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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沙洲变
  1楼 群杀玩家  32帖  2023/3/23 11:15:48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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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区-32-3-9]驱毒  发帖心情 Post By:2023/4/21 20:08:58 [只看该作者]

———————本文情节可能会引起不适,阅读前请做好心理生理建设————————


朝霞半天,金刚怒目。

李长钧从怀里掏出烟斗,斜握斗柄,轻轻在桌沿磕了磕。

这是一支直柄小斗,是沙州最流行的款式,沙州男人不论老少,几乎人手一只,彩陶斗钵、白玉斗嘴,小巧又不失优雅,能够很好的修饰沙州人的粗犷脸型。这支烟斗已经有些年头,彩陶的斗钵被烟火熏得发黑,斗嘴的白玉也已经浑浊发黄。

李长钧从烟袋中捏出一撮烟丝,放入石砚中均匀摊开,又从桌上的木盒中捏出一只蝎尸,蝎尸已经被完全风干,质地极脆。他将蝎尸放在宣纸上,用烟斗将蝎尸细细敲碎,把蝎尸粉末拢在一起,折起宣纸撒入石砚,蝎尸粉末与烟草充分混合起来。

他娴熟的将烟草分堆捏成小球,一一填进烟钵,用手指紧紧压实,迫不及待点燃了烟丝,看到亮红的火星一闪一灭,他深褐色的眼睛中充满浓烈的渴望,闻到斗钵里冒出的褐色烟气,他迫不及待嗪住了斗嘴,狠狠吸了一大口。

烟气入口、入喉、入胸,烟味再深、再沉、再浓,李长钧散开了身子,往后瘫坐在椅子上,脊背后仰,双肩塌下,半闭双眼,呼吸微弱,彷佛浑身力气被急速抽离,又像是将死未死的尸体,再也没有一丝生息。

废旧的佛窟中烟味弥漫,烟气缭绕缠在金刚像上,整个世界彷佛已经入定,朝霞给金刚像镀上五彩流光,如同幻梦。

漫长的沉静后,李长钧张口缓缓吐出烟气,苍白的舌头在牙齿上徐徐扫过,回味着唇齿间的余味,他的双眼慢慢张开,仰起脖子深深呼吸,他感觉所有的烦恼仿佛都离他远去,空明澄静充斥心间,西天极乐触手可及。

“好货!”李长钧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盯着那盒蝎尸。

“沙州蝎民都说‘蝎子王’遍尝各类蝎药,此话果然不虚。”一旁的大食商人嘴角露出笑意,“这是从天竺运来的上等货,那里可是西天极乐之地。”

“有多少?”李长钧的眼中露出期待,看着商人。

“三十箱。”大食商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天竺运来,”李长钧磕出烟斗里的药灰,“价钱不低吧。”

“有人从我这里订了七百箱,”大食商人走到椅子背后,轻轻按摩李长钧的肩膀,“这是最后的余货,你若不要,我可就出给别人了。”

“我问你价格!”李长钧甩开肩膀,喉咙中压着不耐烦。

“一箱十盒五百钱。”大食商人再次把手搭在李长钧的肩膀上,十个手指轻柔的按摩起来。

“涨了一倍。”李长钧一把抓住商人胳膊,拽着他半蹲下来,“你是商人,还是沙匪。”

“你这里走货稳定,是我的老主顾,”商人吃痛,连忙挣脱开来,“五百钱是最低价了。”

“啐!”李长钧似乎狠心做了决定,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三十箱我要了,今夜老地方交货。”

“爽快!不愧是沙州城的‘蝎子王’。”大食商人顿时眉开眼笑,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指了指石桌上装着蝎尸的木盒,“我先回去备货,这一盒就送你了。”

李长钧望着佛窟外的朝霞,沉默静坐良久,然后起身从木盒中捏出那只蝎尸,端详片刻,便将蝎尸放在背后金刚像的手中。朝霞染遍佛窟,金刚圆目怒睁,看着那只蝎尸,圆目之中光彩流溢,半是迷幻,半是醒悟。

李长钧笑了笑,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站好,朝着金刚像躬身合手,轻轻道了声“罪过罪过”。

彩云逐渐消散,佛窟重归寂静。


“第一次你会感觉到疼痛,就好像被最毒的蝎子蛰了一下,然后伤口像是被烧红的铁钉狠狠砸了进去。”酷烈的阳光被屋檐遮住,一个汉子半躺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向周围几个小孩吹嘘,“你得坚持,要忍住,这种痛苦是佛陀给你的最初考验。”

“如果坚持不住呢?”一个孩子发问。

“哈!坚持不住?”汉子摆了摆手,发出一声轻笑,“只有金刚般的意志才能顶住这样的考验。如果坚持不住,那说明你不是金刚转世。”

“然后呢?”一个孩子好奇发问,“坚持之后呢?”

“这种痛苦会持续一天的时间。”汉子摇头晃脑,很是得意,“痛苦之后,你的灵魂会到达西方极乐世界,无所不能,无所不想,那种感受你十辈子都忘不了。”

孩子们沉浸在他的描述中,似乎都在畅想那种极乐感觉。

“这就是蝎药。”汉子见孩子们眼中好奇,便从怀中摸出一块东西,被绵竹纸紧紧包着,“想看吗?”

不等孩子们说话,汉子就缓缓拆开了纸包,一堆黄褐色的粉末静静的躺在纸张中。

这时,一只靴子踢在汉子的手腕处,汉子吃痛叫了一声,手腕一抖,那些粉末便洒在地上,被风给吹散了。

“滚滚滚!”李长钧揪住一个孩子的耳朵,大声呵斥,“再敢来这儿,老子割了你们的耳朵!”

孩子们尖叫一声,一哄而散,只剩下那个汉子站在一旁,瞪着李长钧,敢怒不敢言。李长钧斜了汉子一眼,看到了汉子塌陷发黑的眼眶,便顿住脚步,推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蝎民?”李长钧四下看了看,轻声问。

“蝎子王?我来买药。”汉子用衣袖遮住右手,递过来沉甸甸一摞铜子,“听说你这里最便宜。”

李长钧不动声色,他也用衣袖遮住手掌,接过那叠铜子,摸过铜子上“大晋通宝”几个阳文铸字,掂了掂斤两,又点点数目,便撇了撇眼睛,推开了大门,侧身让汉子闪了进来,又关上了大门。

窗户都被厚牛皮遮住了,房中漆黑一片,只有几丝天光从牛皮缝隙间漏进来,汉子谨慎的贴着大门。

“第一次?”李长钧从墙上摸出燧石,打火点起蜡烛,烛光照着汉子紧张的脸上,“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之前的药商被抓了。”汉子努了努嘴,“我听他提起过你,跟几个蝎民打听找来的。”

“哦?”李长钧端起烛台往里走,“被抓了?”

“是私贩禁货的罪名。”汉子言语间颇有不屑。

李长钧把烛台放在桌上,示意汉子稍等,便转身进了内屋。

汉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烛光摇曳,照亮周围丈许,一个小小的佛龛对着桌子。和多数商人家供奉莲卧观音不同,佛龛里供着一尊三面游戏观音像,这是菩萨三十三法相之一,有着嗔、怒、喜三面造型,苦修信徒常常供奉此像,用来告诫自己因果相徇,多行善事。

李长钧拿着木盒转了出来,他把盒子放在桌上,看了一眼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瞬,又转身找出一方绸布,轻轻盖住了菩萨像,屋里的氛围顿时暗了下来。

“算你运气好,最后一盒。”李长钧敲了敲木盒,“再晚点,我这里就没货了。”

“你还信这个?”汉子指了指菩萨像,撇了撇嘴。

“总要信点什么。”李长钧把木盒推到汉子面前,“你不也相信蝎药能让你去往西天极乐吗?”

“骗小孩的话。”汉子打开木盒,仔细看了看盒中摆的整整齐齐的蝎尸,“沙州是个被佛陀遗忘的地方,蝎药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沙州城十万蝎民,”李长钧端起烛台,起身示意送客,“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清醒的人。”

“第二个?”汉子收起木盒,起身跟着李长钧到了大门口,“第一个是谁?”

李长钧没有答话,他吹熄蜡烛,正准备打开大门,汉子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下次我需要更硬的药,铜子不是问题,我可以出双倍。”汉子敲了敲怀中的木盒,在黑暗中看着李长钧,“这种蝎药已经没有多少效果了。”

“希望你能活到下次。”李长钧轻声说。

“放心,舍身寺的主持说我命很长。”汉子拍了拍李长钧的胳膊,拉开门走了出去。

“确实是被佛陀遗忘的地方啊。”李长钧站在半扇门的阴影里,看着城外逐渐由晴转阴的天空,遥远的天边已经能隐隐看到席卷而来的滚滚沙暴。


“阿兄,朵儿想吃炖猪肘。”李朵颜半靠在榻上,轻轻咳了两声,半耷着眼睛看着正在供奉菩萨像的李长钧。

“炖猪肘太油腻,对你的病不好。”李长钧用半枯的柳枝沾了沾无根水,在施药菩萨像头顶洒了洒,转身坐在塌边,伸手理了理李朵颜额头散乱的碎发,“是不是饿啦?阿兄给你做馕饼好不好。”

“我不想吃馕饼,” 李朵颜努了努嘴,“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我想和艾慕兰一起去舍身寺观礼。”

“你说那个小菩萨?”李长钧说,“艾慕兰?”

“是啊,”李朵颜好奇的问,“为什么叫她小菩萨?”

“你没发现她和舍身寺里的菩萨像长得很像吗?”李长钧点了点李朵颜的额头,“大家都这么说,舍身寺的小和尚还说她是菩萨转世。”

“我没发现。”李朵颜摇了摇头,转着眼珠想象。

“好啦,别想啦!等阿兄攒够钱,给舍身寺塑一尊金身佛陀,住寺的神医就会给你看病啦。”李长钧刮了刮妹妹的小鼻子,“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

“佛陀不是说要多行善事吗?”李朵颜看着佛龛里的施药菩萨像,“解人病痛不是善事吗?为什么还要收铜子?”

李长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他犯难之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赶紧起身去开门。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

“艾慕兰?”李长钧低头看着小女孩,言语间颇为冷漠,“你又来了。”

“蝎药。”艾慕兰朝着李长钧伸出手,她的胳膊上伤痕累累,有被皮鞭抽打的血痕,手心里是几枚大晋通宝,上面沾满了黄泥,隐隐还有几丝血迹。

“我要蝎药。”见李长钧没有答话,艾慕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有。”

“我说过,我不卖给你。”李长钧冷眼看着艾慕兰。

“我加钱。”艾慕兰又摸出几枚铜子,上面沾满了淋漓的鲜血,像是在浓稠的血水里浸泡过。

“你又去偷钱了?”李长钧挑了挑眉毛。

“阿娘快要死了。”艾慕兰语气极其平静,“只有蝎药能让她多活几天。”

“她少抽蝎药,就不会这样。”李长钧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摞铜子,这是方才汉子买蝎药付的钱,他用手指拨了拨铜子,从中分出一半,塞到了艾慕兰手里,“拿去买炖猪肘,让你阿娘吃点好的。”

“我要蝎药!”艾慕兰将铜子丢在地上,再次重复。

“没有!”李长钧恼了起来,丢下一句话,重重关上了门,转身回了内屋。

“是艾慕兰吗?” 李朵颜坐直了身子,想要站起来。“我跟她约好了今天去逛集市。”

“是艾慕兰。”李长钧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城中已经起了黄沙风,“快要起沙暴了,艾慕兰告诉我说去不了了。”

“哦,要起沙暴了。” 李朵颜失望的看着窗外,“好可惜,听说这次集市会有很多人,舍身寺从长安奉迎佛骨回来,好多人都会来观礼。”

“是啊,会有很多人来。”李长钧关上窗户,“人多了就热闹,阿兄就可以多赚点铜子。”

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李朵颜坐直了身子,嘴角牵出轻笑,满怀期待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深吸一口气,忍着不耐烦,一把拉开大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说了不……….”

下半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门外是一个罩着兜帽的男人,他用面巾裹住口鼻防沙,李长钧只能看到他碧绿的眼睛。

“要起沙暴了,商队的行程被打乱了。”男人声音低沉,“我家大郎要提前交货。”

“好。”李长钧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李长钧安顿好李朵颜,便拿了钱袋,裹紧面巾,随着那名汉子往前走,迎着越来越重的黄风沙,避开街上巡逻的士兵,低头转过几道矮墙,到了一条昏暗的背巷,看到巷子深处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马车。

大食商人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指了指后面的马车,示意他先去验货。李长钧点了点头,他攀上后面的马车,随便拆开一箱,又从中挑出几盒,逐个打开,里面均均实实摆着五只蝎尸,和早上看到的货相差无几。

他满意的点点头,悄悄在一个箱子下压了一枚铜子,合上盒子出了马车,登上大食商人的车架,从袖中扯出一个绸袋,略有犹豫的掂了掂,便抛给了大食商人。

“够爽快!”大食商人的大胡子抖了抖,他将手伸进皮袋摸了摸,朝着李长钧摇了摇头,“马车也是要钱的。”

“江南的丝绸,南越的绣工,这可是皇宫贵人的物件。”李长钧斜了商人一眼,指了指商人手中的绸袋,“换不了你一辆马车?”

“换得了换得了。”商人喜笑颜开,连忙将绸袋收了起来, “后面那辆马车就归你啦,我就恕不奉陪了。”

几个蒙面的武士从周围角落中现身,他们都是商队雇来的好手。大食商人在武士的保护下,驾车出了窄巷,消失在越来越重的风沙中。

李长钧登上那辆货车,再次查看那批货物,货物仍然原封不动堆在车厢里,那枚压在箱子下的铜子仍然呆在原地,他彻底放下心来,拍了拍驽马的脖子,一跃登上驾车位。

“一箱赚两百钱,三十箱就是六千钱。”李长钧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骗来一辆马车,值!”

就在李长钧算好收益,准备驾车出去的时候,十几个人影影绰绰堵在了窄巷出口,他们骑着战马,亮出了手中的弯刀,隐隐堵住了马车的所有退路。

是沙州的巡逻骑兵。

李长钧的心像是绑了千斤坠,一直沉了下去。


“说!这是什么!”

狱卒重重地将一个木盒扔在审问桌上,他拎起铁棍,狠狠地抽在李长钧的背上。李长钧的意识已经濒临昏迷,他满头血污,耷拉着双眼,佝偻在铁椅中,铁链深深地勒进他的手腕,抽击让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

“啐!”狱卒提起水桶,狠狠泼在李长钧头顶,又往他头顶吐了一口痰,见李长钧被冷水激得醒来,正要扬手再打,一个狱卒敲了敲牢门,招呼说,“放饭了,一会儿回来再打。”

“你可要挺住了。”狱卒捏住李长钧的下巴,把铁棍狠狠捅进他的嘴里搅了搅,“我还没玩够呢。”

狱卒见李长钧没有反应,便踢了他一脚,扔下铁棍,打开牢门走了,牢房中只余下李长钧一个人。

见狱卒离开,李长钧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像是被拔掉又被钉上,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劈开又愈合,剧烈的疼痛抽干了他的力气。

“哈哈!我飞起来啦!飞起来啦!”

“你终于是我的啦!”

“阿娘!阿娘!”

“我是世界之王!世界之王!”

……….

牢房中不时传来阵阵疯狂的嚎叫。李长钧明白那是吸食蝎药的后遗症之一,十有八九的蝎民断了蝎药之后,都会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迷失在自己臆想的幻觉中,那些吸食蝎药时候的极乐之感,会变成钻心食髓的痛苦千百倍的返还于人,彷佛有十万只水蛭在撕咬,十万只蝎子在蛰心,在极端的痛苦下,蝎民会变成彻彻底底的疯子。

李长钧舔了舔嘴唇,他此时很想吸一只蝎药,这样浑身的痛苦都会变成极乐。

敲击铁质牢门的声音远远传来,连带几声凶狠的呵斥,和凄厉的惨叫,似乎有狱卒在巡查牢房。敲击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李长钧这里。

“是他吗?”狱卒低声喝问。

“是他是他!”一个熟悉的声音连连答应。

李长钧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早上买蝎药的汉子,没想到也被抓了进来。

“带走吧!”一名狱卒打开牢门进来,一把揪住李长钧的脖子,诡异的笑着说,“你有福气了。”

李长钧毫无力气张口说话,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在飘着往前,一阵昏黄的天光撞来,黄沙彷佛像是蝗虫一样灌进李长钧的嘴里,沙暴终于起了,他终于出了大牢。

“现在是什么时候。”李长钧有气无力的问。

“今天还没有结束。”那名汉子看了看狱卒,见狱卒没有反对,便对着李长钧说,“现在正是下午时分。”

“朵儿该担心我了。”李长钧嘴里嘟囔着。

狱卒带着两人在黄沙之中走了很远,李长钧口鼻中灌满了沙土,有些沙土填进了他的伤口,粗砺的沙子磨着血肉,让他感觉到像是一撮一撮的盐洒在伤口处。

七拐八拐之后,俩人终于再次来到了室内,狱卒将两人丢在地上,便转身离开了。等候在一旁的侍女们跑上前来,将两人扶起坐在凳子上,用掸子扫去他们一身的沙尘,又用温热的绢布擦去他们脸上的脏污,一番忙乱之后,两人不再像是犯人,看起来有了几分神采。

又有两名武士过来,架起两人往里走,到了一扇精巧的双开大门前,门上镶嵌着各色宝石,雕刻着西天诸佛,佛陀高高坐在门上,自顾论道说法,看也不看李长钧两人。

一名武士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便驾着两人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个宽阔的大厅,三十三尊观世音菩萨造像呈圆形散开,有施药观音像、杨柳观音像、三面观音像等等,这些观音像都用整块的和田白玉雕凿,浑体素白,但是雕像师似乎有意为之,每一名菩萨像都有一丝红色点缀,要么是红唇、要么是红痣、要么是红指甲,原本圣洁平静的菩萨像变得妖娆诡谲,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被三十三尊菩萨像围在中间的,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大床,床边放着一套波斯风格的桌椅,椅子上坐了一个肥硕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似乎在捣鼓什么东西,不断有血迹从桌上流下来,在洁白的地板上汇聚成一滩血水。

“节度使。”两名武士躬身行礼,“人带来了。”

“哦?”那名肥硕的男人转过身,满脸的肥肉晃动起来,看到李长钧两人,细长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精光。

“你就是李长钧?”那名男人站起身来,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这才发现男人的肥硕高大,他仿佛像是一只肥壮的大象,足足比李长钧高了一个头,身上多余肥肉像是滩涂一样挂在他的身上,每走一步就好像滩涂在蠕动。

“我是沙州节度使赤哲孥。”节度使擦着手中的血迹,上下打量着李长钧,“听说沙州蝎民都叫你‘蝎子王’,蝎民们说你遍尝蝎药,每一种蝎药的药效,你都十分熟悉。”

李长钧不说话。

“我要你帮我配药。”赤哲孥见李长钧不说话,继续说,“如果你帮我,我可以签发命令,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在沙州买卖蝎药。”

李长钧仍旧不说话。

“蝎药是个好东西。”赤哲孥漫开步子,一一走过三十三尊菩萨像,“可以让我的儿郎们战场上不知疼痛,可以让我的子民们在劳作中不知疲倦。我可以缔造一个强大的帝国,比匈奴更强大、比大晋更鼎盛,这是不世之功。”

李长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艾慕兰胳膊上的伤痕,想起想起她的阿娘恶鬼般的样子,想起牢房中歇斯底里的囚徒,想起那些在自己这里买过蝎药的人,他难以想象如果蝎药在沙州可以正常买卖,那将是何等人间地狱的惨状。

“但是蝎药偏偏对我无效。”赤哲孥轻轻牵着一尊菩萨像的手腕,“这样可以到达西方极乐的捷径,偏偏对我关上了大门。我试过无数种配方,但是试药的人都死了,无一成功。”

“所以我找到了你。”赤哲孥转身看着李长钧,“如果连你也无法成功,那我只有死后才能去往西天极乐了。”

“我虽然卖蝎药,但是我从来不卖给小孩、卖给女人。”李长钧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你这种人,死后不会去往西天极乐,只会到十八层地狱。”

“不不不。”赤哲孥晃了晃手指,“我不和你争辩,在你卖出第一盒蝎药的时候,你就已经背上了罪业,背上罪业的人,是去不了西天极乐的。”

李长钧一时无法反驳。

“想想吧,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自己妹妹想想。”赤哲孥从桌子上揭起一张东西,递给了李长钧,“如果你不愿意,那你的妹妹,和她的下场一样。”

李长钧接过赤哲孥递过来的东西,突然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直到最后吐出血水、吐出胆汁,但是那份恶寒依然萦绕心头。

那是一张刚刚被剥下的人脸皮,是那个小女孩——艾慕兰的脸。

“如果你帮我,”赤哲孥从李长钧手里接过那张人脸,低头仔细欣赏抚摸起来,“我不仅会给你签发命令,还让舍身寺的神医,给你的妹妹治病。”

“好!”李长钧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记住你所有的承诺,我给你配药。”

“甚好!”赤哲孥点了点头,便坐到了那张大床上,安静的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揉了揉手腕,走到了宽大的长桌前,桌子上早已密密实实码好了几十盒蝎药,十几种颜色各异的蝎尸一动不动,它们的尾巴高高翘起,形成一道满月般的弧线,尾尖的毒针像是划过月面的流行,闪着幽幽光芒,充满诡异的力量,又极具神秘的诱惑。

李长钧一一扫过那些蝎尸,大量的记忆在脑中涌现。

“青蝎药效性急,后续乏力……”

“红尾蝎刺激五脏,痛感加倍…….”

“黑巨蝎迷乱感官,药效持久…….”

“蓝腹蝎强烈致幻,会极其渴水…….”

……….

李长钧双手翻飞,念头电闪,每一只蝎尸都被他细细敲碎,扔掉无用的蝎身,只留下致命的蝎尾,各种颜色粉末按照特定的比例被混合在一起,李长钧还往里加了些催动药效运行的中药材,最后形成一堆五彩斑斓的药粉。

“看起来确实不同。”赤哲孥点了点头,示意武士将那名汉子压了过来,“你来试试药吧。”

不等那名汉子反抗,赤哲孥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收紧虎口的力量,迫使他张开嘴巴,那堆药粉被他迅速分成两份,其中一份胡乱塞进了汉子嘴中,呛得那名汉子连连咳嗽,他奋力挣脱了武士的束缚,倒在了大厅中间,然后拼命用手指扣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呕吐出来那些药粉。

但是无济于事,药粉很快起效。

汉子渐渐失去了力量,他的皮肤瞬间爬满了潮红,胳膊上的血管在疯狂跳动,眼睛迅速被浓重的血色侵蚀了,嘴唇变得干裂苍白,他浑身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正在经历碾骨抽髓般的痛苦,他试图发出声音,但是喉咙像是破旧的风箱。

片刻之后,汉子停下了所有动作,浑身瘫软散开,他的眼睛半开半阖,露出了平静的欣喜,嘴角也牵出满足的笑意,似乎在做一个追求毕生、香甜至极的美梦,他的心脏就在一片平静中永远停止了跳动。三十三尊菩萨像目光低垂,看着躺在大厅中间的汉子,无一有声、无一有情。

“好美啊。”模糊的声音从他喉咙中吐出,“天国。”

李长钧面无表情的看着汉子,他的心像是被一万只手紧紧捏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万匹马疯狂撕扯,四肢沉重麻木,双眼混混沌沌,心中填满死灰。

赤哲孥早已急不可耐,他渴望的看着桌上留下的一份药粉,命人掀开大床,床上赫然摆着一具菩萨卧像,他把艾慕兰的脸皮轻轻贴在菩萨像上,遮住了原本石头的面容。

“我的菩萨。”赤哲孥一口吞下那些药粉,疯狂扯开自己的衣服,一下扑在了床上,紧紧抱住了那尊石像,嘴里喃喃念道,“极乐天国,我来了、来了。”


李长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节度使府邸,又是如何走回家的,他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又像是在地狱走了一遍,无尽的虚脱像是猛鬼占据了他的躯壳。

看到李朵颜的刹那,他又被神佛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阿兄?阿兄?”李朵颜挣扎着从榻上坐起,看着失魂落魄的李长钧,轻轻呼唤,“你怎么了?”

“啊?”李长钧回过神来,“没事没事,刚太累了。”

“怎么没事?”李朵颜心疼的抚摸着李长钧脸上的伤口,“你怎么这么多伤?”

“摔的摔的。”李长钧怔怔地看着李朵颜,结结巴巴的说,“搬货时候从石头上摔了下去,我去医馆治伤,所以回来的晚了。”

“咕咕咕——”李长钧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声音。

“饿了吧。”李朵颜听到声音,露出微笑,“我给你做炖猪肘吧。”

“好啊。”李长钧站起身来,但又踉踉跄跄坐了下来。

“你都站不起来了。”李朵颜按住李长钧的肩膀,“你老老实实坐着,今晚我来给你大显身手。”

“好!”李长钧无奈的笑了笑,“今晚你大显身手。”

李朵颜笨手笨脚忙碌起来,不时发出大呼小叫,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响起来,落在李长钧耳朵里,像是世间最动听的曲乐。

“朵儿,”李长钧看着妹妹忙碌的背影,轻轻的说,“你还在,真好。”

“啊?”李朵颜忙活之中回过头来,“你刚说什么?”

“没啥。”李长钧连忙摆手,傻傻笑了起来。

不多时,一阵沁人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朵颜长吁一口气,将炖好的猪肘小心翼翼端了上来,得意的看着李长钧,似乎在等着他夸奖。

“嗯——”李长钧尝了一口,闭眼假装品尝,摇头晃脑点了点头,“好吃!没想到李大厨手艺还行啊!”

“啊?真的吗?”李朵颜开心的笑起来,她连忙也夹了一口,不怕烫嘴嚼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呼,“啊!臭阿兄!还说好吃,我都忘了放盐啦!”

“哈哈哈哈哈哈——”李长钧放声大笑。

一时风卷残云,两人饱餐一顿。

“阿兄请人帮忙,我们今晚就可以去舍身寺,去见那个神医,给你治病。”李长钧斜躺在榻上,拍着自己的肚子。

“明天不行吗?”李朵颜看着窗外逐渐清明的天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治病嘛,越快越好。”李长钧刮了刮李朵颜的鼻子,“治好了病,每一天都是好天气。”

“好!”李朵颜也开心起来,她兴奋的跳起来,“那就听阿兄的,今晚治病!”

“治病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事。”李长钧拉住蹦跳的李朵颜。

“什么事?”李朵颜停下脚步。

李长钧憋着笑,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片狼藉。

“你来刷碗。”

“臭阿兄!坏阿兄!”

“阿兄,你说治病是不是会很疼?”李朵颜害怕的问。

“不会的。”李长钧摇了摇头,“朵儿是个勇敢的姑娘,即使疼,也不怕。”

“嗯嗯!”李朵颜坚定的点了点头,“有阿兄,朵儿不怕!”

“治好病,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要离开啊?”

“因为这里不好,我带你回家,回长安。”

“长安在哪里?好玩吗?”

“长安离这里很远,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

……….


奉迎佛骨,是舍身寺的庆典大事。

寺中人头攒动,热闹异常。僧人们围坐在一起,围绕经书大义逐一辩论;有僧人擅长丹青文墨,便取来纸墨席地而坐,抄写起经书诗文;还有僧人炼体习武,便两两捉对切磋起来。凭着节度使府的令牌,李长钧一路通行到了神医所在的讲经堂。

“请施主在此等候。”小沙弥双手合十。

“我不能进去?”李长钧质问。

“神医规矩,”小沙弥低头行礼,“小僧也不敢违背。”

“好吧。”李长钧摸了摸李朵颜的头发,“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李朵颜扯了扯李长钧的袖子,极不情愿随着小沙弥走进了经堂,李长钧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也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动静。

唱经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僧人们似乎也很高兴,他们齐声高唱,赞颂佛陀,声音沉静祥和,令人听了不由得安静下来。李长钧也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番景象,他倚着栏杆,静静的听着晚风中的唱经声,似乎下午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名汉子,想起问他买药的艾慕兰,想起那个恶心变态的节度使,他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似乎一切重回正轨,但又感觉一切像是幻梦,像是吸了一盒蝎药,经过痛苦、经过极乐,现在剩下的只有药效过后的慌乱感。

李长钧觉得自己应该是药效反噬带来的错觉,他迈开步子走到了庭院中,想用热闹的烟火气,唤醒自己迟钝的感知。

但是庭院中的僧人,变得十分诡异。

僧人依然来来往往,但是他们的动作极其缓慢无力,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那些辩经的僧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辩论佛法,反倒是像争吵辱骂;斋房中的用膳的僧人,大开大合,看起来像是在喝酒吃肉;厨房中不时传来菜刀的声音,还有惨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剁肉碎骨。

李长钧感觉不对,寺中的氛围已经变了,不再是平静祥和,而是充满暴戾靡乱,空气中微微升起一种熟悉的味道,李长钧抽起鼻子闻了闻。

“是蝎药。”

再也没有任何顾忌,李长钧一路奔跑,冲进了经堂,眼前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混合了蝎药的燃香弥漫了整个经堂,长明灯照亮了整个经堂,珍贵的经卷被杂乱丢在地上,讲经的佛像垂目看着经堂正中的长桌,夜风吹起经堂中悬挂的白纱,露出桌上躺着的赤裸身影,她白皙的皮肤被掐出道道红印,清秀的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落,那双眼睛中盛满茫然与空洞。

李长钧愣在原地,他不敢往前,他害怕桌子上那张脸是李朵颜,他也不敢后退,他害怕自己转过身,李朵颜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很狂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听觉、嗅觉、触觉一一远去,声音、颜色、气味纷纷消失,漫天遍地只余下那张桌上,只余下那道人影。

他感觉天空很空、大地很空,很空的天和很空的地之间,一切都太安静了,世界像是死去了一般,唯独自己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想吃馕饼。”

“我给你做炖猪肘吧。”

“我都忘了放盐啦!”

……….

万千声音重重叠叠的响了起来,那些声音像是佛陀讲经、菩萨呢喃,又好像罗汉棒喝、力士怒吼,李长钧循着声音追去,仿佛一直跑了几千万里路,路的尽头,还是那个经堂、那张长桌、那道人影。

李长钧站在路的尽头,看着那道素白人影,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烟斗,颤抖着将烟丝压到斗钵里,又从怀中取出一盒蝎药,他看了看盒中那只蝎尸,轻轻笑了笑,随手将它丢在了地上,他又从地上举起长明灯,点燃了斗钵中的烟丝,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解下外衣裹住那道素白又轻盈的身影,夜风吹进经堂,吹下他两行泪珠。

“毁灭吧!”

随着他的一句轻语,愤怒的赤色火焰驾着悲伤的狂猛海水,从世界尽头席卷而来,仿佛像是烧尽一切罪业的红莲业火。


当后世史学家们翻看浩如烟海的史卷,试图从中寻找西域历史的滚滚车辙时,都无法错过沙州城的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舍身寺讲经堂烧起,一直蔓延了半个城池,据说舍身寺的和尚无一人生还,声中无数民众流离失所。但在大火的余烬中,一名叫做李长钧的少年揭竿而起,带着十名猛士揭开了沙州起义的大幕,同时也揭开了沙州的纷纷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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