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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共搜集有1帖,此为第1帖)

(作者:穆天风JS;提交人:牛;提交时间:2009/4/15 14:17:43)

[005]【第三轮杀帖】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相信佛能体会到世人的痛苦,相信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能明白他的哀伤,所以他的彷徨、他的绝望,都化成最为虔诚的信念。只是为何放任欲望,为何跨越界线,为何背弃信仰,他已看不清。只知道她酥软温润的气息袭来,而他最终没有躲开。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一] 曾虑多情损梵行

  黎明时分,小寒寺后山的湖面上下起了淡淡的雾,我下了早课,与了凡、了身一起向斋堂走去。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刚刚升起的太阳似乎开始了新一轮的躁动,一群水鸟扑棱扑棱地从湖上飞过,翅膀撩起了纷纷扬扬的水花,透过晨光的映衬,晶莹璀璨,绚丽夺目。

  了凡随手拔下路边长长的野草,转过脸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了缘,我前天从怀诗那儿学了一招,嘿,等着,我编个蚂蚱给你瞧瞧!”

  “怀诗?”了身略微有些惊讶地反问,“师兄说的是那几个住在偏堂的怀字辈弟子吗?”

  “对呀!”了凡专注着手中的活计,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了身皱了皱眉:“我听说他们几个都是在上届‘追魂使’比武中落选后被发配到寺中来的,这些人都本非善类,师兄还是小心些为好,可别大意了。”

  “了身师兄,”我缓缓开口,“众生皆平等,你我身为佛门弟子,切莫对人另眼相看啊。”

  “嘿嘿,”了凡嘻嘻一笑,“果然还是了缘最有慧根了!对了了身,你说什么比武?”

  “恩……我也是听闻吧,这似乎是四大家族几千年来的传统,用以寻找培养‘追魂使’去收集‘生命之能’,听说,是为了复活传说中的上古神兽而准备的。”

  “四大家族?”了凡来了兴趣,“说的可是东方龙城穆家,南方凤鸣宫洪家,西方虎啸山白家,还有北方玄武岛戚家?”

  “正是,了凡师兄对四大家族的传闻也如此清楚?”了身惊奇地看着他。

  “啊,那我听到的和你说的就是一回事儿了!”了凡容光焕发道,“我这几日下山,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呢!江湖中早传的沸沸扬扬了,说是再过不久,四大家族就要召开一个比武盛会,我可好奇着呢!师傅他老人家一向不过问世事,我一个出家人,又不好到处跟人打听……嘿,这下我可明白了,原来咱们寺中就有参加过上一届比武的人啊!那场面一定是热闹有趣极了……”

  “了凡,你又不安分了,哪里还有个佛门弟子的样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皆是一震,了凡立刻收起了笑脸,三人急忙都转过身去双手合十行礼道:“了尘师兄。”

  了尘手持佛珠,怒目瞪着了凡,后者心虚地不敢抬头,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有时连师傅都拿他无可奈何的了凡,一见到了尘大师兄,用他自己的形容来说就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我微笑着摇摇头,世间万物,倒还真是一物降一物。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怪异的情绪,我强自地将它忽略了。

  空气开始凝滞,浑然而悠远的梵颂之声在香烟袅袅的春风中,无限的延长。了尘训斥了几句了凡,便让他与了身先行一步,转而对我说道:“了缘,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我的心忽地一沉,却仍不动声色地道是,了凡转身前暗暗冲我眨了眨眼,我想他也一定猜到了大师兄要与我谈些什么。其实,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只是在那个瞬间,那个被夕阳的光芒刺激而将双眼瞇起的一瞬间,我看见那双漆黑迷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宛若墙瓦之上的琉璃。却又在片刻之后,染上了人性的情绪与色彩,透露着主人的无助与哀求。仿佛之前的那一瞬间是个错觉,只是个错觉。

  或许有时候,一瞬间,就已足够。

  “了缘,”了尘开口向我问道,表情很是严厉,“那位唐姓女施主如今可还是住在寺内客堂中?”

  “回禀大师兄,确是如此。”我如实地回答。

  “她的伤势如何了?”

  “听梅老先生离寺那日所说,像是好的差不多了,只须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

  “像是?听梅老先生所说?”了尘加重了语气重复着我的话,“怎么你未曾亲自去查看过么?当日不是你将这位女施主带进寺内的么?还特意上山请动了梅老先生来为她诊治?”

  “阿弥陀佛,”我稍稍弯了弯身,平静地说,“大师兄,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日我见那位女施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自不可能弃她于不顾,便擅自做主将她带回了寺内请师傅诊治。谁料想这位女施主所受之伤奇特无比,师傅说,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神医寂照与梅有骨老先生二人可以救她。我佛慈悲为怀,于是弟子这才……”

  “恩,这些我都听了凡说过了,”了尘点了点头,“不过我也听说,那位梅老先生脾气甚为古怪,只因曾在医术上输给神医寂照,于是发誓即便有人死在眼前也不出手相救。他又怎会愿意随你下山到寺内来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女施主诊治呢?”

  我微微皱了皱眉,不禁回想起那日,原因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见到梅有骨的时候,他正弯着腰在自己隐居的小屋前摆弄着那几株早已枯死了的红梅树,他的模样很年轻,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更看不出如江湖上传闻的那般怪异,只是表情看上去却显得异常沮丧。我上前向他行礼,他也不理我,只是自顾地喃喃叹道:“天天都浇水,怎么还是会枯死?”

  “先生若是种植红梅,切莫过多过勤地浇水。红梅抗旱,一般旱情时再浇,一次浇透。每逢大雨过后或连阴雨天,还要及时注意排涝,否则涝渍数日即可大量落黄叶或根腐致枯死。”我仔细地观察了那几株枯死的梅树后,微笑着对他说道。

  他直起腰来,转过头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你这小和尚,竟也懂得种梅?”

  我又向他弯了弯腰:“小僧法号了缘,乃是小寒寺住持空相大师的弟子,小僧不才,平日里也喜爱种植花草,小寒寺内有一座梅园,一直以来都多是小僧在打理,所以久而久之,便也略知一二了。”

  他急忙上前拉住我的袖子:“那你且说说,除了不要过多浇水外,我还要如何才能不让梅树枯死呢?”

  “自然还有很多,梅老先生,”我点点头道,“梅花虽对土壤要求并不严格,可对水分却十分敏感,虽喜湿润但怕涝,亦不喜大肥,在生长期只需施少量稀薄肥水即可。再者,梅花最忌在风口栽培。梅是阳性树种,最宜栽植在阳光充足、通风良好之处。红梅尤其不怕晒,越是置于阳光充足处越是可以生长旺盛,可您却将这几株梅树种在这背阴之地,又每日为其浇水,如何会不枯死呢?”

  “怪不得,怪不得,”梅有骨边摇头边长吁短叹,“想我梅有骨一生精通医术,却惨败于人下,自誉喜种梅花,却屡次枯死,到如今,竟还不如一个小和尚懂的多!哈哈哈,可悲!真乃可悲之痴人也!”

  “阿弥陀佛,梅老先生,此言差矣。何为痴?佛祖一心要普度众生,救世人脱离苦难,此亦是痴念。痴人未必可悲,关键在于其所痴之事。”

  “哦?”梅有骨笑了,“你这小和尚倒有些意思,那么你说说,我是为何而痴?”

  我顿了顿,略作思考便缓缓念道:“画师不作粉脂面,却恐傍人嫌我直。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

  梅有骨闻言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拍手称赞:“好!好一个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梅有骨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轻轻回响,伴随着远处的幽谷在雾霁中飘渺。许多人都说,他是被我的信念所感动,才会随我下山出手医人。真是这样么?他自嘲为痴人,我却对他说佛祖亦有痴念,那么,我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痴念才会走了那样远的山路去请他,即便只抱着连一成也不到的希望?

  或许,我的痴念,要更为简单而又深沉。

  “也许是因为梅老先生与佛有缘吧,”我缓缓地对了尘说道,“他在寺中的几日常与师傅一同参佛,闲暇之时还会一起品茶对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想来,也应是与佛有缘之人。”

  了尘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这么说,自梅老先生进寺起,一直到他离开寺内,你都不曾亲自去客堂查看过?”

  “回禀大师兄,弟子只在请梅老先生进寺的当日为他引路至客堂,此后因常能在与师傅参佛之时见到梅老先生,便不曾刻意前去客堂过。”

  沉静,一片沉静,一如我的心。这是实情,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是佛门子弟,正觉和遍知的大觉大悟者,天地万物事理皆可知觉,以修菩萨行而超越二乘,使众生皆得如自己一样的大觉大悟,所知正确真实而无外道那样邪见妄执的错误。众生皆有皮相,而相由心生。我是归依佛门的僧人了缘,潜心向佛,四大皆空,任何红尘俗念皆与我无关。这是我的角色、我的皮相,亦是我的心相。

  了尘静静地注视了我片刻,点了点头,语气似有缓和:“了缘,莫怪师兄多问,你虽是我了字辈弟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师傅亦常常赞你是我师兄弟中最聪慧、最具慧根的,极有希望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近日寺外江湖之上颇多动荡,寺内也住进了不少闲杂人等,师兄不希望你被心魔所扰,以至前功尽弃。”

  “大师兄过赞了,若论慧根,了缘远远不及大师兄与了凡、了身二位师兄,更不及师傅的万一。不敢奢求对‘五蕴心法’有所彻悟,只愿潜心向佛。大师兄教导的极是,了缘自当倾听教诲,铭记在心。”

  “是你过谦了,”了尘垂了垂双眼,“不过说到底,小寒寺始终是佛门清净之地,有位女客长久留宿寺中,终是不妥。你有空时就且去看看,若那位女施主的伤势已无大碍,还是请她尽早离寺为好,以免惹人闲话。”

  “是,了缘记下了,请大师兄放心。”

  我顺从地低下头,让徐徐的晨风拂动我的僧衣,袅袅的檀香中混杂着早春红梅的清香。佛义,如来,观音……智之偈语,散播思想的花,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人生过程点缀的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棘荆亦不觉苦。这便是我应要追逐的信念,所谓的出世和入世,其实并不遥远。

  [二] 入山又恐别倾城

  夜深,无月无星,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南墙上那被烛火的微光衬托得柔和的脸庞侧影忽然出现了警觉的曲线,彷佛有人在撩拨最为深处的神经。当我还在襁褓中时就被遗弃在了小寒寺的门外,是我的师傅——小寒寺的住持空相大师收留了我,并为我起了法号:了缘。自我记事起,这寺内的一切便是我所有的天地。因为熟悉,我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寺内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因为熟悉,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方该发生的动静;因为熟悉,所以,此刻那细微的声响显得是如此诡异。

  我放下手中的佛经,闭上双眼,暗暗聚气。如同动物一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领域,那领域里有着自己的气息,将内力化为气留在身体四周,并以自己为中心慢慢扩散出去,任何范围内的物体皆可察觉。这是师傅传授与我的内功心法,我学的很是用心,或许是因为知道它得来的不易。

  师傅曾经并不想教我武功,虽然几位师兄经常说寺内的弟子当中,师傅最为看中的便是我,可我却始终感觉我与师傅之间一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武学有了尘大师兄,他是我们中武功最好一位,他嫉恶如仇,对恶人从不手软。师傅在这一点上虽总是颇有微词,但他依然对大师兄十分信任;聪慧如了凡师兄,他童心未泯,喜爱热闹,却深谙佛法,极具慧根,与我也是最为要好。师傅对他很器重,对他的胡闹常常睁一眼闭一眼,并不多加苛责;完美则似了身师兄,他应是我们中最得师傅喜爱的一位,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每一个分寸都拿捏的正好,佛学武艺样样精通却又并不是最突出,举手投足都完美到无懈可击。

  而我,我对于师傅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或许连师傅自己也未曾参悟吧,否则他为何他迟迟不愿教我武功,又为何会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问过我一个让我至今仍不解的奇怪的问题……可是后来,他还是传授了我一身的功夫。他常常对我念道:“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我想,师傅定有他的思虑,只是我佛性尚浅,不能领会罢了。

  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浓厚的乌云垄罩着天空,没有任何光害的小寒寺被纯然的黑暗所包围,只剩下黑灰的区块填充物体的色彩。也许黑暗让人本能地产生了恐惧,所有的感官无端地放大、扭曲。平日熟悉不过的曲径此时却是如此妖异,墙边的佛像也不再和睦慈祥。

  我想起晨间大师兄对我说的话,没由来地觉得心慌,莫非我真的已被心魔所扰?可是这心魔又来自哪里?亦或又是我的一个错觉?不,不会的,我深知佛在我心中,我知道佛能体会到世人的痛苦,知道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能明白我的哀伤,所以始终不曾彷徨与绝望,就算,就算……

  “啪嗒”,清脆的断枝声从梅园里传来,我警觉地闭住了自己的气息,然而红梅的清香太过浓郁,还是幽幽地顺着晚风向我袭来。

  “了缘师傅,是你么?”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梅花丛里,若隐若现着一位薄衣女子妙曼的身躯,轻卷眉弯,不施粉脂,拢着纤纤长发,手持一株红梅,款款而上。不经意的问句让我放下了刚才的敌意,却又升起一丝更为微妙的警惕。

  “女施主,小僧有礼了,”我垂下双眼向她行礼,“天色已晚,施主重伤初愈,还是莫要在外过多逗留,早早回房休息为好。”

  “了缘师傅怎知我的伤已经‘初愈’了呢?你可有好些日子都没来看过我了,我还未曾感谢了缘师傅的救命之恩呢。”她笑意吟吟地向我靠近,梅香混着她的发香,使我越发的不安。

  我想起初遇她那日傍晚,在山下的驿站,她与一群持剑的武士拼杀,那些武士个个武艺非凡,杀气在几里之外便可明显察觉,她以少敌多,手中虽无兵刃,却始终不落下风。我钻研武学多年,那几个武士的武功路数一眼便可看出应是师承墨家,可她的招式却是十分奇特,难以辨析。激战中,驿站原本聚集的人都做鸟兽状散去,如今江湖之中颇多动乱,人人自危,谁都不愿为不知来历的人打抱不平以至惹祸上身。我踌躇着是否要出手相救,却忽见几道白光咻咻闪过,未待我反应过来,如雨点般的暗器已破空向她飞去,击中了她身上多处要害。

  西下的阳光映红了天边的晚霞,鲜红的液体从她瘦弱的体内崩出,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地飘散,洒落在空气中,恰似这早春的红梅。我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己那时为何要看的那么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巨细靡遗,那四散着、飘落的物体。那时的我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来看着这一切,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她转过身来,发现了我的存在,微微一怔,几枚暗器擦着她的脸庞飞过,她没有闭上眼睛。

  她没有闭上眼睛,在那一个让我茫然又震惊的瞬间里。

  人在分神的时候受到突如其来、近在眼前的袭击,第一反应究竟是什么?

  闭上眼睛。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的反应。包括我,我的师兄,甚至是师傅。那是生命的本能,可是这个女子,她怎么能够抗拒?她的眼里没有惊讶,没有害怕,只有平静,仿佛早已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不会恐惧失去生命。

  只有佛才可以超越生死,超越一切,接受既定的轮回,接受死亡亦是轮回的一部分。所以即便是处在性命攸关之际,也会平静得毫不惊心,没有一丝情绪,甚至不闭上眼睛。那是生命的轮回之中早已定下的一个过程,本就应该存在宛若呼吸。那是我信奉的佛义,参悟的佛法,最为虔诚的信仰,于是,我所有的彷徨、绝望,都化成最为坚定的信念。就算……

  就算,在某个瞬间,心中似乎微微有了些动摇。

  红梅的香气将我从记忆中拉回,她见我并没有答话,便继续软声说道:“那日我遭遇仇家的伏击,被暗器击中致命要害,若不是了缘师傅你及时出手相救,并将我带回寺内,又请来梅老先生用‘梅骨针’为我治伤,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了。如此大恩大德……”

  “女施主无须介怀,”我谦逊地开口打断了她,就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的说辞,“了缘身为佛门子弟,救众生于危难之中乃是义不容辞之事,并谈不上何等恩德。再者,世间之事皆有轮回因果,施主能够康复,皆因你命不该绝,了缘并没有做什么。”

  “轮回因果,命不该绝……”她玩味似地重复着我话中的字眼,接着嫣然一笑道:“师傅别再女施主女施主的称呼我了可好?听着怪别扭的,你只知我姓唐,还不曾问过我的名呢!我双名两个鱼字,是家父起的,他是个商人,不曾读过许多书,因是以渔业起家,便给我起了这个名。是不是听着有些奇怪?不如了缘师傅你以后就唤我作鱼儿可好?”

  她浅笑着向我靠来,酥软温润的气息充斥我的周围,我退后一步,义正严词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女施主请自重,此乃佛门清静之地。”

  她微微一怔,接着掩嘴轻笑,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我的心中虽有不安,却也在这笑声之中逐渐平稳、安定,而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

  读心,读对方的心,琢磨她说的每一句话,读取她隐藏的秘密。富商之女,缘何会被墨家武士追杀?千金小姐,怎会在死亡面前那般漠然?每一个疑点都在我脑中一一列开,我知道这本不该是我应去细纠的问题,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人人心中皆有佛性……只是,一切的佛义在此时都显得无力。

  她敏锐地察觉出了我的怀疑与戒备,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只平静而淡然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寂静如同一汪深潭,漆黑的湖水,每一滴水滴都倒映着了缘的身影,却凝结不成一个我自己。

  我想起曾经,很多年前,众师兄弟都在后山的武场跟随大师兄习武,而我却在佛堂之内与师傅一同诵经。那时的我还年幼,无法参透佛理,不能达到有所觉的境地。呼喝之声远远地传入我的耳朵,便扰乱了我的心志,让我渐渐焦躁不安。我抬眼看着一脸恬静的师傅,忍不住开口询问为何我不能与师兄弟们一起练武,他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并不作答。

  末了,师傅起身推开窗,夕阳缓缓下降,窗外的阳光斜斜的洒落下来,佛堂内的佛像与青烟带来光与影的交织,洋溢着温暖又清冷的橘色。师傅说,众生皆有皮相,而相由心生。戏台上的戏子所扮演的每个角色皆是一副皮相,而一个出色的戏子则是可以深透每副皮相的心相,甚至连自己都相信那就是他本来的心相。人亦是如此,佛也不例外。

  我懵懵懂懂地记着师傅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参悟,师傅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我,他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想要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穿过了眼前持梅的女子漆黑透亮的双眸,视线专注却没有焦距,投射在虚无当中的某一点。那个时候,师傅并没有唤我了缘,他叫我孩子,他问我想要什么东西。倘若了缘是我的皮相,那么脱去了这副皮相的我是什么?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相?我会想要什么东西?

  “恩……等了缘想到了,再告诉师傅吧。”那时的我,苦苦思索了很久后才这样回答道。

  “好。”师傅给了我一个慈祥的笑容,第二天起,他开始教授我武艺。

  顷刻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摇晃,像是摇摇欲坠。“了缘师傅,你怎么了?”面前的女子轻轻问道。

  我没有说话,心中大为震惊。不,这不是应该出现的局面,明明是要探究对方的秘密,怎会竟然在此时看见自己……自己早已忽略的东西。

  她低头嗅了嗅手中的红梅,抬眼看着我道:“了缘师傅,我听梅老先生说,这座梅园里的梅树,都是你一人亲自打理的是么?”

  “正是……”我回过神来,有些不安地答道。

  “看来,了缘师傅也是爱梅之人了,那么我给你讲一个与梅有关的故事可好?”

  “女施主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她莞尔一笑:“指教二字绝谈不上,不知了缘师傅可曾听闻四大家族中的东方龙城穆家与南方凤鸣宫洪家?”

  我点了点头:“小僧略有耳闻。”

  “这个故事,正是发生在这两家之间。”她轻轻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很多年前,凤鸣宫曾经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危机,大举的邪教弟子向他们围攻,甚至用上了巫蛊之术,洪家连连败退,眼看就要被攻破了城门。这时,正巧经过那里的龙城穆天风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打退了敌人,自己却也身负重伤。洪家的人上上下下都视他为再世父母,恳请他留在凤鸣宫养伤,洪家大小姐洪芷筠更是日夜亲手为他护理,事无巨细。于是,英雄美人相爱了,他们彼此一见倾心,琴瑟相合,洪穆两家更是极力促成,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应?”我注意到她加重语气的一个词语。

  “对,本应。”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说,“他们在一株红梅树下私定终身,彼此都立下了永不欺骗、永不分离的誓言,那也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那日的梅花,开得就好似眼前这般绚烂。”

  “后来呢?”我不知怎得提起了兴趣。

  “后来?后来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人人都为了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结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完美的婚礼,所有象征着杀气的武器都要好好收起。不能让任何不快玷污的这场幸福的典礼,却形成一个绝妙的时机,幸福的时刻,总是会忽略了潜在的危机。洪家世世代代相传的生命之珠在那一晚遗失,那是他们家族的守护神兽赖以生存的希望,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英俊的新郎。幸福的新娘,葬送了她的整个家族,穆天风离开了她,背弃了他们的誓言,回到龙城登上了城主之位,从此,龙城穆家控制住了其他三大家族,成为了四大家族之首。而洪芷筠却被她的族人所唾弃,独自一人带着她与穆天风的孩子流落江湖,贫病郁郁而终,葬在了一株红梅树下。多年以后,穆天风得知她的死讯,便将城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弟弟穆东流,之后弃城而去,在洪芷筠的坟前挥刀自尽。此后,每到早春时节,那株梅树都会开出满树的如同鲜血一般殷红的红梅,凄美,冷艳……”她平静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垂下了双眼,嘴角却绽放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带着一丝快意。

  “阿弥陀佛……”我喃喃地念道。

  “了缘师傅不会觉得好奇么?”她紧紧地盯着我,“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锐利的言语彷佛一把利刃,滴着银光的剑尖指向谁?我的心中有些慌乱,我应该如何回答呢?这是他们命中早已注定的宿命么?

  我皱眉,视线对上了她专注而没有任何情绪的双眼,绝然的黑色专注地吸收着每一分色彩,漆黑的明镜里依然倒映不出一个我自己。

  是啊,为何呢?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彷佛气泡般自心底浮起,究竟是为何要救她?为何要将她带回寺里?为何要为她去求梅有骨出山?又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不曾前去看她一眼?真的是我心中所想的,并一直如是说着的那些理由么?可是为何此刻的我心里,却是如此纷乱?如果说出色的戏子是可以让自己都深信,他的心相便是他所扮演的皮相……

  那么我,是信,还是不信?

  “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生气。

  ……

  那一晚忽然产生的迷乱与彷徨都随着我匆忙逃离的脚步而渐渐扩散,我仓皇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和衣躺在床上,恍惚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睡着了,可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恶梦挤进窗棂的缝隙里,拉成细细长线,乱如麻团。

  “大慧。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说如来藏已。如来应供等正觉,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

  我喃喃地念诵着佛经,与心中如同万蚁侵噬一般的心魔做着抵抗。佛陀说众生是由名、色组成的聚合。名,我们的精神活动,不可见,但知道它的存在;色,生理的活动,有色相可见,是我们的身体,身根。名与色可分为五种聚类,即是五蕴。

  相传,小寒寺有一门至高无上的心法——“五蕴心法”,只是不知出于何故,已经失传了好几百年,连师傅也未能再度参悟。与之一起成为传说的,还有一场不知何时必将会出现的命中注定的浩劫,只有那个悟得“五蕴心法”的高僧才可以化解这场浩劫,拯救众生。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并不奢求自己会成为那个传说中的高僧,我只求可以参悟一二“五蕴皆空”的境界,便可有所觉,不会再被这心魔所困扰。

  只是……参悟,谈何容易……

  一夜无眠。

  [三] 世间安得双全法

  “你说什么?!江湖中众多武林高手正从四面八方一起向小寒寺涌来?!”了凡瞪着那个报信的青衣弟子,一脸震惊地问道。第二日清晨,早课还未开始,小寒寺上上下下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

  “不可能吧?小寒寺素来与江湖中人并无瓜葛,怎会……?”了身皱着眉头道,一直没有说话的了尘听见这句话,忽然严厉地扫了我一眼,我心中一慌,忙垂下了双眼。

  “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了尘厉声寻问道。

  “弟子不太清楚,只知道听说是与‘追魂使’比武大赛有关。”

  “比武大赛?追魂使?”了凡大声道,“大师兄,我们寺内不是有几位怀字辈的弟子是参加过上一届比武大赛的人吗?去问问他们吧?”

  “也好,”了尘点点头,“了凡,你去将他几人带到这里来;了身,你传令下去,多派些弟子守住山下入寺的各个关口要道;了缘,你快去告诉师傅,请他来主持大局。”

  我们三人忙不迭地应是,接着转身出门,了身急急忙忙向寺门奔去,我和了凡则快速地赶往后堂。

  “了缘,我有预感,小寒寺将会有大难。”了凡喘着气,声音里满是忧虑。

  “师兄为何会有如此预感?”我震惊着问。

  “说不上来,”了凡摇了摇头,“但愿我的预感是错的,了缘,你要小心,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我怀疑寺内有奸细,而且就在我们之间!”

  “奸……奸细?”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先抵抗外敌,”了凡焦急地对我说,“了缘,你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有希望接替师傅振兴小寒寺的一个,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我不敢断言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那场浩劫,但如果不幸被我言中,你一定要悟出“五蕴心法”的真谛,切莫辜负了师傅和我们对你的期望啊!”

  “了凡师兄……”我茫然地砸了砸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好了,你快去通知师傅吧,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了凡拍了拍我,就急忙向偏堂跑去。

  不,不该是我。我急急地赶路,心绪乱如麻团。不该是我,了尘、了凡、了身……任何一位师兄的佛性、悟性,还有武功都在我之上。接替师傅振兴小寒寺,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这是个多么沉重的担子!我从没有想过,从来不知有一天我也要去面对。不,我当然还不够资格!我的心中尚有心魔未除,包括卑劣,包括负面,包括欲望,以及贪、嗔、痴、恨、爱、恶、欲,人性的七宗罪。我还无法顿悟生死轮回,无法参破五蕴皆空的奥义,一切怎么会来的如此之快,快的……快的是如此刻意。

  我想起刚才在佛堂内了尘大师兄看我的眼神……奸细……我捂住了嘴巴。

  我在后山静修的竹林内找到了正在打坐的师傅,他平静地听我叙述完,点点头问道:“是吗,这是何时的事?”

  “听说是就在刚才,来得很突然,之前也全无迹象。”我焦急地答道。

  “阿弥陀佛,”师傅闭上双眼念道,“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了缘,你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我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弟子认为,既种业因,必有业果,小寒寺此翻遭遇大敌当前,必是有种下的业因在先。”

  师傅微笑着点头:“以轮回心生轮回见,是故我说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先断无始轮回根本。了缘,你的确长进了。”

  “师傅过赞了,弟子仍是愚钝。”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阿弥陀佛,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师傅摇了摇头,叹道,“了缘,这么多年了,师傅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张了张嘴,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喃喃地反问:“我的身世?”

  “不错,事到如今,也该是到了让你了解的时候了。”师傅睁开双眼看着我道,“你的生母名叫月澄,出身北海贵族,是北海箫唯一传人。你的生父名叫阳崖,他正是四大家族的追魂使之一。由于你生母的家族北海一门的门规不许与外人联姻,所以当年她生下你后,不得以将你送到了小寒寺的门外,并留有书信一封,写明了你的真实身份。了缘,你乃是四大家族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唯一希望的关键。由于你父母的血脉在你的体内相结合,汇结成了生命之能,只有靠你的血脉为引,才可启动那复活上古神兽的封印。”

  我的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这么说,那些人都是因弟子而来?”

  师傅点头:“应是如此,多年来,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泄露你的身份,却不知他人如今是从何得知。阿弥陀佛,何以故,空本无华,非起灭故,生死涅槃,同于起灭,当知虚空非是暂有,亦非暂无。善哉善哉,此乃孽缘啊……”

  “师傅……”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弟子不明白,四大家族为何一定要复活上古神兽呢?弟子听说那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神兽早在几千年前的那场生灵涂炭的战役中为了封印开在各处空间的通道而消失了,如今……如今若是再将其复活,世间岂非又要引起浩劫,重蹈覆辙?”

  师傅叹了一口气,喃喃念着:“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伸手扶着一旁的翠竹,痛苦地说道:“师傅,弟子如今该如何是好?”

  “了缘,你不该问我,而是要问自己的心。”

  “我的心?”

  “对,问你的心,你自己的心。为师一直都知道你并非普通之人,担心你不能及时看清自己的心,所以才迟迟未曾教你功夫,是怕你会走火入魔。”师傅站起身缓缓看着我道,“了缘,只有你才是化解一切的关键,你留在这里细细参悟吧,寺内事情,就不必过问了。”

  我缓缓跌坐在地上,凝视着师傅远去的背影。

  我的心,我自己的心。那是什么?是盛满了大彻大悟的决心,一念一念、一片一片地将其剥离,最后看见四大皆空?是坚定着普渡众生脱离苦海的信念,莫笑痴人痴,皆因安有痴于痴人者?是愿意接受既定的轮回,接受一切苦难,终却对死亡望而退却,犹豫彷徨?

  “孩子,你想要什么东西?”

  想要的东西,唯一的东西,不管路途再艰辛,不管是否受尽磨难,不管前方的道路是否充满荆棘……不是满身的武艺,不是修成正果,不是解救众生……我无法回答,因为师傅无法给予。

  我想要,最真实的自己。

  我看不清生死,我参不破轮回,僧人了缘也好,追魂使也好……这一个一个的皮相之下,我看不见自己,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闭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我违背了师傅的吩咐,离开了竹林,我想要去问一个答案,去找寻一个理由,不论你是否真的就是那个奸细。背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很多时候,我们都知道结局,却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缩短距离的理由,仅此而已。

  她打开房门,看见是我,非常讶异:“了缘师傅?你怎么会来?”

  我并不说话,她笑着拉我进来,举起手中的香囊对我说:“你瞧,这是我昨晚做的,是不是很漂亮?”

  白色的僧绢上精致地绣着朵朵红梅,一阵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佛与梅,泾渭分明,画出一条深深的界线,隔绝了彼此的空间。

  “有许多武林人士正朝小寒寺赶来,恐怕将会有一场恶战。”我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平淡的语调没有任何情绪。

  我皱眉,我不应该用这么淡然的语气……我应该略带哀伤面露焦急,为我的师傅以及同门众师兄弟担忧,为她的安危而焦虑。

  “喔……”她的回答毫无波动,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

  我再次皱了皱眉,她不应该回以淡然的语调……她应该如同刚才一般惊讶,语气焦急,表达她是正在分担我的情绪,为了小寒寺以及自己的性命而担心。

  我是僧人了缘,而她是富商之女唐鱼鱼,这是我们的皮相,我们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为什么在此时,那副皮相却摇摇欲坠,隐藏其下的本质浮溢,等待着破堤而出的时机。我可以选择,我可以继续拢紧这副表皮,做我虔诚的僧人,直到那必然的分别来临,还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

  她平静地看着我:“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习惯了与死亡为伍。”

  活下去,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如果谎言和伪装在你的人生里是无法避免,那么你甘愿接受自己的一切——包括卑劣,包括负面,包括欲望,包括人性七宗罪。如果当他人的存在妨碍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那么就会抹煞掉他的存在是吗?

  我没有说话,她微笑,跨越了那条界限,酥软温润的气息向我袭来,而我最终没有躲开。

  指尖轻滑过对方的颈项,棉布僧衣摩擦的声音宛若情人的低低细语,温暖的呼吸拂过敏感的凝肌,旖旎的场景夹杂着一丝诡异。最终的试探,是否只有身体的无限接近,才能跨过内心最后的距离。

  我不应该是僧人了缘,她不应该是唐鱼鱼,我们相遇之时,已没有了心。

  我们如同盲人般摸索着对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感受到火热的肤触,情欲激起了最原始的欲望,她的吻落在我的额头,我的唇吻上了她的眼睛。我紧紧地抱着她,进入她,与她合二为一,她的痛苦化为娇喘呻吟,我的痛苦化为粗重呼吸,好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维系,于是我们紧紧纠缠住,不愿再分离。

  为何放任欲望,为何跨越界线,为何背弃信仰,我已看不清。只知道她酥软温润的气息袭来,而我最终没有躲开。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四] 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坐在窗前,轻轻的用梳子梳过头发,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着如丝般的色泽。我伸手穿过她的发丝,手指在发尾缠绕,她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交汇,我的眼睛流露出温情,我的动作轻柔无比,我想我应该像个情人,第一次像个情人,完美的情人。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这样问她,声音坚定无比。

  她垂下双眼,迟疑了片刻,露出茫然的神情。

  “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她微笑着如是说。

  “好。”我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离去。

  真的离去,不是之前的暂时逃离,而是真正的离去。不说再见,没有道别,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一个人独自的来,一个人独自的归去。那是我们最深的本质,无法更替。

  最想要的东西,你也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给你。

  比谁都要努力地活下去,比谁都要平静地接受死亡,不登极乐,不下地狱,屏除在如来的佛法之外,在生死之间游移。所以最后想要的,仅仅是,不想再睁开眼睛。

  那夜的小寒寺,被红色的烈焰焚尽,四大家族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和东西,听说,墨家武士已经先行一步派出了奸细混入小寒寺将他们要找的人刺杀,他们抓住了那个女刺客,秘密拷问了很久之后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最后只好将她处死。小寒寺的僧众拼死抵抗外敌,大弟子了尘在激战中不幸死去,住持空相大师也在当晚圆寂,临死之前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弟子了凡。而后,了凡却为了寻找在当天失踪的小师弟而离开了小寒寺,又将住持之位传与了三师弟了身,从此不知去向。寺内曾经一直对了身颇有微词的弟子都在那夜被烈火焚尽,一切秘密,一切痛苦,一切传说,全部随着火焰化为灰烬。了身宣布他已悟得了“五蕴心法”,化解了浩劫,成为了小寒寺新一代的住持,并重修了庙宇,香缘广进,风光无比。

  传说,一切都只是传说。传说与故事之间的区别只有时间,时间留不住故事,却可以将故事化为传说。

  僧人了缘在那天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记得那日,了凡曾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

  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习惯了与死亡为伍。

  我就是那个僧人了缘,那是我曾经的皮相,当年的我,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救众生脱离苦难,为了超越轮回,为了不使自己的清醒和理智迷失在瞬间的迟疑里,为了不让心魔左右自己的佛性和应戒守的清规……我拒绝任何东西超越既定的界限,我不能让任何邪念扰乱我的心志,佛引导着我,而我亦在引导着我自己。

  如来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时是如何顿悟到真正的修行即是离开苦乐二边的中道,克服了内外的种种魔障,彻见自己本来面目,止息一切妄想无明,终而修成正果的呢……这是否只是一种最原始的信念,一种为此而活下去的信念?丰富生命的其他东西都是可被遗弃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真实而诚挚的活下去,也许没有热衷,也许没有波折,生命仅剩下空虚、迷惘、孤单和平静。可只有接受了那一切,并由衷地去认可它,才会发现孤独平静空虚迷惘并不死寂,它们甚至原本就在我的生命里宛如血液流淌在血管般稀松平常。于是不再有贪、嗔、痴、恨、爱、恶、欲,不再恐惧死亡,在生命既定的轮回那天到来之前,平静地活着。

  五蕴的真相是无常、苦、空、无我。五蕴中的每一念都在生灭变化,故它是无常的;因为它无常,每一念生起后,终归会消灭,故苦;因为在五蕴的聚合中,任何的一个东西都不是常在的,不是独立的,不是单一的,没有人控制,它一直随着因缘生灭,故无我;因为五蕴是因缘所生,因缘所生的东西没有自性,即使没有自己的性能,所谓没有自性,无自性故空。

  了缘,既可通晓五蕴皆空,参悟轮回之道。我始终相信有那样的佛的存在,用他的双手捏造出众生,定下生存的规矩,定下生死轮回。

  于是我走了很远,悟了很久,看遍了人情冷暖,看尽了世态炎凉,看透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行,乐行,皆不是真正的修行,只有位于中道,才终可看彻自己。不害怕死亡、不恐惧失去生命,不是因为习惯所以才毫不惊心,只因为那是生命的轮回之中约定好的休息,本就应该存在宛若呼吸。不管轰轰烈烈还是平淡度日,都会迎来那一天。只是,在休息的日子到来之前,比谁都要努力的过下去。

  所以,即使当面对生死存亡之际,也可以,不闭上眼睛。

  我面对着阔别十年的小寒寺,平静的没有一丝情绪,它已经变了,我不再对它熟悉,不再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寺内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再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方该发生的动静,寺内的僧众也不认得我是谁,只当我是个远游的苦行僧。

  曾经的梅园,在那场大火中焚尽,残留的几株枯梅树还未被人清理。枯梅之所以会枯,不是因为过多的浇水,不是因为过量的施肥,不是因为没有晒到阳光,它会枯死,皆因那亦是它的轮回。痴人种梅,屡种屡枯,屡枯屡种,那么痴于痴人者呢?

  他从此再不种梅。

  我推开佛堂的门,身穿一袭住持袈裟的了身看见了我,仿佛看见了鬼魅一般,瞪大了双眼,浑身发颤。

  “是你杀了了凡,因为他发现了你通过那几个怀子辈的弟子与四大家族暗中勾结,偷走了当年我生母留在我身边的书信交并给了他们,再借他们之手,助你除去寺内不服自己的同门。可这一切却被了凡无意中发现了,于是你杀了他,再做出他离寺去寻找我的迹象,转移四大家族的视线,你也正好可以开脱,是不是?”我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还有一点安慰的情绪。

  “了……了缘?……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回来……”他颤抖着不敢置信。

  “因为,我悟得了五蕴心法。”

  “五蕴心法?”

  “不错。”

  “你……你胡说!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的人明明是我!”了身恼羞成怒地大叫。

  我微微笑了。

  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因为他的演技太过出色,所以连他自己也深信,他有心。”

  那时的她是怎么回应的呢?

  “因为那是一段孽缘,所以就算洪芷筠爱的是佛,最后也会变成她心中的魔。”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了身抽出身旁的剑向我挥来,青色的剑光从地而起,挽着如蛇吐芯一般的剑花,直刺向我的眉心。我向后退去,足尖点地,从容不迫地躲避着他的剑气。

  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了唐鱼鱼是墨家派来刺杀我,阻止四大家族计划的刺客呢?那夜火红的烈焰燃烧在血泊里,嘎然而止的惨叫声是如此熟悉,宛若佛乐,红色构成了此地的背景,鲜红暗红飞溅,夺走一条又一条僧众的生命。

  只有你能杀我,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那么,只有你不能杀我,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你本来很有多个机会可以轻易取走我的性命,在那个红梅绽放的夜里,我明明感到了你的杀气,你却又将它隐去了。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行,那一定是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就像我一定知道我的离去意味着什么,我一定知道最后的结局,却还是决然地转过身,去找寻那最终的答案。

  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感情?

  蓦然间,我瞥见了身的佛案一角之上摆着一只陈旧的小香囊,白色的僧绢上精致地绣着朵朵红梅,暗暗地散发着早已不可能闻见的梅香。

  他的剑招越来越快,招招阴狠,招招可至我于死地,我暗暗运气,抓住了他的一个空隙,反手将他抵住,夺下他的剑,剑尖指向他的喉咙。了身冷汗淋漓,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我。

  “当年是你亲手拷问的唐鱼鱼?”我冷冷地问道。

  “哼……她,她是墨家秘密培训的暗杀手!是派来刺……刺杀你的,你不知道么?”了身的声音十分惊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

  我笑了:“了身师兄,你在害怕什么呢?”

  在害怕什么呢?我可以想像的出,那个女子在面对严刑拷打时的画面。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宛如品茶般的宁静,从小便接受着非人的训练,死亡一直与她如影相随,打破佛祖定下的规矩,尽管是与光明的佛教信徒迥然不同的行径却通往相同的结局——都拥有着最虔诚的坚定和比谁都要相信,只是为了在约定好的死亡来临之前继续地活下去。任何酷刑——意志再坚定的人也无法承受的酷刑全都向她瘦弱的身体上施去,她会惨声尖叫,她会表情扭曲,但她的眼睛,那双琉璃般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情绪,没有喜就没有斗志、没有怒就没有杀气、没有哀就没有痛苦、没有乐就没有生气……那是一双死者的眼睛。

  或者,那是一双佛祖的眼睛。

  “了缘……师弟……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杀生的,你……你是传说中的那个化解浩劫的高僧,悟得了‘五蕴心法’的高僧,你不会杀我的……”

  手中的剑直直地刺了下去,刺穿了他的喉咙,刺飞了四溅的血花。

  “为……为什么……”了身咬牙问出了此生最后的一个问题。

  “因为你欺师灭组,勾结外敌,背叛佛义,残杀同门,罪无可恕。”完美的理由,说得连自己都深信。

  因为你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抽出了剑,伸手拿起佛案角上的红梅僧绢香囊,轻轻地吻了上去。

  是一段孽缘,所以就算她爱上的是佛,最后也变成了她心中的魔。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了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个和尚,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们的爱情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那位姑娘被人秘密地杀害了,那个和尚不久后也悲伤地离开了人世,可是他却留下了一首流传至今的动人诗篇。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负如来,不负卿……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帖杀 了凡

  本帖对江暮帆使用九转还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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