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一、
遥远的西北沙漠深处,有一座繁华的城市,名沙州城。它的西边是一望无尽的戈壁荒漠,南边是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冰川融化而成的甘泉水流经沙州城,滋养了一方土地,人们便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城市,繁衍生息。
沙州城也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各国的商人冒险去往异国他乡经商,寻求财富,都会途径沙州城,在这里歇脚整顿再行启程。商贸的繁荣也带动了文化的兴盛,在沙州城能看到中原的典籍,西凉的小曲,胡姬的乐舞,还有鸣沙山千佛洞里数不清的佛教绘画。
中原变乱之际,沙州城也曾沦陷胡人之手,百年前,一位李姓汉家少年,带领九位勇士奋武而起,驱逐了占领沙洲的胡人,一路向东开进,打通了通往长安的道路。然而当时的中原帝国已日暮西山,无力给予他们应有的支持,最终英雄梦碎。
如今的沙洲节度使姓赵,便是当年那九位勇士之一的后人。百年时光,局势风云变幻,权力几经更迭,其间的腥风血雨,艰难曲折,也无须细究。
赵梦鼎自接掌沙洲以来,肩上就背负了沉重的担子,其时,沙洲城周边地区的局面混乱复杂,东有铁勒,北有匈奴,日渐壮大的北蛮也将目光投向了西域,而沙洲与中原帝国的联系早已断绝,孤悬在外。
赵梦鼎如履薄冰,夹缝求存,异常艰辛地维持了三十年和平,但随着中原新王朝的崛起和强大,西北边塞的局势也越发动荡起来。
沙州城最大的青楼,名天香馆,修建得富丽堂皇,雕栏画栋。大堂宽敞无比,更装饰得花团锦簇,中间有个华丽的舞台,一名舞姬正在台上表演。台下宾客如云,目不转睛,满脸痴迷地望着台上,忘记了身在何处。
舞姬似乎有胡人血统,皮肤白皙,容貌美丽,身材高挑纤细,跳舞时却矫若惊龙,灵动飘逸,宛如画上的飞天。
随着她的舞蹈,宾客们欢呼沸腾,热情如火。
舞姬名叫明月奴,不久前随一支商队来到沙洲城,在街头表演时,被天香馆的老板看到,被她绝美的容貌和动人的舞姿打动,买了下来。之后便在天香馆登台表演,数日之间,舞姬便名动沙州城。权贵商人,纨绔子弟,争相追捧。
但据说,明月奴却有些高傲,瞧不上的客人概不理会。她这个脾气得罪了不少人,有些无赖登徒子,便衔恨报复。传闻曾有男子潜入明月奴房间,欲行不轨,却不知着了什么魔,半夜惊恐大叫着跑出去,失足跌进了茅坑,险些淹死。
那之后,那个男人真的疯了,神志不清,每日念念有词,说明月奴是个妖女,懂得西域妖法。人们于是添油加醋,传得越发离谱。这件事却没有影响明月奴的生意,仿佛传闻为她平添了一抹妖异的魅力,众人追捧得更凶了。
仅仅两个月后,明月奴便离开了天香馆。一位名仆固六发的商人,出高价将她买了下来,献给了赵梦鼎的首席谋主,程子安。
那天,清风阁上灯火辉煌,装饰得美轮美奂,一道道精致的佳肴流水一般端上来,摆满了桌子。几位豪商一起宴请程子安,气派奢华,显得极有诚意。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天说地,气氛十分融洽。他们聊起旅途中的冒险故事,异国他乡的奇异见闻,经商遭受的挫折,还说起了各自的风流韵事,几乎无话不谈。也谈及沙洲及周边地区的情况,间或向程子安请教,希望得到他些许点拨。
程子安穿着华贵的袍子,嘴角含笑,与人谈笑风生,各种话题都能信手拈来,似乎无所不知且有问必答,但若仔细回想,又会发现他说的内容毫无意义。
席间,仆固六发命明月奴献舞,一曲舞罢,众人纷纷喝彩。程子安不似旁人激动,目光中却也满是欣赏。仆固六发趁机献宝一般,将她献给了程子安。程子安没有拒绝,道了声谢便笑纳了。
宴席结束时夜已深沉,程子安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需要人扶,明月奴便被推到了跟前。她扶着程子安,登上了同一辆马车,在众人的调笑和叮嘱中,启程返回。
深夜空旷的街道上,马车辚辚前行,车内却寂静无声。从上车之初,程子安便闭目假寐,明月奴不敢打扰,就坐在角落,静静观察自己的新主人。不知过了多久,程子安忽然睁眼,眼神却异常清明,不见一丝醉意。
明月奴吓了一跳,慌忙低下了头,却听对方问道,“你想去哪里,我让人送你去。”
明月奴茫然道,“奴婢不知该去哪里,听凭郎君吩咐。”
程子安轻叹道,“我不能带你回府,这样吧,我会将身契还你,再给你一些钱,从今往后你便自由了,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言讫,吩咐下人在附近找一间客栈,安排明月奴住下。
当一切安置妥当,明月奴捏着身契和银票,站在客栈房间的窗口,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不知该是喜是悲。
良久,她对着夜风笑了笑,笑声里透出一丝嘲弄和无奈。
时隔月余,二人再见面,却是在程府的后花园。那时,她化名姜晓月混进了程府,在后厨做了一名帮佣。
那天,她正在井水边洗菜,厨娘的瘸腿儿子在旁边帮忙,态度殷勤。她改了名字,是以,没人知道她从前的身份,只当她是大户人家落难的丫鬟,加上她乖巧听话,干活勤快,大伙儿都挺喜欢她。
但没过两天,她的身份就暴露了,护卫将她从井水边带走,带去了后花园一座清静的凉亭里。
程子安坐在太师椅上,姿态悠闲,若有所思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姜晓月,片刻,开口问道,“你是谁?”
姜晓月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膝盖都跪疼了,终于等到了对方问话,却仿佛不认识她了,她迷惑地望了一眼程子安,鼓起勇气道:“奴婢名姜晓月。”
旁边的护卫立刻打了她一个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记。她被打蒙了,眼里也流下了泪水。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问你的真名,身份,还有来历。”
她忍住哽咽,回答,“奴婢真名就叫姜晓月,明月奴只是做舞姬时的花名。”
程子安问,“你潜入程府,意欲何为?”
姜晓月说,“寻个营生,讨一口饭吃。”
话音未落,护卫又打了她耳光。
程子安道,“我已放了你自由,世界之大你哪里去不得,偏偏化名潜入我府中,是何道理?”
她抑制不住委屈,泪水不住地滚落,答道,“世界之大,却没有奴婢安身之处。奴婢自幼孤苦,四处飘零,卖笑为生,受尽欺凌。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奴婢不愿回复从前的生活。奴婢以为郎君是好人,便想托身于郎君庇护之下。只是奴婢与郎君仅一面之缘,不敢觍颜打扰,遂化名进入府中,并无任何企图。”
程子安听完,说,“业已查实,将你献于我的那个商人,是铁勒的密探。对此,你有何话说?”
姜晓月神情惊慌,连忙否认,“奴婢不知道。奴婢与那人从前并不认识,他是天香馆的客人,花重金买下了奴婢,奴婢亦不清楚他的身份来历,有何企图。奴婢是无辜的,请郎君明鉴。”
程子安沉思片刻,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罢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奴婢,我懒得费神。”
而后便起身回去了。
姜晓月以为平安过关了,护卫却像得了什么命令,掏出一条绳索勒上了她的脖子。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伸手想向程子安求救,对方却已走远。她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胸口憋得抽痛,意识也逐渐模糊,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护卫却稍稍松了绳索。
她努力想发出声音,想要呼救,却发现气息不够,根本喊不出来。最终,她只喃喃说了句,“我是无辜的。”随后晕了过去。
二、
姜晓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床上的铺盖也是干净的,闻着有淡淡清香。一名侍女在一旁照顾她。
见她醒来,侍女询问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她摸了摸发痛的喉咙,问,“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侍女回答,“这是程府,主人安排了房间,让姑娘休息。姑娘在后花园晕倒了,大夫来看过了,说姑娘并无大碍。”
姜晓月忍着痛苦,嘶哑着嗓子又问了句,“郎君可说过,要如何发落我?”
提起此事,侍女似乎不大高兴,却回答了她,“主人说,目下沙州内忧外患,他效命节度使麾下,行事必须小心谨慎,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待姑娘伤愈后,如若喜欢,尽可在府中长住,无须在后厨当差,主人当尽地主之谊,聊以赔罪。”
她道了一声谢,没再多说。
等身体康复,姜晓月就回了后厨,给厨娘打下手。
程子安答应收留她,承诺照顾她的生活,但双方非亲非故,她没有理由接受好意。再者,如果对方是出于礼貌,随口一说,她若当真,岂不尴尬?所以,她决定还是回去干活,凭双手出力挣饭吃。
见她回来,厨娘既意外又高兴,兴奋地将她抱起来,还做了许多好吃的,说要给她调养身体。
厨娘身材高大,性格泼辣,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间或泄露一丝犀利和狡诈,没有人能骗过她,也没有人能冒犯她,身份虽低微,但她就是厨房里的主人,指使众人干活时,就像一位行军打仗的将军,威风凛凛。但她对姜晓月却意外地好,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不仅照顾姜晓月的饮食起居,还乐意将自己一身本领教给她。
姜晓月感念厨娘的好意,把她当成自己的长辈一样尊重,虽然相识不久,二人却相处得极好,仿佛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亲密又自在。
姜晓月飘零多年,身边也没有亲人朋友,好不容易遇到了厨娘,对她又很好,或许生出眷恋之情,总是黏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姜晓月又很好奇,见到或听到什么都很感兴趣,引发了厨娘的兴致,总是拉着她滔滔不绝。
厨娘知道很多事,仿佛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通。街坊邻里的八卦,市面上的传闻,甚至主人家的隐秘,几乎无所不知,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姜晓月听得很满足,很开心。
她们两人相处默契,但其他人却态度暧昧。在得知姜晓月从前的身份后,大伙儿看她的眼神就带了些玩味和轻蔑,时常跟她开个玩笑,问她是不是看上了程子安,混进府里想投怀送抱?有时又起哄,让她跳个舞,让大伙儿也乐一乐。
这种时候,她会显得有些尴尬,笑一笑转身走开。
如果被厨娘撞见,就会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打人,然后笑骂一声:“滚!”起哄和围观的人们便会不好意思,随即散开。
但有一次,厨娘的威风没有起效。
当时,有个在厨房里帮忙的杂役,在逗弄姜晓月。那人平常就爱油嘴滑舌,有时还动手动脚,姜晓月无奈之下,便尽量躲开。他之前偷偷调戏姜晓月未遂,便在众人面前扭捏作态,学习女人跳舞的样子,问她,“你在那地方,也是这样表演的吗?客人喜欢吗?”
姜晓月没理他,他又道,“倘若主人想看,你也会这样跳给他看吗?”
厨娘骂他,“你个狗东西,活儿干完了吗?闲得你骨头痒了?信不信我抽你。”
这时,程子安的侍女刚巧路过,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不禁冷哼一声,道,“他哪儿说错了?”
厨娘被落了面子,但又不敢和侍女呛声,等对方走了方才大发雷霆,将厨房里的众人折腾得鸡飞狗跳。这件事让厨娘郁闷了好多天,反而是姜晓月像没事儿人一般,在开导她,安慰她,说笑话逗她开心。
等到厨娘气消了,她忽然拉着姜晓月,语重心长地劝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赶紧嫁人,找个男人保护你,他们就不敢这样了。”
姜晓月为难地道,“可我没想嫁人呀。”
厨娘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没有那些花花心思。他们什么都不懂,净会胡说八道。以你的容貌资质,若要以色侍人,那些臭男人,不管有钱的没钱的,还不得挤破头。但你宁愿吃苦受累,干那些粗活,干干净净地挣饭吃。哪怕别人说闲话,欺负你,你也不曾动摇。正因如此,我才越发地敬重你,喜欢你。看你现在受这些罪,被人这样污蔑欺负,我真是很心疼。”
“咱俩关系好,我跟你说些心里话,就算你听不进去,也别怪我,好么?”
姜晓月点点头,“大娘你说,你待我好我知道,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厨娘开心地笑了,略作沉吟,又开口道,“我自打见你第一面,就跟你投缘,虽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你也要嫁人,但我真是舍不得,总想着你要是我闺女就好了,我便能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好好疼你。可就算你真是我亲闺女,也还是要嫁人的,这个法子行不通。后来我反复琢磨,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能让咱娘俩长长久久在一起,不如,你做我儿媳妇吧。”
“我那小子虽不出息,好在老实本分,你若跟了他,那是他天大的福分,他一定待你如珠如宝,宠到天上去。就算你瞧不上那傻小子,也不妨看在咱俩的情分上。等咱们成了一家人,我只会对你好上加好,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你从前命不好,沦落风尘是身不由己,但我知道,如今你只想干干净净做人,若咱们成了一家人,岂不是各处都刚刚好?你遂了心愿,过上清白踏实的日子,我也不用担心,你嫁到别人家去受苦受委屈,还成全了咱娘俩相处一场的情分,这多好!你觉得呢?”
姜晓月听完,却尴尬地笑着,良久说,“可是……我没想嫁人呀。”
厨娘不高兴了,拉下了脸说,“你还是瞧不上我儿子吧?他是有点残疾,那也不是他愿意的呀。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好,没能给他一副好身板,让他遭了许多罪,还被人看不起。他平日那样维护你,你干什么活儿,他都跑前跑后帮忙,到头来还是不落好,还是瞅着他那点毛病挑刺儿。真是……没有良心。”
姜晓月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但缘分不能强求,大哥定会找到比我好的。”
厨娘却不想听,冷着脸坐了一会儿,便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坏了。厨娘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也不再维护她,冷眼看着她受苦受累。旁人取笑她也漠然处之,仿佛没看见。旁人也察觉了她二人不对劲,背后悄悄议论,还有人玩笑地问过她,是不是得罪了厨娘?姜晓月却不好解释,只得任由众人猜测。
这种情况,却让姜晓月不舒服,遂决定退让一步。她买了礼物,去向厨娘赔礼道歉,说自己不识好歹,辜负了厨娘的好意。但谈婚论嫁,亦是人生大事,她不愿仓促决定,免得害人害己,希望对方容她考虑一番。
厨娘听完她的话,露出了笑脸,道,“我也不是要逼你,只是真心为你着急。你一个女儿家,又无亲无故,长久独自过活,难免惹人非议,也难免招致麻烦。倘若你被人欺负了,又没人能管你,该如何是好?我是为了你好,要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姜晓月笑道,“我知道,大娘是为我好,是我不懂事,辜负了你的好意。你别生气了。你不高兴我心里也难受,咱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好不好?不管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在姜晓月的卖力讨好下,二人总算和好了。此后厨娘几次旧话重提,姜晓月都岔开了,没有接茬,厨娘便越发地不耐烦,有时还会出言不逊,故意刺痛她,说像她这般风尘出身的女人,哪个男人会真心待她?就算有男人要她,也不过色迷心窍,在玩弄她而已。等玩腻了,就会将她赶出去,让她流落街头,沦为乞丐。
姜晓月撒娇道,“我不会流落街头的,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大娘。”
厨娘又问,“你不会真惦记上主人了吧?就凭你,也想攀高枝?”
姜晓月笑道,“大娘你说什么呢,别人乱嚼舌根你也信?我不跟你好了啊。”
见姜晓月软硬不吃,厨娘也懒得费劲,这些话便渐渐很少提了。
两人依旧亲密,不论干活还是闲聊,成天在一起,但又好像变了味道,表面竭力掩饰,心中却有了芥蒂。旁人知道了两人的矛盾,有时帮忙劝劝,有时煽风点火,透着无聊和恶意。
还有一回,厨娘的瘸腿儿子于无人处堵住了她,逼问她,“你凭什么瞧不起我?我哪儿配不上你了?你除了脸蛋好看些,有什么拿得出手?自进了程府,若非我娘照拂你,你早被人收拾无数回了,岂能过得这般舒服,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姜晓月脸上笑着,耐心解释,自己并非瞧不起谁,也很感谢厨娘的照拂,只是不想太早嫁人。任凭对方怎样说,怎么发火,她的态度都不变,直到有人路过,她借机逃开了,此后也尽量躲着厨娘的儿子。
这种情形维持了一段时间,众人猜测,姜晓月得罪了厨娘,大概混不下去,待不了多久了。后来却发生了意外,甚至闹出了人命。
端午节那天,大伙儿忙得热火朝天,高高兴兴过了节。厨娘也一反常态,亲昵地拉着姜晓月去自己家里过节。厨娘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姜晓月,席间却没有旧话重提,气氛很融洽。姜晓月和厨娘一家人围坐着,说着逗趣恭维的话,吃得很开心。厨娘热情地给她布菜,添酒,劝她多吃几口。她儿子却眼神躲闪,不敢多看姜晓月。
吃完饭,姜晓月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就在厨娘的屋里躺下睡了一会儿。
后来发生的事,旁人不曾亲眼看见,但都猜出了大概,议论纷纷。厨娘或许在她饭菜里动了手脚,又或许没有,总之她自己并不承认。也可能姜晓月只是醉了,当她睡得昏昏沉沉,厨娘的儿子却爬上了她的床。但出了意外,姜晓月不知怎么忽然醒了,两人便扭打起来。厨娘的儿子虽然瘸腿,力气并不小,欺负一个柔弱女子不在话下,却不料,姜晓月竟然随身带着匕首。
那匕首纤细狭长,却锋利无比,姜晓月挣扎之间只是胡乱挥舞,却将厨娘的儿子划得满身伤痕,脸上身上,划出了无数道口子,流血涔涔。偏偏还有一刀,正中对方的胸口,竟是一刀毙命。
众人闻讯赶到现场,就看到了那凄惨可怖的情形。
厨娘的儿子倒在地上,面目狰狞,满身伤口,已经没了气息。地上满是鲜血,姜晓月缩在墙角,身上也沾满了血迹,双手紧紧抓着匕首,目光惊恐悲伤,泫然欲泣。
三、
程府出了命案,却没有惊动衙门。
厨娘看到儿子的尸体后,便疯了。她先是扑上前,要杀了姜晓月给儿子报仇,被众人拼命拉开了。随后她又跑去求见程子安,请求主人主持公道,严惩凶手,以慰儿子在天之灵。但程子安弄清了前因后果,便将事情压下了。只命人将姜晓月关进柴房,且让人看住了厨娘。
厨娘儿子的尸体,命人抬出去埋了。
过了几天,厨娘也不见了踪影。管事告诉大家,厨娘因丧子之痛,伤心过度,无法继续主持厨房的活计,主人怜悯,给了她一笔养老钱,送去乡下安养了。
大伙心里各有猜测,表面上却盛赞主人仁慈。
姜晓月在柴房关了几天,就被放了出来,带去了程子安的书房,听说以后就在那边做事。众人依旧议论纷纷,有人说早料到了,姜晓月进入程府,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如今得偿所愿,想必十分得意。
这段日子,姜晓月遭了许多罪。关在柴房里时,她没有衣服可换,也没有清水洗漱,看守每天按时送来一些饮食,避免她饿死。但她吃不下,食物怎样端来的,又怎样端走。看守也不问,默默地做事。
衣服上的血迹干了,硬邦邦的,血腥气却没消散,萦绕鼻端。柴房里有许多蟑螂,老鼠,时常在她身边出没。她木然瞧着,什么都没做。这样过了许多天,她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没过多久,柴房的门却打开了,程子安的侍女过来释放了她,将她带去了书房。
那时,姜晓月一身脏污,头发蓬乱,面容也十分憔悴,侍女嫌弃地退开几步,先带她去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这才领去了书房,去见程子安。
程子安仍是风流潇洒的模样,正坐在案前处理文件,听到通报,抬头看了一眼姜晓月,眼神有些复杂,随即道,“赵大之死,是他咎由自取,连累姑娘受苦,我很抱歉。他既是我的家奴,我便要为此事负责,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凡我能力所及,自当尽力而为。”
姜晓月看起来惶恐不安,紧张地偷偷观察程子安,听到对方说出这番话,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奴婢没有其他要求,惟愿郎君仁慈,容我留在府中当差。奴婢漂泊多年,亦无亲人朋友可投靠,郎君若要奴婢离开,奴婢自当遵从,但奴婢真的无处可去。”
程子安想了想,便道,“自今日起,姑娘便在书房做事,饮食起居自有人照管,每月例银二两,若姑娘有任何需求,亦可寻管事置办。如此安排,姑娘可愿意?”
姜晓月似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开开心心地谢恩告退了。
出了书房,看见侍女站在院子里,背靠一棵大树,正看着她笑。
侍女曾照顾过姜晓月,此番又将她从柴房里救出,姜晓月想表达谢意,便走上前去,但还没开口,对方忽然凶狠地对她道,“你别得意,就算进了书房,你也还是个奴婢。主人只是可怜你,并不是看上了你,休想兴风作浪。我会盯住你,每时每刻,每日每夜,睡觉我也会睁一只眼睛,早晚揭穿你的目的,扒下你的画皮。”
侍女说完,便转头走了,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过了些日子,厨娘母子的事便渐渐平息了,人们茶余饭后有了别的谈资,就不再聊这些过时的话题。姜晓月度过了一劫,也安顿了下来。书房的活很轻松,每天不过打扫灰尘,整理一下书册,并且,也不是她一个人干。从第一天起,便是侍女带着她做。侍女性子冷淡,平常也不多话,指使她干活之时,命令也简单明确,很好完成。
但有时候,对方也会挑刺。她整理书册,侍女说她放错了地方;她清洗文具,侍女又说她笨手笨脚,别打坏了东西。程子安书桌上的东西,更是碰都不让她碰,防贼一样防着她。
她尝试着跟对方解释过,“我没有坏心,只想好好做事,过上安稳日子。郎君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害他?就算对姐姐,我也是一片诚心,想和姐姐好好相处,姐姐是否对我有误会?”
对方冷笑,“有什么误会?你若想过安稳日子,找个人嫁了,踏实本分地过活,这才是正道。你呢?招蜂引蝶到处惹事,连人命都闹出来了,现在装什么好人?”
姜晓月道,“赵大之死,非我所愿。难道我曾流落风尘,就该嫁给一个残废?不管什么男人对我好,我都要感恩戴德?”
侍女道:“你少狡辩。府里那么多人,以你的资质,你若想嫁人,什么人嫁不得,你有考虑过吗?明知身份敏感,偏要抛头露面,我说你招蜂引蝶冤枉你了?你也不要装清白无辜,风尘里打滚许多年,归来竟还是个纯真无邪的小可怜,鬼才信你。”
姜晓月反驳道,“府里那么多人,我就应该随便找个人嫁吗,你怎么不嫁?我一个孤身女子,亦无亲人朋友,若不抛头露面找活干,坐吃山空等着饿死吗?也许姐姐自幼平安顺遂,并不理解世上有些人,必须拼命挣扎才能活下去,哪还顾得上脸面。我亦是如此,竭尽所能,只不过为了有口饭吃,有衣可穿。”
侍女气笑了,道,“说得可真好听,我差点就要信你了。你抛头露面是为了找活干,为了有口饭吃,那你半夜躲在阴暗处,偷偷窥探主人做什么?我可见过不止一次。你混进府里的第一天,就躲在书房外那棵桃树下,偷窥了主人大半夜,打量别人都不知道吗?为何众人会风言风语,传说你看上了主人,那不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你混进府里,到底有何企图?既然你诚心想跟我好,就坦白告诉我如何?”
被人揭穿了行径,姜晓月羞愧难当,不禁落下了眼泪,道,“姐姐,同为女子,我的心思,你真地不懂吗?何必苦苦相逼。”
侍女道,“我可没有逼你,我也不懂你的心思。你只需明白,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靠近主人半步,损害他分毫。我会看住你的。”
二人聊了一场,最终不欢而散。
侍女也一如既往,践行了诺言,从早到晚盯着姜晓月,让姜晓月感到很不自在。但侍女又是程子安十分信任的人,在他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程子安的书房,旁人不得擅入,侍女却有钥匙,可以进出自由。程子安有什么需求,也会直接吩咐侍女,就算姜晓月或其他人也在旁边,也会视而不见。
是以,不论二人相处得如何,姜晓月都躲不开对方。
如此相持了两个多月,姜晓月渐渐没了耐心,对侍女的态度也不似初时恭敬,言辞之间多了些敷衍。两人的关系很微妙,似乎彼此很了解,又互相看不顺眼。仆人们就看热闹,看二人如何勾心斗角,针锋相对。
有一次,姜晓月一时有感而发,对侍女道,“姐姐,不论你如何看待我,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我有时会想,倘若我们不是身处此时此地,而是以另外的身份,于别处相遇,也许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你是如此了解我,就如同我之了解你。不管你信不信,你的心思,我都懂得。”
那次,侍女没与她争执,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开了。
但二人也明白,彼此间的争斗,迟早要有个结果。
而这一天来得很快,二人的冲突,以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情形爆发。
那天,姜晓月出去了一趟,回来发现侍女在她房间等她。姜晓月习以为常,换下了出门的衣裳,洗了洗手,这才慢吞吞地询问对方,“姐姐找我何事?”
侍女问她,“你去了哪里?怎么没向管事请假,也没跟我说?”
姜晓月道,“我去庙里祈福,顺便逛了逛街,买了些东西。”
侍女想知道姜晓月有没有说谎,便问,“买了什么?”
姜晓月笑着从荷包里取出几只香囊,向对方炫耀,“我见她们绣得好看,就多买了几个。但你对我不好,我是不会送你的。”
侍女翻了翻白眼,终是无话可说,遂道,“以后出门要请假,丢下一堆活怎么办。这么没规矩,谁教你的?”
姜晓月乖巧地道,“哦,知道了。”
侍女走后,姜晓月觉得疲倦,就躺下小睡了片刻。她睡得并不沉,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片荒凉的沙漠,黄沙漫漫,无边无际。沙漠尽头,有一座古城。古城以巨石建造,纯白无瑕,寒冷如冰。里面有一群孩子,踩着冰冷的石板,手持兵器,互相残杀。
死掉一个孩子,又有一个孩子站起来;死掉一个孩子,又有一个站起来;死掉……又站起来……似乎永远杀不完。
鲜红的血,流淌到苍白的石板上,分外刺目。
梦境仿佛一个诅咒,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古城外的沙漠里,狂风吹过,露出了皑皑白骨。
姜晓月知道自己被噩梦魇住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拼命挣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汗水也浸透了衣服。她咽了咽口水,静静躺着平复惊魂,好久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重新陷入梦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她正想爬起来,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一名护卫闯进了屋子,对她道,“主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过去的路上,她看到护卫们行色匆匆,执行主人的命令。转瞬间,府中已戒严,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等到了书房,她终于知道了情况。原来程府遭了贼,书房失窃了一个账本,似乎很重要。而偷窃者是外贼还是家贼,尚在调查中。
程子安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静静听取下属的汇报,脸上瞧不出情绪。侍女跪在一旁没有出声,但看到姜晓月时,却露出了嘲弄的表情,仿佛已看穿了她的把戏。
姜晓月不动声色,也跪到了旁边,等待程子安询问。护卫很快查清了情况,书房是禁地,旁人不得擅入,账本失窃之前,曾有哪些人进过书房,倒也不难排查。结果一如所料,只有侍女和姜晓月。
听到了结果,程子安仍沉默,管事便代为询问,向姜晓月道,“事出紧急,失窃的东西又很重要,还请姑娘体谅并配合,说说昨天下午,你都做过什么,又去过哪里?”
姜晓月道,“奴婢昨天身体不舒服,干完了活,便回房休息了,不曾离开。”
侍女道,“你说谎,你昨晚明明又去了书房。酉时三刻,吃过晚饭,你就偷偷跑出去,盘桓于书房附近,我看见了。”
姜晓月道,“姐姐既然看见了,正好替我做个证,敢问姐姐,我可进了书房?”
侍女顿了一顿,诚实地道,“没有。或许,你白天将东西带了出来,藏在了院子里。”
姜晓月笑了,“姐姐时刻盯着我,防贼一般放着我,我还能从姐姐眼皮底下把东西带走,这可神了。如若不信,可命人搜我的房间,搜出来了赃物我就认。”
侍女道,“今日上午,你私自出府,或许就是为了转移赃物,亦未可知。”
姜晓月道,“姐姐说来说去,都只是猜测,可有证据?若只是猜测,姐姐有书房钥匙,要做些什么,岂不十分便利?”
侍女道,“我侍奉主人多年,怎么会做这种事。”
姜晓月道,“那可说不好,人是会变的。就算心没变,也有可能身不由己,谁知道呢。”
侍女冷笑一声,不屑解释。
管事听着二人斗嘴,并未制止,稍晚又问姜晓月,“还请姑娘解释一下,昨晚为何去了书房,今日又去了哪里?”
姜晓月道,“奴婢昨天将香囊弄丢了,吃过晚饭就去书房那边找了找。今日上午,奴婢去庙里祈愿,顺便买了几只香囊。东西就在我屋里,亦可差人查看。”
侍女听着她的话,笑了起来,“此番是丢了香囊,从前你多次藏身书房外,窥探主人,是丢了什么?”
姜晓月紧张地望了一眼程子安,却见对方依旧毫无反应,遂心一横,光棍地道,“姐姐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无话可说。”
二人互相攻讦,却并无证据。管事便命人将二人一起关押起来,等护卫查出结果,再行处置。
从头至尾,程子安都闭着眼睛,未发一言。
四、
姜晓月又被关进了柴房,但此番,有个人做伴。
两人坐在柴房里潮湿冰冷的地上,相对无语。
相处日久,彼此间想说的,能说的话,早都说完了。事到如今,除了静候老天发落,两人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眼见日头西沉,柴房没有照明之物,渐渐陷入了黑暗。借着朦胧的星光,她们仍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却已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黑夜降临,柴房内响起了细碎嘈杂的响动,老鼠蟑螂等,都出来觅食活动了。有只蟑螂爬上了侍女的裙裾,她瞧了一眼,便抬手扫掉了。随即,她感受到了对方探究的目光,嘲弄地道,“别以为只有你吃过苦,我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但我并没有变坏。我不像你,拿这些事做借口,任意妄为。”
良久,对面都没回应,侍女以为姜晓月被怼得哑口无言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句凶狠的话,“你没有变坏,只说明你吃得苦头还不够多。”
侍女觉得她说得是歪理,想反驳,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罢了。却不料对方不算完,又道,“姐姐,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吗?”
侍女笑道,“我问心无愧,担心什么。需要担心的人是你吧?”
姜晓月却轻叹道,“世间之事,可不是一句问心无愧能说清的。”
此后,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坐着,直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有护卫过来,打开了柴房门,将侍女带了出去。侍女始终镇定自若,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临走之前,却瞧了一眼姜晓月,脸上流露出些许怜悯。虽然每日争斗,但相处日久,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情分,她破天荒地嘱咐了她一句,“你好自为之。”
姜晓月坐在墙角,沉静地回望,仿佛这一眼便是永别,没有说话。
第二天,姜晓月也被释放了,府里却不见了侍女,也没人提起她,好似原本就没这个人。过了一段日子,姜晓月才从相熟的伙伴处,打听到了事情原委。
护卫连夜调查,终于查清了那名窃贼,却是侍女的哥哥。那天下午,她哥哥曾进府找过她,他偷了侍女掌管的钥匙,伺机潜入书房,拿走了账本,而侍女并未发现。
护卫连夜去抓人,却扑了个空,全家人都不见了踪影。程子安怀疑,此事是有人指使并策划,询问侍女,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哭着,不停地说自己忠心不二,绝不会做损害主人利益的事。
程子安不知有没有信她,随后派人将侍女送走了,亦不明去向。之后,管事警告众人,不许胡言乱语,程府也没丢过东西。是以,大伙儿不敢议论,事情就此压下了。
经过几番波折,姜晓月拿到了书房钥匙,接替侍女管理一应事务。
时光匆匆,没过多久,又到了中秋佳节,程子安应酬了一天,深夜方才回到府里。路过后花园时,看到凉亭里有人对月独酌,他一时好奇,便踱步过去瞧瞧。
待走到近前,他看见姜晓月坐在凉亭里,正独自饮酒,也没准备小菜,就那样一杯接着一杯,胡乱喝着。她一身酒气,眼神迷离,脚边的酒坛子也空了,似乎喝了不少。
姜晓月抬起头,也看见了程子安,脸颊红红地,含笑向他祝福,“郎君,祝您佳节愉快,心想事成!哈哈。”旋即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程子安想了想,坐到了她对面,夺过她的酒杯,为自己斟满,也仰头一饮而尽,道,“姑娘独自饮酒,未免孤单,就让在下陪伴片刻,小酌几杯,可好?”
听到程子安的话,姜晓月却愣住了,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程子安见了,微微皱眉,问她,“姑娘何故落泪,可受了什么委屈?”
“呵呵。”姜晓月擦掉眼泪,又傻傻地笑起来,“没有,没事。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眼泪自己就掉下来了,好奇怪!”
程子安道,“若有人冒犯了姑娘,尽可告诉我,我自会处置。”
“没有没有。”姜晓月连连摆手道,“自我进入府中,一直过得很好,很开心。大家都对我很好,是我不好……”
或许她真的醉了,不再以奴婢自称,言辞随意了些,倒平添了几分可爱。只是,似乎心情不太好,情绪很低落,眼看着好像又要哭出来。见她楚楚可怜,程子安便安慰了一下,“此间没有外人,姑娘若有伤心事,不妨说出来,一吐为快,不会有人笑话。”
姜晓月原本竭力克制,听了程子安的话,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厉害,眼泪汹涌,似乎十分委屈。见她哭得毫无形象,妆发都哭花了,程子安或许觉得有趣,偷偷笑了笑。姜晓月却浑然未觉,一边哭着一边道歉,说,“不怪旁人,都是我的错。呜呜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自那日,我在清风阁见到郎君第一面起,我就心慕郎君。”
“我自幼颠沛流离,无亲无故,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人待我好。所见之人,或贪图我的美色,或鄙薄我的身份,抑或二者兼备,从无例外。但是郎君,虽是萍水相逢,你却放我自由。从那时起,我心里便一直放不下郎君。”
“文心姐姐说得没错,我不是好人,我别有居心。是我害了他们。厨娘对我好,我真的很感激,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却不料,最后竟是那样的结果。如果没有遇见我,他们一定都还好好的。”
“还有文心姐姐,她对郎君一片赤诚。她的心意,我都懂得。所以,不论她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恨。但是,事情最后却变成了那样。我明知她对郎君一片忠心,明知她绝不会做对不起郎君的事,但事到临头,我却因为害怕,说了许多伤害她的话,我真是该死啊!”
姜晓月不停地诉说,程子安只静静听着,注视着因醉酒,情绪有些失控的女孩儿。
姜晓月发泄般地,提起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大口,打了个酒嗝,继续哭道,“都怪我,如果我没来,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所有人都好好地,继续过各自的日子,郎君也无需被我的妄念打扰。文心姐姐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祸害。”
“但是郎君,你好狠的心。文心姐姐的心意,你真地不明白吗?她对你忠贞不二,你怎么忍心抛弃她?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痴心妄想,原本就不可能的事,我偏要强求,定然没有好结果。说起来,其实那一次,郎君怀疑我是仆固六发安cha的jian细时,我就差点死了。就在这个亭子里,郎君就那样坐着,明明就在眼前,我却觉得十分遥远。”
“郎君就像天上的仙人,聪明,好看,高高在上。你做的事都是对的,都自有道理,我并无怨言。然而,我就那么该死吗?就因我心存妄念,喜欢上了高攀不起的人,我就活该吃苦受罪,活该遭人厌恶吗?因为你身份尊贵,而我是个卑贱之人?那是我命不好,又不是我愿意的。”
姜晓月尽情哭着,倾诉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宣泄情绪。
程子安听着她的话,微微有些动容,轻声解释道,“你并不卑贱,身契我早就还给你了,我一直敬重姑娘,从无鄙薄之意。姑娘的心意,我也并非不知。只是,在下亦有为难之处,不敢耽误姑娘,所以才漠然处之。”
然而,姜晓月哭得太凶,又喝得太醉,似乎没听清他的话,顾自念叨着,“我不怪旁人,也不怪郎君,世事原本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任我如何反省自责,就是下不了决心离开,我早该走了的,却舍不得郎君。总想着,只要留在府里,就能时常看到郎君,就算多看一眼也是好的,我也十分开心。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程子安无奈地笑了,起身走到姜晓月面前,用袖子擦干了她哭花的脸,捧住那张绝美的容颜,吻上了她娇嫩的唇。
五、
中秋节后,姜晓月没有离开程府,程子安收了她做妾室。如今,她独自拥有一座小院,日常所用物品,俱都是最好的。管事还派了几名丫鬟,照顾她的起居。
程子安年过而立,却并未娶妻,平常忙于公务和应酬,于此似乎并不挂心。旁人问起,只是一笑了之,引得众人纷纷猜测。收姜晓月为妾,也没有大肆声张,置办了一桌酒席,给下人们发了赏钱,又给新人做了几身衣裳,就了事了。
但姜晓月很开心,每天打扮得鲜花儿一样,黏着程子安。程子安一高兴,也送了她许多礼物。两人蜜里调油,相处得极好。至于旁人怎样看待,背后如何议论,她也不在乎。
金秋十月的一天,姜晓月瞧着天气好,便带着丫鬟出门了。
她要去城西的普渡寺还愿。普渡寺是座比丘尼挂单修行的寺庙,她从前来过几次,此处相比其他香火鼎盛的寺庙清静一些。收拾停当坐上马车,一路看看大街上繁华热闹的景象,很快就到了地方。
姜晓月在大殿拜佛烧了香,就命丫鬟在外等候,自己去了后院的禅房,拜见慧安师太。
师太的禅房位于西厢最深处的角落,门前杂草丛生,蛛丝缠绕,荒凉得仿佛无人居住。姜晓月上前敲了敲房门,里面传出了一道暴躁凶恶的骂声,“滚。”
姜晓月通报道,“老师,是我。”
“哦,是小月儿啊,进来吧,门没锁。”那道声音中的戾气稍减,却依旧冷酷无情。
姜晓月推门而入,扑面就闻到一股怪味,霉烂,陈腐,还混着一些说不清的酸臭,几乎令人窒息。但她面无表情,从容地走进屋子,关上了门,穿过堆满房间的杂物,走到了师太面前。
师太坐在炕上,身上裹着被子,面前堆满了食物,正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卖力地嚼着,抽空指了指炕沿,道,“坐。”
姜晓月听话地坐下了。
师太又抓了一把花生给她,说,“吃。”
姜晓月剥了花生,一颗一颗吃着。
师太问她,“来干什么?”
姜晓月道,“禀告老师,程子安收我为妾了。”
师太说,“哦,我知道了。”
姜晓月没有问老师,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在程府必然也有别的眼线。每次通知消息,或有任务安排,总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条藏到只有她能看到的地方。
她一直都知道,有人在盯着她。也很清楚如果她犯了错,导致任务失败,或违抗了命令,就会被杀掉。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替谁效命,也没见过老师以外的任何人,但规矩向来如此,从无例外。
老师也有别的徒弟,曾有人试图逃跑,却被人抓住送回来,老师就把他杀了,比宰一只鸡还要随便。
老师说,不听话的徒弟用不了,只好杀掉了。
房间里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师太抖着脚,大口吃着东西,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在动什么歪脑筋?你皮痒了吗?要不这样,让你男人派兵抓我,然后一刀宰了我,你就自由了。这种事他还办得到,他和沙洲军将领们私下关系挺好,上次搞到的账本里都记着,什么黄米白米,打量别人看不懂,嘁!”
“试试看,万一成功了呢?”
姜晓月低下头,忙道,“月儿不敢。”
师太不知满意还是生气,骂了一句,“废物。”
过了一会儿,师太也许吃累了,打了个饱嗝,又说,“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就安心享受,别想东想西。男人或情爱,有时也不错,就跟好吃的东西一样,虽然总会吃完,早晚要饿肚子,但有得吃时,便好好地吃,别浪费了。”
“你也别总想着你是在骗他,真心才能换来真心,虚情假意骗不了任何人。”
姜晓月道,“月儿明白,月儿一直是这样做的。”
师太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回去吧,有事我会通知你。”
“是。”她向师太行过礼,便退出去了。
待走到外面,阳光明媚刺眼,姜晓月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深藏心中的恐惧和阴霾,稍稍驱散了些。旋即返回大殿,寻找自己的丫鬟。
回去的路上,她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的经历,检查自己有没有犯过错。其实,老师分派的任务很简单,让她接近程子安,设法取得信任,并成为他的女人。
她骗过了仆固六发,将自己送到了程子安身边,却不知为何,程子安好像明明动心了,却放了她自由。她只好另想办法,混进了程府,伺机而动。
为了吸引程子安的注意,她频频跑去书房附近盘桓,引发众人议论。
为了了解程子安的兴趣及过往,她向厨娘和其他人打听各种消息。
她也犯过错误,查看老师传递的消息时,不小心被赵大撞见。赵大以此威胁她,如果她不肯嫁给他,就去向主人告发她。她虽然感激厨娘对她的好,却迫不得已,设计杀死了厨娘的儿子。
当她历尽波折,终于走到程子安身边,却发现倾慕主人的侍女,又成了她的阻碍。于是她请求老师帮忙,想办法除掉了她。账本所在和侍女藏钥匙的地方,都是她告诉老师的。
她骗过了所有人,但也并非毫无真心。
她真心眷恋与厨娘相处的时光;真心喜欢侍女,想和她做朋友;也是真心爱慕程子安,希望与他长久厮守。她用来欺骗他们的谎话,也俱是出自真心。而她付出了这些代价,几经生死,努力完成了任务,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
骤然一阵风起,天边雷声滚滚,似乎风雨将至。
姜晓月慕然一惊,自嘲地笑了笑,吩咐下人,“顺道去一趟品味居,买一盒什锦点心,郎君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