倾心 寒光照铁衣 七弦泠泠 君故 归去来兮 莫失莫忘 独幽 年年风信 君故 君故 葱衡 25杀烬馀 狼 读书猫 吃饭猫 26杀明月长庚 琴外 号钟 绕梁 焦尾 映月 九霄环珮 番茄猫 黄钟大吕 三尺桐 木野狐 云章 丹青 沧溟 青杳 29杀苍玄录 良宵引 战台风 幸福莓满 莓开眼笑 桃气满满 乖不了 纹籽乖 蓝精灵 一笔繁华
  发帖心情 Post By:2022/4/21 23:27:33 [只看该作者]

碾压级别的文笔,剧情条理缜密,果然无愧六边形战士之名。


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4楼 五褂高级  3385帖  2016/4/14 7:15:00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点击进入抢亲页面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4 届 花随风 风烟俱净 归去来兮 莫失莫忘 不闹呢 雨落江南 弦遇知音 得意了 三尺桐 木野狐 云章 丹青 如是我颠 如是我狂 抱香 叶清浅 青丘蓝狐 火狐 白小狐 九尾狐狸 炸毛狐 拾趣 开心对白 悠然 随心所遇 幸福莓满 如是我嗔 如是我媚 如是我妖 莓开眼笑 桃气满满 我是小黑黑 妞 倾城之鹿 一鹿相随 那年那月 深林有鹿 鹿鸣呦呦 蓝精灵 浅蓝心语 吹泡泡 鹿王本生 梅开颜笑 心若葡提 大吉大荔 心想事橙 樱笋年光 风云风月两相宜 云朵糖
  发帖心情 Post By:2022/4/22 12:40:39 [只看该作者]

用户已经被屏蔽


回到顶部
美女呀,离线,留言给我吧!
锅巴
  5楼 一褂高级  147帖  2022/4/21 15:19:45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1片金叶子
:锅巴爱啃薯片 点击进入抢亲页面薯片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3 届 蓝 呆小鱼 太阳升起 雪地猫 饮茶猫 跳舞猫 鬼脸猫 机器猫 考试猫 瞌睡猫 泡泡猫 亲亲猫 体操猫 章鱼 蓝精灵
  发帖心情 Post By:2022/4/22 15:19:40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零落一身秋在2022-4-21 23:27:33的发言:
碾压级别的文笔,剧情条理缜密,果然无愧六边形战士之名。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这是专业的吧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