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慕的女子

“她是那种饱经风霜的人，对一切变故都采取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说，一个眼色一个面部表情的微小变化都会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的意图。她从不执拗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很温顺很平和，和她相处我很松弛。请别因此得出错误的印象认为她是个凄恻寡言的木偶，她很爱说爱笑也很风趣，在人多的场合从不怯场总能落落大方应对自如。她没有小家子自怜自爱的忸怩作态，同天真未琢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欢快并不恣肆，雍容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撩逗一旦变味变得狎邪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我不是说她就立刻形于色，她感觉得出来但含而不露。所以我说她饱经风霜，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皮囊已锈但污无妨。当她垂下眼皮时你哪怕将她拥入怀中甚至侵入身体你也会感到她神飘天外对你距离遥远。”

这段话是写一个叫刘炎的女子。多年前我读王朔《玩的就是心跳》，在笔记本上抄过这一段。我喜欢她。
女人如此，往往是因为万念皆灰。
这应该是一个充满无力感的女子。心灵深处有着根深蒂固的绝望。她的强韧，源于她的脆弱。
但她用强韧抵抗了脆弱。用她的独有的方式，对抗着这个世界。


同样在多年前，我反复地读过池莉的小说《你是一条河》。多年里再没有哪个女人的形象能像其中的辣辣一样深驻我心，让我诚惶诚恐俯首帖耳。
风云动荡年代。一字不识的市井妇人。三十岁死了丈夫再也未嫁。一字排开八个孩子。窘迫艰难甚至狼狈严酷的生活。因此她泼辣，粗野，强盛，无拘无束，像荒漠上蔓延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仙人掌。不怨天尤人。不自欺欺人。更从不依赖他人。她活生生、干脆脆、大咧咧地活着，所做一切事，所走一切路都只为一个目标：活着。活下去。坚如磐石韧如丝的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个最简单又最复杂的命题面前，让我们其他任何所谓悲哀或者痛苦都多么轻薄无趣。
八个孩子。最困难的时候她卖血。即使卖血也以为理所当然。然而孩子一天天长大，疯的疯了，傻的傻了，远嫁的嫁了，得病的死了，犯案的吃了枪子，唯一出息了的女儿给自己改名“净生”，同她划清界限了。某个曾给她读过情诗的男人投河了。一桩桩，一件件，她咬紧牙，都承受了——不能受也要受，谁让你活着？
她不相信爱情，只相信情欲。她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
简练直接。如刀铡人心脏。
——这么百斤身躯。软的血，软的肉。却没什么是它不能承受的。包括命运。我们心脏的强硬度，我们血压的稳定性，其实，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天以火烧我，才炼出我钢筋铁骨；以水击我，才造就我冰雪肝胆。天要我红尘无路，方能有鱼在渊鸟在天。天要我哭，我偏笑着，笑给天看。
这样的女子，是一条河，那条黄河。淘一万里的黄沙，掀一万丈的浊浪，也往前奔着，带着生命的激情，活着的责任。
我仰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