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没有高楼、没有高校、没有高铁,有的只是遍地野花、奔跑的孩童、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别称——泄洪区。
天蒙蒙亮时,我会背起箩筐叩响邻家二丫的院门,我们打小就一起爬山割草,一起野地里撒尿,我总是尿出一条线,她则要尿出一个坑。家有富余时,我会多带一块饼,二丫家境很差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使改善生活,也要优先于干体力活养家的哥哥,这是按劳分配的价值常态。
论说我家本来也是很穷的,但父亲外出时意外被沙场泥头车撞死,好巧不巧碰上了下乡视察的上级LD,一番指示下沙场老板赔了钱,我家因此意外脱贫。走在路上,邻居们交头接耳说我家运道好,某某工伤瘫死在床上官司都没打赢云云,只是沙场老板很不开心,他勒紧着油光锃亮的鳄鱼腰带,见了人就絮絮叨叨——怎么一条人命那么贵?
二丫捧着我递过来的油饼大口吞食,阳光照在她红仆仆灰蒙蒙油光光脸蛋上,返照出一丝美丽光晕。
趁日头还没升到最高,我们把捆扎起来的草塞在框里背在身后往家里赶,我要剁鸡食喂鸡,她也要喂家里的“天蓬”。
天蓬可能是我们村,乃至全国全世界最聪明的猪。
回想起来,天蓬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优秀家族基因,二丫第一眼见他时,他在猪贩子的筐里混在一群长白、约克夏中,其他小家伙都活力满满拱来拱去期待着有钱买主把自己买去,只有天蓬愤世嫉俗地卧倒在筐子一角,任凭猪贩子怎么催促打骂都是一副不要打扰我睡觉的样子。
“这猪是得病了吧。”
“怕不是个瘟猪。”
“瘟猪可了不得,得赶紧扔,连累了这一窝都活不成。”
人们七嘴八舌叫嚷着,气得商贩挥手叫骂驱赶。
“俺的猪都健康的很,能长三百斤的。”猪贩子又补了一句。
这时,二丫怯生生凑过来,示意自己想买猪,猪贩子立刻满脸堆笑拎出一只小五花,它嗷嗷叫着蹬着腿,看着很有生命力。
二丫只是摇头。
猪贩子又拎起一只大一点的白猪,白猪哼哧哼哧喘着气浑身圆滚滚,看着一定能养成头肥猪。
二丫又摇头,眼神只是盯着天蓬。
“哦,小姑娘你是要这只猪啊,真有眼光,这猪现在便宜售卖,只要这个数。”猪贩子笑眯眯竖起五个手指,二丫还没回话,身边一个妇女拉着她就走,正是刚和女儿走散了的二丫妈。
猪贩子以为自己降价技巧被识破,赶忙冲过去拦住了母女俩,一番讨价还加后,二丫家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天蓬。
“我一眼看出就是那种孬猪仔,看着可便宜,但养不活的。”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的年迈养猪人捻着胡须开始马后炮。
人们叽叽喳喳讨论附和着着,二丫妈并不介意,她有她的打算。
“二丫,这猪仔养大了卖掉,妈就供你去镇里读书,成不?”言下之意,猪仔养不大,这读书的事也就泡汤了。
“嗯!”二丫怀抱天蓬坚定点头。
从那开始,二丫就和天蓬吃住在一起,原本病怏怏的天蓬在二丫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并转为健康,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甚至慢慢泛出人的智慧神色来。
天棚越长越长、越长越胖,屋子睡不下了,二丫哥就给他砌了个猪圈,可天蓬也并不总住那,他跑出去巡视菜园、看护那些晾在打谷场上的自家粮食,见到有手欠的小贼也大声嚎叫,跟二丫家雇了个护院一般。
忙完这些,天蓬还要跳到自家门口小河里游泳洗个澡,然后就趴在街边一动不动了。他耷拉着耳朵像石佛般静谧着晚霞的抱拥,几个小孩嘻嘻哈哈朝他仍石子也不恼,只有二丫放学归来他才哼哧哼哧站起身来,拱到小主人身边满怀爱意地等着二丫抚摸他的头。
二丫妈知道二丫爱天蓬,可如果不卖掉别说二丫上学钱没有,这几年喂猪的饲料钱也都要打水漂。
“不许你们卖天蓬,呜……”
“要是不卖,你书也别读了!”
母女间一顿争吵,二丫妈重重摔门而去,临走时扔了句,“反正这猪养到二百六十斤俺就卖,由不得你。”
母女吵得热闹,猪圈那厢,天蓬正忽闪着耳朵拍打蚊虫。
也是奇了怪了,自二丫妈说过那句话后,一直体重快速增加的天蓬突然稳定在了二百多斤,二丫妈有时刻意多喂了些,还备了大酒店收来的泔水,可这猪竟闭口不吃了,不仅不吃,还要绕着院子来回活动锻炼。
“莫非是成精了。”二丫妈心里直犯嘀咕。
能看家、通人性,二丫家的猪成了村里的头号明星,要不是小地方落后网络意识不强,就天蓬这热点高低得整成个网红。
后来有个LD下乡考察听说了天蓬的故事想来看看,知道爱吃猪肉的LD话里另有深意,村长背着二丫想用两头牛跟二丫妈换天蓬,价格都谈好了这猪却不知逃去了哪里,直到LD结束一个月的考察回了城后天蓬才晃悠着瘦了一圈的身躯从山上密林中钻出。
“真是奇了怪了。”二丫妈望着化为乌有的两头牛嘴巴咂咂作响。
“真是见了鬼了。”没讨好成LD,村长也很恼怒。
“这猪好似能预知未来,莫不是个神猪。”村里人纷纷议论
这件事后,天蓬的名声更响了,大家还送了他一个猪王的称号。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雨幕铺天盖地砸在地上、掺着沙土混入江河,眼见坝里的水位越长越高,大喇叭开始滋滋作响、村里年轻人沿街咣咣敲锣,催促说又要泄洪了。
泄洪是为了保南京、保苏州、保上海。村民们知道,我们一个W北小村与富庶的江南税收相比是远远不配的,我们愿意认领洪水过境自己家门,淹没那些经有我们双手盖起的一切,如果那些补偿款不被扣留的话。
母亲拉着我和哥哥的手跟着疏导队伍移向高处,隔壁的二丫家则慌作一团,二丫妈一边催促着二丫哥捡贵重搬在怀里、一边又叮嘱二丫别忘记检查下存折,自己则把为数不多的首饰紧紧揣进衣兜,猩猩走路般挎着两个孩子加入了撤离队伍。
“天蓬,我的天篷。”二丫想起了什么。
“别管他了,那么大一头猪也赶不走啊。”二丫妈人虽贪财却也惜命,母女俩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声浪中。
雷声越来越响,安全处集合点内村会计清点着人,二丫妈突然大声叫嚷起来:“我的二丫呢?我们家二丫呢?”
或许是二丫惦念天蓬又折返了回去,或许是二丫妈太过关注兜里的首饰连孩子悄悄离开都没发现,总之二丫没了,眼见大坝就支撑不住,泄洪就可能就要淹死人,不泄洪又可能溃坝,二丫命悬一线。
“不好了,溃坝了。”不知道谁嚷嚷一句,我快步冲了出去,眼见那滔天洪峰奔流而下,狂龙般卷积着所能吞噬的一切,参天古树、坚固的砖瓦一切都不复存在,完了,现在去找二丫也来不及了。
人们拥挤在江水边,二丫的亲朋默哀惋惜这条年轻的生命,村LD们则挠着头,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能不影响自己头上的乌纱。
“看,一头猪。”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人群的目光顺着他的口音齐刷刷望了过去。
阵阵雷光如镁光灯照在江水为背景的舞台上,那天蓬驮着二丫,如踩祥云般稳稳浮在水面上,它四个蹄子欢脱转动着,像救生船螺旋桨一样搅起阵阵浪花,天降之虹色雨雾编织成了威武帅气战袍轻系于天蓬腰间,天蓬晃动猪耳斥退洪水,在暗流涌动中扒出一条水道游来,坚毅的眼神里满是救下二丫的执念。
“天蓬,加油!”我站在岸边大喊。
“加油,天蓬!”人们欢呼挥手,伸长了脖子望向猪背上的孩子。
“二丫,我的二丫。”二丫妈踉踉跄跄冲来,差点一头栽到水里,被几个壮汉拦住了。
风高浪急,随着放开的水势越来越凶,天蓬开始力有不支,他哼哧哼哧叫嚷着,不服输地嗷嗷长鸣,明明再有半分钟就能游到了啊,可恶。
“呀!”伴随着妇女们的尖叫声,一颗粗大的树干在滔天洪流中撞向天蓬的头,他被撞得身子转动一圈,鲜血瞬间由眼角和鼻孔大股奔流出来。
“嗷嗷!”他大叫着,瞪圆了血红的双眼,调整了下姿势后用尽最后力气驮着二丫奋力游向岸边,一股股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江水,天际云层下隐现出朝阳射出的浅浅红霞,像是天神光芒在召唤他归去,又似西方极乐为他辟出一片净土,二丫妈跪倒在泥滩里,喃喃谢恩着天蓬名字,人群皆满目肃然。
送往人民医院后,二丫渐渐苏醒过来,她整日唤着天蓬的名字,却不知这猪王尸体早在一天前就被发现在下游浅滩了。
天蓬的猪王故事在自媒体和官方以讹传讹下炒作得很大,所述的文字消息都真假各半,也许是感到面子上挂不住,村LD给我们各家各户都补发了历年克扣的泄洪补偿款,很多人家因此一夜暴富。舆论慢慢发酵,人们开始怀疑猪王故事就是我们这些穷孩子编出来欺骗社会眼泪和捐助的,但不管恶言如何,二丫和我总算有了读大学的钱,这让我们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到那朗朗书声更加安心,只是每次回家二丫仍要絮叨几声“天蓬”,期待着那空空猪圈里,会有一个哼哧哼哧的家伙拱过来,满怀爱意地等着小主人抚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