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关古道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
通向吴关的官道上,每隔一段路,便有扶老携幼逃难的人在路上艰难地跋涉着,在从临玉关逃出来的百姓看来,溧水小城迟早要破,还是一口气走到吴关更为稳妥安心一些。逃难的人群中,一名少年僧人背着一名老和尚显走得极为艰辛,他双脚的鞋子早已磨烂,漆黑的脚趾头上不仅沾满了泥土,也能依稀看到几块早已凝固的血痂,过往的难民对这对奇怪的僧侣早就见怪不怪,一路西行,缺胳膊少腿的人也不在少数。
少年僧侣将老和尚放在树荫下,随后一屁股瘫倒在地,“前辈,你真的不能教我武功?”
这少年僧侣和老和尚便是苏惟笃与老乞丐,当日两人逃出孤山,老乞丐身受重伤,足足五日后才悠悠转醒,苏惟笃这才得知黑鹰卫已秘密地将苏如卿押赴京都,只好与老乞丐化作行脚的僧人一路往京都方向追赶。
树荫下的老乞丐脸色依然苍白,他看着尚还气喘吁吁的苏惟笃,摇头道,“你早已过了习武的年龄,何况身子骨如此虚弱,今生恐与武道无缘。”
苏惟笃心有不甘,“琴棋书画即便错过了童子之龄,依然可以发奋钻研未尝没有建树,凭什么武学一道便非从小习艺不可?”
老和尚不愿作答,他如今气血亏空,早没有力气与少年争辩。苏惟笃自讨没趣,他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干粮略略喂一些给老和尚,自己又就着凉水吞咽了几口,随后就坐在树下,一边轻揉着双脚,一边痛得龇牙咧嘴。
官道上不时有车马经过扬起漫漫黄沙,一开始苏惟笃还有些惶恐,生怕有官兵追杀而来,但溧水城太安静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路上连个盘查的关卡都未遇到。
苏惟笃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目光瞟向老乞丐,之前老乞丐披头散发看起来肮脏邋遢,没想到剃了光头后,那张枯瘦嶙峋的脸倒真有几分佛像,只是一想到他因自己而失了一臂一腿,苏惟笃便觉愧疚不安。
“前辈,你那晚是如何想的?”苏惟笃低着头问道,“不过是几片卤牛肉而已,犯得着真的为我拼命吗?”
这个问题有些轻佻,但苏惟笃不吐不快。
老乞丐靠在树下,有些无聊地捡起脚旁的石子随意地磊在一起,他没好气地看了苏惟笃一眼,“你是不是药王苏合的后人?”
“你认识我爹?”苏惟笃一惊。
“三十年前我曾身受重伤,是你爹救过我一命,”老和尚云淡风轻地说道,对于那些往事似乎却不愿多提。
苏惟笃终于了然,怪不得老乞丐竟然愿意为了自己铤而走险,他是在报苏合当年的救命之恩,父亲早已作古,但是他多年行医施惠的余荫却还在庇佑着自己,想到此处,苏惟笃的心头顿时萦着一股暖意。
“敢问前辈大名,”苏惟笃恭敬地问道。
“韩经略。”
“前辈也姓韩?”
“我既是那人师父,那人也是我养子。”那人自然指的是麒麟榜第九的韩域。
苏惟笃暗暗咋舌,这老乞丐的弟子能排大奉第九,若是能教自己武功,灭门之仇得报定然指日可待。可惜他非说什么年龄已过,身体孱弱的推脱之词。
两人休息的功夫,面前的官道已路过了十几名逃难的百姓,乱世就像一把火,从边缘开始将大奉烧得哔啵作响,看不见的浓烟也把人心熏得乌黑。携家带口的夫妻,不是男人嫌弃女人走得慢,就是父母打骂闹着要休息的孩子,更有两拨人因为争抢一块干馍而扭打在一起,男女老少不敢佩戴任何首饰,动辄便有人拦路明抢……终于,在看到一男人将一对母子推倒在地,夺走了她们唯一的水袋时,苏惟笃愤怒地出手了,但不出半刻钟又回到了树荫下,水没有帮人抢回来,只得到鼻青脸肿和一声“小秃驴”的谩骂……
老乞丐见到苏惟笃的惨样,靠着树干如破风箱似地嘿嘿笑起来,苏惟笃闷闷地收拾好东西,动作粗鲁地将老乞丐背在了背上。
“前辈,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有什么好笑的?只不过技不如人吃了点亏罢了。”
“我笑的是你连一名六十老翁都对付不了。”
“什么老翁,分明是个老不死的!”苏惟笃愤愤地骂着,也不管说出来的话是否有含沙射影的嫌疑。
身后的笑声逐渐停歇,老乞丐沉默默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语气中又多了几分神秘,“其实,我这里有一门极烈的武功,或许适合你学。不过……你未必想学。”
“我学!”
“这门武功的内功心法需要催动五脏本源气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长此以往,五脏积伤受损,修习者皆不能长寿……”
“我学!”
“便是从小打好根基的好苗子,五脏气血旺盛,也只能活到三十岁,而像你这种毫无根基,气血孱弱,又是从十五六岁才开始修行,恐怕最多也就只能活到二十岁,这样你还学吗?”
“我……”苏惟笃听清楚了老乞丐的话,那个“学”字却迟迟喊不出口,迟疑一阵后,问道,“你说的这门武功威力如何?”
“可称得上是世间最烈的武功,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老乞丐的声音中充满着自信与蛊惑。
“你又唬我!”苏惟笃反驳道,“若这举世无双的武功连我都能练,那这世上岂不到处是高手?即便有人惜命,但为了举世无双的武功,恐怕舍得寿元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世间最顶尖的武功,却也有着最苛刻的要求,能练此功的人万中无一,”老乞丐的声音顿了顿,“但是你,恰好可以。”
苏惟笃虽然未曾习武,却也不傻,他看过那么多江湖话本,从未觉得自己就是世上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身后的老乞丐见苏惟笃不说话,心知他并不相信。
“我问你,方才我歇息时,一共垒了几块石子?”
“一十九块,”苏惟笃想也未想地答道。
“那我再问你,方才共有多少人从我们面前经过?”
“三十八人。”
“几男几女?”
“二十男,十八女,其中包括十名幼童。”
“他们中有几人没有穿鞋子?”
这个问题让苏惟笃略略回忆了一番才道,“有十一人没有鞋子,其中有一个老妇人只穿着一只鞋子。”
老乞丐听到苏惟笃的回答很是欣慰,“你天生过目不忘?”
“好像是,看过的东西,就像一幅画似的刻在脑子里。”
“那就没错了,”老乞丐哈哈一笑,“想要学会这门神功,最低的要求就是过目不忘!”
“还有其他要求?”
“自然有的,要求修习者必须聪明,”老乞丐补充道,“不过过目不忘的人,天生就较常人聪慧。”
苏惟笃沉吟不语,他在想老乞丐方才说的“二十岁”大限,学这门武功自己只能再活四五年,谁会嫌自己的命长呢?老乞丐也知少年内心的纠结,他安静地靠在少年的背上,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这门武功叫什么?若我练了,可上麒麟榜?”半晌,苏惟笃问道。
“这门绝世武功名为山河刺,只要学会,便可入麒麟榜,锤炼心性后,便是遇到麒麟榜前十也可一决雌雄。”
山河刺,苏惟笃听到这个名字后,一股热血不知怎的就涌上心头,直觉告诉他,老乞丐并没有骗他,那是一门只能让他活到二十岁的绝世奇功,它就像一杯香气四溢的毒酒,在吸引着少年将它一饮而尽。
苏惟笃的思绪顺着眼前逶迤的官道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深夜,他看到了无数身着夜行衣的杀手潜入药王谷,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将药王谷变成了一条血河,他看到了父亲与五名杀手缠斗,看到父亲撕开一名杀手的黑衣后露出青色狰狞的狼头,更亲眼看到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奉嘉佑十三年,隆庆帝病重,宫中御医束手无措,有人向帝王举荐药王谷神医苏合,隆庆帝备足重礼命四皇子亲至药王谷延请药王入宫,谁知药王谷早已人去楼空,更留下陷阱坑杀了四皇子手下几名门客,隆庆帝大怒,将药王谷打为逆贼全国缉拿……但无人知晓,药王谷早在四皇子到达的前一夜,便已被满门屠戮……
身负血海深仇,阿姐又被黑鹰卫抓走,没有武功连六十老翁都搏斗不过,江湖终究不是话本。
“我学!”苏惟笃道,声音坚定而苦涩,像一名提剑赴死的侠客。
二、
药王谷与世无争,靠着精湛的医术救死扶伤,几乎与所有门派交好,又有谁会将药王谷赶尽杀绝?
逃出药王谷的苏氏兄妹思索了整整两年,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那几个想要问鼎皇位的皇子,只有老皇帝死了,皇子才能上位,所以药王不能进宫,苏合必须死……不论幕后的真凶是哪位皇子,对于苏惟笃而言,都是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小子,这可是绝世神功,你想学,我就一定要教吗?”老乞丐懒洋洋道。
“前辈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学会后,你要帮我杀一个人。”
“杀谁?”
“等你学会了再告诉你。”
苏惟笃已经逐渐习惯了老乞丐的神神叨叨,他试探性地问道,“不会是韩域吧。”
老乞丐脸色微变,用仅剩的一只腿狠狠地踹了一下少年的屁股。通过挨的这一脚力度,少年自觉猜得八九不离十。
第二日,老乞丐背给了苏惟笃一篇心法,让后者好生揣摩,这心法短短百余字,却艰深晦涩,苏惟笃走路时,在心中暗自揣摩了三日也不得要领,无奈只能开口询问老乞丐。
老乞丐一边摆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一边撇嘴道,“我又没练过,我怎么知道?”
苏惟笃觉得这老头太不负责,作势要将老乞丐丢在路边,老乞丐这才免为其难地给苏惟笃讲解了一下人体经络要点,苏惟笃本就出身医药世家,经过老乞丐这么一点拨,再看那心法顿时茅塞顿开。
直到开始修习,他才明白为何山河刺要求习武者过目不忘。因为山河刺太邪门了,与其说是武功,不如说是一种搏命之法,它没有武 器,因为拳脚刀剑刺,万物皆可为武
器,它没有招式,因为任何动作都可以是招式,它没有后路,所以只能一往无前,它没有后继之力,所以必须五个回合内结束战斗!
过目不忘,是为了辨析空间之中所有事物可能的轨迹,从无数的气机纠缠里寻找到对手的破绽。山河刺的心法,便是将修习者的五脏气血力量无比粗暴地沸腾激发,将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以一刺破万法,以一心压万念,燃烧本源,舍生忘死,一切尽在一刺之中,这时何等的偏执与极端?
苏惟笃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无数次浑身颤抖冷汗涔涔,他已知山河刺的精髓,却一直无法挥出真正的一“刺”,老乞丐坐在一旁,时而惊叹,时而欣慰,又时而发出意味难明的笑声。
“习此武功,当心存死志,”老乞丐淡淡道,“你时机未到!”
苏惟笃把手中的树枝一丢,背起老乞丐继续上路。“这武功,可曾有人学会?”
“不知,毕竟世间过目不忘的人,又有几人?”老乞丐嘿嘿地笑道,“天下武学众多,又有谁愿意学这短命的绝学?”
苏惟笃不知老乞丐是在夸奖还是挖苦自己,“前辈,这武功是谁创造的?想来创造出这等绝学的人,应当是一个刺客。”
“哦?何以见得?”老乞丐饶有兴致地问道。
“山河刺既不适合于战阵杀敌,又不适合于与人切磋,只能用于杀人搏命!难不成是隐锥门的哪个前辈?”苏惟笃已经将老乞丐当做隐锥门中神秘无比的高人。
“那可未必,”老乞丐正要作答,目光却瞟到了远处山坡上的一个人影,脸色顿时无比阴沉。
“前辈,你怎么了?”苏惟笃感受到了老乞丐的异样,他也看到了远处那道身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那是危机来时身体的自然预兆。
“前辈,那人是谁?”
“韩域,”老乞丐的回答言简意赅。
一名麒麟榜上的高手,江湖人闻之变色的第一刺客,他站在远处的山丘上远远地望着你,总不可能是为了找你喝酒谈心。
苏惟笃背着老乞丐扭头就走,越走越快,越走越紧张,最后直接在官道上跑了起来,等到累得快脱力,扭头一看,那道黑色的身影依然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坠着。
“前辈,现在怎么办?”苏惟笃像头牛一样喘着粗气,累得想直接躺在地上。
“把我丢下就行,”老乞丐似笑非笑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那不可能!”苏惟笃背上老乞丐继续吭哧吭哧往前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韩域依然跟在身后,如同一根锋利的尖刺,时刻对准着他的心窝。
“你徒弟为何要杀你?”
“他是杀手,杀人哪要什么理由?”老乞丐冷笑一声,“我是他师父,杀了我,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刺客。”
苏惟笃觉得事情有些荒谬,“弑师是你们隐锥门的传统?”
“少废话,不想死得那么快的话就走慢一点!”老乞丐恼怒道,“他这是熬鹰似的手法,就是为了让你疲惫紧张,你越是害怕,就死得越快!”
苏惟笃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了一眼,韩域戴着鬼脸面具,站在一棵树的树梢之上,身形轻荡,如同一只鹰隼冷冷地盯着自己。苏惟笃深呼吸了一口,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前辈,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虽然刚学了山河刺,但恐怕非你徒弟对手。”
“你以为他不直接出手怕的是你吗?”老乞丐的声音之中,无端地多了些寒意,“他是怕我,即便我四肢全废,他也不敢贸然出手!”
只有这个时候,苏惟笃才能从老乞丐身上感受到几分前辈高手的自信。
韩经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秋阳向晚,官道上已经很难看到行人身影,唯有几缕夕阳的余晖,在道旁稀疏的刺槐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异影子。
“我们去那里休息吧,”老乞丐一指前方,那是一处不知什么年代就荒废腐朽了的房子,只剩下半人高的石墙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苏惟笃将老乞丐安置在石墙旁,掏出干粮喂了老乞丐两口,而远处的韩域正倚靠着一株矮小的刺槐上,遥遥朝着苏惟笃望来。
“前辈,他要跟我们到什么时候?”苏惟笃还是有些紧张。
老乞丐没有理会苏惟笃,他闭上眼睛,低声喃道,“天就要黑了。”
黑夜,天生便是刺客的战场,苏惟笃目光直直地看着逐渐坠入天边的夕阳,像是看着心爱之人逐渐离自己远去,那些司空见惯的山川日月,唯有在即将失去时才觉珍贵。苏惟笃手心逐渐出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那棵刺槐,想用目光抓住黑夜到来之前唯一的可能性,但一种空虚没来由地袭上心头,苏惟笃心猛地一突,韩域的身影不见了!
三、
看不见的刺客比看得见的刺客更加可怕,苏惟笃慌忙环顾四周,却听到一个声音几乎就在耳旁响起。
“小子,你是谁?”戴着鬼面的韩域就站在苏惟笃三丈开外,他的背后是秋日绚烂的晚霞,如同背负着一整个黄昏的重量,驾轻就熟地朝着苏惟笃压来。
苏惟笃差点就以为韩域已经动手了,没想到他突然靠近后,竟只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我是一个店小二,”苏惟笃道,他无比忐忑紧张,却依然挡在了老乞丐的前面,“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韩域发出一阵鸽哨般尖锐的笑声,“恩人……哈哈哈……小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恩人,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韩域笑得停不下来,头上的鬼脸面具不断地颤动,显得更加幽深可怖,“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恩人……哈哈哈哈……恩人!”
苏惟笃从韩域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同情,一丝戏谑,更多的是无可名状的癫狂。
一点黑芒毫无征兆地从韩域的袖口中飞出,那是一根一尺三寸的黑色短锥,直刺苏惟笃的肩膀。
苏惟笃身体下意识地向左躲避,那短锥擦过苏惟笃的右臂,带起一连串血珠,却去势不减,直击苏惟笃身后的老乞丐面门!
韩域的出手毫无预兆,但老乞丐已等待多时,他左脚早已勾入土中,借力身体向左横移两寸,仅剩的左手一扬,三颗小石子就呈品字形朝着韩域射去。
这一手“彩云追月”的暗器手法韩域再熟悉不过,那短锥未击中老乞丐,“铿”地一声没入他身后的石墙中,韩域为躲开石块暗器,双臂张开,如鹰般跃上空中,四枚羽翎状的飞镖从双臂暗藏的机扩之中弹出,瞬间袭向老乞丐膻中、巨阙、期门、承晚四大要xue。
这种居高临下的暗器几乎避无可避,老乞丐本就重伤未愈,身体灵活度不如往昔,所以他从未想过躲避,只是用尽全力侧了侧身体,本就枯瘦的腹腔猛地一瘪,一颗光滑的小石子从嘴中吐出疾射韩域颈部廉泉。
半空之中的韩域根本无法变招,老乞丐这一嘴突如其来的“口中镖”时机实在精妙,他仿佛算准了韩域一定会用出这居高临下的“毒羽翎”一般,即便硬挨四片羽翎,也要一石竞功!
噗——咚——
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噗”是四枚羽翎飞镖刺入老乞丐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却都稍稍偏离了原本的xue位。
“咚”是老乞丐口中吐出的那颗石子击中韩域脖颈的声音,这个奇特的声音却让老乞丐在痛呼一声的同时脸色大变。
“嘿嘿嘿……”韩域的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老怪物,没想到吧,我在喉结处粘了一小块铜片!”
他从始至终背光而立,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清楚脖颈处的那枚铜片,老乞丐如此了解韩域,韩域又何尝不了解老乞丐,师徒斗法至此,终究是徒弟更胜一筹。
“死吧!”韩域右手前伸,又一根短锥从袖中滑出,恰好被他握在手中,泛着黑光的短锥如同流星赶月般直刺老乞丐胸膛。
老乞丐早已伤上加伤,若是四肢完好或许还有应对手段,此时仅剩一腿一臂,除了逃又能如何?老乞丐强忍着胸腹间的痛楚,左脚在地上一蹬,整个身体再次横移数寸,这依然免不了一死,却能临死前多拉一个替死鬼。短短横移的数寸距离,刚好能让他枯瘦的身子躲在了苏惟笃的身后,那根夺命短锥想要杀死他,就必须先从苏惟笃的胸膛前穿过!
看着在眼中逐渐放大的短锥,感受到韩域面具下炽热而疯狂的杀意,苏惟笃的心像一块千年寒冰般麻木而寒冷,一股灼热的气息从尾椎骨开始,像被狂风刮动的山火,朝着五脏六腑燎原而去!
痛!极致的疼痛!那疼痛感像打铁匠高高抡起的一记大锤,蓄足气力后,狠狠地在苏惟笃的心脏上敲打了一下。
轰!麻木的情绪被疼痛所点燃,苏惟笃的心脏疯狂而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再一次看到了眼前的“短锥”,看到那短锥一寸一寸地朝着自己的胸膛破空而来,此时的时间仿佛变得更加缓慢,又仿佛只是他的思绪变得更加迅捷。
在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里,苏惟笃想道:未救回阿姐,我还不能死。
于是,他用左手掏出一个硬物,随意地挡在刺向胸膛的短锥之前。
又用右手从身后的石墙上拔出一根硬物,随意地朝着前方甩了出去。
一蓬鲜血,在夕阳落尽的黄昏之中失去了颜色。
韩域低头看了一眼揷在胸口的那根短锥,又看了一眼挡在自己短锥之前的那块令牌,眼神之中还有些不可置信。
但是方才苏惟笃的一击实在是太美妙了,简单、直接、快到毫颠,没有任何的技巧,看似生硬又极其自然地将武
器送进了自己的体内,这是最顶尖的杀人技,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会输,韩域茫然地思索着,他已经足够谨慎了,出手之前便观察了足足数个时辰,他确定眼前的“店小二”没有高深的武学功底,可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武学功底的人,为什么可以给自己致命一击?
韩域想了又想,终于,他猜测到了某种可能,“你……你学了山河令上的武功?”
他问道,却不给苏惟笃回答的机会,“是了……一定是……没有其他的可能……山河令……你学了山河令……哈哈哈哈……”
韩域癫狂地笑了起来,“老怪物,没想到你竟然找到了能学山河令的人……”
这声音中既有痛苦,又有不甘,他再次看向苏惟笃,眼神之中充斥着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长大了嘴巴,看向苏惟笃身前的虚空之处,那里依稀出现了一对年轻的男女,这是韩域脑海之中为数不多的关于父母的记忆。
“老怪物,今生不能报父母之仇,我死不瞑目!”这是韩域为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后身体如同一片秋叶,跌落在吴关之外的冷风之中。
四、
“咳咳咳……”苏惟笃和老乞丐两人几乎同时咳嗽起来。
苏惟笃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之中,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极致的疼痛,极致的冷静,极致的迅捷,就是山河刺心法带来的吗?诚然韩域有轻敌的原因在,但是凭借才学了几天山河刺的自己,竟然能一举击杀麒麟榜第九,这件事不论怎么看都有些不真实。
“前辈,你没事吧。”苏惟笃转过身问道,老乞丐浑身是血,模样看起来比当日在孤山时还要凄惨,但此时的他双目烨烨生光,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苏惟笃,像是在端详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你成功了……你挥出了山河刺……几百年了……终于有人又学会了山河刺,”老乞丐快意地笑了起来,直笑得两颊通红,他接连身受重伤,身上早已没有鲜血可流,秋日黄昏逐渐浓重的寒意,正顺着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钻入他的体内,“去……去把那孽徒的两根玄阴锥收起来,山河刺虽然不拘于武
器,但是最合适的武 器还是短锥!”
苏惟笃看着老乞丐没有动,一边咳嗽一边问道,“前辈,你杀了韩域的父母?”
老乞丐点了点头,“想要当杀手,又怎能被那些愚蠢的亲情牵绊?当年我看中他的资质,自然要先派人杀了他的父母,再把他从火海中拯救出来,如此他才能死心塌地跟着我练功!”
老乞丐理所当然的样子让苏惟笃心里微微发寒,这一路而来,他只隐约猜测老乞丐来自隐锥门,却对他一无所知。
“还愣着干嘛……咳咳……快去把那两根玄阴锥拿过来!”老乞丐催促道。
苏惟笃不情愿地走到韩域身边,从他胸口和手中分别取下两根短锥。
“你别动,就握着那两根短锥站着……”老乞丐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傍晚的光线越来越暗,他却无比认真地盯着苏惟笃,半晌,脸上闪过几分难以名状的感慨,“像……真是太像了……”
苏惟笃面对老乞丐站着,他不知道老乞丐说他像谁,此时,一股凉风吹来,老乞丐身上的衣服本就褴褛,一场打斗后,被韩域的羽翎飞镖刺得更加破烂,风一吹就露出了带血的胸膛,其中还夹杂一点青色的图案。
苏惟笃的目光被那青色的一角所吸引,他如遭雷击般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僵硬,一个无比荒谬的猜测涌上他心头。苏惟笃愣愣地走到老乞丐面前,颤抖着将老乞丐的衣服扒开,一个青色的狰狞狼头暴露在空气中,与药王谷那一晚的狼头在此刻重叠。
“不……不……”苏惟笃后退两步,他惊恐地看向老乞丐,“你……你到底是谁……”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叫韩经略,”老乞丐侧躺在石墙边,眼神变得无比宁静,“那晚,你不是跟那女娃躲在密室里见过我吗?”
“你……是你……”苏惟笃不敢相信。
“没错,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
“你们药王谷苏家,早就该死了!”老乞丐的眼睛里迸出凶光,“一群懦夫!”
苏惟笃想到韩域临死前看自己的目光,原来自己真的就跟他一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就为了让我学山河刺?”
苏惟笃看向老乞丐的空空如也的右臂和右腿,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老乞丐能为了这么简单的目的而舍弃了双肢。
“对!就为了让你学山河刺,你以为世上有几人能过目不忘?哈哈哈……苍天无眼,你们苏家便拥有过目不忘的血统……”老乞丐的牙缝里粘着血丝,血红色的嘴巴翕动张合,更显阴森可怕,“区区手脚算什么,便是这条老命我也舍得,我是杀手,为了杀人,手段和过程又有什么要紧?”
“不,不可能,”苏惟笃感觉这江湖太过荒诞。
“没什么不可能!你不会明白的,让你学会山河刺,比你想象得更重要,”老乞丐咳嗽着,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你答应过我要帮我杀一个人。”
“我不会帮你杀人,怪物!你就是个怪物!”苏惟笃这才知道为何韩域称呼老乞丐为老怪物,这个名称竟是如此地贴切。
“你会杀的,你想要活着,就会去杀,哈哈哈……”老乞丐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去吧,去替我杀了沈长河,杀了沈长河,你会得到另一块山河令,那块山河令上的武功,能让你活过二十岁,哈哈哈……”
苏惟笃已经快听不进老乞丐的话,他想到了更多东西。
这老怪物屠戮了药王谷后,一直偷偷跟着自己和阿姐,所以才会躺在聚香楼外。
他舍弃了双肢,就是为了取得自己的感激和信任,让自己毫无防备地学那山河刺。
他为了让自己挥出第一刺,故意引来了徒弟韩域,是了,这老怪物一路上休息的时候,都会在地上摆弄小石子,那些按照某种方式垒起来的小石子,或许就是隐锥门的某种信号……越是深思,苏惟笃便越觉得老乞丐的恐怖,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苏惟笃回过心神时,老乞丐依然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山河令主,那些蠢货们却不知道山河令一直有两块,什么扶万民,挽倾天,都是谎言!谎言!哈哈哈……大奉王朝……可笑的大奉王朝……可笑的江湖……该亡了……都该亡了……我没有对不起韩家……沈家……苏家……你们……都该死……”
韩经略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融入了风声之中,再也听不见分毫。
这时,最后一丝晚霞也已经消散,苏惟笃痛苦地蹲在两个尸首之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脑中的思绪杂乱不堪,也从未感觉夜晚如此寒冷,在离吴关二十里外的古道上,没有人知道,倒数的钟声,就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