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是个孤儿,是屋后的昌阿公上山砍柴时,在半山腰的凉亭里捡来的。他比我大两岁,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大概因为他不太聪明。村里的孩子说他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不知道二加二等于多少,为了求证这一点,我还真问过他。我说:“大山,一加一等于多少?”
“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二加二呢?”
他涨红脸,没听见似的走开了,但他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让我感到像做了件坏事,从此我再也不拿这个取笑他。
因为大山是孤儿,又不太聪明,他在村子和学校里都没有朋友,就连老师也欺负他,把脏活累活全交给他干,我经常看见他放学后还在教室里打扫卫生。有次午休,我因为没好好趴着睡觉,被老师罚站在教室门口,正好看见大山拿着扫帚簸箕从五年级的教室走出来,大概是要去清理学校的垃圾场。他在走廊上也看见了我,就兴冲冲地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站着啊?”他笑着问道。
“嘘——”我示意他小点声。
“你怎么在这站着啊?”他又小声问了遍。
大山虽然跟我是邻居,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但自从上学之后,在学校里我都假装不认识他,因为之前有同村的同学拿“他家住傻大山家前面,他经常和傻子一起玩”嘲笑过我。这次我当然也不想理他,谁知道教室里有没有人醒着呢?可他干脆不走了,站在我面前,乐呵呵的看着我。
“你怎么不在里面睡觉?”他又问我,“我要回去告诉你爷爷奶奶,你中午不睡觉在教室外面站着。”
“别,别说!”
“为什么不能说?”
“哎呀,你别管了,快走吧。”
“你不跟我说我就不走。”
此时,教室里有人发出不满的咂嘴声。我着急道:“你要是告诉我爷爷奶奶,我也告诉你爷爷奶奶,老师罚你中午不睡觉去清理垃圾场。”
大山真急了,大声道:“那能一样吗!?”
“都是被老师罚,怎么不一样了?”
“原来你是被老师罚的呀,我还以为你不想睡觉才站这里呢。”
“你快走吧。”
“老师干嘛罚你?”
“我睡觉睁眼了,被检查组扣了分。”
“这就罚了呀。”
“这还算轻的,之前他还打人呢,还让我坐到他寝室前面的石头上去睡觉!”
“他还打你呢!?”
“对啊,他谁都打,只要看着不顺眼就打。”
“真的吗?”
“真的啊,不信你去问我同学,他们基本上都被他打过。”
“哦,这老师真坏。”大山若有所思道。
“你快别跟我说话了,去清理垃圾吧,我不会告诉你爷爷奶奶的,你也别告诉我爷爷奶奶。”
“那我走了。”他走出去没多远,又转过身来,学他奶奶同人说笑时的样子,弓起背,侧着脑袋,拿手指了指我,说:“你终于肯在学校跟我说话了,哈哈。”
我听完后,脑袋嗡嗡的。
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的时候,大山被抓到了全校师生面前,大家都觉得好笑,又纳闷校长抓一个傻子上主席台干什么。接着,教导主任就开始说话了,他还拿来个喇叭——之前可没这么“隆重”过。
“同学们,昨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很恶劣的事情。也许个别同学已经知道了什么事,但大部分同学是不知道的,所以今天早上,在国旗下面,我要把这件事跟大家说一说。”说着,教导主任拿喇叭指着大山,刚说几句,发现声音不够大,又赶忙把喇叭递回嘴前,急中出错,手摁到了喇叭的某个开关,里面传来方言:“收破铜烂铁嘞,收破铜烂铁嘞~”
大山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底下的师生都绷不住了,除了我们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连年轻的校长也不得不捂起嘴。好不容易才关掉喇叭的录音,教导主任喊道:“肃静,肃静!”现场这才再次安静。
“大家应该都认识他。”教导主任再次指了指大山。“这位五年级的赵大山同学,在昨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啊,他把一筐垃圾倒到了熟睡中的三年级班主任楼老师身上!”
底下一片哗然,只有我们班的同学一边惊讶,一边偷笑。教导主任要继续说下去,大山却突然抢过他的喇叭,冲大家喊道:“他打学生,他打学生!他要是不打学生,我也不会这么做!”主任要去抢喇叭,大山就跑,边跑边喊,两个人在主席台上绕着校长转圈跑。底下全乱了,高年级的学生甚至开始起哄。好好的训诫大会,成了一场闹剧。
有男老师冲上主席台,帮主任抓住了大山,大山却像牛一样往前拱,一把抱住了校长,说道:“校长,楼老师打学生,你说,老师能打学生吗?他要不打学生,我能那么做吗?”校长趁机把喇叭抢了过来,对大家说道:“各位老师,先把各班的学生都带回去吧。楼老师你先留一下。”
回到教室,其他教室陆续开始早读,我们班却乱成了一锅粥,大家笑着,喊着,起哄着,因为得知班主任被垃圾盖脸而感到痛快,却没人在乎大山的勇气和他可能面临的惩罚。只有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饱受内心的折磨。我感谢大山为我报仇,又怕他被学校开除,被他爷爷奶奶责骂,还因为一直以来对他的冷漠和排斥感到无比难过。幼小的心灵,如何同时装得下那么多感情?
后来我才知道,在事发当天下午,大山的奶奶就来过学校了,她在校长办公室里极力维护自己的孙子,把一班校领导怼的哑口无言,还扬言要去举报学校体罚学生。就这样,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在一帮知识分子的包围下,带着自己的孙子全身而退。最后,大山只是得到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处分,而姓楼的却再也不敢轻易体罚和殴打学生了。
大山真的傻吗,没人知道,至少在我心里,他那“傻孩子”的标签从此之后就被撕掉了,我也不再刻意远离他。不久后,昌阿公去世,大山因此辍学,我也很难再见到他,同他玩耍。昌阿婆说,他每天都上山砍柴,直到傍晚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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