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那年春,我郑重地拜别师父,走下大青山。
临行前,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啊……”
但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诸如我的性子不适合行走江湖,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有杀戮,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横死野外之类。跟着他练武的十几年间,师父始终在冲我灌输世间皆险地唯有山上最安全的理念。我很感动,这么多年坚持不懈,不是关心我又是什么呢?
于是我跪下磕头,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师父,我离去后,您自己做饭时候千万记得少放点盐,不然我怕你半夜喝凉水搞坏了肚子。”
师父幽幽一叹,挥手道:“你去吧,为师已经找了三个厨子四个仆役五个侍女,从今以后他们会照顾好我的。”
“哦豁,你哪来的银子?”
“事到如今也只能告诉你了,其实为师富甲一方,家资巨万,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
“我呸,那你让我煮了十三年的饭?”
“能省一点是一点啊。”
“不愧是我师父。”
“下山之后你要记住,无耻是本门的传统美德,千万不要跟敌人讲什么仁义礼智信,我可没兴趣千里迢迢去给你收尸。”
“其实师父是因为懒吧?”
“滚蛋!”
下山的时候,桃花开得很好看,只是我也没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大青山的桃花。
世事都是如此,很多时候以为会再见的人,再也不见,会再想起的故事,从此忘却。
【珠玉】
我经常杀人,很少救人。
所以那位小姑娘踉踉跄跄地逃到我面前,请我去救她的父亲时,我忽然觉得有些饿,于是问她:“你会煮面吗?”
她的脸蛋上虽有些脏污,但那双手显然不曾沾过阳春水。
“呵,大小姐啊。”
那天我心情不太美妙,南方的朱重八跟周边的势力抢地盘,打得热火朝天,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以我对这厮的了解,可以断定他是故意的。盟约既然作废,那么北方的元军只能靠我手下的弟兄去解决。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一个要我去救她爹的大小姐。
她没有沉默太久,坚毅地说道:“我会!”
不过是煮面而已,何需演绎出上刑场的壮烈。
“好啊,你去煮面吧,我们吃饱后就去救你爹。”
“你们?”
“对,你说你爹被元军抓了,难道要我孤身去救?我手底下这几万将士不需要吃饭?”我恶狠狠地说着。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边行进中的几万壮汉,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师父,这怎么办?”徒弟小毕好奇地问我。
我撇撇嘴,心想果然是个大小姐嘿,轻轻一吓就昏过去,只能说她好运,要是碰见其他人,下场如何可不好说。如今江湖之上,即便有些人叫我滥杀无辜彭和尚,但这全都是放屁。
我不是和尚,我不信佛。
我杀人很多,但手里没有一条无辜亡魂。
想了想,我对小毕说着:“弄盆冷水让她清醒一下,你带一队人去把她爹救出来。”
周围都是一群粗野汉子,自然学不会白衣飘飘温润如玉的做作,将这位大小姐扶上马的时候,动作大了些,一个荷包掉下来。小毕像捡到宝贝一样递到我面前,荷包上绣了一个珠字,还有一句诗: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
“什么狗屁诗句,文墨不通也敢写诗。”
“师父,你还懂诗?”
“不懂。”
“那你说这是狗屁诗句……”
“我能看的懂才叫好诗!”
恼羞成怒的我一巴掌甩在小毕脑袋上,随即便察觉到一道目光从旁边窥视我。扭头望去,那位大小姐马上死死闭着双眼继续装昏。
我并不认为这种戏码很有趣。
【回首】
大小姐告诉我,她叫于承珠,她父亲名叫于谦。
“你爹喜欢喝酒吗?”
“嗯?”
“没事。”
毕竟我们年岁差了十几岁,对于很多事情的理解上存在差异。当初我离开大青山的时候,她才蹒跚学步。
从她口中得知,她曾经师从小张学武,也就是我指点过几手功夫的张丹枫。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旁边凑热闹的小毕上前起哄道:“那你不得喊我师叔?不得喊我师父是师祖?”
我一脚将他踹出去十八丈又七尺三寸远。
她似乎并不反对我的做法。
其实从规矩上来说,像她这样的姑娘不能留在军营中。从大青山下来之后,我先是在江湖上杀了不少败类,又跟蒙元的散兵游勇打了几年,最后被朱重八那厮说动,加入北方的义军。如今这支义军在我的掌控中,跟元军打了不少次,互有胜负。一支军队想要打胜仗,军纪必须要严明,所以像留姑娘在军营里的做法,确确实实是错事。只是没有人提起,甚至没有人在背后议论,因为很多人隐隐猜到,这支义军已经陷入元军的包围圈,几次大战下来,想要全数突围变成不可能。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可以走,我不会走。
他们不会腹诽我把于承珠留在中军大帐的举动,只是因为可怜一个将死之人。
甚至每晚那些负责护卫大帐的家伙们,都会刻意用双手捂着耳朵,一副快要冻死的表情。
明明现在是夏夜。
我听于承珠讲了很多她的故事,少年学艺,青年游历,倒也不是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娇俏小姐。虽然终究是天真了些,倒也能勉强聊得下去。
偶尔她也会让我讲讲以前的事情。
我告诉她,我自从下山后,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她很天真地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如果是小张那家伙,肯定会回答杀人是为了救人,如果是小毕,多半会说杀人是为了替天行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无非是别人的刀砍过来,我们就先砍死他。
【不见】
元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主力部队突围的可能性也变得微乎其微。
于承珠和她父亲也滞留在营中数月之久。
下定决心死战的那天早上,我让小毕将她喊过来,安排了一桌有酒有肉的席面。
她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笨,在军营里待了几个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刚想开口,便被我阻止:“随便吃点喝点,然后我让小毕带人送你走。”
“可以不走吗?”她问我。
“留下来等死?”我问她。
她点点头,又说道:“你让毕大哥送我父亲离开可以吗?”
我喝着酒,认真地对她说:“我让你走,自然有事请你去办。扬州郊外有座大青山,那里的桃花很好看,我已经十几年没有看过,你替我去看看。山上有座道观,里面有个喜欢喝酒吃肉的老道士,也不知死了没有。要是死了,你就帮我上柱香磕个头,要是没死,你就替我骂他几句。能办到吗?”
她也喝了一杯酒,犹豫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办到。”
“那就动身吧,不送。”
小毕带她离去的时候,我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大青山上的桃花。
三天后,深夜,元军发起了最后的猛攻。
人死得越来越多,我手里的长刀已经换了五把。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嚣,亲兵吼道:“大帅,有人闯入阵中说要找你。”
我知道她有一身还不错的轻功,否则当初也不能直闯军营求我救她父亲,但我很不喜欢这种举动。
领着亲兵队再次打退元军,我撤回中军,看见的不是脸如桃花的于姑娘,而是狼狈不堪一身泥泞的脏老头。
“师父?”我差点没认出这老头。
“看什么看,你个混蛋,早跟你说了,不要下山,山下坏人多,如今世道乱,说不定哪天就要横死野外,如今被我说中了吧?你要死了,你马上就要死了!别人都说你彭和尚了不起,跟鞑子打了这么久,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但你就是个混蛋,老子都快一百岁了,还要千里迢迢跑来给你收尸!我整死你信不信?”
他絮絮叨叨地走过来,和我面对面站立。
突然发现,他怎么这么矮,我都能看见他稀疏花白的头顶。
“看什么看,你个逆徒……”
“师父,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收尸!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啊”
“哦。”
这老头真无趣,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婆婆妈妈。
不过这样也好,来时路,去时路,有他陪着,我不那么寂寞。
我最后一次看了眼南方。
师父叹了口气。
终无言。
【相望】
我有一个师父,他很婆妈,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师父。
我有几个徒弟,还算成器,在江湖上都有些名声。
我有一些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最后死在了一起。
我是彭和尚,有人说我杀人如麻,有人说我义薄云天。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
某年春三月,扬州城外的大青山脚下,一个布衣木钗的姑娘在一座坟前坐着,坐了许久。
“去打个招呼?”
“师父,我们现在是鬼,别吓着人家。”
“你不是喜欢她?”
“你真婆妈。”
师父又叹了口气。
我们在天上看着她,她望着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桃树。
师父又开始唠叨:“按理来说,她得叫你一声师祖,就算你们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这也于理不合啊……”
我有点想笑,说道:“别人在乎那些,老子不在乎,上辈子不能对不起我那些兄弟,所以明知是死也得死,可不代表我是因为这些所谓世俗规矩赶她走。”
“你去哪?走那么急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她,急着去投胎啊。”
“等你投胎了,她都老了。”
“那就继续投胎。”
“你真狠,干脆你做我师父吧?”
我没理他,看着青葱翠绿的山脚下,她独自一人,身边只有那棵桃树。
人间不见桃花开,回首相望数百年。
定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