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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沙洲变
  1楼 群杀玩家  32帖  2023/3/23 11:15:48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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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区-32-2-3]世间人  发帖心情 Post By:2023/4/17 14:01:42 [显示全部帖子]

世间人


一、


大楚崇和十九年冬,沙州。


叶城下,一架杀气腾腾的巨型器械被推入战场。


城墙上的曹小六从两个墙垛之间伸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它大概与刺史府中的大马车一样宽,比马车略长,也有两个轮子,也是木铁结构,通体黑森森,六枝矛排列在车板上。


曹小六刚刚满十三岁,从内城小兵被提升为城门小兵,头一次看到城外的世界,这足以使他一夜之间成为同龄人中令人景仰的大佬。他们这批孩子在围城中诞生,在围城中成长,或是一岁夭折,或是五岁饿毙,或是十岁战死,生命经历单薄得像一张草纸,能看一眼城外的世界已然是绝了不起的大事。当然,此时的叶城可能连草纸也没有了。


叶城,是一座牛必的城。


曹小六的父母,是一对牛必的父母。


他们居然能在饿得抬不起头、冷得脱不下裤子的处境中连生七个,如果不是小六他爹去年嗝了,那么小八小九小十简直是必然的存在。


他们与城中几万百姓一起,努力地吃土,努力地繁殖,努力地抵抗,城外的铁勒人不理解他们靠什么在坚持。十来年间,沙州六城中的五座已相继陷落,如今只剩叶城。可是,每当说起万里之外的中土圣朝,说起盛妆华盖的公主,车驾逶迤驶来边城,九天外的仙女降下甘霖与花雨,苦难将在瞬间被消解,说起那些金匣玉漏、诗书歌舞,那些遥远的绮梦,人们骷髅一般的脸上便漾起一层光明。即便那传说中的一切,是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和从未见过的景象。即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苦苦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铁勒人不能理解,曹小六也没有机会去理解了。


八名铁塔般的铁勒壮汉袒露上身,在齐声嘶吼中启动那张古怪的器械,足有手臂粗的皮弦被逐渐绞紧,如生命倒计时的嘎嘎声仿佛连城头上的曹小六都听得一清二楚。六枝矛像六条刚刚苏醒的毒蛇,迎着日光,缓缓抬起头颅。


在时空被撕扯至极限之后,皮弦崩动,长空迸裂,六枝矛齐齐向城墙射来!


曹小六的瞳孔紧缩至矛尖大小的一点,那是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早已坚守太久的夯土城墙在一击之下碎块纷飞,一块墙垛和抱着墙垛的娃娃兵被一枝矛贯穿,高高飞起,然后坠落。


城中西北角一间塌了大半的屋子里,瞎了眼的曹寡妇忽然侧起耳朵聆听半晌,拍了拍她怀中的孩子问道:“小七,你听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却没有人回答。她最后的孩子还半睁着眼,吮着拇指,到大人们时常描述的美梦中尽情玩耍去了。


曹寡妇把小七放在土榻上,再次轻轻地拍了拍孩子小小的身体,然后转身摸索着走出了屋子。在门口,邻居大嫂及时地扶住了曹寡妇,两人肩并肩沿着街道向前走。此时,这座城中仅剩的生命体全部走出家门,一个,两个,三个,那些从外形上已经很难寻找到人类特征的人们,汇聚到一起,向城门走去。


叶城,不死。


汉魂,不灭。


还乡!还乡!


二、


万里之外,汉水之滨。


华夏母河自上古以来哺育她的子民,如今她紧紧环抱着南楚小朝廷,给予他们最后的庇护。夏王的一千艘战船在这里已经僵持到第六个月,进退不能,朔风肆虐一马平川的江汉大地,萧索已极,肃杀已极。


一片空明混沌中,莲花与金箔铺就的阶梯向上无限延伸,诸天神佛环坐于巅顶之上,或慈眉或怒目,俯视下来。


千万道声音渐次传入神秀耳中,不断重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神秀有些茫然地立于阶梯前,始终不能迈出第一步。在过往非常长的时间里,这样的选择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踏上阶梯,皈依永恒,而他身上的那个使命就像是从西北边城沾来的一粒沙,在踏入光明前轻轻一抖,从此散落于尘世。


这一次,他有些犹豫了,也许……那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悄悄抬起一只脚。


便在此时,混沌被风声撕裂,钟声与梵音戛然而止,竟有一枝矛破空而来!


这太荒谬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地竟会出现一枝矛,它贯穿着一块墙垛和一个姿势滑稽的小兵,“夺”地一声深深扎入金箔阶梯,而这诡谲的一切又在转瞬间化为泡影。就在神秀略微睁大眼睛想去细看究竟时,意识却仿佛被一根针刺破,眼前的景象疾速拉远。


他从入定状态中跌了出来。


现实世界中,粗砺得令人牙酸的“当当当”声魔音灌耳。


神秀未及睁眼已经感到疲惫万分,深深叹了一口气。


毫不意外,他仍然待在他的高配定制囚车里。囚车四面铁栏的内侧全部打磨成霜雪一般的利刃,头顶倒吊二十四柄尖锥,随时准备在笼中囚徒抻腰的时候刺穿他的头颅。正对面,夏王江滚儿像只大马猴一样瘫坐于地,长手长脚无处安放,整个人没有半点人样,手中正拎着半根白蜡枪杆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神秀的囚车——当当当当当当当。


“你在梦里能看到什么?”


神秀望着对面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愚蠢双眸,深感无力,半晌后只好无奈苦笑:“那不是梦里……”


“入定!入定!”夏王立时更正,以显示自己对这个词并非一无所知,“入定!”


事实上,夏王接触“入定”这个词早在十年之前。彼时,他在热血横流的荥阳战场捉到一个和尚,那和尚居然在乱军之中入了定,他顿时对这种神奇的技能生发出蓬勃的兴趣。他问和尚这种技能能持续多久,和尚说,十年八年总是没问题的。于是和尚便被请进了一架特制的囚车,夏王带着这架囚车转战南北,火烧都城,把大楚遗孤逼过了江,又收伏天下十几支义军,至今真的有十来年了。


当初,和尚的随从称呼和尚为“活佛”。


烧过庙的夏王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活佛是什么?素食动物的肉会比较嫩吗?不过,十来年过去,夏王也大概相信了囚车里的家伙确乎是个活佛。毕竟,没有人能在这样久的时间里,被风吹、被雨打、被尿淋、喝泥水,之后还能如……如明月一般。嗯,夏王为自己美好的比喻沾沾自喜了一下。


皎皎明月,端坐天边。


夏王看着囚车里的和尚再次问道:“你在入定时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小兵。”神秀本想撒个谎,想说说金色的光明之境,皈依永恒前的静谧与欢愉,或者说说边城壮美,黄沙茫茫、长巾猎猎,老人带着少年们组成商队,缓慢地朝下一个水源地前进,说说汉族人民在那里千万年的坚守,统一了再被打散,打散了再次统一,每隔那么一段时间总有一位英雄冒出头,仿佛逆史而来,拾起前人的使命,输入每个汉人血脉中密码……


但他到底不想撒谎。


“我看到一个沙州汉人小兵,这里,穿过一枝矛。这不是个好的预兆,我想,大王您也许该考虑退兵了。这场仗打下去没有意义。南楚气数未尽,而您的兵员给养,您这攒出来的战船,您身后百般心思的同盟兄弟,还有中原五大世家,这些您也一定都考虑过吧?一件事,终究要有一个人来完成,但这个人不一定是您。在沙州……”


夏王突然笑了,打断神秀的话:“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小时候没有鞋?”


神秀一怔,不明所以。


循着夏王的目光向外望去,甲板上的兵士执戟相对而立,细看之下,他们挺直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彼此对视的眼神麻木且绝望。甲板下,浪高数尺,卷起的一层层湿冷气侵入骨髓,没完没了。这些来自北方的兵士已将近极限。


黑沉沉的夜与江,没有枭雄,没有烈火,没有草船,没有妖道,没有江东小霸王献祭灵魂为老相好换来的一江东风。只有沉寂。


“没有鞋的人是不怕欠债的,更不怕死人。”夏王舔着白森森的牙齿笑道,“沙州人做什么关我屁事?一件事终究要由一个人来完成,这个人也一定是我。你不是还有东西要交给那个废物皇帝吗?我说过,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你,也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吧!”


神秀沉默下来,不想再说了。


相传,有大相师远远相过夏王一面,轻蔑一笑:“孤勇之辈,必亡于鼎下。”


“力能扛鼎”本是一种赞美,但是华夏的英雄们一旦与鼎联系到一起都不是一件好事。商纣王,秦武王,楚霸王,西府赵王……例子又多又惨。“必亡于鼎下”并不是说这个人一定会被鼎砸死,而是说他强极则辱,下场一目了然。时人谈及这位夏王时,多用这句“必亡于鼎下”以诅咒。


十年间,天下剧变,一切都在变,而且变得很快。生生死死的兄弟可能早已变成不共戴天的敌人,当然也可能随时又变回兄弟。遍地是大王,短暂又辉煌。而当初联手造出南楚小朝廷的中原大世家们,没有一刻不想咬死对方,进而觉得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甚至,神秀觉得自己也在变,他还有没有在坚守离开沙州时的初衷,不敢细想。


唯独眼前这个人,无论经历多少厮杀与背叛,仍然是荥阳战场上那个令千军倒转、万马悬蹄的混世魔王。


你说你的,他听一句算你强。


三、


僵持的第七个月,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夏王的一位结义兄弟秋在徽反了又反,在燕地自立了,其子延宗横勇无敌,枪挑范阳节度使,已经被老百 姓编成了书。信被送来,夏王连拆都没拆,只听旁人口述了几句,便把信扔在一边。他心里清楚,前线战事不明,后面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所谓结义兄弟,坏事的不少,义满千秋的就那三个。这个他倒不太在乎。


这天夜里,神秀一直心绪难平,知有大妖在近,只是未知是敌是友,亦或过路。想提醒夏王一句,又心说他哪有朋友……若对方只是过路,给夏王知道了,凭他那个鸡头上也要薅三根毛的品性,恐怕要开罪人家。凭命撞吧,大不了就干,还能怎样。


于是神秀果断选择闭嘴。


与此同时,士兵们也发觉了些许异样。


今夜并无风浪,可是船下的水位却忽高忽低,不远处的水下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反复拉扯。波浪漾动,连最大的几艘船也在跟着轻轻摇摆。


就在士兵跟进来报信时,神秀轻声说道:“有客人来了。”夏王也同时挣开了眼睛。


神秀话音未落,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打着旋儿滚进船舱,落地收势,站起身时已变成一个充满浑不吝气质的剽悍少年。并且非常不礼貌地与夏王打起招呼。


“江滚儿,好久不见啊!哟,相好的?”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呸呸吐干净嘴里的脏水,然后抄起几案上的水壶猛灌,还不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囚车里的神秀,含含糊糊地点评道,“嚯,够白的!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番祝福属实是把神秀震惊到了。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讨论,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伙跟夏王都才更像是天生一对。他个子很高,一身暗青近黑色的皮革制装束,连他的皮肤也是一种从血肉深处泛出来的青色,颊边依稀可见一层层鳞片。最恐怖的是,他的头上扎满了乱七八糟的小辫子,每一根辫子都用红色丝线收束,令人无语。说不出他与夏王哪里相像,但就是能让人在看到一个的时候无端端地想到另一个。


夏王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表情中一分讶异一分怔忡一分疑问,剩下九十七分全是脏话。


“我!我!”那家伙猛甩辫子上的水珠,脸上鳞片的颜色陡然加深几分,眉目间兽相毕露,“我被张家牛鼻子困住好久,一直在想办法逃出来找你。不过想降我也没那么容易!江滚儿,你还没死,太好了啊!”


夏王终于艰难开口:“我艹。”


四、


江滚儿不一定姓江,叫这个名字大概也不是因为出生在江上。


隋皇开运河,建万世功业。数万船工在这条河上日夜劳作,挣饭挣妻,背船背尸,震天震地。不知从哪一天起,这群精壮汉子中间多了个孩子,也许是就快要饿死的难民不得已放弃的幼崽,也许是赚足了衣食决定要衣锦还乡的姑娘丢下的拖油瓶,总之这孩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船工队伍里,又顽皮又不要脸。时常有被惹怒了的大人,单手拎起孩子,一叫丹田力,把他撇出去老远。却见那孩子在江面上打几个滚,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见踪影,再冒出头时冲你一脸贱笑,口吐芬芳。


于是大家你一声我一声叫他“江滚儿”。


童年的江滚儿没什么同龄朋友,整天泡在江里与水生动物热烈交流,一人长的铁头鲟鱼在他手下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后来也就没什么对头,因为实在是神力惊人,打不过。


十二岁那年夏天,暴雨连日,运河两岸泥泞难行,数十船漕粮要在指定期限内交运到下一个关口,可此时河中却出现了一头怪物跟着船队不停捣乱。黑云仿佛已被乌沉沉的河水浸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东西在水中一拧身,小山高的漕船跟着一趔趄,浪头化作巨大的弧形涟漪,延伸出数里远。


领头的老船工慢慢放下肩头的纤绳,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要糟,有大东西。”


老船工走船半辈子,什么样惊险诡异的情况都遇到过,也总有办法去解决,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听他这样一说,工友们也都心下悚然,纷纷围拢过来,注视着翻滚不休的河面。江滚儿从人群后面钻出来,好奇地往河里看了看,听听左右大人们似乎都没什么办法,突然一纵身跳进运河。


老船工吓得大叫:“回来!回来!蛟啊!”


江滚儿却已潜出很远。


水面下两物轰然相撞,先是激得白浪翻涌、水花横迸,接着竟拧成一个旋涡往深处沉去。老船工脸色惨白,不住叨叨:“完了完了,小畜生今天要没了……”几个水性顶好、体格也强壮的工友纷纷跳下河,向江滚儿潜过去,却连那旋涡的边儿也无法靠近,余人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或穷吆喝。


半盏茶后,轰隆一声水面破碎,一颗巨大的黑色的怪物头颅倏然扬起,江滚儿竟还呲牙咧嘴地趴在那颗头颅上,还不像是要没的样子,众人略略松了口气。如此起伏数次,水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一人一怪各自飘荡开去。


船工们抓紧时间再次下水,终于把脱力的江滚儿提溜上来,见他手中还抓着一柄雪亮的钢叉。


原来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小怪物,腰上撅着一柄叉,又痛又急又无奈,于是只能在运河里边发脾气边求救。江滚儿被它缠住,气息将绝时,无意中抓住了叉柄,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钢叉拽了下来,总算救了自己一命。


事后大家问老船工真的有蛟吗,老船工理直气壮地反问,没蛟你看到的是啥?逻辑强硬得令人无言以对。


走船日复一日,体力和思考能力被抽得一干二净,别说遇到蛟,就算是遇到鬼一觉睡醒也能忘得不剩渣。但是,架不住那头蛟隔三岔五就来与船工们打招呼,虽然它那时也是一头没屁用的蛟,不捣乱已算很好。没朋友的江滚儿有了一个朋友。相隔很远,江滚儿就能听见朋友的声音,他问过别人,别人都说听不到。


在你挥汗如雨不得挣脱的时候,你的朋友在不远的地方鬼鬼祟祟伸出大头,冲你丑笑,十八相送,情意绵绵,大概能算是最好的陪伴了吧。


崇和三年,谢相新政,改漕运为海运,要把运河上被层层大人们抽走的血往上收一收。


新政没错,谢相没错,皇帝没错。


但船工活不了。


江滚儿十六岁,唯一的记忆是饿,在那个饱了还能吃两口的年岁里,就是饿。几个同样饿到不行的船工抢了县里富户,被关进县衙。滑稽的是,县衙里没有县官。据说新科进士没钱打点,被打发到这个老鼠来了都要掉眼泪的破地方,路上走了半年,还没到。县衙里唯一的书吏大概是觉得这个差事没他娘的干头了,干脆原地起义,手上立时有了一支队伍。


书吏连举人都不是,自然也没有登龙上位的志气,起初绞尽脑汁作了首《劝赈歌》,将“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的惨景描述一遍,四处张贴,以期肉食者们“救贫助乏功勋大,得厚流光裕子孙”。


安城中有一位藩王,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先帝爷最宠爱的小儿子。当初就藩时,先帝怕饿到自己的胖儿子,抽了本省近半土地作为藩王封地。


在书吏近乎毫无尊严地向藩王乞讨时,藩王手指御赐的府宅笑着说:“孤本无蓄,止此承元殿一座,先生卖以赈饥。”当时站在书吏身后的江滚儿眼前全是问号,他怀疑那位王爷脑袋里是不是有水,或者不止一个脑袋,掰掉一个还能活,是以如此大言不惭舍命不舍财。直到两年后,义军攻破王府,江滚儿真的掰掉了那颗脑袋。拎起来晃了晃,没有水。那肉山一样的身体仰卧在中庭里,每被人踩上一脚,脖腔子里便射出一道血箭,与尘土一起,和成恶臭的泥。


义军打出安城,发现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天下到处都是。


大家有时合纵,有时联横,有时互磕,每天都在狂奔挣命的路上。江滚儿还是偶尔能听见朋友的声音,但他没有时间跑过去相见。只能极目远望一眼朋友所在的方向,天辽地阔,江河纵横,大蛟潜于野,待时冲天化龙,终能相见。


那几年里,先是书吏被杀,他人取而代之,然后队伍被吞并,最初的兄弟已经不剩几个。唯独江滚儿声名鹊起,凭着一身孤勇成为中原大地赫赫有名的英雄。他身上的战伤数不清,其中大多数已经忘记了是在哪里挨上的,只有腰中一道刀伤他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正是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崇和七年,大楚朝奋起余勇,启用雪藏多年的神将,连战连捷。


江滚儿吃了从军以来的最大败仗,手下一支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他负伤败走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边还跟着几个人。当时只觉天地之大,无路可走,烟尘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


最后,他跌入一条河里。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跟朋友嬉戏玩耍的乐园,温暖的水填满意识,痛苦与灼烧感渐渐远离。如果最后就是这样,那真的是太好了!江滚儿放松身体,尽力沉了下去,一道血线拉得细长。


直到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它的身体比当初大了三倍不止,像一座沉默的山,在水底的黑暗与孤寂中等待一万年,终于托起坠落的朋友。混沌中的江滚儿抱住它,欢喜无限,喃喃笑道:“我当了皇帝,封你个龙王吧!”


五、


正一道祖张道陵有一位很识时务的子孙叫张鲁,汉时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邑万户,此后张氏世代于龙虎山生息。


崇和十九年十一月初五,墨汁般的汉江上,南楚最后的家底倾巢而出。崇和帝病重,太子风凌云本有监国重任,此时却出现在中军大船上,他身边站着一个麻衣布鞋的中年人,样貌本极普通,但面庞间神光流溢,竟似已有了几分宝相。两人并肩凭栏于船舷边,遥望远处的那位夏王,一身黑袍黑甲,一头黑发在劲风中狂妄飞舞,仿佛一只从炼狱中偶然爬出来的小鬼,人人都想着他日腾一指之力碾死他,最后却被他一步一步爬到社稷之鼎跟前。


太子极谦卑地低头道:“今日事大,务请张师尽心尽力。”


中年人淡然道:“休戚与共,自不必说。”


在夏王欲汉水封龙之际,整个江南破碎的各股力量竟瞬间凝聚起来,休戚与共,自不消说。没有人会允许一头运河野蛟在汉水升龙,那不可能!那不可能被允许。每一个自认为身份有别于穷民的家伙都要站出来,神色肃穆地说上一句:“我不同意。”丝毫不愿去想,他的意见有没有被真正的强者征求过。


数艘大船上,或有些本事或纯粹混饭的各家修士们纷纷扬声表态:“太子放心,张师放心!今日大家决死于此,必令野畜全尸不存!”


江滚儿毫不在意,甚至有点想抠耳朵。


神秀说这场仗没意义,打不赢,然而输了又怎样?什么有意义?江滚儿真的都没想过输了要怎样,没有鞋的人什么都不怕。他就是要以天地为鉴,汉水为证,以华夏大帝的名义,兑现他对朋友的承诺。


迎着朔风,对草木苍生,宣读帝王的意志。


神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那位大相师的确是神相,天命不在江滚儿身上,他也没有力量动用大帝的权柄,他的意志不会被天道承认。


汉江上突然风浪骤起,江水的颜色一层一层逐渐变深,江滚儿又听见遥远而熟悉的龙语传进耳中,微笑着在心中默念:“来吧,兄弟。”像以往一样,黑蛟庞大的身躯自江河极深处浮起,从不错过与江滚儿的每一次重逢。结束在任何一刻,他们都不会有丝毫遗憾,都觉得那就是彼此生命中最好的结局。


张天师断喝:“便在此时!”


话音未落,各种法宝同时招呼下来。


黑蛟在浮上水面的一瞬间已经挨了好几记,半截身体猛然立起,极其痛苦地扭动,嘶吼,奇异的铭文在它坚硬的鳞甲上打出印记,并快速地向血肉深处灼烧进去。上古各路圣贤呕心沥血制作的伟大器物同时运转,势必要在此时此地砸碎一头野畜。


神秀坐在囚笼里,悲悯在看着这一切,等待最后的结果出现。可是渐渐的,他略微睁大双眼,脸上的神色变了。


眼前的场景出乎他的意料。


一条极小极小的鱼高高跃起,撞向劈空砸下的一道金光。


法宝虽多,但鱼更多。整个汉江,乃至整个中华水域,所有的生灵都在向这里涌,鳞鳞银光,望不到尽头。而身上早已篆刻出无数铭文的黑蛟也并没有被制服,它扬起头颅,高傲地向着广袤的天空长嘶,一声连着一声。


第一次,神秀清楚地在现实的世界中看到了那条鲜花与金箔铺就的阶梯,漫天神佛迎接他的归位。也是第一次,神秀略微犹豫一下,然后向他们笑着摇了摇头。他俯身抱起被矛贯穿的小兵,然后走向与阶梯相反的方向。同样是第一次,他发现转过身后的世界竟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看到黄沙与烈酒,美丽的混血姑娘,佛塔顶上的风铃,还有长长的壁画。那壁画背景中不足二寸的小人物,张大了口,努力向天道喊出自己的声音。


张天师诧异地看到虚空中一尊玉色的拈花佛像缓缓升起,之后化作一道白光流向黑蛟。


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江南修士们集体呆住,久久不能回神。


铅色的浓云转瞬间垂至江面,天边传来阵阵闷响,风凌云心生不祥,转头看向身旁。


“雷劫已至,人力穷尽于此了。”张天师灰白着脸,心中万分不甘,却不得不艰难地承认。他确信,就在刚刚,就在此地,有人将神格赠予了黑蛟。雷劫至,证明夏王狂妄无知的封龙行为得到认可,人力已经无法再行干涉。若能渡过雷劫,汉水上将升起一条崭新的龙,破碎的天下人心将重新凝聚,无主的帝王权柄将被人重新牢牢握在手中。


江南的好风景,大家的小日子,也许真的就要结束了。


第一道天雷劈下时,神秀微笑着对黑蛟道:“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然后双手合什,垂下头去。


…………


百姓们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巨雷整整劈了八十一道,暴雨连降三天。汉江决口,沿岸十余城农田屋舍尽皆被毁,亡者逾万人。一名老者坐在自制的木排上侥幸逃生,眼睁睁看见一个装着婴儿的木盆从身边漂过,伸手去抓,没抓到。老人呆怔良久,木木地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天漏了。”


六、


崇和二十年元月元日,刚刚即位十天的大楚皇帝风凌云出降。


他的父皇一生会享福,老巢被抄、偏安一隅也没有妨碍老爷子后半生的幸福生活,甚至到了江南之后还不惜拖着老迈身躯生出足足六个小皇子。最后,把最难堪的大事丢给儿子,撒手去也。


江滚儿陈兵汉水之南,远远望着降了格的楚王銮仪缓缓驶来。伞盖下那个人白裘白袍,玉面微髭,并不似十分废物。突然有点想笑。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囚车,皎皎明月般的和尚依然端坐在车里,自封龙那日之后和尚便一直没有出定,即使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不过答应了的事总算有了结果,江滚儿还是十分高兴。


五大世家、江南文武,作为降臣跟随在风凌云身后,望着铅云散尽的汉江上,千艘黑色战船列阵,“江”字大旗遮蔽长空。仿佛一条巨龙自北而来,伤痕累累却势不可当,终于一口吞下遗珠,那位预言中“必亡于鼎下”的孤勇之辈也终于在诅咒声中问鼎天下。纵然富贵能保,这些人也终究心情复杂,一个两个不免垂下泪来。


啪地一声,一份文书扔到风凌云面前。


“崇和八年,沙州节度使赵梦鼎率军民奋死驱逐匈奴,克复陇西,统一六镇。西觉寺僧神秀奉命出使中原,进献六镇册表。”江滚儿勉强说了几句人话之后,又不会说了,“虽然晚了十几年,不过全在这里了。”


风凌云犹疑着掀开文书封面。


六镇人口、兵员、器械、田亩、钱粮,一一在目。


纵人在万里,时隔千年,也能一眼望尽沙州人民世世代代的执著与念想。英雄决不止一个李长钧,也决不止一个此时“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江滚儿。执念也许是苏武牧羊时唱过的曲,也许是令公殉国时撞上的碑,也许是七十高龄往复奔走的冯夫人留下的一道辙。


有史未绝。


风凌云泪流满面,手指颤抖着抚摸纸上的一行文字:“城门尽是胡兵守,城外老翁已白首。拜送使者双泪流,问云天子今安否。”


江滚儿看着江南君臣涕泗横流的样子,心中又生不屑,冷笑道:“现在你拿到这个也没什么用,因为两个月前,沙州六镇又失陷了。”神秀讲过许多沙州事迹,当然也讲过汉武与冠军侯故事,听时未必往心里去,但回头去想时,自命英雄的江滚儿却对那片极西之地萌生无限向往。“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会再把那里打下来,我要建汉武之功。”


建汉武之功。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三遍。


风凌云与江南群臣当然也听说过大相师的预言,此时,他们面对着初临天下的夏王,大概心中都在思量。天命一事,或许有,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华夏民族在前人无数事例上练就的归因技能。一个凡人,当他领悟到某些事,或者终于决定去做某些事的时候,天命九鼎,已然易主。


而西觉寺僧,也终将沿着他来时的路线,回到故乡。



后记:


夏建始九年,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赵无疾收复沙州,赵氏再拜节度使。铁勒遣使赴长安称臣纳贡。太祖亲奉活佛金身西归,敦煌佛窟始有《西觉寺僧出行图》。是年,慧因禅师观此图曰:“他本佛入世,终成世间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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