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泪 - [ 天涯隔壁 ] - 五月吧论坛

　　-角楼-
　　
　　宫城里的冬天是我的最爱，而这是我在宫城度过的第十五个冬天，来年春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将来再不会有机会回家，所以这可能也是我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像往年下雪的冬日一样，趁着皇祖母睡午觉的时间，偷偷溜出去。
　　
　　我遣散了身边的宫女太监，只留着灵儿。灵儿长我几岁，正如她的名字，是个有灵气的姑娘，长得也清秀可人。打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服侍我。按规定，宫女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出宫嫁人，我始终想着要给灵儿找个好人家，也早已给她准备好了嫁妆。
　　
　　京城的冬天特别冷，在风里寸步难行，好像滴水也能成冰。冬日，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在屋子里揣着暖炉打盹是再惬意不过了。这大冬天的，没有人乐意出门，只有一些守卫在宫里走动，偶尔会有几个被主子差去办事的小宫女，一般都是刚进宫的女孩，新来的还不懂事，即便是千般万般不愿意也不敢违背姑姑和主子的意思。偌大的皇宫，这时候格外冷清。也只有逮着这样的机会，我才能稍有些自由。
　　
　　一路步行至西北面的角楼，虽然冻得直打哆嗦，走得比平日要慢许多，但是也没有耽误多少时间。一来是怕被人瞧见，二来是心情急切。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真正走过的次数虽不多，但在心里已数不清走过了多少遍。
　　
　　“公主……”看守角楼的护卫正欲行礼，见是我，便噤了声。
　　
　　这会儿当班的是灵儿的远方表亲，我总是挑他在的时候去。那么多年，他也早就熟悉了我的习惯。他是个善良又聪明的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做事也有分寸，差他办些事情也是常有的。宫里虽然处处都有险恶之人，但像灵儿和他这样的也有不少，他们并不是没有心机，只是不图发财不图攀上显贵，只求能活命能养家。
　　
　　冬天，是宫城最美的时候，从角楼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宫城。屋顶上布满银霜，反射出太阳的金光。白得通透，金得夺目，衬得红墙格外艳丽。为什么明明是这样喜庆的颜色，看了总会叫人黯然神伤？
　　
　　小时候，我总喜欢穿着红色的衣服在雪地里跑，乳娘和宫女们就追着我，生怕我有什么闪失。但是我跑得快，又穿着红衣，一下就消失在红墙深处，足印也很快就被大雪掩盖。当然总会被她们找到，最后免不了皇祖母一顿责骂。这是我最初喜爱红色的缘由，也是关于冬雪，关于红墙最初的记忆。
　　
　　过年的时候，宫里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人人都盛装打扮为了庆祝节日，宫里还会宴请大臣及家属共度佳节。还记得七岁那年，也是一个春节，我按例打扮妥当，给各宫娘娘拜年请安，回宫的路上偶遇了一个跟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儿。她就倒在路中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穿着红色衣服的她在雪地里特别醒目。这个女孩看着面生，我估摸着可能是哪位大臣家的小姐。她说，她第一次进宫，因为好奇就偷偷地独自走开，没想到竟找不到回去的路，心想着定要受到重罚，无奈之下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我暗自偷笑，原来也是跟我一样喜欢偷溜的姑娘，顿时生了好感。我屏退左右，还告诫他们不要把此时说出去。我带着她去了角楼，因为听说那是可以看到整个宫城的地方，这便是我第一次去。
　　
　　清楚得记得她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鼻子高高挺挺的，一张樱桃红唇水润得似能沁得出水来，她的皮肤白皙得好像能透光，细嫩得仿佛吹弹可破，我觉得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尽管是第一次上角楼，但我的目光完全被她所吸引，而她怔怔地望着整个宫城，竟留下两行热泪，她说，这就是你的家？“是，很厉害吧，我自己都没有好好看过它。”我答道。看着这偌大的皇宫，让我也禁不住感慨，是有多壮观又是有多美，虽仍是我平日里看到的皇宫，今日却因她而不同。之后，她跟我讲了很多宫外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对我而言陌生又新奇。
　　
　　那时的我，很想知道她因何而伤感，随着时间推移，我似乎渐渐明白，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我，已然懂得。当年年幼的她哪里晓得什么是伤感，或许只是同情，就好像看到笼里的鸟儿挣扎着飞不出去会哭一样。
　　
　　那后来的几年春节就再没见过她了，我一直后悔没有问她是哪家的，不能邀她入宫。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年有好些个大臣因为什么案子被满门抄斩，却不知道她是否也在这之内。
　　
　　这些年来，每到冬日来临，就会想到那个穿着红衣的姑娘，她的美她的泪她的笑和她诉说的那些故事。角楼上，还是这宫城，还是白雪皑皑，还是这样洒满阳光的冬日，她好像就在这里，望着宫城问我，这就是你的家？年复一年，她的问题在我耳畔不断重复。
　　
　　“格格，您在为大婚的事情而担忧吗？”灵儿掸去落在我围脖上的水珠，原来不知不觉已有热泪滚落。
　　
　　“你知道吗……你会作为我的陪嫁宫女一起……一起远去他方，”我泣不成声，“其实，我本早已为你准备……准备……”这么多年，我头一次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别说了，格格，我都知道。”灵儿打断我的话，轻轻为我拭去泪水，冰凉的手指在面颊拂过，阵阵刺痛，像是利器在心口划出道道血痕。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脸埋入其中。“你恨我吗？”
　　
　　“不恨。这辈子，只想跟着格格。”我感觉到我手里的她的手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抽泣。
　　
　　最后一次，在角楼，让泪水流尽。
　　

和硕恭悫长公主，15岁时嫁给瓜尔佳氏讷尔杜，后来少年康熙智擒鳌拜，讷尔杜也受到牵连被贬回原籍，公主随夫回到盛京。多年之后，康熙出关打猎，邂逅胞姐，感慨万千，因怜惜胞姐处境，遂将讷尔杜调回京城，公主得以从还帝室。怎奈其红颜命薄，没有几年讷尔杜英年早逝，公主也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撒手人寰，时年3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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