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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交人:五月浅熏香;提交时间:2008/11/16 10:57:40)

忘情水

江湖中有一片海,叫忘情海。
海中有林,名逍遥林。
凡渡海入林者,皆忘情。

三世本就是一个浪子,偏又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浪子。对他来说,身在何处并没有区别,浪子从不会在一处驻足,浪子的江湖便是脚下流浪的足迹。
都说江湖寂寞,但三世的江湖并不寂寞。
一个浪子,一把剑;一身风尘,一壶酒。

三世剑上的血,写着他浪迹江湖的岁月,那是一把名叫流浪的剑。
三世壶中的酒,很普通,也很烈,到处可以买到,人们叫它烧刀子,尽管它根本不是一把刀。他喝这酒已有十年,从他开始练剑的那一年起。
这酒够劲,仿佛北风在塞外的千倾雪原上卷过。有人说,刀声比风声还好听,但三世练的是剑,在塞外的大雪原上练就,那地方,没有酒不行。
所以,他更喜欢风声。

风冷。夜黑。无月。
但三世出发的感觉却很好,象每一次出发一样。
风冷何妨,夜黑何妨,无月又何妨?
有酒,有剑,便有本我。
有情何妨,无情何妨,忘情又何妨?
本来无情,何来忘情!
三世长笑而行,高歌击碎夜色,一任身边的夜风在浓郁中呼啸。
这时,他正年少。

渡口,渡人。
一人长声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公子可是要渡海?”一老舟人含笑相询。
三世走过去,亦含笑。“在下正是要渡海,不知老丈如何晓得?”
“因每一位渡海的人,来时都与公子一样的豪情。”夜黑黑,老舟人稀疏的须发在风中飞扬,夜色仿佛更凉。
三世取出随身酒壶,豪饮。“只要今宵有酒,我便不寂寞,他人的豪情又与我何干?”
“公子海量,请登舟。”老舟人微笑相让。

三世顺渡口望去,见一叶扁舟正于渡口外三丈处荡漾。
“老丈何不将舟系于渡口,而要任其飘荡于水中?”他不解。
“呵呵,本是忘情海水,本是不系之舟,又何必在乎渡口。”老舟人淡然笑对。
三世再度大笑,足尖一点,身形已在三丈外的小舟。
舟不动,动的是舟下的水。
老舟人长声道:“过尽千帆皆不见,不系之舟渡忘情”,身形微动,人已在舟上。
水不动,动的是水上的舟。

三世大惊,不想一普通舟子竟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力。“老丈好功力,不知如何称呼?”
“公子过誉,老夫老矣,豪情已不复当年,姓名业已忘记,唯共此舟,与鱼,相忘于江湖罢了。”
“好一句相忘于江湖!如此夜色,如此相逢,老丈何不与在下同饮一醉?”他递过酒壶。
老舟人接过豪饮,长声道:“好酒!”双脚微用力,不系之舟如离弦之箭激射。
三世亦长笑道:“好舟!”

本是好酒,本是好舟,忘情海也未必忘情。
若忘情,为何我们能一同饮酒?
若忘情,为何我们能相视大笑?
若忘情,为何暗夜能忽现明月?

逍遥林,能让人逍遥得忘情的逍遥林。
月凉如水,缓缓地流过静谧的庭院。
紫纱飘渺,轻笼着舞榭歌台、竹篱茅舍。
远处是冰雪弥漫的溪谷,姹紫嫣红的寒花,好一番风流招招的世外桃源。
逍遥林果然名不虚传,天上少见,人间绝有!

忽一黑影电射而至。冷冷道:“兄台不该来的,现在回头,还来得急。”
三世看到一张冷冷的惨白的脸,看到了背后斜插的一双钩子。
不错,是钩子!
钩子,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一门兵器的名字,钩子的兵器就是一对钩子。
钩子只在夜里才杀人,死在他钩下的人,可以看见自己被钩出的肠子,甚至可以在天明后看见自己的肠子被鸟雀啄食的情景。
因此,钩子只在夜里才杀人。

三世笑道:“没有不该来的地方,我又为什么要回头?”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更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钩子惨白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谁,天上的明月也告诉了我现在的时辰。”三世再度笑对。
“明月出现的时候,正是我要杀人的时候。”钩子也笑了。
“明月照到的地方,正是我要流浪的地方。”三世仍笑着说。

“那就让我送你到一个没有月光的地方吧!”
钩子笑容乍收,背后的双钩业已擎出,并向三世疾挥而来。
“嗤嗤”的破空声响,钩子的双钩闪出夺目慑魂的蓝光,奔三世胸口和小腹疾钩而来。诡异的阴风甚至使月光黯然,刹那间似乎已将黑暗置于俎上任意宰割。
三世疾退,手已握紧了剑柄。但他并没有出剑,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剑。
钩子疾迫而至,一连挥出九钩。钩气阵阵,月色无光,夜更浓、更阴沉。钩子的招式的确是很实用的招式,快、狠、准,更重要的是直接。三世再退,钩子面露得色,眼中闪出兴奋的光。三世在双钩的气旋中闪挪,钩子忽然笑了。

双钩舞出的钩气更阴冷,冷得刺骨。
漫天的钩影倏然不见,所有的钩招化成一钩,这一钩当然是蕴聚钩子平生功力的一钩,钩子这独门兵器的诡异力量已被发挥至极限。
夜色愈浓,却浓不过钩子的钩气,钩气已将黑夜尽笼。钩子的得色更甚,一张惨白的面已现出血色,双眼因兴奋而红泛,仿佛已看到三世在其钩下淋血的肠子。

三世也笑了,他知道已该是他出剑的时候。
钩子错了,高手对决,遇魔杀魔的勇气固然是必须,然真正的勇者却必然是智者。钩子错就错在不该在三世尚未出剑的情况下就倾尽全力,至强之后反而会有落败的致命破绽。
这一破绽就是三世出剑的时机,流浪剑当然不容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三世的出剑很快,很随意。
三世相信他的剑,甚于相信他自己。他出剑时甚至已忘了出剑的人是他自己。
流浪剑挥出美妙优雅的一道直线,那是游子的心灵在浪迹天涯时的那份洒脱,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月色却变得很白。月色下的流浪剑气仿佛大漠的一缕孤烟,空旷、澄明。
流浪剑在钩子的咽喉处拂过,很轻灵,如同晨风轻轻地吹荡朝雾。
钩子倒下时,眼中是绝难至信的神情,或许他至死也不明白这一切的变化。
没有恐怖,没有痛苦,流浪剑或许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剑,但至少会让死亡提前于痛苦。

江湖本就是杀人或被杀,江湖本就是属于强者的江湖。
逍遥林也不能例外。
忘情海未必忘情,逍遥林又岂能真的逍遥?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的,却是一地的寂寥。

三尺青锋,浪迹天涯,载酒江湖。
亦曾楼台望雾,暖阁拥香;亦曾莺歌浪浅,剑气长江。
走过路过,何曾错过。既来之,则安之。
想到此,心释然,乃长声道:“红袖添乱夜读书,青衫有泪笑杀人,我何惧哉!”于是大步前行。
此时,风林中传来幽幽的琴声……

是琴声,不会错。
这琴声幽怨,远胜丝竹,却浸透了凉意,那是一种让人心疼的凉,一如幽谷寒潭的清水。
这丝丝的、幽幽的琴声八耳,却揪得人心有我见尤怜之感。
三世寻声而行,看到一处小阁——音绝小筑。
踏着碎碎的雪,在淡淡的梅香中,他悄然而入。

三世看到了一双眼。
他从未见过如此幽怨的眼光,那分明是一把冰糖做的刀,刀的名字又恰恰叫揪心。
她的身体是脆弱的,风中的丰姿,仿似一把舞柳的扇,一袭素衣如雪,更胜月下出水的芙蓉,一切外在的装饰对她来说都是多余,或许她本就不该属于这尘世。
红袖添乱或许仍可夜读书,但青衫有泪却绝不能再笑杀人。
在她的面前,三世定挥不出他那流浪天涯的一剑。
她的幽幽的眼光融化了三世所有的剑意,也融化了他流浪的心。
天地仿佛痴了,醉了,碎了,飞了……

她款款而起,“多谢英雄报妾杀夫之仇”,言罢盈盈下拜。
三世惊愕住,不知所以,忙以手相扶。
当他的指尖碰到她凝脂的玉臂,那散发着幽幽体香的玉臂,那柔滑的感觉,让仓的双手电般收回。她亦一凛,抬首望三世的一双明眸,竟是梨花带雨。
一股楚楚的怜爱将三世的局促一扫而光。

三世握住她的玉手,柔声道:“夫人何以行此大礼,杀夫之仇又是从何说起?”
女人低头看着被他握着的双手,粉靥上一抹红霞一掠而过。“先夫任逍遥,乃逍遥林之主,钩子觊觎先夫产业及妾之色,杀死了先夫,强夺逍遥林,还……还强霸妾身……”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三世心内阵痛:“夫人的身世实是太可怜了!但不知钩子那贼子为何不许人入林,强占的产业,却为何闲置?”
“钩子因妾之色而生嫉,故心性大变,不许任何人入林”。女人清绝的面容昂然扬起,续又道:“妾本欲虚以委蛇,伺机将此贼毒死,不想此贼深通用毒之道,因此无法得手,幸得英雄手仞此贼,夫仇得报,妾恨得雪。”
三世想起钩子双钩上诡异的蓝光,心中不禁一凛,暗道“好险!”

音绝小筑真的很美,更何况还有美人、醇酒、琴音。
清风习习,窗外梅林的摇曳中,淡淡的梅香中夹着新开的雪花。
三世坐在屋内,喝着逍遥林的醇酒,他知道那是十年窖藏的女儿红,是与烧刀子完全不同的感觉,入口很柔,就象女人的名字——阿柔。
或许烧刀子是属于塞外雪原浪子的酒,而他此时的心,却已非浪子的心。

阿柔在三世的面前抚琴。
樱唇轻启,“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三世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阿柔看到他的痴态,粉面低垂,双眸暗瞥,不胜娇羞。
垂首绯绯桃落花,回眸脉脉碧云遮。

清早的阳光很美,窗外有寂寂的雪。
三世轻叹了一口气,步门而出,继续他的浪子江湖。
行云无所处,箫史在楼中……

三世本是浪子,所以他必须走。
三世的心很凉,很哀伤。
地上的清雪扑打着他的裤角,高天的浮云却阻不了浪子的心。
当三世疲倦的时候,他知道他会回来,一定会。
浪子本是没有归宿的,三世是个浪子,但他却从此有了归宿。
浪子本是没有牵挂的,三世是个浪子,但他却从此有了牵挂。
所以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阿柔的轻呼,让三世的脚步驻足。
他回转,阿柔在梅花雪下凝眸。

三世说我必须走,因为我是个浪子。
阿柔笑了,笑得很凄凉。
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留住你,我又怎么能留住一朵浮云。
她轻拥着三世,在他的面上印了一朵唇印,很凉。
然后在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转身,如惊鸿般而回。
那是一封信笺,封面上有一行字:
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三世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他的江湖。

三世仍流浪。
一个浪子,一把剑;一身风尘,一壶酒。
但却再没有以往出发的感觉,他的江湖从此寂寞。
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让他倍受心灵的煎熬。一个落魄的男人,一把流浪的剑,一身的沉重,一壶苦涩的酒。流浪的心已在落魄中荒芜,仅仅是梅花飘雪的一次偶然邂逅。忘情海,逍遥林,他逍遥过,又何曾忘情过?
他一直不敢拆开那封“江湖风冷,望君珍重”的信笺,他害怕去面对阿柔那双幽幽的眼光,更不敢面对那段揪心的记忆。
他决定向西,到大漠、到楼兰。西出阳关无故人,他要找一个没有故人的地方继续他的流浪,这样或许他会忘掉他的往事。

他到大漠三年了,这里有远古长河的落日,一望无垠的黄沙,生命之舟在干涩争搏中行走。三世的心越来越苦涩,一如戈壁中干枯的树。
三年了,拥有的,失去的,失去的,回忆的,在他的生命中纠葛。
尽管,三世仍年少,不过年少的心已沧桑。

大漠的夜风很大,无情地肆虐着本已明灭的篝火。
风中已夹带着又一年近终的新雪。
他颓然地坐于篝火傍,看着手中三年多从未打开的信笺。
江湖风冷,望君珍重——
阿柔的幽幽的眼光,清绝的面靥在火光中摇曳。

三世撕开了腊封的信口,里面是一方素帕。
人生很多时真的很古怪,明明是须强大的心灵勇气的事,在经过千百次踌躇后,竟是变得很自然,仿佛风吹叶落,水流飘花。
素帕上有字:君今一别,妾当自绝——
铭心的阵痛、绝望、想哭。
泪已潸潸而落,在素帕上映出朵朵墨色的牡丹。
三世大惊,腹中绞痛,他看到了他的泪血沾染的字:
素帕置毒,为妾情殇;
银河水阔,共君徜徉;
一怀琴曲,当为君觞。
三世长叹,心中释然,痛并快乐着。

三世知道他的生命即将淡出,这是他快乐的解脱。
三世终于明白,所谓的流浪,所谓的江湖,不过是造物幻化的虚像。
生何欢,死何惧,一点浩然气,千古快哉风!
我既死亡,又何必在乎情义!
我既有情,又何必在乎生命!
我终于明白了忘情海、逍遥林的含义,心已逍遥,忘不忘情又何妨?

“浮云如梦,人世如幻,幽魂一缕随风散。情漠漠啊音茫茫,知音何处诉衷肠,啊……诉衷肠……”
阿柔,我又能听你的琴,你的歌了,真好……

忘情海,忘情依旧;逍遥林,逍遥依旧。
只不过逍遥林主已成了近水楼台的老舟人。
以后取代他是何许人,再以后又是何许人,或许已不重要。
至于老舟人的那句“唯共此舟,与鱼,相忘于江湖”的话语,已被忘情海的情浪,淘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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