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生练了几趟刀,就趴在垄上扒红薯。抹抹红薯上的泥,喀嚓喀嚓吃起来。
你啥时能成个男人!有女人喊。
落生站起身,咿咿呀呀唱:大刀砍向蛮子头,怎端得肚子不满无生气……
落生在京城的山脚下盖了间窝棚,开了几亩荒地,偶尔当脚力,抬上山观景的老爷。大丫住棚里,落生住棚外。落生经常蹲在树杈上,对着月光想,爹住了几间大房子,爹的刀法是否还独步江湖。
十年前,爹离开时对落生说,娃,长大做响当当的男人。
爹是个土匪头子,端午节劫了一家过路的亲,新娘跑了,剩下个伴娘抱着老槐树不撒手。爹见伴娘有些姿色,想想自己三十了还没个婆娘,英雄怎能无后?爹当天大宴众匪,算是娶了压寨夫人。后来得知,她竟然是前朝宰相的女儿。
娘怀落生那天,就像被抢抱着老槐树那天,哭天嚎地。生米做成了熟饭,加之爹将娘捧在手心里宠,娘就安心做了土匪的女人。
爹耍了一手祖传的好刀,百十方圆无人出其右。更有传言,爹三刀之内无江湖,毙人如草。
落生三岁习武,刀者后人必成好刀。这一练,就是五年。落生八岁的时候,高原的蛮子起兵,短短数日,中原的戍军就被杀回了京城。爹血性大发,半夜留言“投戎卫国”,将山寨托付给二当家,就没了踪迹。
一年后爹回到山寨,青色盔甲,枣红大马。爹中了武状元,领任朝廷抗蛮军的先锋官。爹走时又叮嘱落生,娃,好好练刀,长大做响当当的男人。
春芽在落生刀下纷纷扬扬,秋叶在落生刀下脉断筋散。这一刀刀砍下去,落生就砍上了十八岁的坎。爹音信皆无,娘思念骂尽,就冤成了一堆白骨。
娘死后三天,官兵杀上山来。二当家拔出贯胸的矛,对落生大喊,别当土匪,打家劫舍不是好男人做的事。带大丫走,她是你的婆娘了。
大丫是二当家的女儿。落生带着大丫去京城找爹。爹是武状元,爹为国效力,皇上为什么还要剿他的山寨?落生想不通。
到了京城落生才知道,国家已沦为附庸,蛮子国的皇帝拿京城当后花园,没事就进来走走。落生天天去集市打听爹,逢人便说,我爹是响当当的武状元,大刀耍得好。别人以为他是疯子。
落生捧着刀谱,被最后一式难倒。连祖传的刀法都掌握不了,肯定不是响当当的男人。落生思量。
大丫又开始骂,不争气的死货,啥时当了男人再嫁你。落生捡起一块石头,扔树上的鸟窝,把一对老鸦赶得昏头胀脑。他嘿嘿地笑。落生相信总有一天能见到爹,他继续练刀。
落生蹲在城门楼,看一个精瘦的老头耍猴。猴子真听话,作揖,拿大顶,花衣花帽扮媳妇,逗得看客大笑。倒是老头点头哈腰要小钱时,只有零零落落的铜板撒在碗里。这年头,混口饭吃真难。落生想。
几个地痞过来抢猴子。猴子死死抱住老头,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得落生好难受。老头被踢翻在地。落生跳上前去,赤手空拳把地痞们打跑。
落生认了老头做师傅。他一边跟着师傅耍猴,一边寻五十岁上下身材伟岸的男人。落生一天能看见很多个爹。
师傅喝得有些醉意,吹嘘沙场上杀蛮子无数。落生来了精神,道出来京之意。师傅吃惊地问,你是王大刀的儿子?落生点头。原来师傅是爹的军师。当年朝廷昏庸,在爹即将杀败蛮子时,三道金牌退兵。爹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一行勇士杀向敌阵,被俘后受尽屈辱,后被放回民间。
落生坚信爹没有死,响当当的男人不会死。师傅肩膀上硕大的刀疤,落生觉得很响当当,就也在胸前抹了一刀。师傅拿出自配的膏药给落生糊上,说,响当当的男人杀敌身上不留疤。
落生告诉大丫有爹的消息。大丫讥笑道,跟着猴子讨生活吧,别做梦了。落生扬手给了大丫一嘴巴,这是落生第一次打女人。大丫嚎啕大哭,更加刻薄。男人的事你做不来,废物。
师傅看落生练刀,不住点头。嗯,将门出虎子,好刀。落生心里嘀咕,师傅不知我是练了十五年的刀。
找到爹后,千万别告诉他我最后一式没学会,他会说我不响当当的。找机会偷学爹。落生脸红红的。
城门口铺了很长很长的红绸子,一眼望不到边。蛮子国的皇帝来京城游玩。果然,远处尘土飞扬。落生踮着脚,很想知道爹曾经的对手多强悍。
落生,我口渴,给师傅装壶女儿红。落生回来时,被官兵挡在了人群外面,挤不进去。一阵喧哗,有人大喊,抓刺客!一个精瘦的影子挽着刀花飞进去,几个蛮子侍卫倒在血泊中。是师傅!师傅是武功高手!落生目瞪口呆。师傅在上百名蛮子侍卫中拼杀,每次靠近蛮子皇帝都被肉墙挡回。
落生双股颤栗。师傅成一血人,终于被砍翻在地。师傅被架到蛮子皇帝面前。蛮子皇帝嘎嘎怪笑。武状元,何苦自寻死路?师傅蔑视地盯看着蛮子皇帝,脸上的刀口绽放成鲜艳的花朵。你们蛮子素有“仰勇”之说,让我耍最后一次刀吧,如果你认为我是壮士……
爹!落生泪如雨下。爹!落生拼命往里塞。逃跑的人流将落生死死挤在树下。
娃,看着!爹喊。娃,做响当当的男人!爹踉跄着,舞出了王式刀法的最后一式。
爹被挂在城门旗杆上示众,笑容满面。唱起了远古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落生把刀磨了三遍,对大丫说,我要做个响当当的男人。
大丫走之前,烧掉了窝棚。落生拆下栅栏丢进火里,又把头伸进去,头发眉毛冒着青烟。落生一脸的水疱。他扒拉出陇上最后的地瓜,边吃边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动荡的岁月里,家人离散的生活,是落生誓死而生的宣言。
三天后的夜晚,落生潜入蛮子营盘,二十八个卫兵全死于王式刀法的最后一式。
天亮时,蛮子侍卫看见中军帐中立一稻草人,项上安一个老人的头,腰间斜挂一把金背大斩刀,刀尖上挑着蛮子皇帝的人头。
又过三天,蛮子国大乱,屈辱的中原趁势反击,蛮子国瞬时倾倒。
我是响当当的男人,我不是响当当的男人。一个满脸痂的蓬头涎着傻笑自言自语。
一棵枝干嶙峋的树旁,他蹲下,摆弄着头年的荒草,惬意地撒了一泡响当当的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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