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续北
一
那是我第二次南下去见她，因为犹豫了许多天，虽然还是买到了火车票，却是站票。
所幸回来时的机票，已经提前买好了，我准备在那待三天。
马上就要春运了，火车上很挤，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好不容易挤到了车厢交接处，跟一个陌生人抽起烟来。
他是个农民工，有些年纪了，靠坐在我脚边的地上，表情很是得意，大概是因为自己占了块不错的地，还能充分活动四肢。
我准备抽第二根烟的时候，他突然从下面递烟过来，跟我搭话了。
“去哪儿呢？”他问我。
“往南去。”
“哦嚯，好一个‘往南去’。”
我没有抽他的烟，偷偷的把夹在手中的烟换成了自己的，点燃，反问道：“你呢，回家去？”
“回家去。”
我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没有任何行李，只有一只放在腿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有泡面和一些其他的小零食。我忍不住又问：“你的行李呢？”
“回家要带什么行李？我就一光棍。”
我也没有行李，可我不是光棍，但按父母的意思，如果再不结婚的话，我恐怕要成光棍了。
周围有人看了过来，他冲那些人讥讽地笑。
他是个老烟枪，不需要再用打火机，一根接着一根的抽，这片狭小的空间顿时变得乌烟瘴气。我倒是无所谓，边上的人却早就带着不满的目光朝这望了数次，当事人毫不在意，我反倒不自在起来，好像他这样抽烟，是我站在这儿也曾陪他抽过一支烟的错。但那些人们是不敢轻易发怒的，他们顶多嘴上发出“啧啧”的声音，像坚固的防洪堤后面不断跳出的浪花。
我恐怕离开这地后再也找不到站着舒服的地方，身子往后靠去，脑袋卡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阵。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还能痛苦的睡上一觉。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列车员过来说了些什么话，接着，有人说：“把窗户开一会儿吧。”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只手粗鲁地推了推我的手臂，我睁开眼，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她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把窗子开一下嘛，烟味太大了。”
我费很大劲把窗户推了上去，风像刀子一样扎到我的脸上，我清醒过来，心里有些不满。
“行了行了，把窗户关上吧，怪冷的。”另一个人说。
我又把窗户关上了，玻璃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珠。昏黄的车厢倒映在上面，朦朦胧胧的，像窗外另一个干净温暖的世界。我看到一双盯着窗外看的眼睛。
我伸手抹去那层水珠，她的模样赫然出现在玻璃上。我吓了一跳，马上又觉得可笑，那里只有一层倒影，我恐怕出现了幻觉。
一年没有见面，她有没有变呢？
火车在中途停了一站，更多的人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似得落进车厢里，落到我的周围，毫不留情的将我掩盖、挤压。我再也腾不出手来抽烟，也腾不出手去搓揉酸痛的腰背。
有个列车员从人缝中挤了过去，我望了他一眼，开始往外钻去。
人群很不友好，这也难怪。有个肩头磕到了我的脸颊，眼镜就被顶了下来，一半挂着耳朵，一半挂着鼻子，像挨了一耳光，很是落魄。我怕人家笑话，慌忙从身下抽出右手来，将眼镜扶了回去。还好，看着我的人，都是冷漠或者恼怒的。
列车员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的身子被过道中的人越挤越高，最后终于跌落下去。我喊了声：“喂——”
这声呼唤和车厢中无数嘈杂声一样，除了惹不管是说着话还是闭着嘴的人厌恶外，一无是处。
“让让，让让。”又有人往这边挤来。我有点后悔踏上这段旅途了，倒不是后悔去见她，只是后悔在这地方。
我还是追上了列车员，要他给我补一张卧铺票。
“跟我来吧。”他用方言跟我说话，我能听懂。“卧铺现在没有了，我带你去餐车。给五十块钱。”他本来就是来卖餐车票的。我跟着他去，身子也适应了些——往别人身上靠些去总是对的。
路上，列车员又分别“捎”上了一对小情侣和一家四口。我同他们笑笑，算是打了招呼。等我们七人到了，餐车也就坐满了，我坐在情侣对面，身边的位子上堆着一叠价值五十块钱的盘子。
“你们这是放寒假回家吗？”我问道。
“不，去旅行。”女孩说道。
男孩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去旅行。”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北方人。
“你呢？”女孩问我。
“我啊，出差。”出发前我对父母也是这样说的，而他们总是以为，我是不会对他们说谎的。
男孩叫了碗面和女孩分着吃，我想他们肚子大概还不饿，只是愿意享受这分食的乐趣。我把脑袋撇向隔着过道的另一侧，点起一根烟，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正要想起什么来，有人就拍拍我的肩膀说：“这里本来不让抽烟，抽了这根就别抽了吧。”
他手上有股子葱味，原来是餐车上的厨师。我猛吸了一口，再灭掉烟，感激地冲他点点头。
没过多久，那一家四口人也点了两碗面。面摆在正**，丈夫推让给妻子，爷爷推让孙子，妻子又双手推给爷爷，爷爷再推回去，最后，母子两人吃了那两碗面。丈夫笑着说，我试试这汤吧，便端起碗来喝一口。
“嗯，还不赖。”他看了一眼突然望向窗外的父亲说，“等一下我们也吃一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还不饿呢。”
我不知道这爷俩到底有没有再叫两碗面，因为没过多久，刚才的列车员就过来跟我说，车上空出一张卧铺来。
我身材算是高大，卧铺显得有些窄小了，躺在上面不免得把身子蜷一些起来。
我闭上眼睛，就仿佛一张落在水面的树叶，列车轻微的晃动就是那水面的涟漪，一下一下的将我推向远方。对了，我想了起来，我本是不会抽烟的，是她教会的我，那时她在北京。在偶尔思念她的一年里，我抽得更厉害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没有睡好，甚至也许只是做了睁眼闭眼的动作，根本没有睡去。列车正行驶在城市边缘，看样子是快到了，于是它越跑越慢，几乎要停下来。我没想到这段旅途会如此拖泥带水，如果能早点下决心买飞机票就好了。
二
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走出站台后没多久，我的膝关节就开始不太适应了，还是因为衣服穿的太少，上一年我还是不怕冷的，三十岁大概是一个坎吧。
天上的云很低、很薄，灰蒙蒙的，一层叠着一层，伴着南下的风，互相追赶着，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怕是要下雪了，我想。
走进火车站里，身子稍微好受了些。到处都是拖着行李争先恐后赶往出站口的人，我夹在他们之间，不由得也加快脚步，身子竟有些发热了。快走到出口的时候，气温又低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挤出人群，镜片瞬间上起了雾气。
至少要走到外面的广场上才去擦拭镜片吧，不然站在这儿，难免会挡着后面人的去路。
刚迈开步子，只见赫然出现一团火焰，散着朦朦胧胧的火光，向我扑来。还没回过神，眼镜已被一只冰凉的手摘下，我看清了她的脸，便脱口喊道：“苏鑫！”
“都说了，我改叫苏六金了。”她给我擦拭好眼镜，又帮我戴上。“火车晚点了啊。”她说。
“是啊。”我说，“晚点了。”
“你行李呢？”她站过来挽着我的手臂，我们往外走去。
“来的太匆忙了，什么也没带。”
“走吧，那先去吃早饭吧。然后再去酒店休息，一夜没睡吧你。”
“睡了的，我补了卧铺票。”
刚刚那哪是什么火焰，是她穿得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领子往外翻了一些，露着她雪白的脖子；她脸上长了些肉，却显得更加温柔动人。我不自觉地挨近了她，身子愈发暖和起来。
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漏出几缕金色的阳光，斜打在不远处一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周围的一切却显得愈发晦暗了。我说：“天要放晴了吗？”
她摇摇头：“不，这是要下雪了。”
三
晚上，她带我去吃火锅。回到酒店后不久，我就闹肚子了，一趟又一趟的往卫生间去；整个胃火辣辣地疼，好像要被撕裂开似的。到了后半夜，身体就开始发烧了。
她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问我：“哥哥，你还好吗？”
我说：“没事，我睡一觉就好。”
“那你睡吧。”
我果真睡了过去，身子轻盈地像纸一样，仿佛稍一动弹，就会从床上飘出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多半只有几分钟，我便听到她下穿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很克制，也很清晰。我闭着眼喊她，却喊不出话来。她慢慢地走去了窗前，大概是扯开了窗帘的一角便惹不住小声喊道：“呀，下雪了！”
下雪了吗？
我挣扎着坐起身子，房间里却已没有她的影子，刚才那阵小心翼翼的开关门的声音，又好似是从梦里传来的。我内疚又懊恼地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去了窗前，外面果真在下雪了，那昏黄的街面上像撒了一层细盐。
不远处的居民楼里传来一阵粗犷的歌声：二零零四年的第一场雪……我想，那个唱歌的男人，大概为了吼这一嗓子，憋了好久吧。
我爬回床上，又昏睡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来了，两肩上落满了雪花。没想到雪下得这么大了。接着，我便听见了“突突突”的烧水声。她又趴了过来，轻轻的，像一只猫一样，她说：“哥哥，等下起床把药吃了吧。”
我缩在被窝里，点点头，应了声。
“我刚才出去给你买退烧药，正想要出门的时候外面就下雪了。我以为就下那么一点儿，没想到越下越大。附近的诊所又都关门了，还好那个开三轮车的大爷人挺好，一直带我在那里转，最后他带我去了医院。我还想买个体温计的，可是医院不卖，真是气死我了，这么大个医院，卖我一个体温计又能怎么样嘛！我都要气哭了！”说着，她拉了拉我肩膀附近的被子，使劲拍了拍，又将我身体四周的被子往里折了进去——用被子把我整个人都捂住了。“你就这样捂着，捂出一身汗来。我刚刚又去把前台叫醒了，找她要了些盐，你等下喝点盐水。”
“嗯。”我大概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心想，我可得娶她，可是话含在嘴里，愣是吐不出来。那壶水“突突突”得更厉害了。
“哥哥，你刚刚知道我出去了吗？”她突然把脸贴上来，上面还散着些许寒气。
“知道。”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为什么连个电话，连条信息也不发？外面下这么大的雪，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雪都来不及弄掉，你也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去干嘛了。难道你不担心我吗？”她慢慢直起身子，俯视着我，泪眼汪汪的，声音却变得异常冷静。“嗯？我在问你呢，钱仁礼。”
“我担心你啊。”我觉得自己委屈。
“不，你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没有！”
我爱她吗？当然是爱的。那我不担心她吗？显然不是的。那为什么没有给她打个电话，为什么不问问她呢？大概是因为心里明白她是为我出去的，而我又发着烧，身体使不上劲；大概还因为，我觉得她会理解我的。可我这样想正常吗？当时的我以为挺正常的。后来我才明白，我那只是一种为了抚慰内心的歉疚而产生的担心，我只是怕她因为我而在那天受了苦罢了。这也叫自私。
这时候，水开了。
“好了，吃药吧。”她突然又温柔地说道。“你生病了，我不怪你。”
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如释重负。
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烧也退了。
四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一夜，我们也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第三天一早，她就拉我起床出去逛街。
雪后的城市很丑，到处都湿漉漉、脏兮兮的，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往外渗着脏水。那些堆在马路边的残雪，白里透着灰或透着黄，看着让人难受。可她却像一只燕子，在步行街上轻盈地穿梭着。
傍晚的时候，我们沿着江边散步。江风有些冻人，把她藏到身后去，不让江风吹着她。
快走到跨江大桥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阵呼救声，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这阵叫声就像不远处的烟尘——人们看见了烟尘总要踮起脚尖向前眺望，期待看见火光——把人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我们也望过去，看见跨江大桥的栏杆上站着一个人，看不清男女，他是要跳江，他身后是昏黄的天空和浑浊的江水。她握了握我的手，拉着我往那边赶去。她想要上桥，想要离得更近一些，但被我拉住了，我们站在沿岸的马路边，看着桥上的情景，倒也看的清楚。
身边有个老妇人，正撑在栏杆上，焦急地看着那个要跳江的人。现在已经能看见他是个男人了。
“嬢嬢，到底咋子回事嘛？”她用方言问老妇人。
老妇人用方言跟她解释了一遍，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大概意思是一个对生活绝望的男人准备轻生。他到底是如何感到绝望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他是个壮年男子。
“可别跳下去了呀！”她紧握着我的手，自言自语道。
我木然地看着那个男人，继而又看到了他身后围观的人群，穿梭的车辆，浑浊的江水,过往的船只，昏黄的天空。
她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又说道：“他可别跳下去了呀！这跳下去根本没法救。”
我点点头，不知是在赞同她的话，还只是在回应她的声音。我看见警察过来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男人被救了下来，周围一片拍手叫好声。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欣喜地望着我，快要哭了。
“真好。”我说。我是庆幸男人被救了下来的，因为他确实被救下来了，可我到底有没有像苏鑫那样，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强烈希望他被救下来呢？我不敢去想。
吃晚饭的时候，我掏出了两张机票。
我对她说：“跟我去北京吧。”
“嗯！？”
“我想娶你。”
“好！”她猛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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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9/8/14 20:08: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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