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世》看待楚室南渡后小燕王其人

我与作者，算得上有数面之缘。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受中国历史文化研究协会与中华新闻出版社之邀，前往美国俄亥俄州汉密尔顿大学历史学院，进行了三个礼拜的教学交流。同行的即有作者（目前作者已是华闻社副社长，可喜可贺）。在美国短暂的日子里，受到了汉密尔顿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导师奥尼尔.胖尔逊先生的热情接待。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初到美国的第二天，胖尔逊先生在位于多纳普特海角的自身府邸里举办的欢迎晚宴。那是盛夏的美国南部，柔和湿润的海风与喧嚣的海浪混合的气味令人难忘。

在欢迎晚宴上，胖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两位朋友。一位是早稻田大学中国史教授加藤鹰先生，一位是美籍华裔收藏家鹄哲先生。加藤先生身材不高，手指干涸如沟渠，隐隐可见丰沛，但坚毅的下巴和充满哲学智慧的眼睛令我难忘，鹄哲先生则不然，初看他谢顶已久，似是街边寻常老者，但两位先生都是中国历史的研究者和爱好者，在晚宴上我们相谈甚欢，加藤先生对于中国史的所知渊博令我震惊，鹄哲先生藏品之丰和特立独行的美式幽默更是令我大开眼界，而我对于楚晋之交的变革论也让两位先生产生的莫大的兴趣，那一晚我们对于各自的论点畅谈辨析，直至深夜。

回国以后，我与两位先生仍然保持着较长时间的书信来往，信札之繁多，已然占据了我一整个书柜。而作者也综合了两位先生的论点和我的一些零碎理论，在《历史与研究》上发表了《再探南楚燕王军事力量募集及其人》（TC2003.7），当然，文中提出的三大疑问至今仍然是楚晋历史研究的争论要点。

一、南楚**的合法性

二、南楚****与世家的经济交割关系

三、南楚燕王其人之谜

三个疑问在当代中国楚晋历史研究届里，仍然众说纷纭，尤其是南楚燕王方玉书所留下的巨大谜团，千百年来仍然为人津津乐道，后朝大量的断代史与笔记著作做出了种种诠释，也是一件令人颇感兴趣的话题。

今年上半年，作者告知我，他关于南楚燕王的历史著作《人间世》即将付梓，希望我替写两句话作为前言。承蒙作者抬爱，我实在愧不敢当，当即告知了加藤先生与鹄哲先生（如今互联网时代，我们已经在网络上交流代替了传统书信），鹄哲先生当即表示将拿出他的藏品对作者的论点加以佐证（应是隆安年间宫廷玉枕，通体光华润洁，隐有一缕鹅黄斑蕴籍其中）。鹄哲先生祖籍津门威武之地，虽说谢顶已久，但燕赵男儿慷慨豪迈，在他身上一览无余。

楚朝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年代，但也是一个较为复杂多变的历史朝代。楚朝立国于公元784年，灭国于公元1127年，国祚连绵443年，其中在南渡之后，又被称之为“南楚”。两楚更迭时间接近，其中受到世家的影响巨大。同时，因为燕云十九州失守的关系，困扰楚朝数代帝王的大患就是对于整个中原虎视眈眈的北蒙，976年、1103年北蒙比蒙汗、胭脂王汗两次南侵、楚朝帝王两次北伐意图收复失地。江南地区的世家之间倾轧交锋也此起彼伏，可以说，兵戎相见是整个楚朝常态。

但同时，整个楚朝的文化经济发展也是中国历史上所罕见。且不说两代帝王方桓和方崴都擅长一手较好的工笔画，二人的诗作流传至今的也有数十首之多，其中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如今三岁儿童都会吟哦的“余语临初午，卿言至昼明”。另外，楚朝还出现了被文学界称为“湖马霜涛”的四位杰出文学家、纵横家。至于其他诗人、笔记小说作者更是不一而足。

《人间世》摈弃了原本的历史研究论文的写作方法和证据链表述，采用了历史小说的笔法，我认为在当前这样一个充斥着大量短视频与碎片化阅读的时代，人们倦于去翻开所谓的历史“大部头”，这样的表达方法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人间世》的主要内容，描写的是楚室南渡之后，楚燕王方玉书在宣城（今浙江省长兴县一带）这样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开始了偏居一隅的王室生活。当然也有人争论说是位于江苏省太仓县一带，但从《二朝北盟汇编》、《两楚概述》等比较受到历史届认可的古籍典里，都没有提到过宣城位于江苏这一说法，反而在《六乘混沌志略》这一道家经典著作里有如此说法“先师生于宣城长兴，悟道陆家嘴，腹鸣失气，一泻千里，终乘大道”这样的说法，可知宣城主要位于长兴县附近，近年来频繁出土的楚晋遗迹也是铁证。

说回文章本身，楚室南渡这是大背景，文章主要描写了南楚太仓令舒方前去参加南楚老燕王妃的五十寿诞。楚室南渡得到了诸世家的鼎力相助，在长兴稳定之后，南楚逐步恢复了之前****的政治机构设置，太祖朝虽然设置了三省六部，同时又设置了行院和政院及谏院，行政两院的院首均是世家家主兼任，也就是说，皇帝下诏可以不经过中书省，直接由行院草拟后，由政院发布（大概也是“行政”一词的最早来源），极大的削弱了三省的政令权力而让世家得以把持朝政。同时在兵部之外又设立王府别院，又称之为“世枢院”，更是替世家联络了大部分草莽力量组建成军。所以可以说楚朝是由传统的****与世家各自推行府兵制更迭到募兵制的一个重要历史阶段。

这就不奇怪为何舒方可以担任宣城太仓令了。

舒方，其人生平不详，但这名字值得深究。作者独辟蹊径以他的视角为主线，其实颇为讲究谋篇布局之道，不难看出，第一个悬念抛出时，作者必须要有强悍的布局掌控能力，既要制造悬念让读者最后愕然，又不能表露得过于明显，草蛇灰线的伏笔，在文中可以说俯拾皆是，读到最后恍然大悟，击节赞叹时方才道：“原来如比！”

结合历史角度进行分析，悬念在于哪里？

“春江浮新绿，野岭披鹅黄。”

文章开篇即用极为简洁的笔法勾勒出阳春三月的江南景色。说到笔法，作者极其擅长利用老辣的文字营造一种画面感，这样的画面感如同八厘米长片的镜头，充满纤毫毕现的细节质感。再比如：

“南楚太仓令舒方赤着脚走在田梗上，双手划过一排稻苗，刷棱棱的声音响在耳边。”

“崇和十一年秋，白袍青甲，星君降世，一马一少年迎头冲向十万敌军，枪尖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在那年深秋颓败的草地上滴出一道箭一般笔直的线。”

这是一段发自茶馆说书人的段子，中国民间话本文化自秦汉以来就逐步凸显，尤其在北楚灭亡，南楚肇兴时，遗民对于故国家园的思念更是发自于话端。说书人讲的是一段长治侯李司俊对战叛军将领董天虎的片段，作者显然也是深谙此道，短短数百字的话本，将李司俊的英武描绘得淋漓尽致。

李司俊其人是北楚名将，官拜长治侯，后又为靖平侯，被后世话本中称之为“云台十五将之首”，可见其较为出色的领兵战斗能力，据传在北楚灭亡后也一同殉国。然后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来了一段描写：

“李五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双手搭在后颈上，整个人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突然说了一句：‘董天虎不使双锏。’舒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准确地把手中的斗笠扔回他头上，听他接着说道：‘他使不动双锏。使的是一对小号金瓜，五十三斤没有，大概有三四十斤吧！不过那家伙惯会唬人，保不齐金瓜也是空心的，哈哈哈哈！’”

这是让读者大感疑惑的第一处，为何李五知道董天虎兵器？但紧接着李五与舒方的对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是假的，但‘舒方’是真的。”

目前根据作者交代的所有信息，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舒方只是其人的化名而已。

画面一转，来到了王妃寿诞。此王妃应该是原北楚燕王方廷绍的妻子宋氏。历数北楚一朝，****王室与世家之间存在着较为复杂的姻亲关系，楚太祖皇后、楚太宗谢妃、楚靖宗赵妃，均是在北楚历史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北楚景平年间有名的传说“赵妃庭击”讲的就是楚靖宗因为身体抱恙，不能临朝，则由其赵妃听大臣们禀报并记录，再送后宫他进行阅读。有一次一个大臣对于北蒙的侵略表达出议和的态度，并提议当时仅有十二岁的衮平公主前去和亲，衮平公主是赵妃的亲骨肉，赵妃大怒，奋而暴起，在宫廷之上就将这个官员打得半死。后来才知道赵妃在世家本就长期习武练拳。据称赵妃闺字为“明宛”，当时就有人作诗笑曰：明宛双拳恁地出，朝堂百臣失神呼。官家称病垂帘笑，北蒙按兵未敢出。

作者在描写王妃寿诞一幕是有多处伏笔，最为重要的就是小燕王守宣城，流民五千逃难而来，小燕王不敢开城，结果舒方（同样也是流民之一）在城外将流民整顿，不仅为宣城抵挡了一次流寇侵扰，还收割了上千亩秋稻，在流民队伍扩大到了一万人之后，粮食整整齐齐码在城门边，没有一人哄抢。

这段侧面描写主要凸显了舒方比较强的军事管理能力。然而区区一个太仓令，为何会有如此能耐？

这时作者将大量笔墨放在了舒方的心理活动上，尤其强调舒方在看见王妃以后的情感波动。

“舒方的眼睛突然很酸涩，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这几年每次想起母亲，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宋太妃。这位真正在宣城爱过他、牵挂他、保护他、唠叨他的妇人。

如果舒方的母亲还活着，今天是她五十岁寿诞。她热爱天地山川、自然风物，却一生都没离开过高墙圈起的深院。她没想过嫁什么男人，却嫁给了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她有过一个十分投契的朋友，羡慕那位朋友自由来去如风如云，终生都在期待在一个什么地方与那位朋友重逢，却被民间话本写成了小女儿争风吃醋的样子。到了最后，她本可以逃走，却把自己吊在了方楚王朝的椽檩之上。”

这段话可以说在全文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综合作者给出的信息，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舒方的母亲不是眼前这位太妃。

二、舒方的母亲嫁给了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

三、舒方母亲有一个好闺蜜，却被外界传为了争风吃醋。

四、舒方母亲自绝于北楚朝堂。

翻开《二朝北盟汇编》，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述：

“崇和七年……贼进……不能侮也。上愈怒，裂燕王袖，燕王妃泣告曰：“膺陛下愿乎！”上不能应，妃又泣：“此生不若明曦矣！”……继而相携出崇极门……贼杀掠者几半。复回，妃缢。”

这段文字生动描述了当郭木通军队破城以后，王妃的结局。竟然与舒方的母亲何其相似！作者在这里抛出了第二个惊天疑问：

如果舒方的母亲即为宋妃，那此时此地这个过寿诞的女人又是谁？

如果小燕王即为宋妃之子方玉书，那舒方又是谁？

紧接着舒方阔论民争之道，话锋一转又变为军备补给赍粮之术，更直言“便是表兄此时想正大位，也并非不可。”一番话惊得在座众人冷汗涔涔，另一方面，也从侧面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作者虽然仍是春秋笔法，称之为那些暗帷计谋，真相却已然昭然若揭。但作者并不直接描述，而是借李五口述当年流民至宣时，舒方是如何竭尽全力地为这数千条生命谋得一席之地。由此可见舒方的爱民之心和雄才大略，绝非区区一介流民。

这时小燕王忽然有一段较为重要的心理描写：

“他本父族凋落，自幼与母亲一起依附舅父而生，静悄悄地生活，微末到不敢被人看到。母亲出身安城宋氏，前半生最讲究体面，总是以她万金闺秀的身份为荣。哪怕她当时的境遇并不怎么体面，每每受了舅母冷遇总是白惨惨的一张脸，双目黯淡无神，即使有丝丝微微的怨恨也绝对不敢流露出来。直到他们卷入这个掀动天下的计划中。”

父族凋落。万金闺秀。不怎么体面。掀动天下。计划。

小燕王与老太妃的真实身份终于被作者直白的描写出来。而舒方与李五的真实身份也然明示。小燕王方玉书纵然是天赋奇才，然而战乱野火，荒丘寒鸦，人与人之间尚不能苟全，又何况那些高高在上的庙堂？

作者生动的描写出答案：“也许就是那个叫着“表哥江南见”的孩子吧！也许不是他，是另外的某一个。不过没什么区别。像这样的孩子，每个家族里都有一大堆，幼失怙恃或是攀附高门，依外家而居。他们就像大江大河里的一条小鱼，百万鱼中或许有一鱼能跃过龙门，其他的活着还是死了没人在意，模样和脾性没人记得清。真是个完美无缺又有根有据的好身份呢！”

舒方、李五、小燕王、太妃。这些所谓的称呼不过只是一个符号罢了。

作者虽然采取的历史小说笔法，然而却直白的指出——楚室南渡之后，燕王方玉书在宣城募兵，再建王室，这个方玉书，不过是世家势力为了继续维持方氏朝堂以及把持北楚延续的正统名号，扶持出来的傀儡罢了。果不其然，在崇和十五年，世家谢氏在皖南一带起兵，也称“方小燕王”，崇和十六年处，白氏在湖南起兵，也称为“方小燕王”（又有方三太子一说，未究）。所以，所谓“小燕王”不过是合理逐鹿问鼎的一种符号罢了！

最后作者表述道：“惟愿路上的行人能平安顺遂，喜乐还家。”深刻表达出一种对于权力争夺之中，平凡百姓的夙愿，他们所盼望的，只是平平安安回家罢了。这在作者整个文章中都透露出来的人文关怀，读者在阅读时候能够较为深刻的感受得到，这里也就不再赘述了。

最后，再一次向作者表达感谢，在这样一个历史逐渐变得“速食化”的时代，作者以深刻的笔触、引人入胜的描述，符合史实的考证，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段在那个纷乱时代所发生的历史片段横截面，他歌颂了大爱、歌颂了友情、歌颂了生命的可贵，这与我们当前深入落实贯彻新时代社会主义精神，营造和谐文明的社会主义环境是相辅相成的，在历史虚无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有这样一篇能够不落窠臼、笔力不凡的文章问世，无疑是每一位楚朝历史爱好者的幸事！

祝福作者！

二〇二一年四月十五日

华西大学历史研究院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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