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从熟悉的梦里醒来,手下意识地抓向胸口,他觉得有水从那里漫过。
手机幽蓝的光线像一把利刃,划破暗夜,那个梦也在凌晨3点40分戛然而止。但轻灵悠扬的歌声依然穿透梦境,在耳边萦绕不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上一身干爽衣裳,走出家门。
穿过别墅区整齐的楼群,穿过树木繁茂的小径,他来到小区后山脚下。
其时天光正泛着微微的青白色,山体朦胧如惺忪睡眼。他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绕开盘根错节的树木,踏上无人问津的山路,夜色时而深浓如墨,时而透着混沌的亮色,四周静悄悄毫无生气,只有一路灼灼夭夭的桃花,开得炽热而欢愉。它们不只开在这一片山路上,更是开在千里之外的水家寨子里,开在他无时不刻的梦里。
那一年六月,丰饶到黔南洲旅游,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崇山峻岭间住了十天,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醒来听到鸟儿啾啾的鸣叫闻到草木湿润的清香,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这片带着原始气息的自由的天空。
水族的岁时节日丰富而奇特,临行前几日,丰饶赶上当地的封神大典。
水族信奉鬼神,认为万物皆有神灵护体,因此封神大典格外隆重。那一天,水族人盛装出席,人群涌动。锣鼓声中,主祭长老把一杯酒洒在地上,驱除晦气,参加大典的长老们排着队,每人手擎一柱高香,登台为神灵安位祈福,吃下祭师献上的大米、生鱼,再把香供奉在风神、雨婆的神位前,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丰饶挤在送神队伍里,在单调尖锐却似有魔力的芦笙的引领下,胡乱跳着看似简单却怎么也无法跟上步伐的水族舞蹈。这时,在祭师苍老的歌声里,在单调的乐声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她轻灵肃穆,婉转悠扬,有如梵音。他仿佛看到千年古泉在淙淙流淌,千年古乐在崇山峻岭间飞旋,他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天色渐晚,人们热度不减,他被人群簇拥着,懵懵懂懂舞着跳着。忽然,人群里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他就跑,那手滑弱无骨,却有着出其不意的力道。他侧了身子踉跄向外,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这才站直身体。他刚要责怪对方,却迎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那眼神深如潭水,偏偏眸光闪动能掀起阵阵涟漪,一层一层直把人旋卷淹没。
他认出,她就是那个哼唱歌声的女子。
丰饶想自己一定是中了她的蛊。她牵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一直把夜色走到深浓,把空山走得更加孤寂。她的手那么柔滑,似乎一松开,就再也扯不住。山区的夜晚,寒意一点点袭来,星光点点,群山苍茫,她穿一袭白裙,长发如游弋的萍藻。
他们一直走进大山深处一座古朴矮小的木屋。屋子里的木椽没有着漆,斑驳地透着原木的底色,这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和安心。
她把他按坐在铺着松针席子的木凳上,端给他一碗酒。酒的颜色像水一样,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我要喝水,口渴,不喝酒。”他用手比划。
她只摇头轻笑。若不是听过她的歌声,他会怀疑她是个哑女。
她的笑容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丰饶口渴得如同着了火一样,他端起碗,一饮而尽。酒醇香浓郁,让人昏昏欲睡。
不多时,屋子里又多了一个年长女人,她抚摸年轻女子的头发低语。他想她们说的一定是当地的土话,他听不懂也听不清。
年长女人递过来一碗酒,粉红相间的桃花花瓣在酒水里不停旋动,耳边又传来神秘歌声,他迷迷糊糊地接过碗,一口一口气喝下种了情蛊的酒。
他醉了。他听到泉水淙淙流淌,乐声在崇山峻岭间飞旋;他看到桃花开得如火一样浓烈,落在他和她的身上,点点残红。
五天后,同伴通过当地旅游部门联系到寨子里的族长,几经周折,找到了丰饶。
领丰饶回来的女子,因幼时溺水伤及大脑,虽然实际年龄已有23岁,但智商只有十几岁。她的母亲拜过山神,求过巫师,巫师说23岁是她的命坎,那一年她要与一个异族男子结为夫妻,并于此后每年秋分时天地合一,阴阳交融,方能解除病患。
丰饶进山那日,女子的母亲给丰饶喝下种了同心蛊的水族佳酿九阡酒,只要他留在水寨,每隔七日服一次以女子心头血为药引的解药,七七四十九天后便可解除蛊毒,否则每隔七日就会昏睡不断,半梦半醒,溺于梦境。
丰饶清醒后得知一切,无比震惊,自己竟险些沦为封建迷信的牺牲品,他愤怒之下就要离开寨子。但女子的父母以二人已有夫妻之实、女子从一而终为由,强行将他锁在家中,命人看管,直到有人把他解救出来。
两天后,丰饶开始经历溺水一般的梦境。浩瀚的水、潺潺的水,无休无止地漫向胸口,如同巨石碾压;他口渴如火,想要大口大口吞下那些水,而水漫过口鼻,窒息让他如遭雷击,疼痛无比。
每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山上,她的身体像摇摆不定的风灯,长袖飘飘,歌声悠悠。他透过迷离的水雾想要看清她的眼睛,那眼睛让他想起夜里歌唱的水妖,蛊惑的声音是层层起伏的海浪,把他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他觉得身体越来越沉,继而越来越轻,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他终于看到她。她的眼睛深如潭水也静如潭水,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眼睛可以那般干净那般清澈,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依旧沉默着,递给他一碗酒,他闻着淡淡酒香,一饮而尽。
在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梦魇后,丰饶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他刚刚清醒过来,同伴就拉着他急急离开了水寨。
后来他得知,女子以心头血融入解药,喂他喝下。次日清晨缢于一棵桃树之下,同心蛊不解自破。
当远处天际出现一线红光,一轮红日缓慢地在山脊间爬升,丰饶登上了小山山顶。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太阳就像挣脱母体的婴儿一样,用尽全力向着天空一跃,霎时间金光闪耀,整个山体都被琥珀色的光芒氤氲着,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变得无比柔和温暖。
丰饶坐在一棵桃树下,打开随身带来的酒,斟满一杯泼洒在地上,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酒醇香浓郁,让人昏昏欲睡。
他躺在山顶,闭上眼睛,他想回到那个熟悉的梦境。他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轻灵肃穆,婉转悠扬,有如梵音。他跟着她,轻声地哼唱: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2024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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