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鸡蛋
“女孩子出门,还是得多穿点,不能受凉,”花白头发的妇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开脚边的旅行包,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下,抽出两个塑料袋子,里面是Burberry款格子围巾,“你们小姑娘都不愿意碰别人的旧衣服吧。围巾新的,自家厂里打样的货,不值钱,谢谢你们一路上帮我忙前忙后。”
王瑜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王阿姨,我们就是举手之劳。你带着宝宝也不容易。”
“是啊,阿姨别客气。”曲橙也赶紧附和。
听她们提及孩子,王阿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愁容爬上眉头,很快又强自压抑住,低声安抚女孩们:“宝宝吉人天相,放心,阿姨家不缺钱,看到你们这些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觉得是吉兆,等我家宝宝长大,也跟你们一样上大学。”
她怀里瘦弱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在昏睡中哼唧了几声。
拗不过王阿姨的好意,女孩们披上围巾,与戴着同款围巾的王阿姨更显亲近。
王阿姨是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人,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鹅蛋脸风韵犹存,眉毛精心修正过,偏橘棕的唇膏与浅棕色短风衣相衬,优雅老去大概就是她这模样。
王阿姨很有分寸,除了在她们说起返校的时候顺口问过她们是哪个学校的,并没有像有些嘴碎的老人一样热衷于打探隐私、不诉苦、也不摆出阅历丰富的架子说教人生经验,对女孩们谈论的番剧和爱豆感兴趣,会坦率地询问不理解的词汇,不强装听懂。
旅途到了尽头,反而是两个女孩有些依依不舍。见王阿姨抱着宝宝收拾好奶瓶水杯,又去背旅行包,王瑜薰忙去抢:“阿姨,我帮你。”
王阿姨到底已经有些年纪,脸上明显有了倦意,反正出站都是同路,也不算太过麻烦别人,她大大方方把背包交给王瑜薰,小心翼翼把孩子换个手抱,跟女孩们一起出站。
女孩们簇拥着王阿姨出站,并没有见到接站的人。王阿姨给儿子打了电话,才知道今天路格外堵,看时间紧张,停车场都拐不进,王阿姨让他直接往出站口这边开,她去路边等。
此时孩子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抽泣起来,王阿姨有些焦急,但还是强撑着微笑向女孩们道谢,催她们自己去赶公交。她们的学校在郊区,还有挺远的路,公交班次也不多。
她这样子,女孩们有些过意不去。天色还早,公交错过一班也不要紧。两个女孩互相使个眼色,曲橙扯着王阿姨的衣角,王瑜薰轻轻顶着王阿姨的后背,嬉皮笑脸地硬要送她去路边。
王阿姨有些无奈,一边低声婉拒,一边被她们热心地领到了路边。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打了几通,始终没有找到。好不容易王阿姨的儿子说看到她们所说的烤鸡广告牌,手机没电了。
这真是够不顺利的,若是不小心开过,车流倒不回来,又不知折腾多久。
王瑜薰和曲橙商量了一下,行李都放这儿,曲橙问了车型和车牌,一路小跑去找车,王瑜薰陪着王阿姨等。
这回总算顺利了些,远远就见一辆黑色越野车缓缓开来,曲橙坐在后座,开了窗,远远朝她们挥舞围巾,或许是天冷,车子半晌没前进多少,又关了窗。
王阿姨和王瑜薰忙又往路边凑了凑。车实在多,过了许久,车子终于停到她们面前,高大的年轻男子跳下车,匆匆绕过车头跑向她们。刚叫了一声妈,后车门轻微地响了两下,男子一愣,拍了一下额头:“后门还没修。”探手帮着把后车门拉开,冲王阿姨笑笑,跨前一步一把将王瑜薰搂进怀里,紧紧压在胸口。
王阿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王瑜薰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安静下来。男子右腿微微有些跛,但肩宽背阔、身高臂长、眼神明亮,穿着颜色低调但做工精良的休闲夹克,搂着王瑜薰笑着,笑起来还有些害羞。
“行了行了,小娟照顾孩子没睡好,还晕车,”王阿姨笑着亲昵地拍了他两下,“小两口在这儿挡什么路?”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着与王阿姨一起把迷迷糊糊的王瑜薰扶进车里,又忙忙碌碌拾掇了行李,黑色越野车缓缓融入车流,消失不见。
王瑜薰第一次醒来,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窗。曲橙比她先醒,小声呜咽着。
王瑜薰还有些昏昏沉沉,口舌不听使唤,含含糊糊地叫了好几次,曲橙才听见。
“咱们被坏人绑架了,”曲橙抽抽嗒嗒地哭,“咱们不该说家里做生意什么的吧?”
绑架?王瑜薰动了动,手脚被绑得发麻,只能努力扭着身子把头靠近曲橙。
“你家里怎么说?”
曲橙的抽泣停顿了一下:“不知道。”
“你家里人没说赎你?”
“不知道,他们又不会跟我说,我刚才喊救命还被他们打了。”似乎是提及被打又触动了伤痛,曲橙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王瑜薰躺了一会儿,她没挨打,但是头晕恶心,还是很难受。她忍着眩晕一点一点往曲橙身边蹭,终于碰到曲橙了。能依偎在一起,也能稍微踏实点。
屋子里很静,除了她们没有别的声音。王瑜薰和曲橙互相鼓励着挪到背靠背的位置,摸索着互相解绑手腕的绳子。
很久也没有解开。
王瑜薰缓过来了一些,口干得厉害,不知道是太久没喝水还是坏人的迷yao有副作用。
“他们有没有问咱们家里电话,或者让你跟家里人说话?跟你说过什么没有?”王瑜薰问。
曲橙有些懵懂:“没有啊,我醒过来就被绑在这里了,喊救命的时候来了两个男的把我打了一顿,说再喊还打。”
王瑜薰嘴里有些发苦:“还有什么?你想想。”
“没了。”
“三姐,怎么又卖鸡了,又麻烦又不值钱。”接站的“儿子”换了一身工装,翘着二郎腿吐了一地瓜子皮。
他叫的“三姐”就是火车上的“王阿姨”,她也懒懒散散地歪在沙发里,斜着眼睛看手机。瘦弱的婴儿扔在离她不远的地上,襁褓散开着,气息微弱。
三姐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你们都是我辛辛苦苦卖鸡养大的,现在看不上这点生意了?从马六指头缝里抠这点货你们就飘了?马六是什么人?你们啊,保命的老本儿别随随便便就想着扔。”
另一个蹲在地上埋头摆弄茶几上零碎玩意儿的红头发青年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调侃工装青年:“大明,明哥,你何必说出来惹三姐不高兴,小钱你看不上给我呗。”
没等大明开口,三姐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先把你红毛给我染回来!找死呢郑小七!”
三姐发威,郑小七不敢油嘴滑舌,揉揉脑袋继续拆桌上的各种伪装。奶瓶奶粉尿不湿婴儿衫拆得稀碎,逐一清点。他样子不靠谱,做事却是仔仔细细。
“外头的齐了。小东西还没死透?”郑小七侧过头瞥地上的婴儿。
大明微微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着三姐。
三姐绷着脸不说话。
郑小七凑过去撒娇地摸摸三姐膝盖:“姐,赶时间……”
三姐踹了他一脚:“滚,别当我面!”
郑小七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拎着孩子猫着腰跑出去。
三姐还是绷着脸,瞪着桌上的东西,吩咐大明:“把十八揍一顿,没眼力还敢收猫,下次再亏钱挖了他眼珠子!”
“知道了。我好好给他长长记性。姐你别生气,我去看看鸡。” 大明轻手轻脚放掉瓜子逃出去。三姐气头上,能躲就躲。
打开地下室的门,就看见两个女孩惊恐地挤在一起。
大明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她们一会儿。不得不说,他的皮相是真好,微跛不在快走的时候看不出来,皮肤偏白,眉目俊朗,不说话的时候像是有些腼腆,饶是被他痛打了一顿的曲橙,也再次生出几分求饶的奢望。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大明压指关节的动作吓得哭了出来。
“解绳子呐?”大明笑笑,脱下外套随手扔在门外,大步进去,拳拳照着头打,直到两个女孩脸嘶哑的哭嚎都消失了,才在她们身上擦擦手上的血。
转身看到红毛守在门外,黑瘦的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鸡爪似的手搓着可疑的污痕。
大明皱了皱眉:“你能把自己弄干净点吗?黑裤子那个事儿多。快点,别惹三姐生气。”
郑小七哎了一声,欢天喜地跑进屋,看了看血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曲橙,又看看稍微干净一点的王瑜薰,眼巴巴地扭头:“哥……”
大明挑了挑眉,郑小七回头,嘟嘟囔囔认怂:“行吧,反正我也半个月没洗澡了。”
大明走出去带上门。
回到屋里,三姐还在生气。三姐不太喜欢看小孩儿在她眼前出事,当年放翻干爹拼死拼活带他们几个出来,也差不多是这个理由。反正三姐这么说,他们就得信。
“三姐,我真是孤儿?”
“屁话!说一百遍了,你爹烂赌鬼被人打死,你妈抱着你跳河,你的腿就是河里石头撞坏的。你这种卖都没人要,要不是我把你们偷出来,你们几个赔钱货早被挖了眼睛拧掉胳膊腿儿了!怎么,认亲戏看多了以为自己也是谁家少爷?咱们几个,都没那命!”
“我就是觉得我挺好看的。”大明捧着脸凑过去。
“你妈好看!”三姐一巴掌扇在他头上。
“我姐也好看。”大明笑眯眯地顺势把头拱在她腿上。
三姐又拍他几巴掌,他还是笑眯眯的不走,三姐的气消了,靠回沙发背上:“滚吧,别太惯着小七。”
“嗯。”
王瑜薰第二次醒来是在黑乎乎的箱子里,晃晃悠悠,隐约有引擎声,估计是在车里。曲橙不在身边,也许是箱子塞不下两人。
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什么,嘴里挂了点粘液,愈发难受。更让她难堪的是身上的臭味,可能是昏迷的时候失禁了。
她熟悉这种臭味,她认识很多人身上长年带着这种臭味,她不想那样。
始终没有人让她联系家里,绑架是不可能了,十有八九是人贩子,如果不能一次逃掉,很难有第二次机会。
她很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干呕都觉得累。
幸好过了没多久,她就见到了亮光,一个板着脸的黑脸男人掀开箱子,面无表情地给她喂了几口水,又塞了几块饼干。王瑜薰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翻白眼也没敢停。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声音,她吃得差不多,男人就盖上了箱子,始终没有说话。
时间就这样过去,她吃得很少,但排泄难以避免,箱子里臭得让人崩溃。好消息是终于有一天她听到曲橙的嚎叫,说明曲橙也在车里,虽然曲橙似乎听不见她说话,但知道有伙伴在身边,绝望仿佛淡一点。
终于,“旅途”到了终点,她们被带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个小小的厕所,有水龙头、茅坑,王瑜薰被红毛呵斥去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洗澡的时候红毛就直勾勾地在门口看,但没动手动脚,王瑜薰也不敢吱声。收拾干净自己,老老实实让红毛绑住手,坐在床头。
然后她看到了曲橙,臭气熏天,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被黑脸男人拖进来,拖到厕所洗涮,然后胡乱套上衣服拎出来,头发也不擦干,水顺着脖子一路淌下来。
他们很小心,这样的曲橙,他们还是绑上了。
王瑜薰无声地落泪。如果逃不掉,她的下场不会比曲橙好多少。
黑脸男人把曲橙扔在床上就出去了,红毛抖着腿坐在门口椅子上,无聊地抠着牙缝。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门外有了人声,还不止一个人。
这些人在门口停下,隐约听见有人说:“要年轻的,年轻的好生娃。”
王瑜薰心跳加速。
等门外拉呱完,有人叫门,红毛懒洋洋地抬手开了门,几个男人走进来。王瑜薰憋着一口气,看清中间秃头男人的脸,嗓子都喊出了凄厉的破音:“大爷!”
秃头男人一愣:“二丫?”随即暴怒,朝外大吼,“狗日的,绑了咱家二丫!”
王瑜薰嚎啕大哭,一直憋着满肚子害怕委屈,没想到绝处逢生。
她不是城里人,爹妈也不是什么生意人。她生在偏僻的山沟沟,全村都穷,穷得没几件像样的衣服,穷得一年到头难得吃几回肉,穷得他们这一辈儿只活下来两个女娃,其他的都埋在了“仙姑坳”。比她小两岁的四丫12岁就离开了村子,给她大哥换回了一个13的媳妇,那个媳妇两年生俩娃,然后就死了。不知道四丫怎样。
村里媳妇差不多都这样,要么生娃生到死,要么早早就疯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是臭的。
她是村里的异类,她妈就生了她哥和她两个,虽然疯了,但爹是个勤快讲究的人,把媳妇和俩娃都照顾得干干净净。哥哥也宠她,她想上学,哥哥就跪在爹面前求爹让她读书,然后跟着爹拼命干活供她,从来没亏待她半点。
她读书很用功,也会察言观色,成绩一直拔尖,好几个老师一直资助她,上大学以后,她一直努力体体面面的,一起玩的也都是家境好的城里朋友。年纪越大,她就越害怕回村,尽管村里人对她不错,尤其是她考上大学之后,村长破天荒把她写进了祠堂,叫她“金凤凰”。全村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一个文化人,尽管是个女娃,她爹腰杆也硬了起来。
大爷是她爹的亲哥,除了哥哥和爹,就是大爷对她最好。
大爷一嗓子喊出去,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大爷一拳把红毛捣得鼻血横流,掐着脖子拖出去打。黑脸男人也被其他人裹挟出去。
王瑜薰嚎哭着跳起来跟出门去,看着村里人把三个外人打得死去活来。
两天后,三姐匆匆赶过来捞人。
“得,这桩生意白送,再给咱闺女买点吃的压压惊,”三姐笑笑,把一沓钱扔在桌上,“大水冲了龙王庙,也是巧了。”
村长眼睛在钱上打了个转,一拍桌子:“狗日的,咱家金凤凰被你们吓病了,吃不下!”
“病了就买点药吃。”三姐把钱往前推推。
“狗日的!”大爷抄起铁锹指着三姐。
“这些年,别人给你们的都是傻的病的,就我给你们好的。”三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开杵在自己面前的铁锹,“我的人你们也打了,还白得一个女大学生。差不多了。闹大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村长眯了眯眼睛,一把把钱抓起来揣进怀里,压下大爷的铁锹,咳嗽一声,吐了口唾沫:“行,这次就两清了。”
三姐笑了一声,大明带着两个人去把红毛三人扶过来。
“走了。”三姐领着他们上车,临开走,又打开车窗笑眯眯地提醒村长,“咱村可从来没捅过篓子。”
车子一溜烟开走,很快没了踪影。
三姐走了当晚,大爷就迫不及待要成亲了。
大伙儿都瞒着王瑜薰,但王瑜薰心里清楚,一直留意着,抢在大爷“入洞房”前跪在大爷家门口。
“大爷,求求你放了我同学,我马上毕业了,我挣钱给你讨个正经媳妇。”刚下过阵雨,王瑜薰跪在泥地里,重重地给大爷磕了个头。
大爷蹲在她面前:“二丫,当年咱家只买得起一个媳妇,本来我是老大,你爷说媳妇给我。你妈来了之后,你爹非说喜欢,求我让给他,说将来挣钱给我娶媳妇。你爹有后了,你大爷要断子绝孙了。村里那么多年轻的,都知道你大爷年纪大了,眼看着身体不行了,把这个媳妇让给我,你倒好,你学你爹呢?”
王瑜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又给大爷磕了个头,固执地挡在门口。
村里闹洞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摸了过来,像阵雨前的乌云一样沉默地围拢。
“二丫,就算我不要她,还能放她走吗?”大爷叹了口气,抹了抹她额头上的泥,“我保证对她好,等她生了儿子,我给她吃一个月糖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