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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沙洲变
  1楼 群杀玩家  32帖  2023/3/23 11:15:48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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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区-32-2-8]归途  发帖心情 Post By:2023/4/17 18:36:02 [只看该作者]

归途


秋风渐重,大漠暮垂。

李长钧斩下一段宽阔平直的胡杨木枝,削去多余的干枯枝蔓,半跪在地拔出随身的短刀,他手腕翻转停顿间刻出一列小字,刀锋割开了紧密的木纹,最终沉重的顿在最后一笔,一行苍劲有力的刻字入木三分。

“陇西李氏伯义之墓。”李长钧看着刻字,低声念了一遍,“按大晋风俗,墓碑上要写生卒生平,还要请名家手书、巧匠精刻。现在只能这样从简了。”

“驱杂胡、复沙州、拒匈奴。”旁边的严礼勤看着墓碑,声音低沉慨然,“伯义此去,无愧陇西名门之风。”

“是啊。”李长钧低叹一声,用手一一拂过墓碑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可恨这里不是大晋、不是陇西。”

“该死的蛮子。”一旁的赵克虏咬牙切齿,仿佛这几个字是从他牙齿间挣出来的。

严礼勤牵过战马,从褡裢上取出一个旧陶埙,埙身斑驳破旧,隐约能看到上面几道刀锋划痕,埙口散落着几丝沉红,像是吹埙之人咳出的血迹。

“伯义生前,最喜听埙。”严礼勤将埙递给李长钧,又从他手中接过墓碑,牢牢地将墓碑立在了坟头,“就吹陇西的《出塞》吧,送送他。”

埙声低低的响了起来,如同诉尽几千年的大漠苍凉,仿佛洗砺几万里的无尽风沙,又好似孤照几百代的清寒月光。埙声逐渐浑厚宏大,让人想起大漠拔起雄城,风沙吹遍征人,月光照满战场。李长钧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天色中只有这一埙,天地间只余他一人,秋风止息、月色寂然,埙声渐低渐回、渐传渐远,最终隐于暮色、渺不可闻。

埙声消逝,李长钧沉默良久,扯下左臂包扎伤口的白布,白布已然被鲜血染的透红。他抬头看了看东方天幕的一粒星子,转身将布条系在了向东的胡杨树枝上,秋风吹动布条猎猎招展,仿佛是在为英魂指引回家之路。

赵克虏从马鞍挂袋中取出一个水袋,拔掉皮塞,将其中烈酒洒在坟茔前,待到袋子中的酒水快要倒尽,他突然提起皮袋仰头痛饮,几大口下肚,便翻身上马,率先离去。

“以前总是以为,四海为家之人无牵无挂,最是洒脱。”李长钧看了看的墓碑,随后转身翻上马背,“现在恍然明白,四海为家就是四海之内都没有家,就连长眠之地,也是孤零一人。”

“昔日我们兄弟十人举义奋武,为的就是沙州重回大晋,我们重归故里。”严礼勤也翻身上马,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如今匈奴已退,沙州已复,玉门关距此仅有四百里,我们重回大晋,指日可待。”

“我们兄弟十人,如今已去其七。”李长钧一夹马腹,眼神刚毅果决,“此番去,必归家!”

坟茔不语,胡杨不腐,大漠风沙中,三道人影渐驰渐远,最终融化在夕阳暮色里。


“放箭!放箭!”

“砍绳子!”

“补上!补上!”

“去你妈的蛮子!”

…………

李长钧挥剑砍断匈奴兵的攀绳,后仰避开迎面劈来的弯刀,胳膊一展一挽,便削开了匈奴兵的脖子,血线从伤口飙射而出,淋进了李长钧的眼睛中。他顾不得擦去血迹,只能眯着一只眼,大吼着刺在身侧一名匈奴兵的大腿上,剑锋深深嵌入血肉,切断了匈奴兵的筋脉。

匈奴兵吃痛萎在了地上,但仍剽悍地胡乱挥动弯刀,刀锋划过旁边一个士兵的腹部,瞬间割开了他的皮肤,粉红的内脏一股脑涌了出来。士兵似乎失去了痛觉,他慌乱的想把肠子往肚子里塞去,被周围的敌人一把撞倒,捂着肚子躺倒在地。

那名断了筋脉的匈奴兵挣扎着往前爬,一把拽住了士兵裸露在外的肠子,他朝着士兵诡异一笑,从腰间拔出匕首,正要割开士兵的肠子。这时,一柄长剑从匈奴兵的下巴刺了出来,匈奴兵手中一软、身子一顿,便趴在了地上。

惊魂失魄的士兵立刻往后挪了挪,抬头看到李长钧正在从匈奴兵的身上拔出长剑,他恍恍惚惚点了点头,这才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仿佛像是有一千把刀在刮着他的肚子,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起来。

李长钧没有时间去管惨叫的士兵,他胡乱抹去脸上的血迹,弯腰躲过飞来的箭矢,转头在城墙上寻找新的敌人。城墙上的匈奴兵已经所剩无几,惨叫声此起彼伏,有几个杀红眼的士兵仍然死死勒住敌人的脖子,整个北段城墙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

厮杀已经接近了尾声,突袭的匈奴人无一活口,城墙下堆满了匈奴人的尸体,cha在沙地上的箭矢被暮色拉出修长的影子,力竭的士兵麻木的靠在城墙上,夕阳照在他们空荡荡的眼睛中。

“胜了!我们胜了!”一个士兵站在西段城墙上欢呼,他奋力挥动着残破的大旗,大旗在风沙中猎猎舞动。

士兵们并没有起身欢呼,他们瘫坐在地,看着大旗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咧开嘴笑了笑,互相抬了抬手,和浴血奋战的同袍打个招呼,有同伍的士兵从怀中摸出了半张馕饼,大口咬着嚼着,仿佛那是来自天上的珍馐。

这是匈奴人的第六次突袭。

李长钧拄剑站着,他扫视了一遍城墙,看到了严礼勤和赵克虏的身影,心下稍定,便摘去头盔,长舒一口气,欣慰地看着那个挥舞旗帜的年轻士兵,嘴角不自不觉牵出一丝笑意。这一刻,他感觉夕阳的光让人很放松,仿佛回到了大晋长安郊外的乐游原,朋友们举杯相庆,只有美酒和诗文,没有刀剑和死亡。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挥旗士兵的欢呼声截然而止,一支羽箭狠狠的刺进了他的喉咙,大股的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溅在那面残破的旗帜上,他的身体晃了晃,随着旗帜掉下了城墙。

“敌袭!敌袭!”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趴下!趴下!”李长钧大吼起来,一把将城墙边上站着的士兵拽了下来。

急促的哨音响了起来,传令兵拼命吹着哨子,安静的城中再次喧嚣起来,城墙上士兵们飞快的蹲下身子,紧紧靠在墙垛后面,迅速戴上了头盔,骂骂咧咧地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箭雨。

预想中的箭雨并没有出现,城下仍旧是悄然一片,只远远听到有几丝单薄的马蹄声。

李长钧慢慢探头往外看去,城墙下只有匈奴人的尸体和满地的箭矢,大风卷起沙砾,四匹战马驮着匈奴人站在夕阳的轮廓中,他们身后背着巨大的皮袋,袋口处垂下一面面三角旗,一匹战马上的匈奴人刚刚收起弓箭,李长钧似乎能感觉到那个匈奴人眼中的杀意。

东段和南段城墙上纷纷打起旗语,示意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李长钧半松口气,他定了定神,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张铁弓,瞄了瞄距离,未见他有拉弓的动作,一支箭矢便疾速射向了收弓的那名匈奴骑兵。

匈奴骑兵似乎听到了弓弦的声音,他转头盯着飞来的箭矢,并没有任何躲闪的动作,那支箭矢飞掠百步,便已用尽力道,最终歪歪斜斜cha在了匈奴骑兵面前。

匈奴骑兵朝着城墙上比了一个嘲讽的动作,便呼喝一声,四骑分开,东南西北各去一骑,每一骑都从背后的皮袋中抽出三角旗子,相隔几步便cha上一面,直到旗子围住整个沙州城,小旗在风中展开,上面绣着三颗骷髅头。

四名匈奴骑兵重新汇聚在西段城墙,领头的骑兵抽出弯刀,斜斜的指向城墙上,用刀尖勾了勾,李长钧从匈奴骑兵的动作中看到了浓烈的轻蔑,他挑了挑眉,正要开口高喊,匈奴骑兵却已经转身离去,消失在一座沙丘之后。

见匈奴骑兵远去,李长钧便站起身来,严礼勤和赵克虏也聚了过来,三人并肩看着城下的小旗,面色沉重。

“畜生啊。”赵克虏看着小旗围成的圈,握紧了拳头,一拳打在墙垛上,几点血迹印在了石砖上。

“血旗之内,不留活口。”严礼勤声音低沉,“这是屠城之阵啊,沙州城能挺住吗。”

“挺不住,也要挺。我们十天前已经派人去玉门关报信,增援说不定明天就到了。让后厨晚上准备点肉食,让兄弟们吃饱,今夜好好休息。”李长钧拍了拍赵克虏的肩膀,仰头望着坠入天边的夕阳,沉声说,“明天,是生死之战。”


“你说什么?弃城?”赵克虏霍然起身,眼中惊怒交加,大声质问严礼勤,“严礼勤!十个兄弟如今只剩我们三人,弃城往东回大晋,你对得起死去的结义兄弟吗?你对得起帐外的八千将士吗?”

“咚咚咚——”李长钧重重地敲击桌子,他示意赵克虏坐下,“声音小点,外面的将士们都听着呢。”

“不是弃城。”严礼勤平静的看了赵克虏一眼,起身在挂图上敲了敲沙州城的位置,“西有匈奴,东有铁勒,沙州夹在中间,已是一座孤城。我们必须趟出一条血路,打通和大晋的联系。否则,孤城难久。”

“眼下已是深秋,沙州粮仓还有将近三万石粮食,匈奴都是骑兵,粮草本来就少,又不善攻城作战,我们死守沙州城,未必没有转机。”赵克虏瞥了一眼地图,不以为然的说,“出城向东归晋,且不说四百里路途,没了城墙,你如何抵挡铁勒的骑兵!”

“沙州城如今男子皆兵,不过八千余人,且都是连番血战的疲兵,死一人便少一人。今天的匈奴突袭,我们又折损了一百三十二人” 严礼勤轻哼一声,“没有兵源补充,如果人都死完了,你打算让你七岁的儿子上战场吗?”

“严礼勤!你不要以为中军帐里,我就不敢拔刀!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那你就来试试!”

“够了!”李长钧压住声音,低吼一声止住了争吵,“如今大敌当前,你们要干什么!要扰乱军心吗!”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火把的噼啪声,昏暗的火光在挂图上跳跃。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怯生生的通报。

“报各位将军,有军情。”

李长钧瞪了两人一眼,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朝帐外喊了一声“进来。”

帐门挑开,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挤了进来,他像是偷穿了大人的甲胄,宽大的轻甲把他罩在里面,甲胄下摆拖在地上,全身上下,唯有脚上的靴子最为适合他的身材。

这人进得门来,抬头一一从三人脸上看过,似乎在辨认什么。待得目光停在严礼勤脸上,他眼中仿佛跳出了欣喜的光,转身便半跪在地,用稚嫩的嗓音大声说——

“阿翁,城外有——”

“谁是你阿翁!这里没有阿翁!”严礼勤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吓得耸肩,直起身看着严礼勤,一时愣在了原地。

“贵一,你是严贵一吧?”李长钧揉了揉眼睛,看着半跪在严礼勤面前的人,“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啊!”那人惊呼出声,转过身来,赶紧又低下了头,“你是长钧将军,我弄错了。”

“我教你的,都忘了吗?”严礼勤眯起眼睛,看着传令兵,低声质问,“传令时候,该怎么传令。”

“没!”那人连忙应答,慌忙之中跪在地上,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想要说什么,一时又愣住了。

“见笑了。”严礼勤起身朝着李长钧躬身,“这是我的孙儿严贵一,今天是他做传令兵的第一天。”

“无妨无妨。”李长钧摆了摆手,起身扶起严贵一,“你怎么跑来了?你阿爷呢?”

“是……”不待严礼勤开口,李长钧就抬手止住了他,目光看着严贵一,鼓励他自己说。

“是阿翁让我来的。”严贵一看了看严礼勤,见他不说话,便又看向李长钧,这才怯生生的说,“阿爷今天在城墙上受箭伤走了,阿翁就让我来传令。”

帐中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哀伤的火光在每个人眼中蔓延,帐外疲惫的马蹄声像是踏在每个人心上。短暂沉默之后,李长钧长叹一声,揉了揉严贵一的头,声音低沉有力又不失温柔,“你今天没有做错,做的很好,你阿爷也做的很好,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严礼勤低叹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又生生把那句话吞了回去,他张开手掌想要摸一摸孙儿的额头,但是又被李长钧挡住了,帐内的火把照亮了他半边脸,勾勒出密集的皱纹,他仿佛在这一瞬间,衰老了半生。赵克虏往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严礼勤的肩膀,严礼勤的肩膀松松垮垮,像是驼了背的老人。

李长钧从胸前解下了随身的短刀,他牵着严贵一的手,轻轻的握住那柄短刀,“这是随我很多年的短刀,我现在送给你,你阿爷是勇士,你以后也会是勇士。”

严贵一的小手握住短刀,被风沙吹皴的眼睛蓦然清亮起来,他把短刀紧紧贴在胸口,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要报军情,”李长钧正了正严贵一的皮甲,出声问道,“是什么?”

“城外有使者。”


碗口粗的铁链徐徐转动,吊起的沙州城门放了下来,熹微的天光照在城门上,上面密密麻麻cha满了匈奴的羽箭,半干未干的血迹缓缓从上淌下,从血迹中能隐约看到士兵临死前的挣扎。

一队骑兵驱马缓缓进门,他们都穿着大晋制式骑兵轻甲,当先两人把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来,风沙吹开了绸制的旗帜,在火光的照耀下,上面精工纹绣的“晋”字招展开来。大晋旗帜之下,一名身着丝绸长袍的汉人骑着一匹白马,他高居马上,看着城中衣甲褴褛的士兵,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嘴中轻轻吐出一句“蛮子”。

这是一队来自长安的使者。

李长钧站在迎接方阵最前方,他命人将火把举高,待得骑兵队停住马蹄,他略一躬身行礼,便朗声道:“沙州军民恭迎上都天使。”

大晋使者并未答复,他仍然坐在马上,眼睛看向远处,似乎眼中并未有沙州城中八千余军民。

赵克虏见状,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正想要大步上前争个是非,就被严礼勤悄悄拉住了。

“城外匈奴虎视眈眈,为保沙州无虞,我们有失远迎,还望上使见谅。”李长钧再次低头行礼,又把腰弯了几分,“我是沙州李长钧,甲胄在身,未能全礼,请上使恕罪。”

“李长钧是吧。”使者这才低头看着眼前的军民,他牵了牵缰绳,驱马往前走了两步,马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了李长钧的脸上,“你有福了,接旨吧。”

沙州城中列队的士兵纷纷握紧了拳头,他们眼中含着强烈的怒意,有几个士兵把手搭在了剑柄上,只等李长钧一声令下,就把这个高傲不仁的使者从马上拖下来,乱刀砍死,以泄愤恨。

李长钧眼角的肌肉挑了挑,他再次弯腰低头,朝着使者行礼,眼中似乎压抑着怒火,“草民李长钧接旨。”

使者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他慢腾腾从袖袋中取出大晋皇帝圣旨,坐在马上的腰身挺直了几分,清了清嗓子,便慢丝条理念了起。

李长钧丝毫没有听圣旨,他见到使者队伍便心事重重,援兵迟迟不至,反倒是等来了一道圣旨,使者的无礼之举他并不在意,他现在心急如焚的是如何保住沙州城不破,如何顾全城中军民生命,如何兑现自己起兵之时的诺言,圣旨不能抵挡匈奴屠城,城中八千军民命悬一线。

“……沙州光复,朕心大悦。念尔等功劳,特封李长钧为沙州节度使,代朕牧守,以拒匈奴。钦此——”

李长钧仍在思索解危之策,低头站在原地,似乎没有意识到圣旨已经念完,使者已经合起圣旨,递到了李长钧面前。

“节度使?”使者见李长钧没有抬头,便皱了皱眉头,轻声提醒,“还不接旨?”

“是!”李长钧转过神来,立即双手接过圣旨,高举在头,高声说道,“沙州军民定不负圣恩。”

使者满意的点了点,扯了扯缰绳,转身便朝城门走去。李长钧见状,扭头示意严礼勤解散众人,然后便快步跟上使者的白马,并伸手牵住白马的缰绳,引着使者往城门走去。

“呦。沙州节度使帮我牵马,我可万万受不起啊。”使者低头看着李长钧,仍然没有下马。

“上使说笑了。”李长钧的嘴角牵出一丝僵硬笑意,“此番劳累,上使不如在城中盘桓一阵。”

“沙州现在是军中重镇,我也不敢留下来耽误大事。”使者抬起头,四下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士兵,“圣上还在长安等我回话呢。”

“上使带来圣旨,”李长钧牵马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缰绳拉得白马低了低头,“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我说李大人,”使者在城门处停住了马蹄,“你既然已经接了圣旨,那就尽忠职守。至于援兵到不到,何时到,到多少,这些是圣上考虑的。”

听到这话,李长钧如遭雷亟,仿佛有十万座重山瞬间压在了心头,他不由得松开了缰绳,呆在原地。

“军务繁忙,大人就此止步吧。”使者接过缰绳,再也不看李长钧,驱马便出了城门,骑兵的马匹接连驰过李长钧身边,最后一匹马从城门奔驰而出,一堆冒着热气的马粪重重地砸在李长钧的脚边。

城门隆隆合上,仿佛合上了李长钧最后一丝希望。


“今晚有肉吃喽!”

“快来!快来!”

“哇——,好香啊!好久没有吃肉了。”

……

浓厚的肉香在沙州城中弥漫开来。按照李长钧的吩咐,伙头营将全城仅剩的牛羊宰了,终于赶在天黑之前,烹制了一大锅肉食,现在正是放饭时候,士兵们提着木桶,将分好的肉食放到了各个营区。

李长钧站在城门口,听到城中放饭的哨声,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抽了抽鼻子,闻到了空气中的香味,肚子不由的咕咕叫了几声,他使劲摇了摇头,便转身往回走。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端着破口的陶碗从他身边跑过,陶碗中盛了满满一碗肉汤,上面漂着煮得齁软的羊杂,浓烈的羊膻味飘了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阿爷阿爷,羊杂汤来啦!”小女孩兴奋的边跑边喊。

“阿爷等着呢,慢点跑慢点跑。”靠墙的角落,一名汉子盘腿坐在地上,连连招手让孩子跑慢点。

李长钧被孩子的声音吸引了,他顿住了脚步,朝着那名汉子走过去。

小女孩跑了过去,那名汉子接过羊汤放在一边,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子,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圆圆的馕饼,小心翼翼地把饼从中对折,用筷子把羊汤中的羊杂夹在饼中,递给了小女孩。

“我不吃。”小女孩脆生生的说,“我要和阿爷一起吃。”

“你吃吧。”汉子又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在小女孩面前晃了晃,“阿爷有这个,秘密配方。”

“这是胡椒和辣子吧。”李长钧走到了两人面前,盘腿坐下,指了指汉子手里的瓷瓶。

“啊,是长钧将军。”小女孩一眼认出了李长钧。

“是节度使大人。”汉子看了看李长钧,指了指自己的腿,“前几天上城杀敌,腿瘸了,没法给大人行礼。”

“你是关中人吧。”李长钧摆了摆手,“馕饼夹肉,辣子羊杂,这些都是关中人的吃法。”

“是啊,我老家在潼关。”汉子把馕饼递给小女孩,看着她咬了一口,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家里闹了旱灾,孩子阿娘被山贼害了,我就带着孩子出来,随着商队讨口饭吃,没成想,倒是留在了这沙州城里。”

“阿爷可厉害了。”小女孩鼓起腮帮子,边嚼边说,“骑马射箭都会,还会打鼓。”

汉子笑了笑,拔去瓷瓶的木塞,把胡椒粉和辣子粉洒在了羊杂汤里,端起陶碗轻轻闻了闻,顾不得烫,便喝了一大口热汤下肚,他咂咂嘴,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疲惫的眼神亮了亮,整个人精神了很多。

“羊杂汤就要放够辣子,还要趁热喝。”汉子把陶碗递给李长钧,示意他也来一口。

李长钧接过陶碗,便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横冲直撞便下了肚,仿佛吞下了炽热的岩浆,辣椒的鲜爽在他喉咙处沸腾起来,羊肉的肥美缠绕在他的舌尖,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饱满的满足感从他腹中冲出。

“好汤!够辣!够劲!”李长钧把碗递给汉子,赞叹道。

“我们老家人有句话,一口辣羊杂,神仙也不做。”汉子端起碗又饮了一大口,“小时候阿娘经常做羊杂汤,现在一口下肚,还能找到家的感觉。”

“我小时候喜欢吃炖猪肘,阿娘也是经常给我做。”李长钧闭上眼,仿佛在回忆以前,“长大后,自己也学会了炖猪肘,但是吃起来总不是阿娘做的感觉。”

“我听郎中说,人的肚子会永远记得家乡的味道。”汉子给小女孩擦了擦嘴角,“走遍千里万里,一道家乡菜,就能让你想起来很多往事。可惜啊,现在怕是回不去喽。”

“长钧将军会打跑那些蛮子的。”小女孩把最后一口馕饼塞进嘴巴,清亮的眼神看着李长钧,“阿爷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回家你要给我做油泼面、酸凉皮、烤羊腿……”

“好好好。”汉子看着小女孩掰着手指数着,开心地大笑起来,他一把抱住小女孩,满是胡渣的脸轻轻蹭着小女孩的额头,“我还要陪你放纸鸢、打秋风……”

李长钧笑着看着父女两人,揉了揉小女孩的头,站了起来,他抬头望着东方的夜空,看着横亘在天空的巨大银河,听着城中那些忽远忽近的笑声,默默在心中作了决定。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伏在李长钧的耳边,低声报了一个军情。

“那名使者回来了。”


李长钧挑开军帐的门帘,一眼就看到了帐中的使者。

使者的丝绸衣服已经被扒去,他缩成一团坐在地上,紧紧抓着裹在身上的大晋旗帜,那面旗帜残破不堪,“晋”字的刺绣似乎被刀割开了一半,只剩另外一半搭在使者的屁股上,隐约能看到他腰上堆积的肥肉,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从使者身上散出来,整个军帐臭气熏人。

“我是圣上钦点的黄门侍郎,”使者浑身哆嗦,紧紧裹着旗帜,嘴里反复说着,“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匈奴人已经布下了屠城之阵,而且完成了合围。”严礼勤指了指围坐在地上的使者,“他们进来还行,出去的时候被匈奴人抓住了,随行的骑兵都杀了,只剩下他被扒光了衣服,裹着大晋旗帜被扔在城门口。”

赵克虏默不作声站在一旁,此时突然上前,一脚踹翻了使者,抽出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使者一下子不哆嗦了,他颤抖的看着刀锋,眼神中满是恐惧。

赵克虏看向李长钧,征求他的意见。

“给他洗洗,弄件衣服。”李长钧皱了皱眉,制止了赵克虏,“这人还有用处。”

一名传令兵拉着使者出了军帐,李长钧看着使者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援兵不会到了。”

“什么?”赵克虏吃了一惊,“你刚说什么?”

“我说,”李长钧转身看了看两人,“没有援兵。”

“怎么会?”赵克虏深吸一口气,“圣旨都到了,怎么会没有援兵,这些人不管我们死活了吗?”

“呵呵。”李长钧冷笑,“我们被抛弃了。但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还有一条生路,我要试一试。”

“生路?”严礼勤若有所思。

“我们距离玉门关只有四百里,只要能争取铁勒的支持,我们就可以带所有人回家。”李长钧敲了敲挂图,“我需要一批死士,杀出匈奴的包围。”

“这——”赵克虏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召集全部将士,”李长钧眼神炯炯,“我说过要带大家回家,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

赵克虏和严礼勤顿了顿,先后走出了营帐,急促的哨声在帐外响起,将士们迅速行动起来,杂乱的脚步声、甲胄的摩擦声、茫然的议论声、火把的噼啪声,相继在李长钧耳边响了起来,他原地坐了下来,从桌上拿来抹布,从腰间抽出佩剑,不急不忙的擦起剑来,剑锋反射火光,照到他的眼睛中,那里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将士们已经列队完毕,帐外逐渐安静下来,李长钧站在军帐中,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深吸一口气,随手将抹布扔在地上,单手提剑,挑开了帐门。

帐外是整齐列队的将士们,他们看着从军帐中走出的李长钧,眼神或坚定或茫然,或疲惫或锐利,他们等着新任节度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回家的渴望。

“将士们——”李长钧站在军帐门口,目光从前排士兵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守护沙州城已经十天,击败了蛮子整整六次,放眼西域百年,无人有此战绩!我以你们为荣!大晋以你们为荣!”

“将士们!明天将是一场恶战!蛮子布下了屠城之阵,城破之时,将会血流成河,无人幸免。”李长钧的声音满含怒意,“我知道有人害怕,怕自己战死沙场,怕双亲无人奉养,怕孙儿成为奴隶!”

“除了死守沙州,我们还有另外一条路,这将是一条不归之路。”李长钧的目光坚定沉毅,“你们将孤军血战,没有任何援兵,没有任何补给。伤兵将被抛弃,阵亡无人埋葬。”

“但是,”李长钧深吸一口气,每一句话都像是冲破胸膛,“这也是一条光荣之路,你们将用刀剑,突破重围,带来援兵,带来希望,带来胜利!”

“你们的妻儿会平安回家!你们的父母将有人奉养!”李长钧声音越来越高,“我不保证你们所有人能活下来,但是你们将用自己的牺牲,为所有人开辟一条回家之路!”

“将士们。”李长钧声音转回低沉,“谁愿随我出战,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条归途。”

月色高悬,万籁寂静,没有任何人回应李长钧。

“汉中涂巨侠,愿随将军前往!”

清朗的嗓音在万般寂静中响起,像是巨石砸入湖中。所有人都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那人被看着不好意思,便红着脖子扬着头,大声喊道,“我曾是沙州守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愿追随将军,开归家之路!”

“不就是杀一条血路嘛!九原封凌度,愿追随将军!”

“蓝田罗亦寒,愿随将军出战!”

接二连三,越来越多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浪潮回应狂风,刀剑回应战士。

“我皮巨侠也要多杀几个蛮子!”

“肖飞宇愿往!”

“我公子霄请战!”

……

慷慨激昂之中,一阵低沉的鼓声缓缓响起。

李长钧循着鼓声看去,看到那个喝羊杂汤的汉子,他倚在城墙之上,手中抓着两只鼓槌,正在专心击鼓。军帐前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安静地听着鼓声。

鼓声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急促,如同战马列阵、乌云堆积、高山将倾,不断积聚力量,再然后鼓声骤然急停,顷刻间又轰然炸开,像是十万匹战马长嘶攒蹄,十万条蛟龙翻起乌云,十万座巨山塌落崩裂,所有人的心跳都和鼓声融在了一起,那名汉子手中的鼓槌接连落下,像是催促着每一声心跳,沸腾着每一滴鲜血,燃烧着每一丝战意。

一声重锤之后,鼓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平静,唯有月色高悬,战旗怒舞。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寂静之中,那名汉子奋力长吟,声音穿破嗓子但却震人心魄。这是关中人耳熟能详的一首战歌,名曰《无衣》。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所有将士齐声吟诵,呼声直破风沙、直冲云霄。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沙州城头,匈奴人的战鼓响了起来,无数的匈奴兵像是黄,色的沙暴,席卷了沙州城。

李长钧趁着夜色带着一千三百二十一人突围而去,这激怒了匈奴人,从没有人能在他们的屠城之阵中逃脱,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他们将愤怒发泄在攻城之中,每一名匈奴兵都悍不畏死,冒着强弓箭雨,踩着同袍的尸体杀上城墙。

“啊——我的手!我的手!”一名匈奴人攀着绳索登上城墙,刚刚把手搭在城墙边缘,便被沙州将士一刀砍断,那名匈奴兵惨叫着跌下了城墙,后面的匈奴兵咬牙切齿,惨叫更加激发了他们的仇恨。

一名沙州将士被匈奴兵砍断小腿,仍旧拼死抱住敌人,为同袍争取击杀的机会;一个沙州将士被匈奴兵刺穿了胸膛,他大吼着奋起余力,抱着匈奴兵跳下城墙;一名沙州士兵被敌人围攻倒地,匈奴兵对着他的后背连砍十余刀,刀伤深及见骨,但他仍死死咬住匈奴兵的脖子,活生生撕开了敌人的喉咙;还有将士杀红了眼,大吼着扯下自己的断臂,用尖锐的断骨,狠狠刺入敌人的眼睛。

老人、孩子、女人也全都奔跑起来,运送着箭矢、刀剑、滚石,偶尔有冲上城墙的匈奴人落入城中,他们便一拥而上,用匕首、农具、菜刀,拼死击杀敌人。

匈奴人的冲锋持续了一波又一波,城墙上的士兵逐渐倒下,人数越来越少。

“这是第十三次攻城了。”严礼勤心中默算,他身上的甲胄已经丢了,浑身上下都是刀伤,嘴边的皮肉被割开了,露出里面的森森牙齿,“该死的蛮子。”

城外响起了号角声,这是匈奴人收兵的信号。

严礼勤松了一口气,他艰难的站起来,看向远处匈奴人的营帐,那些匈奴人正骑马回营,他们没有多少营帐,都是围成一团,席地而坐,大口嚼着肉干。

“蛮子就是蛮子,换我是匈奴主帅,就一刻不停轮番攻城。这么好的时机,被他们错过了。”严礼勤自言自语,从怀中摸出馕饼,送到嘴里嚼了一口,又从嘴边伤口漏了出来,“他娘的,以后嚼不了肉了。”

就在严礼勤自言自语的时候,东段城墙上突然有人大喊起来。

“爬上来了!快!”

“砍他们绳子!”

“他们偷袭!快来人!”

…….

“学会偷袭了。”严礼勤嘟囔了一句,抄起短弓便朝东段城墙跑去,他边奔跑边开弓,连番射中了五个敌人,然而登上城墙的匈奴兵越来越多,其余三面城墙上的士兵根本来不及支援,眼看东段城墙就要失守了。

这时,一群人影沿着梯子从城内登上了城墙,他们手里拿着匕首和菜刀,投入了厮杀。这群人正是城内的老人,他们默不作声扑向了敌人,或抱或缠,用血肉之躯死死拖住了敌人。那些匈奴兵恼火起来,他们拔出匕首,疯狂的刺向老人,一刀一刀又一刀,淋漓的鲜血洒满了整段城墙,但是老人们默不作声,他们仍然死死抱住匈奴兵。

越来越多的沙州士兵跑了过来,他们红着眼,疯狂砍杀着不得动弹的匈奴兵,迅速补上了防守缺口,砍断了匈奴人登城的绳索。但是此时,老人们已经死伤大半,赶来支援的士兵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有几个士兵疯狂喊着老人的名字,但是回应他们的只有秋风中颤巍巍的花白头颅。

然而他们来不及哀伤,匈奴人进攻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一批匈奴兵嚎叫着冲了过来。沙州士兵们喘着粗气,重新拿起武,器,迎接着匈奴人新一轮的冲锋。

夕阳渐下,厮杀渐弱。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无力再喊,他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连续一整天的战斗,已经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精力,他们的双腿像是灌了铁水,胳膊更是重逾千斤。

城中悄无声息,老人们都已经牺牲,女人们也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只有孩子们,他们面对匈奴兵,仿佛是兔子面对豺狼,丝毫没有还手的机会。

严礼勤被砍伤了小腿,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城中的孩子们,找到了严贵一的身影,他正紧紧握着匕首,站在一群更小的孩子们面前。

“嘿,是我的种啊。”严礼勤笑了笑,又剧烈咳嗽起来,他的一根肋骨已经断了,每一次呼吸都极其疼痛。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他趴在地上,拿过一个断矛的木杆,支住自己的后背,木杆支撑他坐了起来,“李长钧,你再不回来,城就破了。”

匈奴人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严礼勤看不到城墙外面,但是他知道一定又是潮水般的进攻,他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地上捡起一张弓,紧紧攥在手里。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没剩几个了,防线已经出现了大段的空缺,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站起来,稀稀拉拉的靠着城墙,甚至没有力气拉开弓,他们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波攻击了,眼中纷纷燃起死志。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响起,马蹄锤击大地。东段城墙上的士兵们突然喊叫起来。

“来了!援兵!”

“是援兵!来了!来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们喊叫起来,那些萎靡在地的士兵们振奋起来,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抬头看向出城外远处,眼中露出了热烈的欣喜。

地平线上,大批铁勒骑兵列阵冲锋,战马嘶声狂奔,像是一柄利剑,狠狠截断了匈奴的冲锋。

“终于到了。”严礼勤轻轻合上眼睛,昏了过去。


严礼勤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疼痛立刻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感觉四肢像是被撕开又缝上,浑身上下都是疼痛,他痛苦的哼了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转动脖子四下查看。

衣衫褴褛的军民排成了长队,男女老少互相搀扶着向前走,马匹背上都驮着被晒晕的伤员,几架板车被骆驼拉着,吱吱呀呀向前滚动,严礼勤正是躺在这样一架板车上。

“你醒了。”李长钧从后面快走几步跟了上来,“你已经昏迷了七天。”

严礼勤张口想要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你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了。”李长钧指了指严礼勤脸上已经缝合的伤口,“一个叫做慧因的小和尚,路过这里去敦煌求经,顺手救了你,不然我也束手无策。”

严礼勤指了指队伍,眼中满是疑问。

“铁勒王答应出兵帮助我们,我就把沙州城送给了他。”李长钧眼看严礼勤瞪大了眼睛,又继续说了下去,“你说的没错,沙州是一座孤城,再怎么守,都是死路。”

“水来了!水来了!”严贵一跑了过来,他拧开皮袋,把水喂给严礼勤。

严礼勤盯着严贵一,点了点他的胸膛。

“我没事,我没事。”严贵一连忙说,往外走了几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表示自己毫发无伤。

“没事,就好。”喝了几口清水,严礼勤艰难的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字。

“我把赵克虏留在了沙州城,还有一部分人守在那里。”李长钧见严礼勤状态好了一点,便继续说道,“我和铁勒王谈好了,我带着大家先撤,等过了玉门关,我再回手信给赵克虏,让他正式移防沙州城。”

“铁勒人,不可信。”严礼勤摇摇头。

“铁勒人要想攻城,凭赵克虏是守不住的。”李长钧苦笑着点点头,“但是除了相信铁勒王,我还能怎么办呢。”

严礼勤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过了前面的山谷,就到玉门关了。”见严礼勤不说话,李长钧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巨大山脉,“大晋西户,玉门为锁。玉门关就在山谷之中,入了关,就是回家了。”

“大家坚持住,前面就是玉门关。”李长钧挥手朝后大喊,“过了关,就是家。”

低头赶路的人们抬起头来,待看到雄立沙漠之中的巍巍巨山,看到漫漫黄沙中生出一点绿色,纷纷振奋起来,队伍中发出几声轻呼,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

“玉门关啊,”严礼勤看着那座雄山,“多年未见。”

回家的渴望激发了每个人的力气,男女老少相互鼓励,队伍行进的速度骤然加快,太阳西斜时,队伍终于进了山谷,夕阳斜斜照进峡谷深处,直射在玉门关的城墙城门之上,青铜铸造的城门反射出厚重的青光,将整个峡谷染成一片青绿,让人感觉一阵幽寒。

“我以前听长安驿站的人说,玉门关向西而开。每年寒露前后,黄昏时刻,夕阳直射玉门关的城门,景象异常壮观。” 李长钧看着夕阳中的城门,感慨说道,“算算日子,后天刚好是寒露,今日亲眼得见,果然不虚。”

“前方队伍止步。”山谷城门上远远传来一声喝问,“来者何人!”

李长钧示意严礼勤不动,从板车上取出一张战弓,试了试弓弦,便快步往队伍最后方走去,从一辆板车上揪下来一道身影,正是那名被吓破胆的使者。

“记住我之前教你的话,”李长钧贴在使者耳朵边,“敢有异动,我杀了你。”

使者连连点头,他赶忙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李长钧用一柄匕首抵住他的后心,俩人一同走到了城门之下。

“让关令打开城门!”李长钧顶了顶使者的后心,朝着城门上大喊,“黄门侍郎要回京复命!”

“黄门侍郎是哪位大人?”城墙上的兵卒再次发问。

“大胆!”不等李长钧说话,使者便大声训斥,“我出关才几天,你们就不认得我了?”

“既然是侍郎大人,那便出示通关文牒。”城墙上的兵卒开口道,“见文牒,再开门。”

“放肆!”使者开口大骂,“连你们关令见了我也要跪拜行礼,你算什么东西!还要看我的文牒!”

“侍郎大人息怒。” 一个圆圆的脑袋从墙垛间探了出来,看到城门前的使者,立即赔起笑来,“我是关令,这就给您打开城门。”

城门处传来铁链开合的响声,关令的声音从城门之后传来。“前几日大人过关,只有随行卫队。为何今日,多了这么多人。”

“放肆!”使者感觉到背心后的匕首紧了紧,连忙开口呵斥,“奉圣上口谕,护送流落西域的子民回家。怎么?这个你也要过问吗?”

“那倒不敢。”关令把城门之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了一道缝,陪着笑脸凑在门缝里说,“请大人移步进来,待我们验明文牒,自可打开大门,让各位入关。”

使者额头渗出汗水,他扭头看了看李长钧,征求他的意见。李长钧皱眉思索,正欲张口说话,却突生变故。

“救我!”使者嘴中大喊,猛然挣脱李长钧的挟制,飞身前扑,抢身撞进小门。

待得李长钧回过神来,关令已经关上了小门。

“尔等竟敢挟持命官。”关令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们是流落西域的大晋子民,”李长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路跋涉,只是想要入关回家而已。”

“你作为沙州节度使,弃守所辖,私自割让朝廷重镇,带着大批流民冲击关口。”使者站在城墙上大声喊道,“又挟持我这个钦点命官,引贼人妄图蒙混入关,罪不容诛!”

随着他的大喊,城外的沙州军民纷纷怒不可遏,他们聚集在城门前,望着城墙大声咒骂起来。

“还有你们这些乱民……”使者的话戛然而止,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喉咙,箭羽微微颤动,使者颓然倒地。

关令顺着羽箭的方向看去,夕阳之中,大批骑兵排成一线,堵在了峡谷入口,为首一名骑兵正拉弓引箭,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过关令的耳朵钉在了木杆上。

是铁勒骑兵。

李长钧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如坠冰窖。


“杀!”

“杀了狗官!”

“撞城门!”

“撞它!”

沙州军民怒喊起来,他们从地上捡起石头、从车上拿起长弓、从车上拆下木板,朝着玉门关的城门撞去,玉门守军乱作一团,大声喝斥。

铁勒骑兵驱马缓缓逼近,他们在马上拉开长弓,对准玉门守军不时射出冷箭,时而有守军中箭倒地,关令的耳朵被羽箭射破了,半只耳朵耷拉下来,血迹流满了他的脖子。

“都尉!铁勒骑兵正在接近城门!”

“他们在撞城门!在往上爬!”

“都尉!我们已经损失了七个人!”

关令捂着耳朵疼的直叫,血迹从他指头缝隙中流出来,疼痛让他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士兵的高喊让他心烦不已。

“杀!杀了他们!”关令朝着守军士兵大吼。

士兵们犹豫了一瞬,面面相觑,没有人放箭。他们已经看出来这些人是真的难民,而不是什么jian细。对手无寸铁的同胞,他们不愿沾上无辜的鲜血。

“还愣着干什么!杀啊!”关令不顾自己的耳朵,站起身来,用剑鞘抽打着士兵们,逼迫他们放箭。

“你们想要铁勒入关吗?”关令大吼,“会死更多人!”

一支箭矢摇摇晃晃从城墙上飞了出去,一个女人应声倒地,她的伤口处流出大股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随着这一支箭矢飞下,玉门守军的仿佛醒悟过来,如果真的放任难民冲垮城门,那么谷口的铁勒骑兵就会趁机夺城,玉门关之后千里江山、一万子民,将会血流成河、家破人亡。

守军士兵再不犹豫,他们挽弓搭箭,密集的箭雨从城墙上飞下,仿佛像是嗜血的蝗群。

呼喊声、惨叫声、喝斥声,在李长钧的耳边轰然响起,那些绝望的人们哭喊、撞门、倒下,仿佛像是一群受刑的冤魂。李长钧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一切,巨大的悲伤笼罩了他,他感觉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自己不再是自己,但是人们的眼泪和鲜血,又在冷酷的提醒着他,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自己还是自己。

巨大的痛苦仿佛把他寸寸撕裂又碾碎,他的眼睛愈发通红,无尽的愤怒从他胸膛中轰然冲出,他仰头大吼,冲向城门,一剑斩在青铜的城门之上,城门留下一道白色的剑痕,他的长剑骤然从中折断,他丢去断剑,赤手空拳,一拳一拳砸在城门之上,留下了血色的拳印。

夕阳半坠,血红色的夕光照在玉门关的城墙上,映出沙洲军民的影子、无数手臂的影子、挣扎拍门的影子,越来越多的箭矢从城墙上飞下,那些影子越来越少,城门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最终只剩下李长钧一人。

他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开来,露出里面的森白骨头,他的肩膀上cha满了箭矢,夕阳将他的身影照在城门之上,像是展开翅膀的归雁,又像掰开肋骨的罪人。

玉门守军已经停下了弓箭,铁勒骑兵也已经悄然退去,李长钧站在城门处,嘴中发出模糊的笑声,他低头看着成堆的尸体,尸体的缝隙间,严贵一睁开惊恐的眼睛,看着几近疯狂的李长钧,藏在尸体之下的身体瑟瑟发抖。

“回家。”李长钧看着严贵一的眼睛,从喉咙中滚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血色的夕阳彻底坠入大地,最后的夕光也消散而去。


春风长吹,春芽初上。

严贵一挽起袖口,一一拂去墓碑上沉积的沙子,墓碑是用青石刻成的,上面的刻字钧重有力,像是出自书法名家之手,分别写着严氏礼勤、李氏长钧、赵氏克虏、李氏伯义的名字, 在这些墓碑之后,还有一千三百二十一座坟茔,墓碑上刻着不同名字,有些甚至只有一个姓氏。几枝抽出新芽的胡杨木在坟茔上方舒展开来,盈盈嫩绿,饱含春意。

“你说人死后,还有魂魄吗?”严贵一抓起一把土沙,轻声问。

“有吧。”赵梦鼎从马鞍挂袋中取出白色的绸带,伸手将绸带系在胡杨树枝上,“不然为什么要系这些丝带。”

“这么多年,他们的魂魄应该已经回家了吧。”严贵一看着严礼勤的墓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旧陶埙。

“即使没有回家,”赵梦鼎看着树枝上翻飞的丝带,“沙州也已经是家了。”

严贵一没有搭话,他端详着埙口的血迹,拂去埙口的沙尘,幽幽吹起了陶埙,是流传于戍边将士之间的一首古曲——《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

埙声远远传了出去,随着大漠春风,飞过了沙州城,飞过了玉门关,最终隐在无尽的云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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