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文
声明:本故事虚构而成,无任何地域、族群、人物指向,请各位看客不要自行带入。
1.
割完最后一茬稻,将弯下的身子舒展开时,老牛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由腰椎蔓延全身。眩晕感充斥大脑,他膝盖一软跪倒在田中,尽管双手努力撑住了身体,但泥水还是溅到了脸上,嘴唇咬破,冰冷的水气、苦涩的泥土气和咸腥的血气杂糅在一起,瞬间涌入喉管。
“咳咳咳——”老牛吐出一口血痰,叹了口气。
唉,时日无多咯。
老牛支撑着年迈的身体迈出稻田,走回空荡荡的村子,那些没人住的房子多半被藤蔓霸占,吊着半口气等着倒塌的命运,唯有老牛住的那幢因为有人气,还挺拔站立着。
简单洗漱后,老牛穿戴整洁虔诚祷告,他挎上羊皮鼓走到村中,找了块正对森林的空地。
鼓声、经文声响起,搅扰了宿眠的鸟儿,它们振翅飞入空中。
叽叽叽,叽叽叽叽——
吵吵闹闹,十几只猴子排成一列涌入稻田,他们将散落在田间的稻谷熟练捡起,夹在腋窝间,汇集到老牛指定的地点。
叽叽,叽叽叽——
也许是玩性太盛,几只年幼的猴子开始偷懒,它们将手中的稻穗当作兵器挥来挥去,打斗间稻谷都落到了田中。
“该死的畜生,叫你们来做工可不是玩的,做好工我自然会给你们吃的,若再这样辱没劳动,就给你们降下灾厄了。”
老牛佯怒喝道,那些猴子似乎听得懂人话,被惊得满脸惧色,态度马上认真了起来。
稻谷收拢后,老牛拿出花生和做好的糕点,猴子们排着队领取,依次鞠躬致谢后又匿回林中。
呼呼——大山吐出一口呼吸,山风吹过老牛苍白的头发,吹散了积集在入村路口的那朵乌云。
一辆黑色帕萨特飞驰而来,贴满各式通行证的车窗彰显着车主人的权力地位。
2.
车子在山路上七绕八拐后终于停下,司机一路小跑拉开后侧车门,一位身着黑色公务夹克的中年人和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下车后走到老牛身边。
老牛认得出,那位中年人是镇上负责“非遗”工作的领导,去镇里领补助时,他跟这位领导拍过照片。
“小张同志,这就是我们镇萨满文化的传承人——牛峰老先生,你们多接触,老牛啊,这是北京来的张博士,第一次来咱们镇。”领导一边跟年轻人介绍着老牛,一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着蚊虫,这乡野蚊子的“爱意表达”本来就比城里直白热情得多,看到白嫩“老鲜肉”更是奋不顾身。
“牛老师您好,我是社科院的小张,来这里是想采录您的经文资料,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突然叨扰实在是抱歉了。”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八色礼盒,那礼盒里面除了吃的还有很多生活实用物品,看来是用心挑选过的。
“老师谈不上,我大字不认识几个,你才是老师。”伸手不打送礼人,老牛竭力压住心中的不耐烦,说道,“你应该到镇上的[谱房子]里去,那里有很多能唱会跳的,比我会演得多。”
谱房子是镇政·府修建的旅游景点,自从镇上的萨满仪式被收录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很多萨满都搬到了那儿,那里电气化程度高收入更高,尤其旺季萨满们更是旅游分成拿到手软,老牛为了庇护村子一直守着故土,后来年轻人外出打工,村子逐渐荒废了,镇领导不止一次来找他向他送出谱房子的邀请,可他执意不肯。
能唱会跳——这一讥讽是老牛给自己职业尊严划出的最后一条界线。
“去过了,他们或念藏语,或说汉文,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还有您会念古羌语的经文,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文化瑰宝啊。”
所以呢?你来了我就要配合你?
老牛的倔脾气上来了,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哎呀,老牛,你配合一下,这可是北京下来的同志,你配合他,也是为宣传我们镇做贡献嘛。”见气氛尴尬,镇领导赶紧拉高站位劝说道。
老牛看了看领导,又望了望小张,没有办法继续拒绝下去,只是当摄影机和录音笔拿出来时,老牛却语塞了。
经文是有生命的。——师父的嘱托突然在耳边响起,老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啊,他们把萨满仪式当什么了?马戏团的歌舞表演吗?
老牛不想念经,但又无法直接拒绝,他咳嗽几声后就故作抱恙弯下腰身,露出难过的神情:“对不起,年纪大了,经文怕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没事没事,您先休息。”小张赶忙冲过扶住了老牛,转头向镇领导,“宋主任,咱村公所的办公室还闲置着是吧,实在不行您跟司机先回,我一个人在这儿住几天,就像您说的,跟牛老师多接触多学习。”
“唉,这都多少年没打扫了。张同志,你这身板,还是别了吧?”镇领导面露难色打量着小张,平淡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这村野你是没生活过,可不是旅游玩玩那么轻松。”
“不行!”听到小张要住村办公室,老牛一下来了脾气,“那是我放神鼓和法器的地方,除了我谁也不许进。”
“嘿,公家的产业,倒是成你个人的了?”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镇领导的语调也开始压不住火。
“村里就我一个了,这产业就是我替大家看着的。”老牛不服气,莽撞地继续辩解。
这下好了,惹怒了老牛,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
“好了好了,牛叔,咱这也不是没办法嘛,北京的客人来到咱镇上,来到咱村里,不能说住的地方都没有吧,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啊。您说是不是?”眼看势成水火,一直察言观色做小透明的司机赶紧上前劝说,稳住大家的情绪。
“那你说怎么办,老牛。”镇领导抻了抻行政夹克,将皮球踢了回去。
唉,看来这小伙子是铁定要住下了。
“那办公室边上的杂物间吧,就是有点乱,我去收拾收拾。”思虑再三,老牛背过手走开了。
“牛老师,我跟您一起。”提起八色礼,小张紧跟步伐追了上去。
“这油盐不进的。”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镇领导摇摇头。
3.
夜半,银月高挂,虫鸣声一簇一簇起伏着,老牛手里的灯笼忽明忽暗。
他惦记着自己的神鼓和法器,那是师父传给他的,虽然他知道那个年轻人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就是安抚不下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透过玻璃,老牛看到自己的宝贝神鼓与法器静静躺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这里空气干燥不受湿冷的山风侵袭,最适合存放物品。
隔壁呼噜声响起,那个北京来的小张已经睡熟了。
老牛转身,准备回屋休息。
喵——猫叫声响起,那声音细微到难以察觉,山风一吹就消失不见的感觉。
与此同时,一道血红色的影子斑驳在村公所的墙壁上,那影子扭动着汇聚成形,两只尖锐的猫爪正撕向小张房间。
闭目凝神,师父传授的经文快速汇聚到了嘴边,老牛快速睁开双目,天雷降下,大地瞬间亮如白昼,那红色的影子一惊,快速缩为一团后窜回山中,老牛就这么看着它退去,无奈叹了口气:“又何苦来这儿呢。”
很快,被雷声惊扰的呼噜声又再次响起,老牛靠着村公所的墙抽起土烟来,回忆起自己与师父的那次相遇。
4.
因为固执或是无知,还是幼童的小牛不顾村规在封山期间跑进林中玩耍,他偷食了供奉给山神的祭品,又用弹弓打瞎了几只山雀的眼镜,自鸣得意的小牛正要回村,突然被一股窜出的黑影拦住了路,吓得他大声尖叫。
瞧背影是只山猫,真丢人,居然被一只猫吓破了胆,这简直是男子汉的耻辱。
小牛举起弹弓,那山猫却飞一般跑开了。
不甘心的小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眼看就追不上了,那黑猫却突然停住了步伐。
大喜过望的小牛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正准备掐住它的脖子,猫咪突然回头——那纤细猫身上长的分明是一张女人脸,一张妖艳中带着浓重恐怖气息的脸,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小牛,眼神中闪烁着勾魂摄魄。
哇的一声尖叫后,小牛失去意识躺倒在地上。
村里人在山上找到了他,小牛家人将他带到村里老萨满那里,萨满望着高烧且胡言乱语着的小牛,果断将众人都赶出了屋子。
这孩子,居然招惹了毒药猫。
焚香诵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当小牛挣扎睁开眼睛时,老萨满几乎要虚脱了,众人推开门捧过米粥给他俩服下,才让两人捡回了命。
我长大后也要做一名萨满,为大家祛病赶鬼。——幼年的老牛曾这样下定决心。
5.
在曙光和哈欠声中醒来,老牛发现自己躺在墙边睡着了,身上披盖着一件外衣,很明显是小张穿的那件,粥香从厨房传来,老牛望了眼地上大小不一的木头和屋顶黑白不定的炊烟,喃喃评价着——这后生虽然劈柴生火不行,但煮饭好像还可以。
老牛很少评价别人,那是与村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了,那时候备受敬仰的他会故作高深,沉默不语的神态会给人一种神秘感。当下的他虽然口头上讨厌小张,但年轻人的到来却给他孤独乏味的老年生活画上一抹亮色,让他忍不住地去思考、去对比。
6.
村公所院内小石桌上,露水揩尽,老牛将小张送的点心拆开,糖分伴着白粥的暖意送入胃中,将一天幸福点燃、蔓延。
小张闷头干饭,将碗里的粥大口倒入腹中。
还北京来的博士哩,一点尊老的礼数不懂吗?——老牛看着小张不羁的吃相,笑着腹诽,笑容把凝在一起的皱纹梳理开,
虽然没规矩,倒也真实自然。
7.
录音笔打开的同时,小张从笔记本中抽出笔,一边回顾问题一边准备记录。
抬起头,他望向老牛,谦恭的眼神询问着是否可以开始。
这有点严肃的氛围跟之前带着醉意就跑来采访的小报记者有挺大不同,把老牛整得有点紧张,他咳嗽几声定了定神,示意可以开始。
“牛老师您好。”小张将语调放缓,递过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示意老牛不要紧张。
“咳咳,你好。”老牛将呛入喉咙的烟咳出,试着定了定心。
“萨满遴选一般有神选和人选两种,请问咱们村也是这样吗?”小张问完问题后向四野环顾,可惜这村里只有老牛一个人了,想到学者该有的客观理性,他又强压住自己的惋惜情感,专注于话题记录。
“嗯,是的哩。”老牛简明扼要,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其他补充的。
“您能说下这两种形式的不同吗?”
“这个……”老牛咂了一口烟,却一言不发起来。
“那您的萨满身份是神选的还是人选的呢?”小张挠了挠头,只好换一个话题。
“我么……”老牛音调拖长,烟雾袅袅蒸腾着他的思绪,他试图说一点什么,嘴巴几次张开又很快闭上,终于还是表情痛苦地道了歉。
“对不起。”
辛苦你大老远跑来找我这个老头,可我不但经文没念,连回应个问题都做不到。
“没事的,牛老师,您先放松休息,实在不行也不勉强。”
“你啥时候走?”
“我吗?后天吧。”
“好,明天吧,明天我答复你经文的事情。”下定决心后,老牛将烟蒂掐灭,。
8.
林间溪流处有个驼背形状的石头,它伫立在水边,沉默不语。
师父叮嘱过,自己的遗体烧了后,不要立碑,就直接撒到山涧中,老牛动了小心思,提前寻到了这块石头。
焚香后三叩九拜,老牛口中喃喃不止,他经文念得纯熟,能驱使林间万灵,却唤不来师父的一次回应。
从日出跪拜到日落,没等来答案的老牛失落回家。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那次“野祭”仪式中,经文念唱下,年轻的老牛不停祷告希望自己能被上天遴选上,可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那个人却是村长的儿子。
师父从祭台缓缓走下,却并没有理会这一“神迹”,而是走到年轻的老牛身边,将手掌庄重落到他的额头上。
“为什么?”老牛疑问的话刚说出,那回忆场景就瞬间凝固了。
师父微笑转过头,撕开虚幻与现实的幕布走到他身边。
“师父,您这是破坏仪式流程吗?萨满本不该是神选的吗?”
“牛啊,在仪式前我看到了,村长给他的孩子灌了药,破坏仪式的,是他们啊。”师父叹气着摇了摇头,喃喃道,“至于神选,神要选的是一个真正爱祂的人,而这个人,今天已经水落石出了,不是吗?”
“经文是有生命的,它应该传给同样拥有生命、热爱生命的人。”——望着老牛,师父终于对自己当年的选择做出了解释,而睡梦中的老牛早已泪眼婆娑。
9
笔记本、录音笔、摄·像机,采录现场的老牛神态自若,甚至一反常态地装扮上了仪式服装,他本是极度讨厌“能唱会跳”的,认为那是对神圣仪式的亵渎,今天却一反常态改了性子。
“小张啊。”
“在。”
“能问个问题吗?”
“牛老师您说。”
“你那么远奔波而来,就是为了记录经文吗?”
老牛的话让小张陷入了思考,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答道——
“牛老师,是这样的,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太悠久了,很多文字都已经失传。可在那些口口相传的仪式音乐文本里,就比如您的经文中,我们还能采录下这些智慧,这些智慧不仅承载着我们先祖的生命体验,还见证了中华民族绵延千年未曾断绝的文化韧性啊。若没有这些历史记忆,我们又谈什么神州华夏,谈什么五千年文明,谈什么勤劳伟大善良呢……”
望着滔滔不绝的小张,老牛笃定点了点头,师父传给自己的经文声瞬间在耳边响起,语气满是催促。
参考资料:
[1]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王晓东.谁的萨满?——九台满族锡克特里哈拉萨满仪式音乐的传承与流变[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9(03)
[3]周思含.从“灵晕”走向“救赎”——机械复制时代下灵晕的凋萎与新生[J].美与时代(下). 20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