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月·大结局
一声震响，急旋的铜球自后方而来，呼啸着越过段朗的颈侧，正中刀尖。刀势为之一顿，他侧身飞闪，飞鱼服翻卷激扬。
直削横扫、斜挂急刺，绣春刀白光漫卷，似暴雪扑袭。闪避腾挪、绞杀击撞，绯红缎招招缠掣，如灵蛇吐信。
倒在船侧的萧无言肋骨已断，却咬牙握紧匕首，趁此机会一分分挪移，终于直扑向崇圣帝。曹珩循声而动，再次拼死按住她的手臂，拼尽全力将其推出。然那小舰怎禁得住如此晃动，恰好巨浪涌起，一时间小舰猛斜，萧无言惊呼一声，竟揪住曹珩袍袖，将其一同拽翻下去。
段朗见萧无言已跌出船去，急忙飞身去救，却只觉咽喉一紧，已被那绯红缎死死缠住。
又一大浪呼卷而至，小舰彻底倾覆。翻涌的海水中，曹萌萌攀着船尾，回头见曹珩正竭力将崇圣帝推到露出海面的船底，萧无言却已被大浪卷走，再无踪迹。
“义父！”她嘶声喊。
曹珩受伤的掌心被海水侵袭，却咬牙紧拽君王不敢懈怠，他听到那声久违的呼唤，在黑暗中却看不清她。
“你到我这里来。”他忍着痛，朝那边喊。
她应了一声，正打算过去，却忽觉背后一沉。
段朗竟已借着浪潮潜到了她后方，臂膀一弯，以缠在身上的绯红缎反过来紧紧勒住了她的脖颈。
“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段朗喘息着，手腕又狠狠一环绕，将缎带再缠紧一层，“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像条死鱼。”
她呼吸艰难，发不出声，使不出力，拼命挣扎着，紧抓住船尾的双手很快松开。
曹珩隐约感觉到了异样，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却不能将昏沉的崇圣帝独自留在那里。直至连喊数遍得不到回应，他才终于抛下君王向那边寻摸过去。
海浪间，隐约有身影沉浮隐现，他奋力游向那边，终于抓到了她瘦削的手腕。
可是他不知道，曹萌萌的颈部正被长长缎带勒住，段朗已被海水淹没，紧缠不放的绯红缎带却拽着她，直往下沉坠。
又一个巨浪打来，将曹珩再度冲向后方。
颠倒倾覆，海天混沌，他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无用。
“去救驾吧……”漆黑海风中，模模糊糊传来了她喑哑之声。
浪水扑卷，万千重力将他沉沉按下。
待等再浮出海面时，暗夜里唯见海浪澎湃，再无任何身影。
*
崇圣三年，西行船队遭受重创，君王险些丧命海上，幸有曹珩舍身护主，才被幸存的船只救起。
此后查实，天和会余党在李公公倒台后不甘失败，转而依附九王。在九王的安排下，段无情刺杀了八王，萧无言在船坞中暗设爪牙，再以掌握的把柄要挟官员鼓动崇圣帝出海巡行，妄图弑君颠覆朝纲。
尘埃落定，君王暴怒，一干逆贼尽被满门抄斩。
曹珩虽救驾有功，却也曾失察误判导致船队尽毁，功过相抵，削去四品掌印之职发往南京故都。
他沉默不语，叩谢圣主宽宥，只在离开大内前去了一趟神机营，将曹萌萌留在那里的红衣裙理出一套，带去了南京。
栖霞山钟声渺渺，回荡于苍穹之下。
山势起伏，红枫簇簇，似赤火无声蔓延，烧进心扉。
侧身远眺，望江亭依旧静守于山巅。去年八月，就在那处山崖上，他与曹萌萌遍寻蛛丝马迹，然后并肩坐在崖间。远方是崇岭叠翠，身下是滔滔江流，他们一起带着玩笑又认真地推演案情。
那个时候，秋风起，秋月明，他就是潇洒自如的世家子弟十九郎，而她则是托着腮满目憧憬的小红缨。
暮色降临，江潮又卷涌，曹珩将她的红衣葬入空冢。
凝望再三，终究取出短刀，将墓碑上义女二字，用力雕刻几笔，成为义妹。
*
其后一年，崇圣帝驾崩，因无子嗣，宗亲继位，改元天常。
其后三年，天常帝为重振国威，又下令组建船队。天常四年秋末，君王在内阁学士许云哲等人的建议下，诏令起用曹珩为南京司礼监掌印，命其率龙船十余舰，自长江口浩荡出海，扬我天朝雄威。
白浪涛涛，海风扑卷，此一去迢递渺茫，遍尝艰险。风暴肆虐间满船卫兵惊惶恐惧，迷失方向时随行官吏亦思乡落泪，唯独曹珩始终冷静到极点，似乎真如旁人所说，漠然无心，异于常人。
掌心伤痕深深，许多事情刻入骨髓，不想说，也没法说……
漂洋过海寻访诸国，获奇珍异宝无数，辗转两年有余，才调转方向，启程重返华夏。
一路北归，却突遇狂风暴雨，偏离了方向，船队在海上漂流许久，方抵达之前未踏足的岛国，名为琉球。
随行人员早已劳累困顿，一登上岸便欢欣鼓舞。曹珩依照礼节晋见琉球国主后，也不忍催促船队立刻出发，给了众人休息时间，自己沿着海岸独行。
琉球男女多穿大袖华服，足踏木屐。曹珩走得累了，便坐在高处漫无目的地远望。忽见数人拖着沉甸甸的渔网归来，衣着却是中土样式。
他只是看着，底下的少年却望到了他，用力挥手道：“是大夏的使臣吗？”
曹珩点点头，那几人高兴起来，抛下渔网攀上山岩，向他问长问短。原来这群人确是大夏渔民，一年前出海迷失方向，漂流到了这里，此后一直想要回到中原，却未能如愿。
他乡偶遇故土使臣，渔民们欣喜不已，极力邀请他去做客。曹珩无甚心情，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推辞说改日再去。
*
倏忽过了五日，曹珩见众人已经养足了精神，便决定明日启航返程。那日黄昏，船队众人都在饮酒狂欢，他在船头默然坐了许久，忽想起那些流落在此的渔民，便起身去往那天偶遇的山岩。
茫茫暮色下，碧蓝海浪涨起又落，带走细碎沙粒，空余孤寂贝壳。
他不知渔民们到底住在哪里，便随意往前行，忽听得远处砂石滩上有人呼喊，正是那天遇到的少年提着酒归来。
“使臣来得巧，去家里坐一会儿？”
曹珩走过去，道：“前几日听你们说过想要回大夏，船队明日就要出发，我因去向国主辞别忘记跟你们说，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少年又惊又喜，连忙道：“那自然好呀！使臣一起去，我要赶紧把这消息告诉爹爹和叔父们！”
于是曹珩随着他前行，走不多时，海岸上果然有草屋数间。大夏渔民见使臣到来，又听说可以将他们带回中原，自是竭尽所能盛情款待。曹珩饮了几杯酒有些头晕，又见妇人们忙着收拾行李，便走出了草屋。
*
夕阳早已沉入海面，片片晚霞亦渐渐褪去了绮丽，沉蓝夜色下，潮声浩荡，起落如昔。海边燃着红彤彤的篝火，几个孩子正在追闹。有一个女子蹲在篝火旁，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臂弯，正在盘起乌黑的长发。
“啊，忘记叫她过来了，这也是大夏子民，只是她自己都不知是哪里人。”跟在后面的少年指着那边道。
“为什么？”他随意问了一句。
“我们前几年在老家时，从海上救起来的，问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她却说都忘了。”
说话间，海边的女子已经挽好了长发，在鬓边插着嫣红的花，朝孩子们喊：“要涨潮了，别再乱跑呀！”
曹珩听到这声音，心头一震。
少年吆喝了一声，孩子们纷纷往这边跑来，好奇地打量着身着靛青麒麟袍的曹珩。
他却一眼都没看，径直向前。
“使臣去哪里？”少年在后边喊。
“你们先回去吧。”他没有回头，攥着留有伤痕的手，往海边走。
“那等会儿回来啊……”笑闹声逐渐远去，红艳艳的篝火在不远处跃动。
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顾自哼着歌，拨弄着柴火。红光映着她清丽的脸容，更显眼眸幽黑。
曹珩慢慢走过去，却不敢太近，隔着晃动的光亮看她。
她这才站起身，望着他不说话。
“姑娘是大夏子民？”曹珩低声问。
她微微点头，将手放在身后。
他深深呼吸一下，温和地问：“姓什么，老家在哪里，全不记得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道：“不记得。”
曹珩眼里酸涩，心中涌起无尽言语，却只觉徒劳。他隐忍许久，声音喑哑：“你漂泊许久，可曾成家？”
她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道：“没有。”
他站在海风里，玄黑网巾飘带飞舞。“大好年华，不要耽搁。”
她侧过脸，慢慢地将袖子放下：“我不能在这成家。”
“为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大夏有人说过由他作主，要我听话。”她认真地看着比以前清瘦的他，缓缓道，“他叫曹珩。”
万千浪潮撞击心间，他眼前顿起迷蒙，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们说，你将过去全部忘了。”
她抿紧唇，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想记得就不记得，记得也没有用处。”
不知为何，他竟想笑一笑，可是一点笑不出来，强行克制了心绪问：“那你跟我回大夏吗？”
“回去干嘛？”她忍住眼泪，盯着他道，“等着你再把我嫁给别人？”
曹珩心中钝痛，转过身就往回走，不出三步又停下，背朝着她道：“你这样执拗一个人过，以后无人照顾，怎么办？”
“我只是想留在一个人身边，一年四季陪他安静看他笑。可我长大了，他却要我走。”她站在篝火畔，眼泪无声落下，却又抬起手背用力抹去，“曹珩，你都三十五了，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又有谁来相陪？”
浪花飞溅，沾湿脸庞。
他终难再抑心潮翻涌，转回身来，踏着沉沉白沙，径直朝曹萌萌走去。
靛青织金麒麟袍为海风拂动，簌簌飞扬。
皓白明月自海面升起，铺洒无垠慈悲光华，一瞬银浪起，一瞬银浪落，起起落落，融汇千古。
海上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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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2/4/30 20:15:03 [显示全部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