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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6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0/28 10:30:37)

第三轮中区:钟(贴杀黛初娆,一区参评)请本人喝碗人参汤 发贴心情 Post By:2015-10-27 21:28:20

  一、
  
  亳州城里最传奇的地方,莫过于八里桥下的“鬼市”。
  
  叫“鬼市”原因有二:一是这里总是三更开市,主顾们提着灯笼而来,夜雾森森,灯影明灭,鬼影幢幢,平添几分鬼气。二是这里专卖死鬼的东西,据摊主们自述,上至尧舜,下至今朝,就没他们没发过的冢。还有位爷专卖乾隆爷的玉佩,说得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反正如今乾隆爷也是死鬼一个,没法从棺材里爬出来理论。
  
  汪若非光顾“鬼市”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大约是光天化日下鬼魂无处遁形,此时的鬼市也没了鬼气,看着像个快散场的菜市。彻夜未眠的摊主们打着呵欠,没精打采的,迷蒙的眼神只有在看到汪若非的时候才会亮起来。
  
  汪若非穿着潞绸长袍,手持一柄折扇,瓜皮小帽正中嵌着颗猫儿眼,像只孔雀般招摇过市。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不晓事还爱逞能,映在摊主眼里的形象就是——一条大鱼。
  
  汪若非要的就是这效果。这里的东西一百件里九十九件都是假货,剩下的一件连摊主自己都不敢信是真的。所以,当汪若非装作好奇幼稚,将看中的真品拿在手里这里看看,那里敲敲,一副讨价还价都不会的呆头鹅形象,摊主们就会急吼吼地赶着成交。哄骗小孩么,骗一个是一个,得赶紧的。此计曰“扮猪吃老虎”是也。
  
  然而今天汪若非不太顺。那个阴魂不散的洋鬼子又出现了,从刚进鬼市起便像苍蝇般粘了上来。汪若非到哪,他就到哪,汪若非出价,他也出价——可巧是比汪若非高那么一丁点的价。有两件汪若非看准了的好东西,硬生生被他给截胡了。另一件,摊主一看两位金主竞价,立刻来了劲头,奇货可居起来,最后谁也没买着。真是撞鬼了,晦气!
  
  不是汪若非不想跟鬼子竞价,无奈他衣着光鲜,囊中着实羞涩。老爹对玩古玩深恶痛觉,累得娘亲都不敢偷偷给自己塞银子,幸而和二叔投契,能得他一点资助,得省着花啊。
  
  就这样逛到日上三竿,眼看着鬼市要散了,自己还颗粒无收,眼睁睁看着洋鬼子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穿着一身洋服,留两撇小胡子,满脸堆笑,大腹便便的样子活脱脱像尊弥勒佛,把汪若非给气得。
  
  洋鬼子还不知死活,竟然大着胆子走到汪若非面前,点头哈腰起来,“汪少爷,有请,到,舍下,喝茶。”洋鬼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用词文绉绉的,汪若非仿佛在他肥胖的脸上看到一只狐狸。
  
  “不去不去,你到底谁啊你?有完没完?”汪若非没好气的说。
  
  “我们,是邻居,有礼物,送给你。”洋鬼子笑眯眯的凑过来,手里捧着刚才“鬼市”里淘来的宝贝。
  
  这是成色最好的一件。汪若非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
  
  
  
  二、
  
  欧德烈的洋行在白布大街边角,和汪家的铺子在一条街上,生意却天差地别。汪家的铺子门庭若市,而欧德烈,大部分时候只能坐在柜台里数打门前经过的野狗。
  
  欧德烈是个传教士,来亳州三年了,工作成果十分有限。不仅没能在亳州建起哪怕一座教堂,盘下来的店铺也经营惨淡,已经快混不下去了。幸而副业有成,靠自学成才做起了古董生意,前一阵捎回国的那批货,让他狠赚了一笔。奉献给红衣主教的那两件,也让主教大人笑逐颜开,一高兴就宽恕了欧德烈办事不利的罪。
  
  欧德烈采购的古董,一多半都是汪家小少爷相中的,他明里暗里跟踪了汪若非大半年,对汪若非鉴宝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欧德烈饮水思源,主动把财神爷请上门表达谢意。当然,如果能顺便请教下鉴宝的秘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位财神爷却没有身为神的自觉,正在欧德烈的铺子里东瞧西瞧,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铺子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摆个不停的自鸣钟,会转的地球仪,可以看得很远的千里镜,还有一些棉纱布匹。汪若非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一件古玩也没见着,不满地嚷嚷起来:“你的好东西呢?都藏哪去了?”
  
  欧德烈忙端上一杯红茶,轻声细语的解释到:“汪少爷,你们的历史,很长,我的国家,很仰慕。宝贝我带回去了,让我国人,学习你们的文化。”
  
  汪若非撇撇嘴,“你把宝贝都带走了,就卖这些破烂给我们?”
  
  “少爷,不是破烂,这些,那些,都是我们国家,最先进、最好的东西。”
  
  “怎么不是?”汪若非从货柜里抽出一卷布,“你看这布,去年刚生产的,颜色都旧了。还有这手工,纺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家织一匹粗布,都比这精细得多!你这里全都是没年头的东西,没一样值钱。”
  
  “我们的国家,大家喜欢,新的东西,越新的,越值钱!”欧德烈赶紧辩解,他想起了自己远在不列颠的太太,要是她能少去几次沙龙和其他太太小姐们攀比最风尚的时装和发型,自己就该感谢上帝了。
  
  “那你干嘛还把我们的宝贝带回去?”
  
  “我们,缺少历史,稀有的东西,更值钱。”欧德烈想到大把的银子,不由陶醉起来,便忘了仰慕文化。等回过神来,赶紧转移话题,“汪少爷,你年纪轻轻,眼光,了不起,中国人,好样的。”边说边竖起大拇指。这话汪若非爱听,又被欧德烈左一个少年有为,又一个栋梁之才,七七八八灌了一顿迷汤,不由飘飘然起来。
  
  欧德烈趁热打铁,小心翼翼地问:“鉴宝,可有秘诀?”一边偷看汪若非的脸色。
  
  汪若非玩着杯盖,“说了你也不信。”
  
  “信的,信的,自然是信的。”
  
  “真的信?那我就告诉你,你过来一点。”欧德烈赶紧凑上去,汪若非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能看得到时间。”
  
  “时间?看到?”
  
  “没错,就是时间。做出来所花的时间,经历过的时间。我都能看到!东西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年代和做工!”
  
  欧德烈端着茶的手停在了半空,舌头打成了结,不知道该说信,还是不信。
  
  
  
  三、
  
  “时间,是什么样的?”欧德烈问。
  
  “就是那样的呗,嗯……有点像影子,不过是有颜色的。哎,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汪若非正盯着铺子里的西洋钟看,眼睛一眨不眨,答得漫不经心。
  
  自从那天喝过茶,汪若非就老爱往欧德烈的店里跑,因为欧德烈是第一个肯信他的人。
  
  对欧德烈来说,只要汪若非看宝贝的本领货真价值,能不能看到时间倒无所谓。既然秘诀学不到手,更得和财神爷攀好关系。
  
  所以,看到汪若非居然不去“鬼市”了,反而成天呆在自己的铺子里对着一堆洋货看个没完,欧德烈心情相当低落。“钟,有什么好看?不值钱,你说过的。”
  
  “时间,会动。”汪若非忽然迸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时间当然会动。少爷,这是自鸣钟,计时用的,和你们的刻漏一样,我说过几次了。”
  
  “钟的时间会动,我看到时间动起来了。”没等欧德烈听明白,汪若非已经动手拆起了钟。
  
  汪若非从小就能看得到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是有型的。时间附在物品上,像影子,也像年轮。他能清晰地看到。时间有时候是一些线条,有时候是一些形状,有不同的颜色,它们默默刻印着流逝的岁月。但汪若非看到的时间都是静态的,是历史的缩影,凝固成物体的一部分。而现在,汪若非第一次看到了会动的时间。像一簇火苗,随着钟摆的摆动有节奏的跃动。仔细看,那火苗又是由许多条线构成,线也是流动着的,彼此纠缠,拉扯,扭结,汇聚成跳动的火苗。汪若非被这样神奇的景象吸引了,他拆开了钟,想去寻找这些时间线的来源。
  
  “哎,我的钟——”欧德烈跳起来想抢救他的钟,可是晚了一步,钟已经被汪若非拆成了一堆零碎。
  
  “奇怪,拆开了就不动了。”汪若非对着一堆齿轮,疑惑地说。现在,时间变成了一堆灰色僵硬的线条,随着零件一起安静的躺在桌子上,毫无生气。
  
  “我的大少爷,你拆它是做什么。拆坏了,当然不动了。”欧德烈一脸心疼,拾起齿轮试图重新组装。但他并不是钟表匠,对着一堆细小的零件束手无策。
  
  汪若非学着他的样,一手拿起一个零件,试着往一起拼凑。零件上的时间线条似乎在相互吸引,当两个零件组合起来时,线也缠绕到一起,蠕动起来。汪若非试着将更多的零件组装上去,零件上的线条仿佛有生命,当零件被安放在合适的位置时,线条就会活过来。汪若非忙碌着,越来越多的线条被唤醒,聚集起来,时间又一次律动起来。
  
  欧德烈目瞪口呆的看着汪若非。起初,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要把两个零件摆弄很久,才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却越来越快,像有无形的丝线在牵引着他,把每一个精密的零件都准确安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样,就又会动了。”汪若非给装好的钟拧上发条,钟摆开始摆动,自鸣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你,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把碎片放到一起,顺着线条的方向,放对了,时间就会动起来。”汪若非比划着,试图解释。
  
  “上帝啊!”欧德烈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四、
  
  汪家的布庄占了白布大街整整半条街,汪润之一大早就来到了自家布庄。
  
  今儿生意不错,刚打开门,就已经就几位客人登门,由伙计招呼着柜台上挑选布料去了。掌柜的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看到东家光顾,立刻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爷,这是今年新收上来的货,您过目。”掌柜的挥挥手,小伙计立刻呈上一匹靛青色的绸缎。王润之拈了拈缎子一角,纹理细密,质地柔软,用来染色的蓝靛是九华痷会馆特制。这是汪家祖传的手艺,染出的绸缎色泽鲜艳,永不褪色,这便是汪家独一无二的“寿绸,”连宫中采办都赞不绝口,指名做贡品的。
  
  汪润之摸着绸缎,通体舒泰。慕阳刚嫁过来时用寿绸裁了一身衣服,到现在还和新的一样,这就是汪家的本钱。王璧那老小子,仗着生意做得大,就想插手丝绸生意,他还早着呢。
  
  汪润之放下绸缎,踱去后堂,早有伙计送上茶点。汪家虽是亳州有名的富户,当家的早餐却极简单,只有一碗稀粥,两根油条。润之咬一口油条,牙齿又疼了起来。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汪润之正当壮年,身体结实,一年到头也没个病痛,唯独牙疼是他一大恨事,而另一个大恨事则是他不成器的儿子汪若非。
  
  汪润之人到中年,膝下却只若非一个孩子,小时倒也聪明,只怪慕阳娇宠太过,越长大越不成器。前些年沉迷古玩,天天在古物堆里打滚,这两年越发稀奇,竟与洋人混在一起,满口说些听不懂的混账话,还总是带一些洋货回家,彻夜不眠的捣鼓,俨然了亳州城里的笑柄。
  
  说曹操,曹操到。没等早餐吃完,儿子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个纸卷。两大恨事一起上门,汪润之不由长叹一口气。
  
  “爹,我成功了!你看,这叫珍妮纺织机,一个纺轮带动,可以同时纺八个纱锭。我做了改进,可以同时纺十二个,如果我们家的作坊用上这种纺织机,可以把棉布的成本降低八成!”汪若非展开纸卷指给爹看,口若悬河。
  
  汪润之侧了侧身子,避开横飞的口沫,面色不善,“胡闹!说了多少遍了,别整这些洋人的东西。来人,把少爷带回去!”
  
  “爹,我是为了我们家着想,你仔细看看吧,这就是洋人的布,他们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纺八匹,比我们快得多,而我可以做到更快!”汪若非还在滔滔不绝地争辩,两个伙计拉住他,也不敢用强,迟疑不决。
  
  汪润之接过布匹,猛一发力,撕成两片扔在地上。“看着,这就是你的洋布,你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我们汪家不生产这样的次品!”
  
  “爹!”汪若非不甘心的喊。
  
  王润之仔细打量着儿子,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棱角也渐渐变得分明,和自己年轻时越来越像了。他不由心软了软,帮儿子正了正帽子,放柔了语气,“若非,你想着为家里出力,这是好事。你要真有这份心思,就多来布庄看着点,好好跟大掌柜学生意,别总想着歪门邪道。”
  
  “爹,这不是歪门邪道,这是科学。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汪若非挣开伙计跑了出去。
  
  汪润之捡起地上的布,在手臂上擦了擦。质地倒也柔软,就是太不结实。洋人的东西,就是不牢靠。
  
  早餐已经凉了,汪润之咬着僵硬的油条,心情忧闷。这孩子,不与自己亲近,倒和二弟走得近。二弟比自己小十几岁,性子孤傲,一向难与人相处。跟着打理生意也常得罪人,没少让自己操心。对小非倒疼爱有加,常背着自己塞银子给小非,惯得小非越发胡作非为了。
  
  “二弟该不会故意教唆小非学坏吧?”汪润之的脑海里忽然划过这样一个念头,霎时间,牙更疼了,吃了一半的油条卡在喉咙里。
  
  
  
  五、
  
  汪家出了件大新闻:汪若非要挑战他父亲汪润之,争夺汪家布庄的经营权。这消息不胫而走,不一日便传遍了亳州城,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汪家的布庄在亳州已历几代,家大业大,根深蒂固,这代的当家汪润之更是人才,把生意做遍了东南诸省。而汪家小子才十五岁,乳臭未干,不学无术,是著名的纨绔子弟,凭什么向他爹叫板呢?
  
  有人说:“汪家小子成天和洋人混在一起,学了洋人的法术,所以腰板硬了。”又有人说:“洋人哪里会什么法术,或说些疯话还差不多,汪家小子从小就爱说疯话,跟洋人混在一起,这会大约是彻底疯了。”这个结论得到一致赞同:汪家小子如此不自量力,螂臂挡车,果然是疯了。
  
  其中内幕只有汪在莹最清楚。他身为汪润之的弟弟,汪若非的二叔,自然掌握着权威消息。所以当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在酒楼悠闲小酌时,客人们便一窝蜂地前来打探。
  
  汪在莹气定神闲,耐心给大伙解释:“我侄儿并不是要忤逆大哥,而是跟他爹打赌。要用他自己做的新式算盘向旧算盘挑战,如果他赢了,就让我们家改开洋作坊,用洋人的机器织布。”
  
  “那输了呢?”有人问。
  
  “这……”汪在莹答不上来,因为侄儿跟他说起这事时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压根没提可能会输的事。看客们便发出“嘁——”的一声。
  
  “那洋算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比老祖宗传下来的算盘还厉害吗?”
  
  “这……我倒是见过。”汪二爷搜肠刮肚找词形容,“就是一个铜匣子,上面嵌着些刻着数字的圆盘,拨动左边的圆盘排列成数,另一边的圆盘也会跟着转动,排列出的数就是结果了。”
  
  大伙都表示没听明白,摇着头散去了。
  
  汪在莹是汪润之的弟弟,汪家布庄的二老爷,在亳州城也算一号人物。可是他比大哥小了十几岁,等他成年,家里的生意早就被大哥打理得井井有条,已经没了他用武之地。他为人眼高于顶,自然不满足这样的地位,一力想在生意上表现自己,做些与众不同的事业,反招来不少事端,最近被大哥免去了布庄里的职司,成了闲人。他郁郁不得志,便终日来喝几口闷酒,一醉方休。如今家中出了大事,他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心情好得出奇。
  
  汪在莹比若非大不了几岁,又肯花银子支持侄儿的事业,自然和侄儿投契。汪若非挂在嘴边的“民主”、“科学”,他是半点不懂,却莫名有点惺惺相惜。以至于赌场为这场比赛开设赌局时,他趁着酒兴,押了十两银子买侄儿赢。不过等他走上街头遛了一圈,酒醒了一半,不由心疼起那十两银子来,又返回去押了一百两买大哥赢。
  
  比赛那天整个白布大街水泄不通。汪在莹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来了。等汪若非抱着黄铜盒子走出来时,他踮起脚,向侄儿招手示意。可是侄儿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他。
  
  汪润之方应战的是一个小学徒,看上去才十二三岁,没见过世面,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吓得腿直打颤。买了汪润之赢的观众闹了起来,纷纷要求换大掌柜上。汪润之却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人群就安静了下来。
  
  比赛开始了,由大掌柜来宣读题目。先比加减后乘除,由易到难。
  
  “四百八十四加九百六十七。”
  
  “一千四百五十一!”两边几乎同时报出答案。
  
  可随着题目数字越来越大,就显出差距了。打算盘的小伙计总是应声而出,汪若非虽然也能报出答案,却明显慢了几拍。大约是觉得对手不过尔尔,小伙计腿也不抖了,声音格外清脆起来。反观汪若非,拼命摆弄着他的洋算盘,脸越来越红,双眼爆出了血丝,太阳穴旁的青筋也凸了起来。答题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嗤笑,胜负分得太轻易,实在满足不了大伙被吊足的胃口。
  
  再赛乘除法,小伙计把算盘拨得飞快,报答案还带着顿挫,仿佛在唱歌。汪若非却彻底哑了,抱着他的机器,身体有点摇晃,像喝醉了酒。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汪在莹用袖子遮了遮脸,有些不忍心再看。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恨侄儿的,尤其是想着汪家偌大的家业总有一天会交到这小子手里时,他心里万般不甘。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对大哥的顶撞,想起作坊的工人对自己的嘲笑。这一家,到底是谁更固执?
  
  “你输了。”汪润之走到儿子面前,若非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此时耷拉着脑袋,却矮了一截。他伸出手,“给我。”
  
  汪若非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把怀中的黄铜匣子护得更紧了。汪润之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汪若非无声的抵抗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把匣子交到父亲手里——愿赌服输。
  
  汪润之高高举起了匣子,一个洋人奋力从人潮中挤进来,一边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国话高喊着:“住手!住手!”
  
  “我买,我出钱买下来。我出一千两,不,两千两,五千两,五千两行不行!?”身材矮胖的洋人艰难的挤到父子之间,出了一身油汗,气喘吁吁地问。
  
  “这是我的家事。”汪润之冷冷地回答,狠狠砸了下去。
  
  匣子在石板地面上翻滚了几下,齿轮散了一地。
  
  汪润之转身进了布庄,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只有汪若非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双手伸出的姿势,一动不动。
  
  大掌柜从他身边走过,轻轻揽住他的肩,“少爷,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多工人,换了机器,你让他们怎么办?”
  
  大掌柜又在若非肩上按了按,终于也走了。汪若非依旧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不响,像一尊石像。
  
  
  
  六、
  
  汪若非被关在了家里。汪润之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就锁上了门,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管教不成器的儿子。
  
  汪家的院子并不狭窄,可是呆在这里,汪若非却觉得自己窒息了,在这里,时间凝固了。
  
  森严的红漆大门,天井里盛满雨水的水缸,吱吱呀呀的木质楼梯,和宅院里无声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时间在它们背后凝结成浓厚的影子,再没有一丝变化。
  
  汪若非曾在这里长大,对不会动的时间习以为常,甚至以为时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当他见过那些活着的时间,那些生动的,变幻莫测的,充满生命力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沉寂。呆在这里,连生命也会被冻结,成为板结的一块,最终成为宅院的一部分。
  
  半个月后,欧德烈来看他。父亲去湖州采办生丝,二叔偷偷打开了门。
  
  欧德烈见到汪若非时,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年眼窝深陷,目光涣散,生命的热情似乎从他身上消退了。直到看到欧德烈,他眼珠才动了动,恢复了一点活气。“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输。我的计算器为什么会输。”他喃喃地说,像在质问欧德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爷。”欧德烈搂住了瘦弱的少年,“不是你的机器不好,不是的。”
  
  “当然了,我的计算器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在它身上看到了怎样的时间,你不会明白的。那是像朝阳一样的时间,金色的,霞光万丈,无边无际……”少年的眼中浮现出异样的神采,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为什么,我怎么可能输,怎么可能?”
  
  “少爷,不是你的机器不好,我想了很久,算盘,是算盘太好了。你明白吗?”
  
  汪若非茫然的摇了摇头。
  
  欧德烈叹了口气,“我在中国五年了,什么也做不到。我的货,没有人买。我的教义,也没有人信。不是我不好,不是我的货不好,是中国的太好。中国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科学,你们有儒家思想,你们信皇帝,这套东西太好了,太牢固了,像算盘一样,像你身上的丝绸,像那些古董一样,太好了。虽然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却还没破,还可以用。所以大家都习惯了,觉得这样就好,谁也不想着改变,只想这样过下去。即使有人想改变,大家也会一起反对他,怕他破坏了现在安稳的生活。少爷,你明白了吗?”
  
  “可是,旧了终究是旧了,时间都凝固了,不再改变,只会一天天陈旧下去,总有一点会坏……”汪若非茫然的摇头。
  
  “那是因为你看到了,只有你看到了,这里,那里,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我要走了,我的贸易和宗教对这个国家都没有用。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带我一起走吧,去你的国家。”汪若非忽然抬起头,直视欧德烈,“你说过的,那里有自由,民主,还有科学,那里的时间,一定是流动的,对不对?”
  
  欧德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宅院的门奇迹般的没有上锁,汪若非很轻易地离开了家。
  
  那是嘉庆二十五年秋,三天后,大清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嘉庆皇帝秋狩时意外驾崩,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的动荡。然而汪若非并不知道这些,那天清晨,他和欧德烈一起踏上了一艘开往英国海轮的。当海轮迎着朝阳出海时,汪若非在海天之间看到了异常壮丽的霞光,分不清到底是朝霞,还是澎湃的时间。
  
  
  
  尾声
  
  咸丰元年,汪在莹已经五十多了。他年轻时,曾有一腔壮志,现在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再经不起折腾了。
  
  侄儿出走之后,大哥明显的苍老了,终于在不久之后,将家业交到了自己手里。可是布庄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了。自从洋人开着炮船打了进来,道光爷和洋人签了条约后,越来越多的洋人和洋货涌进了亳州城,亳州的百姓纷纷穿上了洋布,汪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原本作为贡品供不应求的寿绸也滞销了。“世道变了,银子都赔给洋人了,现在宫里都穷了。”宫里来的采办附耳道,言语间不胜唏嘘。
  
  王莫为来找他,劝说他合力开一家洋布厂,这对为生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冤家,终于在困境中握手言和,联手挽救自己的家业。
  
  洋布厂的厂址就在九华痷会馆,旁边已经盖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堂。开业那天,鞭炮稀疏响了几声,就有失业的工人前来闹事,接着刚买的洋机器又出了故障,没有人会修理。汪在莹一筹莫展,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离家出走的侄儿,想起他的洋纺织机和洋算盘。“如果若非在,会好一些吗?”他想。
  
  夕阳在地平线上徘徊时,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响起了,一声声,像在催促着什么。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夜幕降临了。
  


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7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0/28 10:31:37)

第三轮西南区杀贴:风过平遥城(贴杀林耀升,一区参评) 发贴心情 Post By:2015-10-27 21:28:52


雁字南飞的时候,秋风吹过巍然的平遥城,遥远的天际云卷然后云舒,给这平遥城益发添了几分萧索。



平遥城里,郑家大宅。晨曦小心翼翼的探进了朝南的窗子,郑怀玉从醉梦中醒来,丫鬟进来伺候少爷洗漱的时候被他憔悴的面容着实吓了一跳,但终究不敢轻言,郑怀玉苦笑,他又何尝不知此时的自己的形象?但终究不知如何排遣,而呵斥打骂下人,从来他都没有做过,他认为那是不沉着暴虐的表现。



三日前,当他匆匆自亳州回到平遥城的时候,其实心底未免不是充满憧憬的。



那日父亲郑拓最终将丝绸生意的全权交给了二叔霍清羽,并且一个冰冷的眼神将牢骚满腹的他想说的话语堵在了未说出时,而他最敬重的母亲董氏飞雪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没有丝毫安慰的表示,郑怀玉的心,那一瞬间寒凉如窗外的秋风。



义子终究只是义子呢,郑怀玉有些忧伤的想,回到自己房间里的他生平第一次大醉了一场,满地的瓷器碎片,和灯下身前落寞的残影,在那一夜成为郑怀玉经年的定格。也曾经意气风发呢,也曾经觉得自己十八岁之后做成了几单生意就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然后梦想无非美好,现实毕竟残酷。



园中秋菊,想来城外的风景会更好,郑怀玉最终决定出城走走。



沿着城外西山前的小径,去数十步远,山下有一座不知名的亭子。郑怀玉站在亭子里,遥望秋风中的平遥城,入目都是萧索味道。秋了呢,郑怀玉抬头,秋穹之下,目光之外,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以及秋风呼啸掠过旷野的声音。



郑拓在此时正站在郑家大宅的前厅里,身后案几上的茶早已经凉了,岁月在他的面容上雕琢出了沟壑却终究没能消磨去他经风历雨铸就的意气,所以哪怕距离他很远,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压迫感,作为郑家家主,郑拓老而弥坚。董清羽转过回廊,然后就看到了前厅里他的大哥郑拓青松般的身影。



董清羽轻声咳嗽两声,那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一股难以名状的刺痛感从他的肺部猛地涌出,竟让他的手脚有些颤抖,在他这个年龄,对自己的身体是十分在意的,不安的感觉在心中浮现了出来。对面的郑拓这时候听到了咳嗽声,回过神来,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几十年的交情,那些一起经历过的风雨,郑拓对董清羽,最终成为了平遥郑家的两根梁柱,即使,董清羽和郑家其实并没有丝毫血缘。



郑怀玉的事情董清羽从郑拓的口中大致知道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郑拓轻轻的点了点头,郑拓满意的笑了,走向身后的案几然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才发现茶早已经在秋意之中沉淀成冰凉,告辞而去的董清羽有轻微的咳嗽声传了过来,郑拓讶异的皱了皱眉头,恍惚感觉冷却后的茶水的那种凉意深入到了骨子里。



夜幕终于落在了平遥城,万家灯火里的平遥城安静宁和。郑拓和董氏飞雪坐在客厅里等待着郑怀玉回来一起吃饭,平时的郑怀玉在这个时辰会早早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微笑问安然后陪双亲一起,今夜终究是个不太一样的日子,郑拓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董氏飞雪担忧的看着郑拓,却不知道如何去开解,对于郑怀玉,董氏飞雪是上了心的,郑怀玉从小到大都懂礼而且孝顺,纵然年轻不经世故,也从没有做过夜不归家的举动,今夜,一切都改变了并且发生了。



“老爷,要不派个下人出去看看?”董氏飞雪轻声的询问着,或许郑怀玉此时正和哪个友人一起吧,匆忙没有来得及回来说一声也未可知,她如此想着。



郑拓沉默着,望了望门外夜色中的院子,最终摇了摇头,“不用去找了,怀玉的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什么事情不应该做,他也应该有个分寸。”纵然是这样说着,还是免不了冷哼一声,眼光依然望着门外,担忧溢于言表。郑家大老爷的晚饭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过去了,从前都是一家三口,而今只剩下了夫妻二人相对无语。



董清羽手中拿着一张药方,在书房里的灯下仔细看着,手竟渐渐的抖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这时传来轻轻叩门的声响,他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长舒一口气,将那张药方扔进了书桌旁的废纸篓里,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进来”,门开了,范若珂端着茶盘进来,盈盈笑颜,竟让董清羽看的有些恍惚,此时他看到的范若珂竟依稀有了董氏飞雪的影子。



原来在自己的心里,还是惦念着呢,董清羽有些忧伤的想,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当啷”一声是清脆的茶盏摔碎的声音,范若珂惊讶的捂住嘴看着满口鲜血的董清羽,一时惊慌失措,然后手忙脚乱的上前,董清羽有些失神的眼睛看着奔向自己的妻子,无力的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大滴的泪珠儿从他的眼角滑落。



这一夜,平遥郑家老宅的两个院子,都经历了不平静的夜晚,而郑怀玉最终没有再天亮之前回到家中。黑夜终究会过去,黎明会在下一刻探出,当秋风再一次的掠过平遥城的时候,这城市的人们从沉睡之中醒来,而昨夜某些地方发生的那些事情,终究被秋风席卷而去,谁又能知道他会给平遥城带来怎样的历史痕迹。



清晨,董清羽去前面见到了郑拓,然后坐轿离开了郑家大宅。他离开的时候大宅门前的两个门子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记忆中二老爷董清羽从来都是骑马或者步行,二老爷知书知礼,心底多少有些厌恶“以人为畜”的行为,今天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坐轿的董清羽轻声的咳嗽着,拿开捂住嘴角的手帕,上面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黄昏时分,董清羽终于在城外西山的小亭里找到了烂醉如泥依然未醒的郑怀玉,此时秋风刺骨,或许因为山的缘故,这秋风就起了呜咽的声响。郑怀玉从迷蒙之中醒了过来,很惊讶的发现正担心看着自己的,居然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二叔。郑怀玉用了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的看了一下周围情况,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走吧,怀玉,跟我回家。无论有什么话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吧。”董清羽微笑着看了看郑怀玉,或许因为董氏飞雪的缘故,他以前其实并不喜欢郑怀玉,但此时,秋风吹过平遥城的此刻,郑怀玉年轻的脸庞竟让他有些迷茫和温馨起来。或者是爱屋及乌吧,他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走上前去,轻轻搀起郑怀玉的臂膀。



郑怀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用力的甩开了董清羽的手,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在这一瞬间终于歇斯底里了,“姓董的,别以为我爹叫你一声二弟你就真当自己是郑家二老爷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何必惺惺作态。”听到这样的话,董清羽愣了,然后摇了摇头,“怀玉,是你想多了,郑家始终是你的,就算现在还没完全交到你的手里,以后也总会完全属于你。”他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看着郑怀玉的脸,严肃说道:“跟我回家,回平遥郑家。”



郑怀玉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啐了一口,然后独自出了亭子,他的身子歪歪斜斜的,看起来依然没有从昨夜的大醉中醒来。董清羽默默的跟在后面,看着郑怀玉的背影,脑海里竟然全是董氏飞雪的样子。董清羽用力的甩了甩头,口里轻声念他的妻子范若珂的名字。



秋风吹过寂寞的山前,渐远的山亭寂寞的立在那里,而远处的平遥城,千百年来仿佛只用了一种姿势,守望的姿势,守望着他的子民,守望着归家的游子。郑怀玉丝毫不客气的上了轿子,没有管落在后面的董清羽,直接吩咐轿夫马上走,轿夫犹豫了一下,恰好看到走过来的董清羽微微点头,于是抬着郑怀玉离开。



轿子中的郑怀玉小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看不到董清羽是有些无聊的事情,于是他吩咐轿夫停下,然后下了轿子,远远望去,才发现董清羽落在了后面,他冷笑,抱着双手等在了路上。此时秋风起秋意浓,不远处有富家子弟走狗飞鹰,以及大笑声传来。



董清羽弯着腰背走到了郑怀玉的面前,他笑了,终究还是个孩子呢,他如是想。郑怀玉看到董清羽的笑脸,心底更加愤怒起来,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马嘶声,然后一匹惊马突然穿过了田野,向着董清羽和郑怀玉所在的地方冲了过来,马的身后,富家子弟们乱成了一片——



郑怀玉没来及的将讥笑董清羽的话语说出口,听到了背后的声响,有些奇怪的回过头去,然后就对上了一颗硕大的马头的飛扬的尘土,秋风中那惊马的面目是如此狰狞。恰在这时,一条灰色的影子从旁边扑来过来,郑怀玉被那影子重重撞了出去的一刹那,看清楚了那影子是董清羽。



秋风呜咽着,掠过荒野,掠过了平遥城。郑怀玉在那一刻,竟然依稀看见了尘土飞扬之中被马蹄重重踩倒的董清羽的脸上的笑容,和依稀从董清羽的口中喊出的他的名字。郑怀玉愣在了那里,然后泪流满面。董清羽最后喊出的郑这个姓氏,成为了郑怀玉心中永远的定格。



秋风来了又走,平遥城始终沉默着,而风过平遥城,带走了太多的悲喜和太多的故事,故事之中各色的面孔和或者让人欢喜或者让人悲伤的那些名字,终究会有一种独特的方式,被篆刻进平遥城的历史之中。



风过平遥,转眼两年之后。又是一个秋天。老去的郑拓更加的衰老,他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书房里,独自轻轻呓语着,董氏飞雪在这个时候都会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而郑家大宅的另一处院落,人去楼空终究荒芜。



平遥城外,远远的有商旅的车队向着平遥城而来,车队之中衣着最华丽者居然没有坐在车厢之中,他是步行而来,旅程的辛苦让他的面容有些憔悴,却丝毫掩饰不住坚毅之色——



这人,正是郑家少爷郑怀玉!



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8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0/28 10:32:10)

第三轮中区:傻子娶亲(贴杀董力岑,一区参评)请自己喝两碗人参汤 发贴心情 Post By:2015-10-27 21:29:33

傻子娶亲

苏涵宇,听名字很气派,人却是个傻子。他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光长个头不长心智。现在二十出头的年岁,仍跟个六、七岁的孩子似的。他爱冲人笑。冲他爹苏德海笑,苏德海摇摇头。冲他娘马无依笑,马无依回过头抹一把眼泪。冲他的丫鬟双儿笑,双儿和他一起笑。他冲谁都笑,就不冲他的媳妇苏小梅笑。是的,苏涵宇是个成了亲的傻子。

不知道为什么,待人很和气的苏涵宇,连街上的叫花子也要带回家吃饭的苏涵宇,就是不喜欢苏小梅。从掀开她盖头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苏小梅是苏德海的远房侄女,家贫,才嫁给苏涵宇。苏家是做皮货生意的,很有钱。

苏涵宇成亲那天,苏府张灯结彩。傧相喊,一拜天地!苏涵宇身旁的双儿按着他跪地磕头。二拜高堂!双儿又按他,他再磕头。夫妻对拜!苏涵宇忽然不干了,梗着脖子,歪着头,双儿怎么也按不倒他。亲友们哄堂大笑。座上的苏德海和马无依只好尴尬地陪笑。蒙着红盖头的苏小梅已经鞠躬独自行完了礼。于是稀里糊涂地,众人将新人送进洞房。

洞房里,苏小梅坐在床沿上,苏涵宇坐在椅子上,两人半天没有动静。
双儿哄骗着苏涵宇说:“你去把新娘子的红盖头揭下来,你就能吃点心了。”
苏涵宇听说,立即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苏小梅的红盖头,瞪了她一眼,随即回头和双儿拍手笑道:“吃点心了!”
苏小梅先还低眉敛目地坐着,听苏涵宇拍手,登时抬起头来愣在那里。
苏涵宇又来推她,说:“你出去吧!出去!”不由分说,拉起苏小梅就往外推。苏小梅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推出了新房,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苏小梅在门外走廊上愣了一会儿,听着屋内苏涵宇好吃、好吃地喊着,回过神来。她坐在廊沿上思忖了半日,把墙角那守着看热闹的小丫头叫来,问清了太太的房间。
当即跑到马无依跟前,先跪下,缓缓说道:“少爷是个傻子。我不怨别人,是我自个儿的命苦。我已经是苏家的人了,只求有个住处、一日三餐,别的再不想。少爷和我好呢,大家过日子。不好呢,我也不会做怪。”
马无依心里有愧,因为说亲时,并没有提苏涵宇是个傻子。马无依扶起苏小梅,拉着她的手说:“你既然进了门,也就不瞒你了。少爷他虽然傻,可心眼极好,你不会吃亏的。你已经是苏府的少奶奶了,日子一长,再生个一儿半女,还愁没有将来吗?今天晚了,你先在别处住下。明儿我再和他理论。”

送走苏小梅,马无依却睡不着了。她和苏德海说:“看不出来,这苏小梅倒是个有主意的。涵宇虽傻,找这么个媳妇却也不吃亏。不知道他们能长久不?我只怕这媳妇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苏德海想了想,说:“已经嫁过来了,她还能反悔不成!她又不傻,她肯再回去受穷?”
苏德海又想起什么来,接着道:“我看那涵宇的丫鬟双儿不错,过些日子,给他收了房,一妻一妾,大家安生过日子。”
马无依摇摇头说:“那丫头!鬼着呢!哄骗着涵宇要东要西的!再说吧。”

第二日,苏涵宇仍不搭理苏小梅,吃饭也不知她一起吃,眼里就跟没有这个人似的。苏小梅乖觉,也不往苏涵宇跟前凑,除了向马无依请安,她都待在自己屋里。

马无依有些着急,着急抱孙子。马无依和苏德海一样,也是回民,出身亦贫苦。她和苏德海相遇于微时。婚后两人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苏德海精明,皮货生意越做越大,惭惭发达起来,现在已是亳州城里最大的皮货商。马无依此时最大的心事就是苏涵宇。

马无依问苏涵宇:“你为什么不理你那个漂亮媳妇?”
苏涵宇傻笑着说:“她不俊!”
“胡说!她可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人。”
“她长个大长脸,耷拉着,哞——跟头大水牛似的!丑!”
马无依被逗笑了,说:“那你喜欢啥样的?”
苏涵宇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双儿那样的!小圆脸,跟个水蜜桃似的,香!”
马无依叹了一声,摆摆手,让苏涵宇自己玩去。

苏涵宇仍是傻乐。他跟着双儿上街买零嘴吃。他爱吃怪味豆、茴香豆和花生米。双儿每样给他称了一斤,包好,提在手里。苏涵宇嚷着立即要吃,双儿不依他,说在街上吃豆,容易噎着。苏涵宇嘟起嘴,闷着头走。双儿给他买一个糖人,让他慢慢舔着吃。

做糖人的先熬一锅红红的蔗糖,再用勺子舀出来快速倒在石板上,几下勾勒出一个胖娃娃的轮廓,趁热粘上竹签,等要干的时候,用竹尺小心地把糖人刮下来。一个憨憨胖胖的糖娃娃就拿在苏涵宇的手里。

苏涵宇左打量右打量,傻笑着说:“娃娃!娃娃!”说完递过来,让双儿先咬一口。
双儿逗他:“你成了亲,怎么不见生娃娃?”
苏涵宇愣住了,糖也不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傻笑着说:“双儿生!双儿生!”
双儿啐他一口,冷下脸来。苏涵宇跟在双儿后面,慢慢走回家。

晚间,双儿服侍苏涵宇就寝。苏涵宇拉着双儿的手说:“生娃娃!生娃娃!”
双儿推开他,说:“你先坐好。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
“那你喜欢苏小梅吗?”
“不喜欢!她是谁!”
“好!你明儿和太太说要休了她,娶我。你敢吗?”
苏涵宇不言语了。双儿使劲点了一下他的脑袋,气道:“我就知道!你可不傻!”
“我傻!我傻!”
“哼!傻少爷,你好好睡觉吧!”

第二日,苏涵宇跑到马无依跟前要她腕上的翡翠镯子。马无依知道他是要给双儿的,苦笑一下,褪下镯子给他。苏涵宇转过身就跑,马无依在他身后喊道:“慢点!仔细摔着!”
苏涵宇献宝一样把镯子送给双儿。双儿冷笑一声:“哼!你倒不傻,又拿东西巴结人!”苏涵宇硬拉过双儿的胳膊,要替她戴上。双儿看他热忱,不好太拧着他,由他戴上了。

晚间,苏涵宇睡下后,双儿看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镯子在灯光下越发熠熠生辉、玲珑剔透。双儿转动着镯子,暗自一笑,心想:这傻少爷心倒实。我一个做丫头的,随便配个下人,还不如跟了他。可他毕竟是个傻子,真跟他一辈子,不亏吗?

双儿看着墙上的灯影,胳膊拄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腮,半天没动。噼啪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双儿直起身来,用手握下脸,火烫的脸,冰凉的手。忽然想起,手帕还在后廊上晾着没收。双儿转到后廊,收了手帕,不经意往后院瞥了一下,恍惚一个黑影闪了进去。后院是苏小梅的住处,除了她的丫鬟,没人进去。刚才那黑影动作极快,不像是个女人,也可能是走急了,还是少管那边的闲事。双儿转身回屋,收拾被褥睡觉。熄灯的时候,倏忽一个念头闪过,或许那真是个男人!

双儿猛地爬起来穿衣出门,蹑手蹑脚地潜到苏小梅窗下细听。屋里哼哼唧唧,明显是有两个人!双儿嗤笑一声,又赶紧捂住嘴,悄悄离开了窗下。

一会儿,双儿领着马无依又回来了。马无依提着一口气蹲在窗根下细听,登时全身都哆嗦起来。她噌地起身,风打旋儿似的走了。又一会儿,苏德海领着几个家丁大步流星地到了。苏德海来到门前,大吼一声:“撞门!”一个家丁上前,用力几下,门被撞开。家丁并不敢进门,苏德海举着灯几步跨进去,把床上被子一掀,赫然两个赤条条的身体紧紧搂着,哆嗦着。苏德海哼的一声,又把被子用力一摔,回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命人绑了两人,堂屋开审。

女人自然是苏小梅,男人却是府里的管家赵明五。赵明五生得高大,长相也端正,原是皮货店的小伙计。苏德海看他聪明能干,又会识文断字,便把他叫到府里做管家。苏府人口不多,管家干得也轻松。闲则生事,谁知道他会和少奶奶苏小梅搞在一起!

苏德海并没细问,先把赵明五打了个半死。家人又有告诉管家贪污的,一查帐,果然少了许多。苏德海回头细审,又是一番拷打,赵明五受不住,吐了个干净。赵明五说,是苏小梅先勾引的他,然后又诱他贪污苏府钱财,等万事俱备,两人私奔,远走他乡。

苏德海要把赵明五送官,被马无依拦下,说家丑不可外扬。苏德海细想也是,命人把赵明五送出亳州城,或扔或埋,任意处置。

马无依来审苏小梅。苏小梅依然镇静,只说自己没经住赵明五花言巧语地勾引,一时糊涂,才得手,就被老爷抓住。赵明五贪污一事,自己毫不知情。马无依再也问不出别的,气得打了苏小梅一顿鞭子,把她休出苏府,赶回娘家。

实情到底如何,也只有苏小梅和赵明五两个人知道了。

这事以后,苏府安静了好些日子。苏德海不准苏涵宇上街,怕被人问出来,招人笑话。苏涵宇闷在家里,每日只和双儿厮混。一会儿要热汤热菜,端来了又不吃,凉了又要做新的来。一会儿又缠着马无依,要她的衣服首饰,若不答应,苏涵宇便赖在地上不起来。马无依又怕苏德海知道生气,又心疼苏涵宇着凉,只好依他。直闹得马无依头疼不已。

马无依想,儿子虽然傻,可他却听双儿的话,要不就让他娶了双儿,兴许能安生过日子。马无依叫来双儿,问她:“我想把你许给少爷。你可愿意?”
双儿似乎早已预料到有这一问,低头答道:“双儿愿意。”
“你不嫌。”
“双儿不嫌。双儿从小服侍少爷,从来不觉得他傻。”
“哦?”
“少爷心实,又对我好。双儿愿意服侍他一辈子。”
“你是汉人,回汉不能通亲,这……”
“我愿入回教。”
马无依点点头,用手帕抹了抹眼泪,点头说:“好丫头!从前小看你了。”

双儿想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她盼着做少奶奶,被人服侍。又想到和一个傻子过一辈子,毕竟也很悲哀。左思右想,没有结果。

苏府里再次张灯结彩。晚间,苏涵宇看着身旁的双儿,拍手笑道:“新娘子,一身红!”双儿瞅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也笑着说:“新郎官,第二次!”

苏涵宇仍是傻笑,拍手道:“生娃娃!生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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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1/1 12:52:48)

第 三 轮第 1 号参评帖


破云


破 云

  

  

  “他娘的,这是什么鬼天气,冷得跟咱没钱时候春月楼黄莺儿的脸一样,又硬又冰。”

  

  “齐麻子,你就知足吧,好歹这里有个火盆呢。你瞅瞅外面那些埋伏的兄弟,一阵雨浇成落汤鸡,一阵风吹成冰棍儿,就这样也没人敢挪窝。”

  

  “老刘,这天气可真邪门,才十月底就跟数九天一样。这牢里也忒阴森,大半天净听阴风嚎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其他犯人挪走,留下来多少能有点人气。”

  

  “你少抱怨几句,这件事要是办成,那可是一桩大功劳。到时候发下来的赏银咱们拿大头,你又能去春月楼搂着婆娘喝花酒了。”

  

  阴森幽暗的地牢中,炭盆里溅着滋啦啦的火星,两个牢头打扮的男人对面而坐,嘴里呼着冷气,伸出手在炭盆上面烤着。齐麻子三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两边脸颊上有许多黑点,于是得了这个诨号。坐在他对面的是相识多年的同僚刘崇山,人很瘦削,一双三角眼架在蒜头鼻上,眼睛里总往外冒着阴森森的冷光。

  

  两人的真实身份都不普通,虽有汉名实为满人。齐麻子出身正蓝旗,刘崇山出身镶红旗,两人成年后同时被调入步军营,后得赏识调进粘杆处,专司剿灭与朝廷作对的江湖势力。齐、刘二人来到亳州多年,一直潜伏隐藏,直到前些日子十分幸运地抓获天地会安徽分舵舵主,这才从黑暗中现身,并且定下一举剿灭残余势力的大计。

  

  他们所处的亳州大牢,已被打造成一个有进无出的陷阱,而诱饵便是此刻地牢内唯一的犯人,将于明日就地处死的天地会安徽分舵舵主林耀升。

  

  齐麻子站起身来,眼睛瞟向旁边桌上的酒囊,不禁舔了舔嘴唇,伸出手摸过去,拿起酒囊旁边的佩刀,然后朝前方的牢房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慢,但姿态极其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如同尺子丈量过,分毫不差。他来到一间牢房前,看着里面双手双脚俱被铁链锁住、须发散乱浑身血迹的林耀升,叹息道:“林舵主,只要你肯开口供出天地会同党的名单,我便让你痛快去死,如何?”

  

  林耀升年约四十,身高七尺,猿臂蜂腰,是条腰板挺直的昂藏汉子。他眼下形容落魄,面色苍白,依旧不改那股坚毅刚强的气势。他缓缓抬起头来,语调平和地说道:“粘杆处出来的人,就这点真本事?用刑七天,不过是隔靴搔痒。要想让我开口,就拿点能耐出来。”

  

  齐麻子一拱手,满面赞许地说道:“林舵主是条汉子,咱是没法撬开你的嘴巴,所以打算送你上路。不过一个人上路太寂寞,我已派人去散布消息,定于明日午时在这里处死你。”

  

  林耀升眼帘低垂,沉默许久,尔后开口问道:“你怕死吗?”

  

  齐麻子眼神一凝,没有说话。

  

  林耀升似乎料到他不会回答,洒然一笑,仿佛如唠家常般说道:“我们不怕。”

  

  这四个字轻轻淡淡,却如重锤敲在齐麻子的心头。他静静凝视着这条汉子,忽地嘴角扯开一丝弧度,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声冷笑,似铜豆子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过道那头,刘崇山往炭盆里丢了两块木炭,高声说道:“齐麻子,是时候了。”

  

  齐麻子冲林耀升伸出大拇指,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牢里的光线昏暗斑驳,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十月底的亳州远比往年阴冷,天幕如同一床厚重且带着湿气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人头上,逼得人大口喘气,方能吐出心中积郁的愤懑和怒气。亳州大牢的院门厚实沉重,仿佛能隔绝每一缕阳光。门前站着的两个守卫身姿挺拔,目光警惕,不敢有一丝松懈。长街对面则是一排民房,高矮不一,延绵不绝。

  

  长街静谧,猫叫狗吠皆不可闻,只有那寒意浸骨的朔风,一次次地呼啸而过。

  

  民房之中,人影穿梭,一个个身子伏低如潜行的狼。

  

  “帮主,咱们冲吧!”

  

  漕帮帮主路子江阔面重颜,目光越过忠心耿耿的手下,停留在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上,沉声道:“昭云,此行凶险,我们得备有后手,你且留在此处接应我们。”

  

  少年郎名叫林昭云,年方十九,是林耀升收留的养子。他是亳州人氏,身世悲惨,九岁时父母皆因圈地事宜被官府诬杀,年仅十四岁的姐姐更被一个八旗子弟先奸后杀。其时他几近崩溃疯癫,幸得林耀升路边相救,从此带在身边,为他延请武学宗师,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

  

  此刻听出路子江话中的关切意味,林昭云略显稚嫩的脸庞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摇头道:“路叔,我要和你一起去。父亲身陷囹圄,我身为人子,岂能一旁坐视?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累赘,就算你不信我,也要信我手中这杆枪。”

  

  他持着那杆丈二长枪,轻轻顿地,声若闷雷。

  

  路子江眼神有片刻犹豫,随即化作冷峻决绝,点头道:“好,今日你我叔侄二人并肩携手,定要将这亳州大牢捅出一个窟窿。”

  

  他转身抬手,没有多余话语,只长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在胸腹间酝酿,然后在舌尖绽出一道春雷:“杀!”

  

  一声令下,十数间民房的大门同时打开,奔走出一条条短打装扮神情肃穆的汉子,个个龙行虎步,似追星赶月,朝长街对面的大牢院门奔涌而去。他们的眼神里泛着杀气,手中的兵器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瞬间便汇聚到一起,恰似一道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重门紧锁的亳州大牢。

  

  路子江身先士卒,手提一把斩马刀,大步流星而去,过长街中段时已成疾奔势头,眼中只有那两个矗立门前的守卫。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那两人神情慌张,竟然丢下武器分头就跑,只留下一道厚实的院门挡住众人。

  

  这诡异的反应让漕帮与天地会众人一愣,随即便看到高耸的院墙上突然冒出来整齐一排人头,人手一张强弓,正张弓拉弦,弓弦磨动的声音令人牙酸。路子江心头巨震,脚下不敢稍停,张嘴怒吼道:“冲开院门!昭云,上院墙!”

  

  一条并不算宽敞的长街,竟然成为生与死之间的界限。

  

  弓弦颤动,其音如泣如诉;箭雨如蝗,其势遮天蔽日。

  

  众多尚在前冲的帮众被迎面而来的利箭射中,有人倒地不起,有人吃痛惨嚎,之前静谧的长街好似九幽炼狱,冰冷的箭支毫不留情地收割着生命。在一片混乱与躲闪中,忽见一个年轻的身影大步踏前,速度越来越快,而后手中长枪猛地柱地,身体凌空而起,直扑院墙之上。

  

  林昭云刚一落在墙头,便有五六把钢刀从那些弓箭手身后探出,直攻他下三路,而周遭那些箭手,竟然丝毫没受影响,依旧朝长街上施放利箭。林昭云冷笑一声,腾身而起,避开那些钢刀,长枪横扫,便将七八个箭手扫落长梯。

  

  箭手们气势为之一堕,潜伏在他们身后的刀手沉默地冲上来,想要将林昭云逼下墙头。

  

  林昭云瞬间便洞悉这些人的打算,他直接跃下墙头来到院内,避开那些如影随形的刀手,左手握住枪尾,沛然莫御的力量自右手而出,灌注枪身横扫,每次出手必然打倒一架长梯。

  

  刀手们如跗骨之蛆,刀光一片片如泼墨般笼罩过来,林昭云脚踩七星步,从容不迫地从刀光中避过,手中长枪一次次横扫而出,将架在院墙上的长梯纷纷扫倒,箭手们就像下锅的饺子,一个个骨碌碌滚了下来。

  

  林昭云一路杀来,行到院门后面,只见一个虬髯大汉手握狼牙棒,怒吼着大步而来,一棒就朝自己头顶砸下。少年郎眼中绽放开兴奋的神色,手中长枪横举过头顶,面无惧色地硬抗这一下,然后忽地抛下长枪欺身而进,一拳砸在大汉的肋骨上。

  

  大汉连退三步,抬手抚住自己的胸膛,一脸强自压抑的痛楚。

  

  林昭云右脚向后一踢,长枪再度飞起,他顺手一领,枪身笔直捅出,直入大汉腋下。

  

  “起!”

  

  只听林昭云一声大吼,这壮汉近两百斤的身躯被他一枪挑飞,越过高耸的院门,重重地摔在长街之上。

  

  院内的弓手与刀手满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气势勃然不可阻挡的林昭云,不少人脸上都露出惧意。

  

  恰在此时,只听门外一阵高喊,院门直接被撞开,路子江当先冲了进来,直接来到林昭云身边,见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眼见大批帮众涌入院内,那些箭手迅速撤退,数十名刀手冲了上来,毫无畏惧地和对方战在一起。与此同时,在那些重峦叠嶂般的庭院内,不断涌出手持刀剑的捕快,犹如蚂蚁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包围着方圆二十余丈的院子。

  

  漕帮帮众与天地会中人被围在**,双方犹如水火不容,干脆果决,见面便杀,喊声震天,血流漂杵。林昭云与路子江站在最外围,一持长枪,一握砍刀,每次出手对面必然倒下一人。

  

  “昭云,随我冲地牢!”路子江高声喊道。

  

  “路叔,我来打头阵!”

  

  林昭云朗声高喊,枪头绽放开数朵枪花,人随枪走,直接杀开一条血路。

  

  路子江紧随其后,帮他护住侧翼。两人齐心协力,穿透重重阻拦,直奔地牢而去。

  

  林昭云长枪弹动,将地牢门前的守卫悉数逼退,然后撞开牢门,当先冲了进去。路子江在进去之前回头一望,院内厮杀惨烈,没有自己和林昭云稳住阵脚,这些兄弟明显处于弱势。但场中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很多人明知必死,也要拉上一个敌人同归于尽。

  

  这些可都是跟随他一路走来忠心耿耿同进同退的兄弟。

  

  路子江虎目含泪,嘴唇翕动,然后一转头便冲进地牢。

  

  在他身后,十来个帮众死死守住地牢门口。

  

  地牢内与外面相比就像两个世界,昏暗,死寂,墙上的烛光摇摆不定。

  

  林昭云在前,路子江在后,两人一路走来竟然没有碰上一个敌人,仿佛对方压根没有在这里埋伏兵力。直至两人下到牢房这一层,依旧没有看到旁人,唯有墙角那个炭盆还冒着火星,里面有几块刚刚丢进去的木炭。

  

  两侧是牢房,中间是并不宽敞且阴森的过道。

  

  “父亲!”

  

  林昭云抬眼便瞧见其中一间牢房里的林耀升,急忙提枪奔了过去,然而牢门异常坚固,急切间压根打不开。林耀升身体贴在墙上,看着年轻的林昭云,眼神复杂,继而对赶来的路子江说道:“子江,你知道我不愿意你来。”

  

  路子江微微摇头,沉声道:“如果今日是我被困在牢房里,大哥你会不会来?”

  

  林耀升轻轻一笑,叹道:“也罢,你我同生同死,只是苦了那些兄弟们。”

  

  路子江断然道:“大哥不必多说,漕帮与天地会同为一体,今天来劫狱的兄弟全部是自愿,我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

  

  林昭云耳中听着两人的交谈,焦急地拉拽着锁头,无论他怎么蓄力爆发,这锁头竟然无比坚固,始终纹丝不动。

  

  路子江手持长刀,沉稳地说道:“昭云,让我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过道尽头响起:“路帮主,切莫着急。”

  

  路子江扭头一看,只见齐麻子和刘崇山持刀而立,在过道另外一头,忽地闪现出六个精壮的人影。

  

  “昭云,先杀了这些人。”路子江沉声说道,没有和对方做口舌之争。

  

  “路叔,我年纪小,就让我占些便宜,这边两个人交给我!”林昭云嘴里笑道,然后提枪直冲过去。路子江阻拦不及,心中暗生感动,他眼力也不差,知道那边虽然只有两人,却肯定要难对付得多,昭云这孩子看似粗豪实则心细。

  

  此间局势容不得他多想,立刻挥舞着斩马刀,迎向那六个精壮的黑影。

  

  过道狭窄,无论是林昭云的长枪还是路子江的斩马刀,都不是很方便施展,而对方的兵器短小精悍,尤其适合在这种环境厮杀。双方甫一交手,战况便异常惊险激烈,兵器不断砸在牢房栏杆上,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林耀升贴墙而站,视线牢牢锁定在路子江身上。

  

  这六个人虽然单打独斗不是路子江的对手,但在狭窄的过道里配合默契,且功夫远胜外面的那些刀手,逐渐占据上风。路子江形势越来越不妙,可谓是险象环生,不过是须臾功夫,身上就被划开几道口子。

  

  林昭云虽然年轻,论武艺却要高过路子江,但对面的齐麻子和刘崇山同样不是弱手,两人既然被委以重任,自然身怀绝技。长枪无法尽情施展,他二人的刀法却十分狠辣,将林昭云逼得步步后退。

  

  林耀升心中焦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看路子江和林昭云就要被逼回原处,牢房内忽然一声轰响,林耀升面前的地面突然塌陷,紧接着一个秀丽的身影从下面跃了上来。

  

  “秀儿,快救林大哥离开!”路子江面色一喜,奋力一刀砍中对面一人的胳膊,怒吼道。

  

  来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洪秀儿,她手持一柄青钢长剑,没有回答丈夫的话,转身看着林耀升,面色冷如寒冰。面对她十分冷漠的眼神,林耀升轻轻一叹,露出惭愧的神色。

  

  洪秀儿忽地抬腕,长剑连斩四下,只听金石之音大作,一串火星闪现,绑缚住林耀升四肢的铁链悉数被砍断。铁链既断,林耀升身体一软,险些从墙上滑落下去。洪秀儿面色一变,连忙伸手扶住林耀升,这才发现他身体十分虚弱,显然在牢中被百般折磨。

  

  地道下方有人说道:“大嫂,我们该离开了!”

  

  外面过道上战况依旧激烈,洪秀儿二话不说,将林耀升送入地道中,然后望着步步后退的丈夫,眼神无比挣扎。

  

  “秀儿,快走!”路子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妻子在想什么,大声催促道。

  

  洪秀儿死死咬着嘴唇,平时稳如泰山的右手微微颤抖,她强忍着悲痛说道:“你知道我不愿意你来这里救他,但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迟疑跃入地道中。

  

  路子江哈哈大笑,豪情迸发:“你回家多烧些热水,等着我回去洗干净这身血,这些鸟人拦不住我!”

  

  “婶婶,别忘记给我弄套新衣裳!”

  

  林昭云笑着附和,侧身避开刘崇山的一刀斜刺,反手一掌逼退冲上前来的齐麻子。

  

  犯人被劫走这可是大事,但齐麻子脸上并无惊慌,反而冷笑道:“久闻路帮主夫人精通奇巧机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虽然跑了一个林耀升,但能留下路帮主和林昭云,这笔买卖也还划算。”

  

  路子江和林昭云被逼得越来越近,几乎是背对背迎战。在齐麻子话音落下后,两人忽地同时错身,路子江回身一刀斩下,正中措不及防的刘崇山左臂,而林昭云长枪一顺,从前到后猛地刺出,将那六人中最前面的一人刺个对穿。

  

  此时什么都可以忽略,只剩下冷漠的厮杀,飞洒的鲜血。

  

  激战正酣之时,地牢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明显感觉到脚下地面一阵颤动。

  

  路子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双目喷火道:“你这个阴险毒辣的畜生!”

  

  齐麻子嘿嘿一笑,从容不迫地躲开对方的力劈华山,阴冷地说道:“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全都留下来吧!”

  

  “那就一起死!”

  

  路子江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手中斩马刀愈发凶狠,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这一连串极其凶猛的攻击竟然逼得齐麻子和刘崇山连连倒退。

  

  林昭云本就不笨,只是略一想想,就明白刚才那声巨响的缘故和路子江话里的意思。少年郎面色沉静如水,然而双眼中爆出骇人的杀气,他双手握住长枪,连弹带抖,全身力量再无保留,犹如疯虎下山,气势惊人。

  

  一时之间,形势竟然逆转。

  

  便在这时,那间牢房里的地道忽然传来人声,两个精悍的帮众扶着林耀升出来,底下还能听到兵器交战的声音。其中一个帮众望着路子江的背影,焦急地说道:“帮主,咱们挖的地道入口被炸塌了,这帮狗日的还提前埋伏了不少官兵。”

  

  这句话让路子江清醒稍许,他有些紧张地问道:“秀儿人呢?”

  

  帮众连忙答道:“大嫂没事,她在下面抵挡那些官兵。”

  

  如今的局势可谓是四面楚歌,重重困局。

  

  路子江正在焦急之时,洪秀儿矫健的身影从地道里跃了出来,手中那柄青钢长剑上不停地滴着鲜血。她朝前走了几步,举起长剑朝牢门上用力一劈,锁头应声落地。她朝那两个帮众招招手,便带头走出了牢房。

  

  林昭云面露喜色,抬起一脚将攻上来的那人踹回去,朗声道:“路叔,婶婶,你们带着父亲冲出去,这里交给我断后!”

  

  “昭云!”路子江怒吼道。

  

  “走啊!”林昭云死死拦在过道**,任凭对方五人默契合击,再也不肯退让一步。

  

  路子江一咬牙,便和洪秀儿夫妻合璧,战力大增,将齐麻子和刘崇山杀得连连后退,很快就来到过道边缘,只要再进两步,就可以脱离这狭窄的过道,届时对方想要拦住他们就很困难。

  

  洪秀儿英姿飒爽,长剑舞动,牢牢地护住丈夫的侧翼。

  

  路子江一刀前劈,终于逼迫刘崇山让开道路,成功脱离过道,来到相对来说空旷许多的地方。

  

  两个帮众扶着林耀升,在路氏夫妇的掩护下,迅疾从侧边走向通道。

  

  路子江豪性大发,今日一战,面对并不弱于自己的两个高手,他已经激发出全部的力量,硬生生抗住齐麻子和刘崇山的联手。他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挡住洪秀儿,刀法虽不算密不透风,但极少露出破绽。面对齐麻子越来越凶悍的攻击,他沉着应对,高声说道:“秀儿,你带着大哥冲出去,这里交给我拦着。”

  

  洪秀儿递出一剑,荡开刘崇山的刀,摇头道:“你让我怎么走?”

  

  路子江声音沙哑,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大哥不能死,他既是我的兄长,更是亳州这些穷苦百姓的希望,所以他必须活着!秀儿,对不住!”

  

  洪秀儿默然转身,一滴清泪在杀与火中滑落。

  

  “想走?”

  

  齐麻子冷声嘲讽,忽地双脚一蹬,身法极其诡异地绕过路子江,径直冲向林耀升,手中佩刀大开大合,随意一撩便用刀背荡开洪秀儿的剑身,接着一脚将洪秀儿踹开,然后快如闪电地笔直捅向林耀升的胸膛,那两个帮众上前阻拦,竟被凛冽的刀锋一扫而死。

  

  林耀升此时毫无还手之力,死亡即将来临,他已经退无可退。

  

  “大哥!”

  

  路子江在齐麻子绕过自己的时候就发现不对,转身就冲了过去,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背后的空门,斩马刀挟风雷之势斩向齐麻子的后脑。齐麻子或许能杀了林耀升,但如果不避让,他也绝对会死在路子江的刀下。

  

  远处的林昭云听到喊声,匆忙逼退对手,回首一望,便看见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齐麻子终究没有以命换命,将要刺中林耀升之前翻身一滚,躲开路子江的斩马刀。

  

  然而这时刘崇山的长刀如毒蛇般袭来,无比狠辣地插入路子江的后背。

  

  漕帮帮主身形一顿,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相公!”洪秀儿一声凄厉的叫喊,青钢长剑如闪电般划过刘崇山的脖颈,带出一蓬喷洒的鲜血。

  

  她刚刚伸出手扶住路子江,眼神猛地一凝,一个血淋淋的刀尖从她小腹处突出来。

  

  齐麻子黄雀在后,成功偷袭洪秀儿。他心中一松,脸上还来不及浮现出喜悦的情绪,便听得耳后风声呼啸,正要回头查看,便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一直撞在对面的墙上。

  

  一杆长枪飞袭而来,穿透齐麻子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墙上。

  

  林昭云硬扛下后面敌人的两刀,拼尽全身之力掷出这一枪,却终究救不了那两位长辈的性命。

  

  然而厮杀还没有结束,容不得他伤感悲怀,身后还有三个要取他性命的敌人。林昭云赤红双眼,状若疯癫,以赤手空拳迎战那三人。对方一人钢刀斜砍,林昭云不避不让,任由对方砍中自己的大腿,笔直一拳击出,将那人脸庞直接打得塌陷下去。

  

  齐麻子已经死了,路子江还没有倒下,他拼尽全力缓缓转身,扶着自己的妻子,鲜血淋漓的手牵着她的手掌,吐出一口鲜血,喃喃道:“秀儿……”

  

  洪秀儿几乎是依靠在路子江身上才没倒下去,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那双眼眸里的柔光牢牢地停留在丈夫的面庞上。

  

  林耀升踉跄前行,用自己虚浮无力的手腕扶着路子江的后背。

  

  路子江缓缓张开嘴,露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叹道:“都怪我不好。”

  

  洪秀儿艰难地用双手抱着他,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怪你……我不喜欢你拼命要做的那些事,但我愿意跟着你,哪怕是一起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渐不可闻。

  

  路子江缓缓抬手抚着她的青丝,微微偏头说道:“大哥,原谅我以后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

  

  林耀升双目闪着泪花,一字字道:“只要我活着,定不会违背我们兄弟二人的誓言。”

  

  路子江艰难地点点头,对自己的妻子呢喃道:“秀儿,记得你说过喜欢白鹭洲的景色,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然而那个清冷却深情的声音再也无法回答他。

  

  路子江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地垂下头,紧紧贴着洪秀儿的一头青丝,再也没有了动静。

  

  林耀升松开手,看着紧紧抱在一起却再也不会说话的路子江与洪秀儿,脸上惨然一笑,然后艰难地跪了下来,郑而重之地行着大礼。

  

  每一行礼,便是一行男儿泪。

  

  “父亲。”

  

  林昭云浑身血迹地走了过来,身上衣裳片片缕缕,入眼都是刀伤。他满面哀恸地看着路子江和洪秀儿,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他直起身来,再次唤道:“父亲。”

  

  林耀升依旧趴伏在地上,他没有说话,这个在齐麻子各种狠辣手段下都没有皱过眉头的昂藏汉子,此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双手一下又一下捶着冰冷的地面。

  

  林昭云沉默地看着父亲,然后起身走到墙前,冷眼看着齐麻子的尸体,伸手一拉将长枪取了下来。他将长枪插在地上,走到林耀升身边将他搀扶起来,然后将他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右手取过长枪。

  

  “父亲,叔婶走了,但厮杀还没结束,我们必须要走下去。”

  

  他略显稚嫩的面容上泛着坚毅的光芒。

  

  通道很长,光线很暗,林昭云架着林耀升步步前行,虽然缓慢,但极沉稳。

  

  两人来到地牢的入口,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漕帮帮众的身躯缓缓倒了进来。他嘴里不停吐着血,双手抱着插入小腹的一把刀。光线陡然映入通道,照射在林昭云的脸上。那个帮众努力斜靠在墙上,看着林昭云和林耀升,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林昭云继续朝前走着,来到门口时,林耀升忽然停下脚步,伸出颤抖着的左手,将那位帮众圆瞪着的眼睛轻柔地抚上。

  

  牢门外,无数捕快手执兵器,目光冷漠地看着从地牢出来的那对父子。

  

  他们人数众多,呈半圆形围在外边;他们杀意凛然,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淌着鲜血。

  

  林昭云的左手搂紧林耀升的身躯,右手持枪平举,面对外面这六七十号人,一步步走了出来。

  

  “啊!”

  

  离他最近的一个捕快嘶吼着冲了上来。

  

  林昭云长枪一抖,自下而上捅穿那人的咽喉,再一顺,那人便被甩了出去。

  

  场间一片死寂。

  

  林耀升看着面前那层层包围的敌人,忽地说道:“昭云,你走吧,不用管我。”

  

  林昭云对此并不意外,他的右手一点点攥紧枪身,脸上绽放好看的笑容,说道:“父亲,这十年来我一直听你讲大义,讲恩情,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懂。在我心里,我只想跟在你身边,练好武功,将来给我的父母和姐姐报仇。但今天看着这些漕帮和天地会的兄弟,看着路叔,看着秀儿婶婶,我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我不会走。”

  

  他松开紧搂着林耀升的左手,然后缓缓将他放在地上。

  

  “杀啊!”

  

  数十名捕快呐喊着冲向林昭云,就像一道呼啸的巨浪冲刷着海边矗立的礁石。

  

  林昭云面无惧色,长枪一圈一圆,便逼得对方气势一堕。

  

  一个又一个敌人冲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身上的血迹有多少是别人的,有多少是自己的,可他始终寸步不退,死死守护在林耀升的身前。

  

  有人一刀砍中他的左臂,他便用长枪在对方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有人在他小腹上划开一道口子,他便一拳将对方砸得倒飞数丈。

  

  不断有人冲上来,然后倒下,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动作越来越缓慢,可他的眼神依旧坚定,脸上的笑容依旧纯澈。

  

  他眉眼飞扬,他朗声大笑,他懒得去擦拭嘴角不停溢出来的血迹。

  

  “昭云!”林耀升心如刀绞。

  

  林昭云躲过一个捕快的长刀,却没避开另外一人的斜砍,那把刀深深地斩开他右腿的皮肉,他爆出一声怒吼,反手一掌拍在那人的咽喉上。

  

  “父亲,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我早就长出了林家的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只知道面前的敌人越来越少,气势也越来越萎靡。那杆陪伴他多年的长枪,仿佛突然变得沉重很多,他必须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挥舞得动。

  

  时间缓慢又残忍地流逝着,最后一个捕快冲了上来,林昭云无力施展什么步法,唯有奋力一枪敲断对方的脖子,而那人也一刀狠狠捅进他的小腹。

  

  林昭云觉得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依稀听到身后父亲在不停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语调是那般悲痛。

  

  他挺直身躯,长枪柱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天边终有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那般温暖明亮,恰如他那明澈纯净的笑容。



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20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1/1 12:53:27)

第 三 轮第 3 号参评帖


春来春又去


春来春又去







这一年的春天,迟迟未到,向来朴素安详的晋中老城,如今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烟尘。



她,已然渐渐习惯,一个人出出进进,从清晨徘徊到黄昏,把风雨中摇曳的花,从鲜活守到凉薄。



玉食锦衣,填补不了心中的空洞,那是一座被时间掏空的深洞。



一只寒鸟掠过窗外的老榕树,在云中啼鸣,另一只寒鸟便应声而来,随即一同展翅渐飞渐远。或许它们也觉得,天的那一边,有更美好的风景,值得一起奔赴。



梳妆台前,镜中古典韵浓的鹅蛋脸儿,红扑扑的,却少了一些许水色滋润。她拿起一张殷红的纸片放在唇间,轻轻一抿,扭着头左看右看,不是很满意。她怨恨身边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如她这样的年纪,若不能活泼泼的吟唱,也应该是在喜欢的人怀里娇情。



一个男人,一直坐在地上,不停地叠着青蛙,满屋子的废纸,嘴里嚷嚷着不好玩儿,他黯淡弱智的声音,宛若冰子儿袭来,刺痛她的耳膜,她的心。



去年,她喜滋滋地嫁给富商苏德海的独子苏涵宇。苏涵宇拥有如此高雅的名字,人却是个草包。洞房花烛夜,他傻傻地吃,痴痴地笑。在痴傻粗粝的鼻息声里,她的美梦碎了一地。



苏家大院,煞是阔气,少爷与少奶奶的别院在阔达的苏家大院之内,单独自成一处,院后一带,是碎石铺成的曲径,直通后山。她出得屋子,缓缓向后院小山走去。



想起早餐时苏夫人马无依冰冷地说,少花点心事打扮,多花点心事在少爷身上,少爷昨儿夜里怎么又尿床了?又哭又闹的,他虽比常人是事儿多点,除了我与老爷,还轮不到旁人教训他。



她想分辩两句,抬头看在站在老爷身后的管家赵明五,悄悄地使着眼色,提醒她莫作声。每次她在苏家大院被夫人责备时,赵明五若是在场,都会帮她说上两句好话,或是使个眼色提个醒儿。



她屋子里就两个侍候丫头,一个是苏少爷的贴身丫环双儿,一个是杏儿,杏儿是她进门后管家赵明五安排的,是个老实人儿。



回房的路上,她问双儿,这事夫人怎么知道的?她其实明白,除了双儿没别人把这事禀告夫人。双儿是少爷的贴身丫头,苏夫人的心腹。



她说,双儿,是不是夫人叫你去死,你也去?



双儿低头走在她声后,声音轻微但字字让人反感,回少奶奶,不会,夫人不会叫双儿去死,这些年双儿用心侍候少爷,夫人很清楚。



她瞪了双儿一眼,不再作声。





她顾自坐在石头上,任由心思辗转,她又在默默地哭泣,哭得低声、哭得遮掩。不敢细想这一生的光景如何度过,只想这新元伊始,生命应该如何鲜活。抬头却发现右侧的老槐树边依靠着一个男人,她尴尬地低下了头。



男人是管家赵明五。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鼓励道,哭吧,哭出来会好些。他拣起一块石头,向前面的枝头扔去。她问,你怎么在这儿?他挑了跳眉说,我刚躲在这树后哭完,你就来了。



她一楞,即刻便着了笑容,只微微一下。她说,早上谢谢谢你。



他说,心里有事不能老憋着,你笑起来的样子像春日里的阳光。



春日里的阳光?她心里嘀咕,有这么好吗?赵明五一身干净的蓝色长袍,放肆的眼神,他指着远处悬崖边上的一株歪脖子老树饶有兴趣的说,你知道它为什么是歪脖子吗?



不知道。她回答得极是干脆。树要长成什么样,这些都是天然的,哪里有什么原因。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她说,那歪脖子树是为了理想。



理想?她讶异。树也有理想?



当然有,树比人有理想,而且敢于争取。赵明五说这句话时是收起了笑容的,很认真的样子。



那株树本长在王母娘娘的瑶池边,与瑶池里的一朵莲相爱,被发现后,双双打入凡间。临别时,莲花的一滴泪凝在树根,他便对她有了感应。莲籽落在凡间池塘,而树的种子,却落在崖壁里。他知道她就在下面,努力想挣脱崖壁地束缚,到池塘边扎根,可是天不从愿,他没有颓丧,哪怕折弯了腰身,长得奇形怪状,只要能再望她一眼,就算是这样远远的,便是最大的满足。讲完这段故事,他明净的脸上,泛着智慧的光芒,惊扰了她沉寂的心。



莲花知道吗?她追问他。



不清楚,但是树的想法很简单,季节更替里,能在涯畔探身守望那一株莲,足矣。



她一声叹息,心底浮想,我若是那一朵莲该多好。她没有说出口,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滋生着渴望。



其实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莲,都应该有个男人做她身边的树。他的声音很滋性,柔和,看着她笑着说,说的时候,眼睛里有火苗窜动。



她惊慌地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这一低头的娇羞,于赵明五看来别具风情。两人在丛林里走着,桥上走着,她盈盈照水,水面倒影中他正伸手拿去沾在她衣上的毛草,一扭头,风吹起她的发梢,拂上他的脸庞,痒痒的。四目相对,只一瞬,便又赶紧转了开去。



他大胆地说,大少奶奶,苏小梅,我可以叫你梅儿吗?



她心潮微起,还不等她回话,他又说,私下的时候,我才这样叫你。



她嗯了一声,一抹红云开在她明媚的脸上。



梅儿,你走错了,是这边。



哦,在苏家大院,我从来就没有方向。她告诉他,自己的梦,开始得绮丽,轻易就碎得冰凉。



他对她说,人应该学那株歪脖子树。她在缓慢地行走中坠入沉思。



这时,几滴鸟声婉转,环绕耳侧,仿佛在喧告春天的脚步姗姗而来。





有一种情愫,在她心墙上攀附成藤,赵明五的目光浇灌一次,便滋长一寸。



她不明白,傻痴男人苏涵宇为什么喜欢坐在地上折青蛙,也不明白,除了折青蛙他还喜欢养鱼。他喂鱼时的画面,倒是静美,毕竟,人傻的是脑子,面相却是英俊。



他拉她到鱼缸边,抓住她的手指往水里按,示意她去抚摸鱼儿及那叶水草,无邪地笑着。细想都来,上天没有让她天天面对一个歪瓜裂枣算是可以的了。陪他玩游戏,帮他解衣洗澡,每个深夜还得摇醒他起来小解。



她哄着他问,你为什么喜欢养鱼呀?他裂嘴嘿嘿的傻笑,那呆傻的表情严重地破坏了一张俊脸。恰好苏夫人马无依走进来听到,接着她问的话回答,这鱼缸好比是男人,鱼好比是女人,只要伺养得当,养多少条鱼都可以。



她的心凉到了冰点,真想立马砸了那鱼缸,弄死那几条鱼。他还在一边嬉戏,说,好玩儿。后来他再拉她一起喂鱼,她反感地让他到一边呆着去,凭他哭闹。



这时,双儿,总是饶有耐心地陪伴他。然后她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苏夫人那里去。苏小梅每次看到双儿的眼睛,总是莫名联想起红楼梦里的袭人。想着日子得过,平日里这屋子里没啥人,便也主动与双儿多有交流,试着把将双儿拉拢,给点小恩小惠,渐而,双儿也没乍给夫人禀告了。





数日干燥,终是下起了雨,纷飞落地,溅起一股子尘香,溢满庭院。苏夫人今日回娘家,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凭添几分无趣,倒不如去后山坡走走,总比呆在这屋子里守着苏涵宇好。吩咐下人别让他出去淋雨,自己便撑着油纸伞,如一只蝶袅娜的消失在濛濛烟雨里。



一路上她在想,家里虽贫,父母还是让她读了几年书,在父母膝下一切是自由自在的。闲日里女伴串门儿,遐想未来夫婿都是一脸迷离,说些旁人那里听来的闺趣,几许害臊,几许期待。可如今她的闺趣,像这林中的枯井,狠狠地扔下几粒石子,也溅不起一丝波澜与回音。



别扔了,你是气石子还是气你?赵明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我跟了你一路,在想什么?



她转身看他,也不说话。站在雨里,水滑过伞沿,滑到足底,再从足底漫延到心里,她需要温暖,特别是听完歪脖子树的故事之后。



梅儿,这里就我们俩,不必躲避你的心。他鼓励她释放情绪,别总躲在被窝里哭。



她说,如果说泪是一口井,进苏家大院这些日子也差不多流没了。



他走近她,听着她幽怨。他说,感情可以培养,但也要看一起培养的人,那个痴儿肯定不行。



她低下头,脚尖在泥里转着。最近你很忙吗?她突然问。



不是很忙。他说,跟我来。走过一处低洼,转过一处繁密的竹林,再往里走,便是一堵藤蔓,

赵明五走上前,几下拨弄,便露出一个洞口,他率先走了进去。



看到她惊奇的眼神,他说,我在苏家快二十年,这是我的私人空间,一次偶然发现的,心烦时便钻进去坐坐,男人哭也不是罪吧。



一些寒气在风中弥漫,她跟着走进,里面空间蛮大,想是以前的人躲避战火开凿的。



他说,怪我这阵子没过来看你吧?唉,你身边也没个体己的人。他似是说得轻描淡写。而在她听来,却百不是滋味。还好在这深深大院里,有他记得她。只要记得,她便能感觉到生命的真实。



我,没怪。她拖缓着声调。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一句朴素的话,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能在彼此心里荡起涟漪。



他说,梅儿,不见你,你伤心,见到你,我伤心。



她抬起明亮的眼睛,如此简单的几个字,令她心头一颤。也不等她说什么,他接着说,我不见你,你会失落,甚至难过,而我见到你,我又能如何?彼此都徒留伤感。



他伸手捋她额前雨水打湿的流海,她侧脸欲躲开。他的手指轻柔滑过她娇嫩如花瓣一样的脸庞,停在她的嘴唇,温柔如轻纱触及,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急促。



梅儿,记得上次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我便是那棵歪脖子树。



身体接触便是最直白也是最温暖的表达,在这雨天山洞中,开始她是拒绝的,在他孜孜不倦地进攻之下,她沉默地与他拥抱在一起。雨声掩盖着娇喘,最后她热烈得如一团火,一只腿勾住他的腰身,被他强有力地抵在壁上沉沦。



他们不知道在竹林外,始终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





某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如一只纷飞的蝶,抖着薄如蝉翼的未来,努力地想飞过沧海,因为对岸有她想要的幸福。突然感觉自己正往深海坠落,往下沉,一直往下沉,直到喘不过气来。惊醒后,苏涵宇正爬在她身上折腾,她极度厌恶地推开他,用劲过大,将他弄到了床下。



又害怕他闹起来惊醒别人,忙起身来哄,大少爷,你这半夜的干嘛,你不想睡,我可是想睡。



苏涵宇嘿嘿地笑,蔡叔教的,自己的田地自己耕,播种。



她一愣。这苏府的人都教这傻子些什么啊。愤怒推他倒在床上。睡觉,不然明天拿你的鱼去喂猫。



她抱着棉被铺在地上,辗转难眠,漫长而静谧的夜里,窗外春声急切,甚至可以听得到阶前春草的滋长。心底的青萝,不断地纠缠,漫延到北院管家房,再一寸寸跟着他的脚步漫向天涯。





赵明五已陪老爷出差五天了。她想陪他一起去浪迹天涯,可他能陪她一起走到地老天荒吗?她想,一定会,他不是说要做那棵歪脖子树吗?微弱的烛光前,她对着铜镜,舒缓地摸着肩头深紫色的牙印,思绪飘散得毫无止尽。



她沉郁地等候在春天的风里,院子里的那些花儿开始绽放,宽慰她的心情。赵明五回来了,给她带了一朵洁白的莲花胸佩,她细心地锁在柜子里,在不能与他缠绵的日子里,偷偷地拿出来品味,抚摸他留下的温存。



后山灌木丛,翠竹林,第一次肌肤相亲的山洞,还有那口不深的枯井,在这春日里被两人滋润得跟一幅画卷似的。他抱她坐在老槐树干上,她荡漾着双脚,他的手温存地从她足踝滑入腰际。



梅儿,你想成为苏家大院的女人吗?他带笑说,笑时,眼睛放着光,牙齿白得如雪。



想成为你的女人,才是我此生的梦想。她的回答很干脆。他皱了下眉,只一刹那便又展开。你已是我的女人。说完在她嘴角蜻蜓点水。



阿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她把脚抬起来放在他的肩上。



他略一迟疑说,做苏府女主多好,我帮你。



为什么?天下之大,去哪儿都行,只要不呆在苏府。她看着他,坚定的说,眼底流波清澈。



他凝视着她,将她的腿拿开,把她抱下来,搂在怀里。好吧,梅儿,你再等等。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深邃,冷酷。她没有看到。



她愿意等,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信。



她想要什么,他都懂,在没有开垦那块处女地之前他就懂。而他想要的,她可能并不清楚。





她偶感风寒,在床上躺了几天。苏涵宇倒是乖乖守在床边,含糊不清地嘟囔,双儿,秦叔都说后山有妖,娘说要捉妖。她现在对他很不待见,哪里会细辩他嘟囔个啥。



突然间,她想起与赵明五的约定,便问杏儿,今天农历十几?



杏儿说,今天十九。一听十九,她突然来了精神。观世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分别是农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赵明五说每年这三天苏夫人是雷打不动的要去庙里礼拜。他们约好这天后山见,好好缠绵一整天。



梳洗,整装,她特地拿出莲花胸佩别在挺拔的胸前,手指绞着粉红丝绢,喜悦的向后山走去。



枯井边,赵明五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秦叔与几个壮硕的家丁站在苏夫人身后。夫人怒目圆睁,看到苏小梅,骂一句贱人,声音不大,但极具威慑力。双儿紧靠在苏夫人身旁,邪魅的冷笑着。



她惶恐,跪在苏夫人足下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你们,要杀要送官,随你们高兴,请放过阿五吧。



苏夫人冷笑,轻蔑地扭头对着赵明五说,你们苟且,你还真是被动的,不过你私挪那几笔款子,总不该也是她叫你拿的吧?



她讶异,怀疑的看着赵明五,他狰狞的说,夫人,夫人,我没有骗你,我就是错在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



她颓废地坐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她怕他受罪送官,自己独揽过错,而他早已背叛。他在她心里编织了一个美好未来,而她竟天真的相信,被伤害得这么彻底。



她被命运捉弄,却不愿屈于命运。



她想拥抱春天,却在虚无繁华里彻底沦没。



她在他人鄙视的目光里,不再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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