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米哈依尔·肖洛霍夫
(1)
晚风吹过伏龙市街道,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辆警用雷克萨斯飞驰过颠簸的街道,偶尔辗过泥坑,溅起一扇污水泼向四方。路边建筑楼昏黄的外墙被耀眼的车灯照亮,骷髅头、丧尸、恶鬼,墙面上一个个夸张的嬉皮士符号露出狰狞笑容,又迅速消失在不见尽头的夜幕中,车子就这么快速穿行着,仿佛也开不到尽头。
离市政·府不远有一座红砖砌成的洋馆,那原是沙皇时代勋贵送给他情妇的私产,建国后政·府将它改成了文化馆,也偶尔举办酒会,虽是深夜,好戏却刚刚开始,透过隐秘的窗帘,橘黄·色的吊顶灯光与红绿霓虹交相辉映,现代室内乐团正演奏着令人迷醉的时尚金曲,荷尔蒙气息肆意散发着,偶尔掠过一两对男女黑影,他们推杯换盏、轻笑着耳语呢喃。
玛丽娜· 杨琪娜站在三层小楼窗台,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这座城市,笑了。
将红酒杯送到嘴边轻轻一抿,味道涩而不苦回味甘甜,果然是上好的法国珍品。
五年了,自来伏龙市任市长至今已经五年了,在她之前,伏龙市还没有一个市长能平安度过五年,他们或自杀或锒铛入狱,都落了个悲惨下场,而自己不仅把任职平安度过,还即将授勋,所以说,人和人的运气确实是有差异的。
想到这里,杨琪娜的嘴角微微上扬,自负和傲慢的气息悄悄飘散出来,灯光照在她亚麻色头发上,阴影遮住了几根不显眼的银丝。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谁?”杨琪娜问道。
“市长,仪式就要开始了,库切仁科先生已经享用好晚宴了。”门外一个浓厚男低音绅士地回应道,他并没有推开门,只是陈述了下情况。
“好的,我这就下楼。”
理了下丝质披肩,杨琪娜推开了房门。刹那间,欢笑声涌了过来,人们伸出双手热烈地为她鼓掌,注视着她如王后般从悬梯上缓缓走下。
酒席中有一人仍坐着未起,大腹便便的身躯上安置着一颗光滑油腻的头颅,他望向杨琪娜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屑,但很快又笑了出来,伸出右手在一旁侍酒的少女背部上下抚动,那少女咬着嘴唇,只是不敢反抗。
杨琪娜心里也笑了一下,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这位议员大人——匹特罗·库切仁科了,只是没想到已经安排好了晚宴,吃完了还要这么不老实。
这老头子真是精力旺盛。
(2)
杨琪娜走下悬梯,与议员库切仁科握手后入座,而后大家也纷纷坐在座位上,主持人走向塑料花和气球装扮的背景墙,握着话筒开始发言。
他先回顾了下五年来的城市发展,基础设施怎么一步步提升,人民如何安居乐业云云,大家脸上挂着笑容,似是而非点头认可着,一张张急切的面容都在等着下一个环节,终于,主持人拿出了一张白纸,看起来似乎是信。
“很抱歉,在这里占用大家的时间,这封信是我七岁女儿写的,特地拿来分享给大家。”
下面窃窃私语,被主持人的小挿曲搞得有点蒙。
“亲爱的玛丽娜· 杨琪娜女士,真心祝愿您健康、长寿、越来越漂亮,也真心祝愿您的家人平安、喜乐。”主持人将信件张开,缓缓读了起来,“每当我抱着布娃娃上床,透过窗外看到那繁华的都市灯光时,我都为自己身为一个伏龙市市民而骄傲、自豪。”
众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放下了刚刚悬在空中的心交头接耳轻声附和着、赞同着。
“可我知道,我欠您一声感谢,我们全体伏龙市市民也欠您一份感恩。”主持人语调转折,杂糅有些许悲情,“您不仅造就了伏龙市,还差点为我们市民的安全献出生命,是的,当我看到地震发生您不顾自身安危冲在第一现场时,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欠您一声感谢,我们全体伏龙市市民也欠您一份感恩。”
在第二次读这句话时,主持人的语调突然上扬,引得大家鼓掌声阵阵。掌声响了很久,在主持人眼神的示意下才缓缓平息。
“虽然这只是我女儿质朴的语言,可语言里不也透露着她对市长女士的爱,我们全体伏龙市市民对市长母亲的爱吗?”主持人激动地自下而上举起了右手,“让我们一起喊出那句默念了很久的话,好吗?”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台下众人在带动下不约而同共同喊出声来,杨琪娜感动落泪,她左手放在细长白嫩的脖颈间,将金光闪闪的项链盖在指下。
室内乐团也及时奏响欢歌,人们第二次鼓掌,远比第一次更加持久、嘹亮。
看时机已然成熟,库切仁科勒了勒自己的皮带,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拿出勋章放在手心,从主持人手中一把抢过话筒,“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经总统弗拉基米尔批准、国家杜马审议同意,授予率先垂范、勇于救灾的伏龙市市长玛丽娜· 杨琪娜罗刹英雄称号。”
勋章佩戴在胸前,杨琪娜故作惊讶双手无罪喜极而泣,大家又一次热烈鼓掌,只是碍于第二次鼓掌太过于激烈,第三次鼓掌手都拍得有些红了。
就在这庆典得高潮部分,文化馆的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个瘦高个男人闪身挤了进来,花白的头发在这点霓虹灯光下有些扎眼,黑色夹克上附着夜晚阴冷的湿气。
杨琪娜注意到他,示意他先去客房等自己,不要引起大家注意。
事实上大家也都心有灵犀地没往四处去看,歌舞升平,大家继续玩乐。
(3)
文化馆客房的门被锁得死死的,一个年轻保镖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周围,事实上这里也不会有人经过,人们都在大厅灯红酒绿呢。
三个大人物挤在狭小的客房内,为首的杨琪娜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她对面的市警察局长贝利亚·马克诺夫坐在小座位上,正是刚才那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另一个刚赶过来的人看着像是位知识分子,他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睛,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正是伏龙市国土规划局长——谢尔盖·普罗托森亚。
三个人掌控着伏龙市半壁江山,没有紧急要事,是不会在这么显眼地方聚会的。
“别佳(贝利亚·马克诺夫的昵称)。”杨琪娜望向警察局长,“说说吧,是什么要事。”
“格拉琴科死了,就在今晚,一家三口无一生还。”马克诺夫翻着公文包,有条不紊地讲着,“现场勘察似乎是自杀,但疑点很多,我判断是仇杀。”
“呵。”一直站着的普罗托森亚耸了耸肩,用紧张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丝看作轻松的笑容,“所以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格拉琴科,莫斯科大学特聘客座教授、伏龙市建筑安全首席顾问,死之前一直负责市区建筑安全的审定工作。
“没有关系?那栋坍塌的居民楼在设计时可是能抵抗八级地震的,可实际呢,我们四个人可都在现场,知道那所谓的地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克诺夫用了“四个人”来说明这事情的紧要性,第一个死的是格拉琴科,那么第二个,第三个呢?
“你想说什么?”杨琪娜冷冷问道,她当然知道马克诺夫的潜台词,只是刚刚接受授勋,这污点绝对不能暴露出来,“他不是自杀?就算不是,你怎么判定这件事跟我们几个有关?”
普罗托森亚也赶紧点头附和,他用手指推了推眼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
马克诺夫没有马上回应,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张照片,铺开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昏黄的灯光自上而下照在上面,照片中是遍地的鲜血、断裂的四肢、扭曲的面容,血腥与惨叫声穿过照片扑面而来,杨琪娜只感到胃部强烈的不适,一股热流伴随着恐惧倒涌在喉头,差点就呕了出来。
“格拉琴科不会自杀,他那么胆小的人即使会自杀,也不会选择先把妻子和儿子杀死后残忍分尸再自缢。”马克诺夫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普罗托森亚,“更何况他刚刚收了我们那么多钱,正是享受的时候。”
忍着恐惧和呕吐感,杨琪娜逼着自己看完所有照片,终于,她也发现了马克诺夫断定仇杀的原因,那些尸体和散落的四肢在“无意”中摆出一副反六芒星的图案,又有谁自杀会诅咒自己和全家下地狱的?
不行,这件事情不能这样爆出来,即使是仇杀,也要私下去调查,至少伏龙市的一切权力还握在自己手里。
杨琪娜耸耸肩,“难说,毕竟他们平日就夫妻不和,私生活就各玩各的,自杀加情杀也未尝不可能。”
马克诺夫皱了皱眉,市长的意思已经给这个案件定性了,就是自杀,如果民众不相信就整点桃色新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以舆情处理开说,杨琪娜是专家,可破案不是这样的。
“可如果不立案,这件事就很难查清楚,如果凶手是报复官·员的话,我们极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马克诺夫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忧虑的关键。
“咳,那就私下查。”杨琪娜整理好情绪,恢复了自己女强人的干练,“谢尔盖,最近不要参与外面的活动了,别佳,派几个知根知底的人护卫好他,呃,我这里你不用管。”
杨琪娜安慰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国土规划局长,至于自己的安全,自己费尽心思拣选的保镖应该可以应对的了。
“私下的话,查案效率可能……”马克诺夫迟疑反问。
这时,他看到杨琪娜站起身走了过来,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着低声说道:“达莎在彼得堡的案子结了,她当时没有吸面粉、也不在那辆车上,用汽车当街拖死人的事都是她室友和那些男孩子做的,没有任何目击者看到她在现场……呃,这动用了我不少关系啊。至于达莎,她不仅无罪还积极向警方报案,放心,她的毕业不会受到影响,甚至还会拿到政·府颁发的优秀毕业生证明……”
马克诺夫心里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是啊,若不是女儿的把柄被人攥在手里,自己又怎会跟这些蛀虫沆瀣一气呢。
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同流合污了。
还好,这件事终于要了解了。
达莎,爸爸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啊。
“还有那个建筑承包商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迪米特里·帕夫琴卡,告诉他也注意安全,别死在外面了,最好还是回伏龙市来,对了,回来之前一定先跟我们报备。别佳(马克诺夫),你来联系他。”杨琪娜思索了下国土规划局长谢尔盖·普罗托森亚与承包商的私人关系,也借这句话敲一下他最近赶紧断掉联系,这个帕夫琴卡,已经是个该弃掉的废子了。
“好的,我先去给案件定性,然后就去联系那个承包商。”马克诺夫把照片收进皮包,推开门走出客房。
(4)
“喂,哈哈哈局长大人啊……你说什么,注意安全,好的好的……回伏龙市,不会的不会的,我现在人在迪拜呢,短期不回罗刹,下个月去纽约,刚拿到的美丽国国籍,哈哈哈……好好好,回罗刹一定先去拜访您,那再见啦。”
电话那边的迪米特里·帕夫琴卡挂掉电话,返回自己停靠在贝加尔湖湖畔的游艇舱内,几名肤色各异的超模正等着他。
身为商人的第一能力就是得绘声绘色地把谎撒好,此刻他并不在迪拜,也不在什么美丽国,他回到了自己的“桃花源”泻湖村,这个布局早在几年前就安排好了,捐资学校、养老院、教会,在与世隔绝的这里,他早就伪造好了另一个身份,大富翁彼得,大善人彼得,村民口中的圣彼得。
最近他花了点钱,把自己的身份彻底改了过来,钱赚够了,那些犯下的罪孽以后再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他把那新买的苹果手机扔进湖中,一身轻松。
“先生,村里的主教来找您,说为您捐资的事情表示感谢。”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迪米特里疑心地皱了皱眉头,旋即释然,是啊,教会有那么多信众,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查不出来的呢,不过来得正好,自己捐了钱,跟他们可是一条战线上的。
“请他进来吧。”迪米特里拿出自己早就备好的礼物,能不能继续做人们交口称赞的圣彼得,还得多仰仗他们的帮忙。
(5)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虽然案情没有任何进展,但第二次凶杀并未如预料般到来。
伏龙市这两周很平静,普罗托森亚甚至壮着胆还外出参加一次酒会,没有人暗害他。
而杨琪娜更是照常活动,当然,保镖将她看护得很好,一般人也无从下手。
大家紧绷得神经开始放松,似乎之前的案件似乎就是与此前的建筑事故无关,或许那就是一起自杀案件。
只有马克诺夫愈发战战兢兢,这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所有物证似乎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而案发所在地虽然是乡下别墅,却一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这在他作为警员的职业生涯里就没见到过。
难道所有人都串供了?
电视机中播放着本市新闻报道——国土规划局长谢尔盖·普罗托森亚将出席伏龙市大学新教学楼竣工仪式。
不要命了?——马克诺夫震惊,立刻拨打了普罗托森亚的电话。
“你疯了?”电话一接通马克诺夫就开口骂道。
“怎么了?”普罗托森亚那边看似不以为意,他已经因为恐惧错过了太多活动,这次参加竣工仪式校方还会给他颁发一个荣誉博士学位,这对于从小就学习不好只能靠迎合和拍马屁上位的普罗托森亚来说很重要。
人越缺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
“这案子还没结束……”马克诺夫继续吼道。
“嘟嘟嘟……”那边似乎是怕他的声音暴露什么,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该死!”马克诺夫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瘫倒在椅子上。
跟这种没有智商只靠经验主义生活的人真的很难交流,杨琪娜天天外出是因为她有专业的保镖团队,你没出事只是因为运气好懂吗?
没办法,只能祈祷今天不要出事了。
想到这里,马克诺夫拨通了杨琪娜的电话。
“怎么了?别佳(使用昵称以示亲近),是有新进展了吗?”杨琪娜那边看起来不忙,很快接了电话。
“我查到了一段录音,呃,准确的说,是有人放在我家门口的。”马克诺夫陈述道。
“什么录音。”
“是格拉琴科临死前的求饶和忏悔声。”
电话那头静默了,过了一会杨琪娜试探性问道,“那指纹和DNA提取物?”
“什么都没留下,我家门口的监控也在当天被人在远处用弹弓打坏了,犯人很专业,跟上次的案发现场一样。”
“嗯……就这些?”
“还有,离塌楼的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尸体,看起来体貌特征跟我们一直联系不上的建筑商迪米特里·帕夫琴卡很像。”
“这……会不会是认错了,那里经常聚集这一群流浪汉,可能是醉酒死在那里的。”
“我去作DNA比对了,这次结果应该能很快出来。”
“嗯。”虽然大家都希望帕夫琴卡死在伏龙市,但他们希望亲眼看到他被作灭口闭嘴,而不是以尸体的形式被送过来。
“哦对了,尸体的后背被人用烟头烫出了反六芒星的形状。”
还用比对DNA吗?就算他不是那个该死的建筑商,也与前一个案子脱不了干系了。
就在两人为此沉默间,电视直播中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不知道是有谁推了普罗托森亚一把还是那栏杆修得太不坚固,这位站在刚竣工教学楼顶楼演讲的国土规划局长重重地摔了下来,而他摔下去的位置正好有六根钢筋将其身体扎穿,脑浆与鲜血流了一地。
已经竣工的现场,为什么会有钢筋呢?
人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现场混乱一片。
(6)
“咚咚咚。”杨琪娜的私人办公室门被敲响。
“请进。”她有气无力地应声,马克诺夫推门而入。
杨琪娜手持一根雪茄,满屋子都是香烟的味道。
马克诺夫知道市长抽烟,可他从未见过杨琪娜抽,这次的她已经完全顾不得形象了。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杨琪娜着急问。
“哪一桩?”马克诺夫并不落座,直接反问道。
“普罗托森亚的那件。”
“调查结果是没有任何视频拍到谁推了他,现象目击证人也没有。”
“怎么会?”
“那就只有三种可能了。”马克诺夫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第一种是他真的不小心,当然,你我都知道这几乎不可能。第二么,是有人推了他,但在现场那些教授、士绅、名流集体包庇了这位凶手,甚至这就是他们作的局,这似乎更不可能。”
“那第三呢。”杨琪娜追问。
“是天罚。”马克诺夫顿了顿声,“神看不下这罪孽了,将他推了下去,看到那地上的反六芒星了吗?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呵,你是说他活该?”杨琪娜冷声道,她是不信神的,她只相信自己手中的权力。
“是我们活该,我们挪用那本该用于民生的钱,害死那么多人,现在是赎罪的时候了。”马克诺夫低头道。
“呵,好吧,活该,我们活该,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别佳,你可是警察局长,是男子汉,看你现在懦弱得像什么样子?”
“如果我们不挪用建楼的款项,那些人是不会死的,当时那片区域根本就没有地震,你我都知道。”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杨琪娜失态道,“那是他们该死,我不挪用?我不挪用款项讨好上面的钱哪里来,我也想做个好市长,可如果我按规章制度办事,上面拨一分钱都不会拨给我们。”
马克诺夫突然笑了笑,他不想再争辩,“对了,那个你所谓的流浪汉DNA比对出来了,就是帕夫琴卡。格拉琴科死了,帕夫琴卡死了,普罗托森亚也死了,现在该死的轮到我们了。”
听完这个,杨琪娜完全瘫软在座椅上,她提着一口气,心有不甘,“可我们也是不得已,不是吗?如果我们不贪,你的达莎怎么能破格进入彼得堡名校呢?”
“想想达莎,她刚刚脱罪,还有美好的青春。”杨琪娜望向马克诺夫,尝试着做最后努力。
“随便吧,人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我想通了,是我的溺爱把女儿害成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害她第二次了。”马克诺夫夹紧自己随身的公文包,“我会把我们这些年做过的错事全部提交给国家杜马,老同学,我们牢里见。”
说完,马克诺夫轻轻关上门离去,房间里静得吓人。
最后的尝试也失败了吗?不,我不能失败。
杨琪娜紧咬着发白的嘴唇浑身颤抖,不行,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
她看了将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保镖保罗叫到跟前,将两根手指放在喉咙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保罗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能在市长一位稳坐钓鱼台,这些死士是杨琪娜翻盘最后的资本。
(7)
吃下了安眠药,可依然无法入睡。
回家前议员库切仁科给她回了一个电话——“我不管你现在什么处境,你刚刚拿到勋章,脏屁股要自己擦干净,弗拉基米尔总统的威信不容有失,否则,你懂的。”
自己是下棋的人,也是棋子,她清楚地知道,当棋子没用的时候,就只能丢进火里烧,或者埋在土里。
库切仁科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你要死就死干净点,别连累我。
不,绝不,我是罗刹英雄,是全伏龙市居民的母亲,我不会输,也不会死。
在不甘与委屈中,杨琪娜浅浅入睡,她仍在等着保罗的好消息,明天一早,警察局长因贪腐而自杀的消息会传遍伏龙市的街头巷尾,他会担负所有罪责,而自己会因此洗白,继续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半睡半醒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奇怪,死亡的气息似乎涌了进来。
缓缓睁开眼,她看到了一个个黑影,这不是梦,是真实的。
保镖呢,为什么会放任这些人进来?
杨琪娜本能地要尖声惊叫,却被人捂住了嘴,她尝试回去看,真相却让她更为惊恐。
保罗,怎么是你,不是让你去做掉马克诺夫的吗?
他捂住自己的嘴,面无表情,见自己恐惧之情稍缓就慢慢松开了手。
“保罗,你这是做什么,别吓我,这些人是谁?”杨琪娜努力平复着心情,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到。
“我们来送你最后一程,请市长上路吧。”是熟悉的声音,一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杨琪娜认识,这人正是本市的大主教安东,是了,无论保罗还是其他保镖,他们都是教徒,很虔诚的教徒,自己当时也是看重了这些人的忠信与武勇才提拔他们做了自己的贴身保镖。可与信仰相比,自己的赏识又算得了什么呢。可这也不对啊,自己多次捐资教会,明明与他们关系很好啊。
“可是,为什么?”杨琪娜不问明白是绝不可能瞑目的。
“还记得那些冲进楼房坍塌现场救人的年轻修士吗?他们本不该死的,谁想到一栋建筑会脆得像纸壳一样呢,就算是贪财,人也总要有个底线吧。”安东压抑着愤怒尽量平静地陈述道,“而那些死去的年轻人里面,就有我和众位教友的养子、兄弟、未婚夫。”
“按道理说,人不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如果这件事没一个交代,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导下一代,难道这就是善恶有报吗?”安东咬牙切齿,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教的风度,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愤怒的父亲,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讨回一个公道。
其他人的眼神中,也都熊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望着这挤满自己房间的复仇者,杨琪娜知道自己是再无翻盘的可能了,求救或试图逃跑?这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而且,会死得更不体面。
“所以,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是吗?”杨琪娜只是想再确认一次,最后确认一次,哪怕只为抓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幻想。
“对你来说是的,自我们发出第一场杀戮的信号后已经够久了,可叹的是至今你都未曾有过一丝悔意,哦对了,我们不会对马克诺夫出手,因为他已经上交了坦白书,就在刚刚。虽然我们不动手他仍然会死,KGB会悄悄做掉他防止真相和舆论的发酵。”安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转而用带有赞叹的声调继续说道,“但他至少死前忏悔过了,至少可以算清他生前的罪孽不用带到地狱里去。而你,市长大人,你只有去下面忏悔了。”
“我,我……”杨琪娜呆呆地站着,她闭上眼,以为安东和随从教士们会动手,会被分尸或伪装成自缢吗?
他们却只是毫无表情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杨琪娜懂了,这是在等她自我了断。
这是施舍给自己的,作为伏龙市市长的最后尊严。
只能如此了吗?
她颤抖着双腿慢慢爬上窗台,窗外风很大,只穿了一件睡衣的她有点冷。
再见了,世界。
从窗口一跃而下,睡衣被风吹落,她赤裸在天地间,将自己的所有全部坦然,在这一瞬,什么功名权谋,什么是世俗利益都不再重要。她知道,自己死后是绝上不了天堂的,她本是从不后悔的人,此刻却有愧疚的泪水从眼眶涌出。
仰望夜空,流星陨落,一轮赤色血月倒垂着,如审判员般倾听着她无尽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