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第三轮杀帖：奴仆的一生

江湖上有句名言，英雄不问出身——鼓舞了无数热血少年奋勇直前，蜂拥而上。
　　如果要让洪风对此做什么评价的话，他会说：呸！
　　——那是你小子没有投胎在奴仆世家。
　　
　　【一】
　　洪风当然是很不幸地投胎在奴仆世家了。
　　说是世家，倒也不是吹牛。谁要是也投胎在南方凤鸣宫某个家仆肚子里，自然也都可以算是奴仆世家了。在江湖上，有谁不知道东方龙城穆家，南方凤鸣宫洪家，西方虎啸山白家，北方玄武岛戚家这四大家族？其中这凤鸣宫，又是这四大家族中最富庶的一个。因此，不知道有多少贫家子弟，都争着想当凤鸣宫的家仆。
　　凤鸣宫的家仆，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其难度大概不啻于书生考秀才。因此，洪风直接投胎在凤鸣宫家仆肚子里，而不需要和其他候选人进行PK比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件幸运的事。然而更幸运的是，在他六岁的时候，忽然被凤鸣宫里的老总管发现，这个整日跟在母亲后面流鼻涕玩泥巴的小子，居然有很高的灵力天赋。
　　这一发现改变了洪风的一生。他被当时的宫主洪善诚直接拎着进了凤鸣宫主楼，和凤鸣宫准太子洪易筠一起修炼灵力和武艺。
　　洪易筠除了脾气火爆一点，还算是个不赖的家伙。他背负着凤鸣宫下一任宫主的压力，整天被督促着修行和练武，除了偶尔发发火砸砸兵器，倒也没空去欺负这个新来的小跟班。
　　洪风跟着他一起修行了两年，然后在某一天，忽然发现，这个四大家族长辈口中交相称赞的后辈、凤鸣宫寄以厚望的小主子，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洪风被这个发现吓到了。藏着掖着，生怕是自己得了幻想症。——那阵子，他连修行都小心翼翼的，就怕自己走火入魔。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终于确定，自己原来是整个凤鸣宫里天赋最高的少年。
　　这让他开始怀疑身为家奴的宿命。
　　一年又一年，洪风想要脱离奴仆身份的念头越来越强。
　　
　　【二】
　　那一次，他以为他有机会了。
　　洪善诚、洪易筠带着他出门办事，在望月坡碰上了一直和四大家族作对的墨家人。狭路相逢，对方又人多势众，境况十分危险。当时洪易筠正和墨家高手墨流伤打斗，差点被墨流伤杀死，他冲上去，不顾自己身后的追刀，拼死救下洪易筠。并且在身上中了四刀五杖之后，成功地击杀了墨流伤。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边数着身上的伤口，一边想东想西。想着当年他家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原本也是能和洪家东拉西扯扯上点亲戚关系，只不过后来被洪家人施舍了点米粮，请了个医生，救了老娘的老娘的老娘的命，就知恩投报当了奴仆。又想着，现在他也救了洪家少主子一命，说不定，宫主一感恩，就消了他的奴籍……
　　他身上疼着，心里幻想着，又是第一次躺在客栈的头等房，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才入睡。睡着之前，他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了江湖中的大侠。和少爷主子们一样，骑白马，挎宝刀，大碗喝酒，结识天下最爽快最义气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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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回到凤鸣宫之后，宫主洪善诚果然当众夸奖了他：“这次遭遇墨家人突袭，洪风亦很勇敢，不愧为我洪家人，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晚膳后，他在房间里，看着小婢送过来两套新衣，一床新被，还有当月双倍的薪俸，不禁有些愣住了。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洪易筠心怀感激记挂着他，敲了敲门，又来看他。洪风抓起床上那晃眼的新衣和几两碎银，就往洪易筠身上砸去。
　　“呸！”
　　
　　【三】
　　那以后，乖巧听话的洪风变了。变得沉默，变得乖戾。他开始抓紧练武，努力修炼灵力。他再也不担心在洪善诚和洪易筠面前显露出他学东西比洪易筠更快。
　　他要得第一。他要堂堂正正地让人知道，他洪风不欠凤鸣宫的，是凤鸣宫束缚了他。他要那些因为洪宫主一句“我洪家人”就羡慕得要死的奴仆们知道，他洪风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屑这个。
　　——他要有筹码，去和洪善诚谈判。
　　每次凤鸣宫和外界斗争，他都尽全力，杀红眼，为凤鸣宫立下一次又一次的功劳。每次他都跑去问凤鸣宫主洪善诚：他不要任何奖赏，他只要凤鸣宫放他自由。
　　凤鸣宫主慈祥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小风，凤鸣宫对你不好么？还是易儿欺负你了？要是他欺负你，你不用担心，直接跟我说，我会去教训他。”
　　洪风沉默而倔强地站着。
　　洪易筠当然不会欺负他，他已经越来越有少主子的架势了，连一身火爆脾气都收敛不少，又怎么会去欺负一个奴仆呢？
　　凤鸣宫主洪善诚见状，倒也没有不悦。又一拍他肩膀，大笑道：“好了好了，别多想了。追魂使选拔赛的日子就要到了，凤鸣宫里忙得要命，可少不了你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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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年，四大家族追魂使选拔赛，凤鸣宫子弟洪易筠虽然没有夺冠，但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一时声名迭起，凤鸣宫里高朋满座。在比赛中，洪易筠也结识了东方龙城四十八代城主穆天风，两人自那以后兄弟相称，一同行侠江湖。
　　洪风沉默地跟着洪易筠身边，看着他们骑白马，挎宝刀，大碗喝酒，快意江湖。
　　
　　【四】
　　再后来，老宫主洪善诚终于死了，洪易筠接任当了凤鸣宫宫主。
　　洪易筠一直是个大方豪爽的人。那一次，在他为了营救被墨家挟持的小主子洪千凝而深受重伤之后，洪易筠终于当着他的面，脱口道：“你如果真想走，就走吧。”
　　他愣愣地离开洪家。三天后，忽然回过神来：他自由了。
　　他在江湖上浪迹了一阵子。从一开始的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到半个月后买了一匹劣质的黑马和一把劣质的剑，他开始正式地行走江湖。
　　四月初，他在扶摇山看见年轻的穆东流在和一群蒙面人斗殴，他上前帮了一把这位凤鸣宫的座上常客；
　　五月初，他又救下了曾经在东方龙城有过一面之缘的归晚亭；
　　再过三天，机缘巧合，他又在戚家与幻月殿的一场混战中救下了年幼的女娃儿……
　　救人的感觉很不赖。当对方双手抱拳对他致以谢意，或者是充满感激地说“大恩不言谢，来日一定报答”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象江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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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洪易筠飞鸽传书，让他回一趟凤鸣宫。
　　他马上起程。心里很好奇，还有一点点莫名的思念。
　　当然，还是没能忍住，会无端幻想着凤鸣宫里的人会怎么样看待如今的洪风。
　　
　　【五】
　　“贵宫救了小女，在下万分感谢！”某位家长的大嗓门，听起来豪爽而诚挚。
　　“不客气不客气。不过是件小事，不值一提。”某位宫主声音里的威武和低调，此刻融合地恰恰好。
　　谢礼摆了一地，整个凤鸣宫大厅热热闹闹地。那个曾经向他抱拳致谢的女娃儿父亲，此刻正恭谨地对着洪易筠行礼。
　　洪风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好一会儿，人家才发现他的在场。“啊”了一声，叫道：“小女恩人回来了！”
　　笑眯眯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连声道：“多谢，多谢！”然后又转身去面对洪易筠等人，赞道：“全天下都知道凤鸣宫的洪风有多厉害，一开始我家岛主听闻有人连挡了幻月殿三大死士还不相信，一听是凤鸣宫的洪风就没话说了。到用晚膳时他还忽然叹一句，‘唉，玄武岛怎么就没有这么有实力的影卫呢？’哈哈，所以说，凤鸣宫果然是人才辈出，人才辈出啊，哈哈。”
　　洪易筠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得意，嘴里也很谦虚：“哪里哪里。白岛主太客气了。”
　　他看了眼洪风，佯斥道：“人家是大老远专程来谢你的。站在门口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
　　洪风倚着门，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是。”说着，便走了过去。
　　乖乖地站在洪易筠背后。
　　然后开始漫天胡扯：“哎哟白大侠你客气啥凤鸣宫什么没有你还巴巴地送那么多东西来真是太客气了要知道我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宫主从小就教导我们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人为乐江湖上的事情就是我们凤鸣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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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也没有了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
　　天底下，只有凤鸣宫。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凤鸣宫与东方龙城绝交了；凤鸣宫二小姐洪芷筠和穆天风这对情侣一前一后死了；穆东流接替了他哥哥，坐上东方龙城城主之位；大小姐洪问筠也死了，死前还念念不忘握紧怀中那块带着她妹夫“穆”字的沾血汗巾……
　　再到后来，洪易筠的长子洪千亦迷上了那个妓院老板，戚念泽，从此去了玄武岛，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没多久，洪易筠唯一的女儿洪千凝，又爱上了仇敌墨夺天，被洪易筠锁在朱雀山下紫菱洞内。
　　再再到后来，还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呢？
　　洪风慢慢算着：似乎没什么事可以算得上大事。哦，对了，墨家在墨御的率领下偷袭了玄武岛。——当年四大家族围剿墨夺天，玄武岛的作用最大，所以，得到的报复也最深。
　　那次，墨御暗中联合幻月殿秋瞑，请来了制造火器机关的朱颜残，直接崩掉半个玄武岛。玄武岛上上一辈的主要角色诸如戚念风、卜谋等都在那一战中死掉了。墨家的损失倒不大，只死了楚贲、瞿如之类的护卫侍女小人物。
　　不过，墨家和幻月殿的联盟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在那场偷袭中，主要功臣朱颜残也死了。幻月殿殿主秋瞑认定这是与朱颜残有仇的墨清尘搞的鬼，没多久就用坠月剑一剑砍了她的人头。于是，联盟破灭，两家反目成仇。
　　……
　　江湖局势变幻纷繁，杀戮不止，少爷小姐们爱得死去活来，洪易筠遭到一儿一女的接踵打击后骤然苍老……这些都跟洪风毫不相干。作为洪易筠最可信赖的人，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替洪易筠杀人。要不，就是替洪易筠解除尴尬。
　　那时候，他早就已经被整个凤鸣宫内外的人夸赞为机灵诡变，圆滑老练。——任何难办的事情只要交到他手中，总是能处理得妥妥当当，毫无指摘之处。
　　要办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他的武功和灵力本来就是凤鸣宫第一，而这样的一个人只要肯不要脸，又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洪易筠要有宫主的架势和气度，洪千翎们要有小主子的气派，来凤鸣宫的大侠要有大侠的风范，就连跟在后面的奴仆们，也要根据主子的地位，分出个三六九等……一个人，只要自己不要名不要利不要自尊，那么顺着别人的欲望，迎合别人的心理，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日子一久，别说洪易筠，连洪风自己，都再也想不起当年那个一心一意要消除奴籍的乖戾少年。
　　
　　【七】
洪风以为自己全忘记了。他就是那个机灵诡变、圆滑老练的洪风。
　　可是，过往的岁月，总会留下痕迹。
　　比如说，他一直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那个乖戾少年抗争多年唯一的成果，就是两任宫主都没敢指配奴婢给他，让他做凤鸣宫的种马。
　　再比如说，那次他奉命去暗杀晓情楼主戚念泽。
　　——凤鸣宫要杀这个女人实在是有天经地义的理由。她拐走了凤鸣宫的前太子洪千亦，居然还敢在临死前威胁说，“你杀了我，洪千亦也活不了。”
　　可惜她下错筹码了。洪风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有没有完成洪易筠交代的任务。
　　当年的老宫主早就教导过他：作为一个仆人，是不用想太多的。
　　洪风很听话。
　　杀戚念泽的时候，出了一点点小意外。戚念泽的手下、晓情楼的蓝烟忽然跑进来。洪风只好趁她没放蛊之前，先杀了她。
　　他本来以为他会有一点点的内疚。毕竟，这是一个很无辜的人。
　　但一想到那丫头忠心耿耿冲过来是要杀自己，他又不是太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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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来，洪风也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也长了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他找不到答案。
　　再到后来，他杀任何人，都不会内疚了。
　　再再到后来，他不再照镜子了。
　　——他确信自己长了一副忠仆的样子。
　　……
　　再再再到后来，他终于老了。
　　他得到了洪家上上下下的尊敬。凤鸣宫内流传着一个又一个关于他的故事；每个人看见他，都得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风叔”。
　　——呸！
　　
洪风帖杀戚念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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