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
一、
六月过半,大山里的清晨却还是凉浸浸的,浓翠欲滴的枝条藤萝掩映下,一条小路弯弯绕绕向前延伸。在几只山雀的叽叽喳喳声中,依稀能听到一处山泉的叮咚韵律。
陈娇把十升容量的塑料桶凑近泉眼处接满水,然后拧紧盖子,把桶子套入特制的绳套中,背在背上。
她不会用扁担,因此时常深恨自己无用,但她还很清晰地记得母亲和姐姐单薄的肩膀上横着一根油光水滑的竹制扁担,轻盈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扁担伴随着她们的脚步弹出一个美妙的节奏,连水带桶几十斤的份量仿佛因此被消解去大半。那时小小的陈娇蹦蹦跳跳跟在后面,一会被野花迷了眼,一会被灰兔分了神,待到抬眼望时,前面的身影已经走出老远去。
如今村里通了自来水,但是大家一致认为那水“不是好味儿”,锈大。洗洗涮涮也就罢了,家常煮饭炒菜也能将就,如果是做本地特有的美食——蒸糕,那就一定要劳累点儿去趟后山取水。这是陈娇第一次主持蒸糕活动,但她也格外重视取水这个步骤。
由于起了个大早,走下山时,不过清晨六点。
陈娇活动一下酸痛的腰背,拭了拭额头薄汗,好在学校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便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瘦瘦的女人,穿着白衬衫和今年时兴的黑色魔术裤,扎着高高的马尾,细长眼睛薄嘴唇,显得极其薄情而严肃。陈娇登时怔住,由于一向恐惧于此人的多年积威,她半弓的腰一时忘记直起,迈出的一只脚也尴尬地忘了落地,整个人如同定格的汤姆猫。那个女人显然也未曾料到路遇陈娇,一时间也尴尬起来,不知该抿头发好还是扯衣襟好,半晌后她将手中硕大的旅行袋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陈娇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栀刚刚像放羊一样把满脸困倦的学生们赶进教室早自习,便看见陈娇连背带抱狼狈不堪地挪进校门,连忙跑过去解救。一接过那旅行袋,江栀也被其重量震惊到了,咬牙问道:“什么呀这么重?”
陈娇回答:“我四姑送来的。”
江栀下意识地回头向大门口张望,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回去了。”陈娇淡淡地说,接着语气又欢快起来,“老师,我今天蒸糕!之前我看她们做过,昨天又找厉害人问了一遍详细流程,没问题了属于是,今天中午必须让徐老师吃到吐!您快去看着他们自习吧,不用管我。”
现下并不是蒸糕的好时节,新糯米还没收获。虽然以江栀的拙嘴笨舌从未尝出陈糯米比新糯米差在哪里,但村民们固执地认为新糯米就是好新糯米就是妙,岩石镇的新糯米蒸糕天下第一地道。
而陈娇执著于在这个不合适的时节制作蒸糕,是因为徐杰即将到来。
大约在六年前,徐杰带着一大车助学物资第一次开进岩石镇,偌大个人缩在局促的座位里跟学生们一起吃饭。他掰着蒸糕一块一块往嘴里填,眼睛亮亮,笑意暖暖,看着江栀说:“这东西好吃。”孩子们登时振奋。原来光鲜靓丽财大气粗的徐老师也跟他们一样爱吃这个东西!自那以后,徐杰每次再来,孩子们都质朴地致力于把他吃吐。
江栀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大家:燕师大四食堂的某一个窗口就专卖这个东西,一块钱三两,三块钱一斤,还搭送一碟酱萝卜。
岩石镇天下第一地道的新糯米蒸糕并不比四食堂卖的蒸糕强。
二、
徐杰比预估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照例是一大车东西——给秋季即将入学的初一新生们准备了新的运动鞋、校服,新书包,给高中部换的一百套新桌椅,给教职工添置的两台新电脑,还有募捐而来的一千多本课内外书籍、堆成小山的各种毛绒玩具。这条路徐杰整整跑了六年,而这一次,有五十公里左右的垃圾路段终于在今年被翻修出了点样子,所以节约了一些时间。
福田大厢货拐进院子里的时候,江栀正在上上午的第四节课。晴空九万里,院墙边的老杨树把枝条肆无忌惮地伸展进来,荫蔽了半个小操场,筛落下稀疏光影。穿着一身白的徐杰从驾驶位大鹏展翅跳到地上。显然,在上次被女同学们嘲笑过中年发福之后,他进行了规范而严格的身材管理。江栀调回视线,勉力压了压勾起的嘴角。
课堂上,一个学生起立应对江栀的随堂小测验。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归雁洛阳边。
一切刚刚好,包括刚出锅的蒸糕。
陈娇很为自己的聪明伶俐感到骄傲,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打好两份饭,直接送进了江栀的宿舍。先把徐杰赶进去,再去拖江栀,一路杀鸡抹脖使眼色,简直粘上颗痣就是媒婆。
江栀无奈苦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再聪明的小孩子思维也是单线程的——你不跟我玩,是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了/分开太久了/我不听你话,只要我主动走到你的身边,扯扯你的袖子,我们就能嘻嘻一笑和好如初,又再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她还不懂得,进山的一条路有很长很长,在这条路上,大家都会遇到许许多多人,听到许许多多故事,明白许许多多道理。会渐渐了解,这个很好的人,早已在同我慢慢告别。我站在山花丛中,向他挥手,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
徐杰没让江栀为难,他把两份饭端到屋外,放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坐在露天台阶上开吃。吃着吃着,遥遥望向天边外,满足地感叹了一句:“多好的天儿啊!”
两个人就着蒸糕熏鱼和酱萝卜聊起了很多朋友。
说起贾明明和周菲菲的“朝圣之旅”吸粉千万,现在火得一塌糊涂,找她们帮忙带个货排队半年起步。说赵伟平换了最新款的炫彩镶钻折叠充电减震多媒体大假肢,极其拉风,跟个赛博朋克似的,到处摇人陪他打球,张宇浩都躲回乡下老家去了。说班长进了博士后流动站,仿佛要把母校读倒。说当初整天自负美貌的陈晶晶生了个女儿,跟孩子她爹一模一样,眼睛像豌豆,下巴有四层……
江栀突然笑了。
徐杰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搞笑了,但是看到对方笑不可抑,也便觉得好笑,问道:“你这是又想到了啥?下巴有四层?”
江栀一边笑出鹅叫一边摇头,她塞着满口蒸糕,腾不出嘴告诉徐杰她只是想起了一个类似的场景。
三、
那正好是六年前的今天,燕城比岩石镇至少热上十度。江栀踩着一双纯装蒜用的、完全不合脚的高跟鞋,蹬蹬跑上某教培机构神气的独栋办公楼。
那绝对是水逆的一天,先是化妆耽误了时间,接着打车打不到,出了地铁站才知道距离面试地点还有两公里,进了机构发现一部电梯在保洁,另一部电梯足足有五分钟不肯移动。江栀碎碎念着埋头往楼上冲,却在这时,手机从她手中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大理石楼梯上,然后是一连串的砰、砰、砰、砰、砰……好的,果然是水逆的一天。
可怜的手机虽然没有当场解体,但是屏幕上也摔出了我国高铁路线图。
实际上,当那位标准假笑着的HR刚一坐到对面时,江栀就已经放弃了。不喜欢,不高兴,不幸福!是的,这么倒霉的一天,件件桩桩,绝对都是在阻止她进行这场面试!彼刻的她只想回家洗澡,吃西瓜看电影。在HR的不知所云中,江栀摸出手机,艰难地在高铁路线图上给徐杰发了个定位,口谕:“手机遇难,速来营救!”
一个小时后,徐杰带着苹果8P赶来救驾。那是他妈妈刚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他轻车熟路地替江栀换好手机卡,下载常用APP,做了一些必要设置,然后连好耳机帮江栀戴上试了试,自言自语:“有线的好麻烦,又不安全,回头给你换个蓝牙的。”就好像仅仅几个月之前,同学们躺在宿舍的床上吹着空调大放厥词:“现在的社会,随便做个什么工作,月薪两万是基本有的吧!”纷纷发表我表哥如何、我堂姐如何、09级的某位学长如何如何之类的无中生“友”系列话题。
之后,两个人像两只教养良好的大型犬,蹲坐在路边,炎炎烈日下伸长舌头去舔手里的冰棒,发呆。不时冲路人露出静谧而恬淡的微笑,骇得人家夺路跑走。
眼前半米,是江栀忍无可忍甩掉的高跟鞋。眼前十米,是教培机构神气的独栋办公楼。
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面试了,二十次?或是三十次?差不多有了。总之,作为当下第一卷的行业,燕城教育界是实在不缺一个成绩单有些惨不忍睹的国产本科生。照这个形势下去,江栀觉得自己去考个幼教证比较合适。
“那么我去岩石镇得了。”江栀突发奇想。班长手上还有支教名额。
“哦。”徐杰热得无精打采,还不忘问了个重要的问题,“几年来着?”
“两年啊,去刷个BUFF,回来加进大分说不定就够进一中了。要不,我用这两年时间好好备备考,回来后争取一把考研上岸!”
徐杰拒绝相信她的大话:“你会好好备考才怪!不过也是哦,才两年而已……”
没错,才两年而已。
车也慢马也慢、一生只够爱一人的年月早已过去。现代人类隐身于钢铁和水泥的堡垒中,以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伟大成果武装自己,时间快得不可思议,去趟地球另一边也不过十几个小时。熬个大夜写杀帖,补一觉再睁眼,很好,美丽的一天又过去了。
具体来说,两年时间有多短呢?两年前,周董的工体演唱会轰动全城,人们都疯了。徐杰当时弄到两张票,江栀那天晚上一直有种幸福到濒死的感觉。半夜出了体育馆,大街上还挤满了没买到票但站了几个小时的小情侣甚至单身狗,那是独属于那天晚上的浪漫。决不仅止于音乐本身。那天晚上的浪漫,是分散潜藏于城市各个角落的同类自发走上这条街,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是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而这两年前的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就像你刚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行李托上行李架,就到站了。
两个人仅仅用了十分钟做了个决定,当时的他们,应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命运会因这个决定而改变,包括他们自己的。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让你老娘看看,我是多么有上进心,多么胸怀大志!她错得简直离谱!”
“喂喂!”徐杰抗议,“我们的事不要扯到我老娘好不好!我老娘还说你勇敢善良缺心眼呢,你怎么不记得?!”
江栀一时心梗:“…………替我谢谢她。”
四、
岩石镇中学高一(1)班,有个女生叫陈婷,平时不爱说话。她穿的衣服很旧,但永远洗得最干净。她智商并不很高,但从她接受应试教育以来就没考过第二名。
江栀担任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以后,发现陈婷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刷题,那真可说是畅游题海。其中一部分是学校统一印发的试卷,更多则的是一些自费购置的练习册,有正版有盗版,有些练习册已经历史悠久到退出考试范围了。陈婷说那是她妈妈和她四姑在外面打工时淘换到的。江栀提醒过她,有些题已经没有再刷的必要,但陈婷只是笑一笑,估计转过身照刷不误。花钱买来的题,不刷个够就亏本的样子。
江老师回想起自己浑浑噩噩的的求学生涯,不禁老脸一红,当夜回到宿舍终于刷起了恐怖的《考研英语一》。
视频另一头的徐杰震惊到不能自已,反复追问可怕的岩石镇到底对他的懒老婆做了什么!当时他已经对家里达成妥协,接手了那间专出奇葩产品的亏损体育用品工厂,并且身先士卒当起了模特。荧光粉T恤配了一条柠檬黄大裤衩,鞋子在视频里倒是看不见,想来必不是凡品。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24个月转眼就只剩23个月。
徐杰从没有告诉江栀那一个月里发生过什么,但是看他黑黑瘦瘦的脸、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应该是过得不太轻松。跨出校门,小孩一步之间长成大人,大家都在用力地生活。对于分隔两地的热恋情侣来说,睡觉似乎是最浪费时间的事,即使两个人都已经困得胡言乱语了,仍然不肯挂断电话。
最终打断那通电话的,是陈婷母亲的到访。
敲门声在接近午夜时突兀地响起,本已困成一滩泥的徐杰瞬间惊坐起,乱糟糟的头发间似乎立起一对警觉的狗耳,一再叮嘱江栀问清是什么人再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女人,像陈婷一样干净利索,说自己是陈婷的母亲,并且为自己这样晚的打扰表示歉疚。是的,她用了“母亲”这个词,显得既庄重又文雅。
在不到十平米的宿舍里,只有唯一的一把椅子。
陈婷母亲坐在那把椅子上讲了有一堂课那么久,那是江栀平生最崩溃的一堂课。
从隋唐五代讲起,讲岩石镇这个地方有多么邪恶,讲她有两个女儿。讲陈婷出生时只有五斤重,讲陈婷的妹妹更瘦,只有四斤半,讲两个女孩子读书有多么用功,讲她拼了命也要供女儿们考上去……江栀真的快疯了,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打断,中间甚至徐杰的电话又打过来一次,也没能阻止这位母亲的演讲。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女儿真的很有希望,请江老师千万不要放弃她们。
江栀听到她有收尾的意思,连忙频频点头。
“我妮们脑子好,都是读书的料,她们家人是真的会读书!她们四姑当初……”说到这里,女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自嘲道,“不提了。跟人家都不是一样的种,扯人家做什么?不提了。我回去了。”
江栀本来很困,但是那天夜里一直睡不踏实,总是有种空空落落的奇怪的感觉。似乎应该立刻起床去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睡睡醒醒直到天亮。起床后比整夜没睡过还要难受。
第二天,陈婷没有来上学。第三天,陈婷也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晚上的视频通话时间,江栀给徐杰讲了一个故事。
五、
四十多年前,岩石镇上的一个陈姓男人娶了个本乡老婆,夫妻俩勤劳肯干、身强力壮,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手,日子过得还算中等。
结婚第一年,夫妻俩生了个女儿,男人有点失望。结婚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吧?男人不信邪。于是生了三女儿。等到四女儿出生时,男人已经狂暴了。老婆在第四次生产时身体出了点毛病,之后再也怀不上。男人每天除了撵鸡骂狗捶老婆之外,又多了一项工作,他开始骑着自行车十里八村到处打听谁家有多余的男娃。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还真被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抱回家时那男娃已经一岁左右。男人叫老婆包上头,缩进被窝里,遍请邻人们来参观,硬说那一岁左右的大个儿婴儿是他老婆刚刚生出来的。大家忍着笑纷纷祝贺:“修好积德,有后了。”
过起日子来,二十年也未必就比两年久上许多。
四个姑娘给口吃的就长大了,中间种种龌龊辛酸不能细述,她们一个个陆续出嫁离家。只听说四姑娘出嫁前闹了一场,离家后也几乎不再回来,是最薄情的一个。
老陈头唯一的香火宝贝大儿子倒成了老大难问题,邻人们都说那小子有点“憨”,具体憨到什么程度却不好说。想来无非心术直些,说话慢些,种田做工出力的事情倒还可以。拖了几年之后也终于娶上了媳妇。据说媳妇很不错,泼辣不怕人,连生两个女儿也仍然理直气壮,把自己丈夫也修理得笔笔挺挺。公公婆婆奈何她不得。
媳妇为两个女儿取名婷婷、娇娇,希望她们的人生像花朵一样美好。
彼时生活消费日渐拉高,单凭种田每年已经存不下几块钱了。泼辣媳妇带着她的憨丈夫,是镇上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先是辗转于省内的造纸厂、鞭炮厂,后来又去了南方更赚钱的皮具厂、电子厂。这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个月有万来块收入的工作,在邻人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钱,大家纷纷感叹老陈头是踩了狗屎交了好运,这是要暴发了,只有老陈本人总是感觉有些不足。
泼辣媳妇一心存钱,豁出命来加班,要给姐妹花攒个好前程,因此平时再想念孩子也只能忍着。只有到了每年春节前才能走出工厂,在她工作了一整年的城市里转一转,给家人买上几身新衣服,买上书本、文具、小零食,然后带上大包小包和她的丈夫挤上绿皮车,咣当几十个小时扑回家里。
有一年腊月二十九下午,小夫妻俩下了火车,在火车站外问了一圈,所有的运营车辆都不肯往岩石镇开,天太晚了,路不好走,又怕回程空车。
两口子硬是顶着雪扛着包摸着黑步行几十里,终于摸到了家门。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媳妇迫不及待地亲了亲她的宝贝婷婷娇娇,心里的热气还未稍减,冷不丁看见炕里头放着一个襁褓,旁边堆着一叠女儿们用过的小衣服、小尿垫,襁褓里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媳妇心里咯噔一声,连忙问婆婆那是谁家的娃娃。婆婆却不接话,只是讪笑着问他们路上辛不辛苦,有没有吃过东西垫过肚子。
或许是一路的艰辛煎熬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泼辣媳妇伸手抓起那个襁褓,提到院子里连续大声喝问“这是谁家的娃娃”、“这是谁家的娃娃”、“这是谁家的娃娃”……
婆婆连忙低声辩解,急得语无伦次,既怕吵醒邻居,又怕惹怒了一直没吭声的老陈。而事实上,老陈那天晚上从始至终没敢出屋,或许他撵鸡骂狗捶老婆的雄风仍在,但是面对这个泼辣能赚钱又丝毫不惧他的媳妇,他是一点正面刚的勇气也没有了,只是偶尔旧病复发,仍要做些莫名其妙、坑人一生的蠢事。
最终,媳妇扔开那个襁褓,揍了自己丈夫一顿,坐在院子里哭了整宿。
如果只是这样,那日子也未必就过不下去。可是美好生活就像是你年年月月呕心沥血去编织一个中国结,只有一个地方出了纰漏,稍稍一挂力,全散了。
老陈很快察觉到新孙子不太正常,起初也只是大声吆喝孙子如何聪明掩盖事实,后来盖不住了,又只好三番五次死皮赖脸地缠磨儿子媳妇带着小孩去医院查一查。这一查不要紧,好家伙,叫得上名的遗传病有十来种,那名字长得字儿都认不全的病另有两三种。邻人又有话说了:“老陈脑子定是被大炮轰过!也不细想想,谁家有多余的好男娃能抱给你?当年抱了个憨货还不嫌足,如今又抱了这么个东西,拾荒汉跟流浪狗生出来的烂种也比这强些。”
一次次进出医院检查、治疗,甚至求神拜佛,大把大把地散钱,很快吞噬了泼辣媳妇的大半积攒。老陈不死心,不愿相信自己居然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媳妇虽然硬气,但是她的婷婷娇娇还要指望爷爷奶奶照料,就像是交换,她需要付出一些,然后得到另一些,这个一米五的女人在中间年复一年拼命挣扎。
又一年秋天,老陈硬逼着二孙女打电话,叫回了正在南方打工的媳妇。
老陈像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一样,从衬衣内袋翻出那张在镇中心超市里别人递给他的旧报纸,磕磕绊绊地读起那占了整整一个版面的某某医院广告。读到最后,他激动得双手颤抖,声音里都混进了哭腔。似乎看见了整个家族存在下去的希望。
媳妇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神情没有发生过一丝变化。短短几年里,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年下染过一次,如今白茬又冒出两寸多长。老实婆婆呆呆地站在门槛外,突然无声地哭了。
媳妇午夜时分出去了一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回来后她上炕抱起熟睡的男孩,走到院子里,放在平时铡猪草的铡刀下,手起刀落,严丝合缝。
院子里的大黄狗逞威风似的汪汪汪叫了几声,突然看见一个球滚到窝前,吓得那家伙最后一声“汪”硬生生转了一个弯,呜咽着吞回肚子,夹起尾巴钻进窝里不敢再出来。
六、
泼辣媳妇被警车拉走,整个镇子的人都出来围观了,婆婆拉着两个孙女跟在警车后面,一路跑一路哭。据说那媳妇始终没回过头,看路人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仿佛庆幸自己终于从一座巨型死人炉里爬出去,前面是刀山、是火海,都很好。
…………
听完这个悲伤的故事,徐杰没打招呼就跑了过来,独自开车一天一夜。情侣在没有窗户的十平米宿舍里拥抱。徐杰说:“这什么破地方,你不会喜欢的,我们回去吧!”江栀难过地问:“回去卖运动鞋吗?”从手机屏幕里走出来,徐杰的运动鞋果然不是凡品,橘红色橡胶大底搭配湖蓝色梭织鞋面,最是那副柠檬黄的鞋带堪称点睛之笔。
“别挣扎了,你家的鞋是卖不出去的。”江栀说。
江栀很担心陈婷,想去学生家里看看,但是当时的她实在是太菜了,完全都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事情,最终也只是拖着徐杰跑到陈家大门外傻傻地徘徊了一阵子。院子里稍微有点动静,倒把她先吓得窜出去老远。大约二十米外的土坝上,独自站着一个瘦瘦的黑衣女人,居高临下用看坟的眼神看着陈家院子,悲悯中带着一丝怨毒。江栀无意中扫到一眼,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连忙扯了扯徐杰袖子,往坝上使眼色,徐杰也觉得毛骨悚然。
五天后,黑衣女人扯着陈婷的衣领子把她打回学校。
江栀才知道,黑衣女人是陈婷的四姑,老陈头的第四个女儿,故事里最薄情的那个姑娘。
后来,徐杰还是要一个人开车一天一夜离开岩石镇,回到燕城,回到现代文明的包裹中。江栀却走不了,她忘不了事发那个晚上陈婷母亲给她上的那堂令人崩溃的课,而且陈婷回到学校后,状态实在令人担忧。江栀认为自己走之前至少应该做点什么。
本就沉默的女孩完全自闭了。衣服仍然很旧,但也不再洗得很干净。学习成绩……当时陈婷的状态差到老师都不敢跟她讨论学习成绩的问题。有一堂英语课,师生们一起做情景对话练习,忘记了是谁触发了什么好梗,大家笑成一片。陈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老师,整个人的精神是散掉的,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教室里的爆笑声一度一度降了下来,最后至鸦雀无声。
那阵子四姑也经常来学校,有时候在门口转一转就走,有时候请同学帮忙叫一下陈婷,看一看侄女再走。可是看到侄女的样子,四姑又常常忍不住出声斥骂,甚至动手。
老师们出来阻拦她,江栀给她讲道理,讲教育心理学、教育伦理学,讲在陈婷目前的情况下家长采取如此激烈的教育方法,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
然后四姑说了一句话,那是江栀思考多年以后仍然认为无法反驳的一句话。
“快要被吊死了的人,健康对她一点用也没有。”
随着大孙子的横死、媳妇伏法,顶梁柱轰然倒塌,自觉能了一辈子的老陈头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决定,却也只能站在巷口梗着脖子红着脸跟邻人叫嚷:断了香火怎么能行?断了香火不就完了?儿子还在,再娶!再生!我怕什么?!……只不过,人人都能发现老陈的脑子已经不行了,说话常常一句不挨一句,有时候那条军绿色老布裤子上居然还有一些可疑的湿迹。衰老是失去尊严的开始,于是人们也便毫无心理负担地嘲弄起了老陈。
终于有一次,由于嚷得太大声了,额头上足有小指头粗的动脉根根浮起,众目睽睽之下,老陈的嘴歪了,之后瞪着赤红的双眼慢慢倒了下去。
老陈的战场从巷口转移到了自家厦屋,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屋里,不顺心的时候像牛一样哞哞叫,只是无人理他。他的憨儿子在失去媳妇拉拔的同时,也失去了外出做工的能力,镇日赋闲在家,据说每天进去揍他爹一顿。
老太太每天进去送饭的时候也顺手揍老陈一顿,不过揍归揍,毕竟白头夫妻,饭还是给送的。
七、
江栀开始在课余时间陪陈婷一起刷题,因为她无意中发现陈婷在刷题时竟是平静而快乐的。在陈婷母亲的思维里,成绩好等于脑子好,实际上陈婷脑子一般,她之前稳定的第一名是靠大量刷题练出的肌肉记忆来保持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龙有龙道虾有虾道,管天管地你还不许笨人考第一吗?
每天下晚自习后,江栀叫陈婷一起煮消夜,然后躲在宿舍里一起刷题,宿舍里闷得受不了就搬到教室里刷题,到后来她们的刷题小分队扩大到了二三十人,教室里时常彻夜亮灯。为了实现一个大目标,每个人都在斗志昂扬地去完成一个个小目标。校长批评她们这种学习方法是不对的,但是最后被她们的成绩说服。
到了周末,江栀送陈婷回家,陈婷带着妹妹再送江栀回学校……师生们送来送去,就把乡村长夜中临睡前那一长段难堪给耗了过去。
终于在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时,陈婷重新登顶。
24个月归零。
两年果然如同他们设想的一样快,倒计时小本本撕到最后一页,徐杰到的一天不差。
不过那一次他们根本没有说起回城的话题,因为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江栀带的第一届学生,已经两年了,再多陪一年吧!江栀想陪他们进考场,想陪他们去实现人生的第一个大目标,也想看看自己究竟干得怎么样。想让那些托付过她的女人们安心。
他们开车带陈婷和陈娇去了趟省城,看电影,吃金拱门,还去探视了女孩们的母亲。
在那座肃穆的建筑物外等候的时候,江栀说:“要么你别等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嗯,不等了,回去我就另找一个。”徐杰畅想起来,“找个勇敢的,善良的,缺心眼的,然后我每个月跑个大长途去看她,而她只会嫌弃我的小蓝鞋。”
这个人的奇葩审美是如此的长久且坚定,从未因受到打击而动摇,固执地爱着小蓝鞋。现在就更不会动摇了,因为他居然在茫茫网络上找到了百万同好,简直是林子大了鸟齐全。
说来绝对是偶然,感谢伟大的网络时代。
江栀和学生们的鬼步舞视频被校长发到了公号上,被粉丝们扩散开来,网友对他们的舞姿非常不感冒,但是对他们身上电光闪闪如五毛特效般的装备非常痴迷。网络时代没有秘密,三扒两扒,徐杰现了形,大家赫然发现国产土装备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家极具娱乐气质的宝藏品牌,一声高呼——把它买空!就这么火了……
徐杰老娘得知自己苦撑半辈子的破厂居然就这么火了,气得慢性胃炎都犯了:“你赶紧滚去那什么石头村跟她结婚算了,一把把我气死享福,老娘不欠你们!”
江栀十分得意,感到自己在徐妈妈面前曾经碎了一地的面子终于拾回一些。
八、
高三第一轮大复习快结束的时候,陈婷又一次缺课了。江栀心里不安,打算等到午休时间就去她家里看一看。结果没一会,陈婷的妹妹陈娇就跑到江栀的办公室,小姑娘哭得眼泡红肿,不由分说拖着江栀的手就往她家里跑。
路上江栀问陈娇发生了什么事,小姑娘憋得小脸通红,却咬紧牙关就是不开口。
陈家这时已经乱成一团,吵嚷声、怒吼声、哭泣声,在巷口就听得一清二楚,整条巷子直到陈家大门里都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群众,每个人看江栀的眼神都有那么一丝古怪,那么一丝揶揄。
好不容易挤进大门,只看见陈家老太太坐在地上站不起身,似乎是摔坏了腿。憨子愤怒地挥舞着双拳,用他独有的一套语言系统冲他老娘嘶吼,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不妨碍他吼得如痴如醉。陈婷满脸巴掌印,势如疯虎,寻找一切坚实工具去攻击她的父亲,但她没有哭,勇敢得像冲锋的战士。三个姑姑今天也到得比较齐。大姑半跪在地上保护老娘,二姑拼着吃奶的力气拖住憨弟弟,三姑边拦着陈婷边轻轻拍打她,嘴里反复叨念:“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连厦屋里都不时传出几声哞哞牛叫,好像生怕自己被战场遗忘……
这场面一时间把江栀也吓住了。
陈家人看见江栀进门,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全体微妙地顿了一下。憨子的怒气条被打断,也不再大吼大叫,只是站在那里唔唔啊啊不知所云。
围观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陈憨子,你媳妇来了,赶紧拜堂吧!”轰地一声大家笑开。
陈婷陈娇的小脸蛋登时红得要炸,仿佛她们勉力维持的一点点可怜的尊严终于在最敬爱的人面前被无情撕碎。老太太和姑姑们也羞愤到不敢抬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条声儿地去骂憨子:臭不要脸的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梦里什么都有……
江栀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热血冲上大脑,但是她前所未有地镇定,那种小动物进入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荡然无存。她真正像个老师一样,拉起自己的学生,头也不回地走出陈家巷子。
身边的窃笑声从未停止,但是又关谁屁事呢?
自此以后,两姐妹就坚持住进江栀宿舍,要寸步不离保护老师。江栀哭笑不得,拒绝当然也不得,只能把仅有的桌椅也清出宿舍,加进一张板床,师生三人就那样挤了大半年。陈憨子又折腾几次,还跑到学校闹了一场,也不过是给村民加了点乐子。最后还是人狠话不多的四姑出马,带着丈夫回到陈家,一顿嘲讽输出,平息了。
这件事还是陈娇分析得好:憨人的心思你别猜。
他认为这个单身女老师年轻漂亮,又对我闺女这么好,那么她一定是要来给我当老婆的。逻辑通顺得由不得你讲理。但是同时,他这种人又很好摆弄,他认为自己花了四姐夫很多钱,那么他永远在四姐夫面前矮半截,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憨子就这样丢了大脸,没几天就跑了,说还是去南方打工,但也没见他寄过半毛钱。
九、
转年盛夏六月,江栀的第一批学生们走进考场。头天晚上她就一夜没睡着,老是被自己当年面试迟到的噩梦吓醒,第二天等在考场外紧张到尿频。徐杰带着他的奇葩产品去国外参加展会,不能亲自来陪,便在微信里问江栀啥感觉。江栀说:“像产房外的丈夫。”
…………
这一年,刷题小分队战果斐然,县状元陈婷填报的第一志愿是老师的母校燕师大,从此她可以随时吃到三块钱一斤的糯米蒸糕了。
江栀把一张张录取通知书封皮摆满了一个大办公桌,拍了照片,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山花烂漫。”一个小时之内收获了七百个赞。排在第一位的不是徐杰,而是徐杰的老娘。江栀犹豫了一会,还是给这位一贯严厉的阿姨打了一个电话,那天她们聊了很久。是第一次,以成熟女性的身份,进行了平等的沟通。其实江栀还没有做好下一步的决定,所以她觉得对徐杰、对徐杰的父母总是有种很愧疚的感觉。
但是阿姨说:“一个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是本能。最近我也常想,如果我这半辈子不去死撑那个你们都看不上的破厂,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会怎样。如果我说一切都迟了,又恐你笑我;如果我说我明天就去尝试一下,又不诚实。总之就是迟了。所以我希望你们无论怎样都好,就是不要遗憾。”
当徐杰从国外回来时,江栀已经开始着手新学年的迎新工作了。徐杰参观了新教室、新板报,由衷地赞叹:“真不错啊,江老师,越来越像样了!”
坦荡到滴血。没有遗憾。
陈娇抱着她的小书包,挤在一群小女生中间,走进这间教室。像第一次认识江栀似的,乖乖地叫了一声:“江老师好。”红着脸跑开了。
在这个新的轮回中,江栀真的觉得自己更像个老师了。她开始走街串巷,翻山越岭,直面贫穷、病痛与愚昧肆虐的真相。她开始思考人生百态,千生万相,苦苦寻找第一万种说服对方的理由。她拼命拉住每一个孩子,决不放手。她把陈婷们拖进视频班会,告诉孩子们有另一种可能。每天深夜,她仍然组织刷题小分队,仍然被领导批评,仍然被网络抨击,但她早已学会了自我疗愈。
她在小店买生活用品的时候,被一个阿婆用拐棍砸破了头,骂她:“就是你把女娃娃们都弄跑了,存心让我们男娃娃打光棍!”
她坐着三蹦子去医院包扎,捂着脑袋碎碎念:“对!我不光把女娃娃们都弄跑,我还叫她们再也不要回来呢!”这么想一想,连头都不痛了呢!不过事实上,她跟孩子们说的是,只有学会了游泳,才可以去救溺水的人。
就这样边给学生打气边给自己打气,跌跌撞撞又一个三年。
有一次,徐杰参加同学孩子满月宴,喝多了,很失落地在电话里跟江栀说:“陈晶晶家宝宝有一盏小乌龟夜灯,好可爱啊!我也好想有一盏……”
江栀:“……”
后来他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爱情的离开一定有预兆。江栀想。情侣可能都跟陈憨子一样,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当情侣不再用独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说话时,爱情就在慢慢的溜走了。依旧是那个最重要的人,与你动如参商、肝胆相照,但你们已经不再为一次错失的约会、不再为半截断掉的雪糕而懊恼。在没有彼此的地方,偷偷长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我。
又或许有某个细雨如烟的秋夜,
在网络上看到曾经迷恋的巨星驾临本市。
你随着喧嚣的人潮走上那条街道,
折返往复,千回百转。
于万千辉芒间,
终相见。
十、
傍晚要比清晨热上一些,但还是比燕城凉爽很多。夕阳将将从山巅坠落时,村中某处响起了悠长哀伤的唢呐曲,那意味着有一位老人结束了人间之旅。
徐杰老早就跑去占位,他很喜欢那些民间艺人的表演:既有传统戏剧,又有流行歌曲,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常常在“口内穿针”的绝活后给你来上一段“当我长大后山里孩子往外走”的求打赏环节……三尺土台上,你未唱罢我已登场,来不及喜,来不及悲,荒诞而真实地叙说着人的来处与归处。整体气质就非常牛。
而江栀更喜欢燕城里的一切,更喜欢燕师大,更喜欢工体一条街,更喜欢环球影城,更喜欢那些白日美梦和散落星空的憧憬。
江栀对陈娇说:“燕师大东门边有一家小咖啡馆,你有时间帮我去看看它还在不在。”
彼时陈娇正坐在床上打开四姑送来的大旅行袋,开始收拾行李。
这将是她在江老师宿舍里住的最后一天,一周前她高考结束,不出意外的话她将与姐姐会师。而明天她就要搭徐老师的便车去燕城,先找份能做的工作,为接下来的四年做打算。
旅行袋最上面是一个一千元的大红包,往下是一些衣服:两件短袖T恤,两件长袖T恤,两条牛仔裤,一件薄外套,一件厚外套,都是合穿耐用又不丢人的好东西。再往下是两件大家伙,陈娇使足了力气把它们从袋子里揪出来,发现是一套老式被褥,死沉死沉的那种。江栀提醒她:“被褥是到学校统一买的,不用自己带。”陈娇点点头,知道四姑不懂现在学校的规定,心肠却是一片滚烫。
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三姑也来了。
江栀想回避一下,却被三姑紧紧拉住,并代表全家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然后三姑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红包,一个个塞到陈娇手里,说给陈娇听:“这是奶奶的,这是大姑的,这是二姑的,这是三姑的……”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解释道:“三姑现在不宽裕,薄了点,我妮不要嫌少。妮要争气,要学姐姐,好好读书。等三姑发了财去燕城看你们,三姑这辈子还没进过大学的门呢!”
陈娇说不出话,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三姑慌忙用粗糙开裂的手帮她擦拭。
在床铺上堆着的一堆东西中间,三姑突然注意到了那床被褥,她伸手反复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问道:“你四姑也来过?”
陈娇点头:“可是被褥不用自己带,三姑,你把这个捎回奶奶家去吧。”
“这是你四姑当年给自己做的,她想去读师范。有二十多年了吧,就在咱家的厦屋里,她每天夜里偷偷的缝一段,可惜后来没用上。”三姑讲述时微微眯着眼睛,仿佛那个心里揣着一团火准备开始新生活的少女就在眼前,穿过岁月层层风尘叫她一声三姐,请她过去帮忙,“你四姑真的狠心,凭她会做不会做的事情,横下一条心她都能做成。刚结婚时她男人不做人,吃喝嫖赌到处骚,没两年也被她修理出了人样。唯独想念个师范,又不用花钱,就是没做成……”
“咱家姐妹都苦命,可是只有你四姑,活得像个人。”
其实每个自觉不像人的人,都在人生的归途中努力挣蹦着,拾起一片片碎落的尊严。一代又一代人,毫不吝惜地交出手中残片,而它们终将在某个人的手中拼凑出完整的样子。为了像个人的卑微心愿,奔跑,或爬行。
…………
第二天清晨,徐杰和陈娇需要很早就启程,他们需要在路上高速行进二十个小时,一千多公里。送陈娇开启新生。
下一次重逢,一切都将更好。
此时江栀自己的第二批学生们都已经离校,但她还要去帮忙看着高一高二年级的早读。她站在教室里看着厢货车开出校门,顺滑地拐上主路,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没有在山花丛中向他们挥手,可是又真的好像站在山花丛中向他们挥手。朗朗读书声连绵起伏,沁人心脾。
一袭朝露,花香已在鼻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