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6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0/28 10:30:37)
第三轮中区:钟(贴杀黛初娆,一区参评)请本人喝碗人参汤 发贴心情 Post By:2015-10-27 21:28:20
一、
亳州城里最传奇的地方,莫过于八里桥下的“鬼市”。
叫“鬼市”原因有二:一是这里总是三更开市,主顾们提着灯笼而来,夜雾森森,灯影明灭,鬼影幢幢,平添几分鬼气。二是这里专卖死鬼的东西,据摊主们自述,上至尧舜,下至今朝,就没他们没发过的冢。还有位爷专卖乾隆爷的玉佩,说得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反正如今乾隆爷也是死鬼一个,没法从棺材里爬出来理论。
汪若非光顾“鬼市”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大约是光天化日下鬼魂无处遁形,此时的鬼市也没了鬼气,看着像个快散场的菜市。彻夜未眠的摊主们打着呵欠,没精打采的,迷蒙的眼神只有在看到汪若非的时候才会亮起来。
汪若非穿着潞绸长袍,手持一柄折扇,瓜皮小帽正中嵌着颗猫儿眼,像只孔雀般招摇过市。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不晓事还爱逞能,映在摊主眼里的形象就是——一条大鱼。
汪若非要的就是这效果。这里的东西一百件里九十九件都是假货,剩下的一件连摊主自己都不敢信是真的。所以,当汪若非装作好奇幼稚,将看中的真品拿在手里这里看看,那里敲敲,一副讨价还价都不会的呆头鹅形象,摊主们就会急吼吼地赶着成交。哄骗小孩么,骗一个是一个,得赶紧的。此计曰“扮猪吃老虎”是也。
然而今天汪若非不太顺。那个阴魂不散的洋鬼子又出现了,从刚进鬼市起便像苍蝇般粘了上来。汪若非到哪,他就到哪,汪若非出价,他也出价——可巧是比汪若非高那么一丁点的价。有两件汪若非看准了的好东西,硬生生被他给截胡了。另一件,摊主一看两位金主竞价,立刻来了劲头,奇货可居起来,最后谁也没买着。真是撞鬼了,晦气!
不是汪若非不想跟鬼子竞价,无奈他衣着光鲜,囊中着实羞涩。老爹对玩古玩深恶痛觉,累得娘亲都不敢偷偷给自己塞银子,幸而和二叔投契,能得他一点资助,得省着花啊。
就这样逛到日上三竿,眼看着鬼市要散了,自己还颗粒无收,眼睁睁看着洋鬼子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穿着一身洋服,留两撇小胡子,满脸堆笑,大腹便便的样子活脱脱像尊弥勒佛,把汪若非给气得。
洋鬼子还不知死活,竟然大着胆子走到汪若非面前,点头哈腰起来,“汪少爷,有请,到,舍下,喝茶。”洋鬼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用词文绉绉的,汪若非仿佛在他肥胖的脸上看到一只狐狸。
“不去不去,你到底谁啊你?有完没完?”汪若非没好气的说。
“我们,是邻居,有礼物,送给你。”洋鬼子笑眯眯的凑过来,手里捧着刚才“鬼市”里淘来的宝贝。
这是成色最好的一件。汪若非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
二、
欧德烈的洋行在白布大街边角,和汪家的铺子在一条街上,生意却天差地别。汪家的铺子门庭若市,而欧德烈,大部分时候只能坐在柜台里数打门前经过的野狗。
欧德烈是个传教士,来亳州三年了,工作成果十分有限。不仅没能在亳州建起哪怕一座教堂,盘下来的店铺也经营惨淡,已经快混不下去了。幸而副业有成,靠自学成才做起了古董生意,前一阵捎回国的那批货,让他狠赚了一笔。奉献给红衣主教的那两件,也让主教大人笑逐颜开,一高兴就宽恕了欧德烈办事不利的罪。
欧德烈采购的古董,一多半都是汪家小少爷相中的,他明里暗里跟踪了汪若非大半年,对汪若非鉴宝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欧德烈饮水思源,主动把财神爷请上门表达谢意。当然,如果能顺便请教下鉴宝的秘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位财神爷却没有身为神的自觉,正在欧德烈的铺子里东瞧西瞧,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铺子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摆个不停的自鸣钟,会转的地球仪,可以看得很远的千里镜,还有一些棉纱布匹。汪若非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一件古玩也没见着,不满地嚷嚷起来:“你的好东西呢?都藏哪去了?”
欧德烈忙端上一杯红茶,轻声细语的解释到:“汪少爷,你们的历史,很长,我的国家,很仰慕。宝贝我带回去了,让我国人,学习你们的文化。”
汪若非撇撇嘴,“你把宝贝都带走了,就卖这些破烂给我们?”
“少爷,不是破烂,这些,那些,都是我们国家,最先进、最好的东西。”
“怎么不是?”汪若非从货柜里抽出一卷布,“你看这布,去年刚生产的,颜色都旧了。还有这手工,纺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家织一匹粗布,都比这精细得多!你这里全都是没年头的东西,没一样值钱。”
“我们的国家,大家喜欢,新的东西,越新的,越值钱!”欧德烈赶紧辩解,他想起了自己远在不列颠的太太,要是她能少去几次沙龙和其他太太小姐们攀比最风尚的时装和发型,自己就该感谢上帝了。
“那你干嘛还把我们的宝贝带回去?”
“我们,缺少历史,稀有的东西,更值钱。”欧德烈想到大把的银子,不由陶醉起来,便忘了仰慕文化。等回过神来,赶紧转移话题,“汪少爷,你年纪轻轻,眼光,了不起,中国人,好样的。”边说边竖起大拇指。这话汪若非爱听,又被欧德烈左一个少年有为,又一个栋梁之才,七七八八灌了一顿迷汤,不由飘飘然起来。
欧德烈趁热打铁,小心翼翼地问:“鉴宝,可有秘诀?”一边偷看汪若非的脸色。
汪若非玩着杯盖,“说了你也不信。”
“信的,信的,自然是信的。”
“真的信?那我就告诉你,你过来一点。”欧德烈赶紧凑上去,汪若非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能看得到时间。”
“时间?看到?”
“没错,就是时间。做出来所花的时间,经历过的时间。我都能看到!东西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年代和做工!”
欧德烈端着茶的手停在了半空,舌头打成了结,不知道该说信,还是不信。
三、
“时间,是什么样的?”欧德烈问。
“就是那样的呗,嗯……有点像影子,不过是有颜色的。哎,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汪若非正盯着铺子里的西洋钟看,眼睛一眨不眨,答得漫不经心。
自从那天喝过茶,汪若非就老爱往欧德烈的店里跑,因为欧德烈是第一个肯信他的人。
对欧德烈来说,只要汪若非看宝贝的本领货真价值,能不能看到时间倒无所谓。既然秘诀学不到手,更得和财神爷攀好关系。
所以,看到汪若非居然不去“鬼市”了,反而成天呆在自己的铺子里对着一堆洋货看个没完,欧德烈心情相当低落。“钟,有什么好看?不值钱,你说过的。”
“时间,会动。”汪若非忽然迸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时间当然会动。少爷,这是自鸣钟,计时用的,和你们的刻漏一样,我说过几次了。”
“钟的时间会动,我看到时间动起来了。”没等欧德烈听明白,汪若非已经动手拆起了钟。
汪若非从小就能看得到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是有型的。时间附在物品上,像影子,也像年轮。他能清晰地看到。时间有时候是一些线条,有时候是一些形状,有不同的颜色,它们默默刻印着流逝的岁月。但汪若非看到的时间都是静态的,是历史的缩影,凝固成物体的一部分。而现在,汪若非第一次看到了会动的时间。像一簇火苗,随着钟摆的摆动有节奏的跃动。仔细看,那火苗又是由许多条线构成,线也是流动着的,彼此纠缠,拉扯,扭结,汇聚成跳动的火苗。汪若非被这样神奇的景象吸引了,他拆开了钟,想去寻找这些时间线的来源。
“哎,我的钟——”欧德烈跳起来想抢救他的钟,可是晚了一步,钟已经被汪若非拆成了一堆零碎。
“奇怪,拆开了就不动了。”汪若非对着一堆齿轮,疑惑地说。现在,时间变成了一堆灰色僵硬的线条,随着零件一起安静的躺在桌子上,毫无生气。
“我的大少爷,你拆它是做什么。拆坏了,当然不动了。”欧德烈一脸心疼,拾起齿轮试图重新组装。但他并不是钟表匠,对着一堆细小的零件束手无策。
汪若非学着他的样,一手拿起一个零件,试着往一起拼凑。零件上的时间线条似乎在相互吸引,当两个零件组合起来时,线也缠绕到一起,蠕动起来。汪若非试着将更多的零件组装上去,零件上的线条仿佛有生命,当零件被安放在合适的位置时,线条就会活过来。汪若非忙碌着,越来越多的线条被唤醒,聚集起来,时间又一次律动起来。
欧德烈目瞪口呆的看着汪若非。起初,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要把两个零件摆弄很久,才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却越来越快,像有无形的丝线在牵引着他,把每一个精密的零件都准确安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样,就又会动了。”汪若非给装好的钟拧上发条,钟摆开始摆动,自鸣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你,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把碎片放到一起,顺着线条的方向,放对了,时间就会动起来。”汪若非比划着,试图解释。
“上帝啊!”欧德烈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四、
汪家的布庄占了白布大街整整半条街,汪润之一大早就来到了自家布庄。
今儿生意不错,刚打开门,就已经就几位客人登门,由伙计招呼着柜台上挑选布料去了。掌柜的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看到东家光顾,立刻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爷,这是今年新收上来的货,您过目。”掌柜的挥挥手,小伙计立刻呈上一匹靛青色的绸缎。王润之拈了拈缎子一角,纹理细密,质地柔软,用来染色的蓝靛是九华痷会馆特制。这是汪家祖传的手艺,染出的绸缎色泽鲜艳,永不褪色,这便是汪家独一无二的“寿绸,”连宫中采办都赞不绝口,指名做贡品的。
汪润之摸着绸缎,通体舒泰。慕阳刚嫁过来时用寿绸裁了一身衣服,到现在还和新的一样,这就是汪家的本钱。王璧那老小子,仗着生意做得大,就想插手丝绸生意,他还早着呢。
汪润之放下绸缎,踱去后堂,早有伙计送上茶点。汪家虽是亳州有名的富户,当家的早餐却极简单,只有一碗稀粥,两根油条。润之咬一口油条,牙齿又疼了起来。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汪润之正当壮年,身体结实,一年到头也没个病痛,唯独牙疼是他一大恨事,而另一个大恨事则是他不成器的儿子汪若非。
汪润之人到中年,膝下却只若非一个孩子,小时倒也聪明,只怪慕阳娇宠太过,越长大越不成器。前些年沉迷古玩,天天在古物堆里打滚,这两年越发稀奇,竟与洋人混在一起,满口说些听不懂的混账话,还总是带一些洋货回家,彻夜不眠的捣鼓,俨然了亳州城里的笑柄。
说曹操,曹操到。没等早餐吃完,儿子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个纸卷。两大恨事一起上门,汪润之不由长叹一口气。
“爹,我成功了!你看,这叫珍妮纺织机,一个纺轮带动,可以同时纺八个纱锭。我做了改进,可以同时纺十二个,如果我们家的作坊用上这种纺织机,可以把棉布的成本降低八成!”汪若非展开纸卷指给爹看,口若悬河。
汪润之侧了侧身子,避开横飞的口沫,面色不善,“胡闹!说了多少遍了,别整这些洋人的东西。来人,把少爷带回去!”
“爹,我是为了我们家着想,你仔细看看吧,这就是洋人的布,他们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纺八匹,比我们快得多,而我可以做到更快!”汪若非还在滔滔不绝地争辩,两个伙计拉住他,也不敢用强,迟疑不决。
汪润之接过布匹,猛一发力,撕成两片扔在地上。“看着,这就是你的洋布,你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我们汪家不生产这样的次品!”
“爹!”汪若非不甘心的喊。
王润之仔细打量着儿子,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棱角也渐渐变得分明,和自己年轻时越来越像了。他不由心软了软,帮儿子正了正帽子,放柔了语气,“若非,你想着为家里出力,这是好事。你要真有这份心思,就多来布庄看着点,好好跟大掌柜学生意,别总想着歪门邪道。”
“爹,这不是歪门邪道,这是科学。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汪若非挣开伙计跑了出去。
汪润之捡起地上的布,在手臂上擦了擦。质地倒也柔软,就是太不结实。洋人的东西,就是不牢靠。
早餐已经凉了,汪润之咬着僵硬的油条,心情忧闷。这孩子,不与自己亲近,倒和二弟走得近。二弟比自己小十几岁,性子孤傲,一向难与人相处。跟着打理生意也常得罪人,没少让自己操心。对小非倒疼爱有加,常背着自己塞银子给小非,惯得小非越发胡作非为了。
“二弟该不会故意教唆小非学坏吧?”汪润之的脑海里忽然划过这样一个念头,霎时间,牙更疼了,吃了一半的油条卡在喉咙里。
五、
汪家出了件大新闻:汪若非要挑战他父亲汪润之,争夺汪家布庄的经营权。这消息不胫而走,不一日便传遍了亳州城,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汪家的布庄在亳州已历几代,家大业大,根深蒂固,这代的当家汪润之更是人才,把生意做遍了东南诸省。而汪家小子才十五岁,乳臭未干,不学无术,是著名的纨绔子弟,凭什么向他爹叫板呢?
有人说:“汪家小子成天和洋人混在一起,学了洋人的法术,所以腰板硬了。”又有人说:“洋人哪里会什么法术,或说些疯话还差不多,汪家小子从小就爱说疯话,跟洋人混在一起,这会大约是彻底疯了。”这个结论得到一致赞同:汪家小子如此不自量力,螂臂挡车,果然是疯了。
其中内幕只有汪在莹最清楚。他身为汪润之的弟弟,汪若非的二叔,自然掌握着权威消息。所以当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在酒楼悠闲小酌时,客人们便一窝蜂地前来打探。
汪在莹气定神闲,耐心给大伙解释:“我侄儿并不是要忤逆大哥,而是跟他爹打赌。要用他自己做的新式算盘向旧算盘挑战,如果他赢了,就让我们家改开洋作坊,用洋人的机器织布。”
“那输了呢?”有人问。
“这……”汪在莹答不上来,因为侄儿跟他说起这事时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压根没提可能会输的事。看客们便发出“嘁——”的一声。
“那洋算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比老祖宗传下来的算盘还厉害吗?”
“这……我倒是见过。”汪二爷搜肠刮肚找词形容,“就是一个铜匣子,上面嵌着些刻着数字的圆盘,拨动左边的圆盘排列成数,另一边的圆盘也会跟着转动,排列出的数就是结果了。”
大伙都表示没听明白,摇着头散去了。
汪在莹是汪润之的弟弟,汪家布庄的二老爷,在亳州城也算一号人物。可是他比大哥小了十几岁,等他成年,家里的生意早就被大哥打理得井井有条,已经没了他用武之地。他为人眼高于顶,自然不满足这样的地位,一力想在生意上表现自己,做些与众不同的事业,反招来不少事端,最近被大哥免去了布庄里的职司,成了闲人。他郁郁不得志,便终日来喝几口闷酒,一醉方休。如今家中出了大事,他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心情好得出奇。
汪在莹比若非大不了几岁,又肯花银子支持侄儿的事业,自然和侄儿投契。汪若非挂在嘴边的“民主”、“科学”,他是半点不懂,却莫名有点惺惺相惜。以至于赌场为这场比赛开设赌局时,他趁着酒兴,押了十两银子买侄儿赢。不过等他走上街头遛了一圈,酒醒了一半,不由心疼起那十两银子来,又返回去押了一百两买大哥赢。
比赛那天整个白布大街水泄不通。汪在莹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来了。等汪若非抱着黄铜盒子走出来时,他踮起脚,向侄儿招手示意。可是侄儿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他。
汪润之方应战的是一个小学徒,看上去才十二三岁,没见过世面,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吓得腿直打颤。买了汪润之赢的观众闹了起来,纷纷要求换大掌柜上。汪润之却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人群就安静了下来。
比赛开始了,由大掌柜来宣读题目。先比加减后乘除,由易到难。
“四百八十四加九百六十七。”
“一千四百五十一!”两边几乎同时报出答案。
可随着题目数字越来越大,就显出差距了。打算盘的小伙计总是应声而出,汪若非虽然也能报出答案,却明显慢了几拍。大约是觉得对手不过尔尔,小伙计腿也不抖了,声音格外清脆起来。反观汪若非,拼命摆弄着他的洋算盘,脸越来越红,双眼爆出了血丝,太阳穴旁的青筋也凸了起来。答题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嗤笑,胜负分得太轻易,实在满足不了大伙被吊足的胃口。
再赛乘除法,小伙计把算盘拨得飞快,报答案还带着顿挫,仿佛在唱歌。汪若非却彻底哑了,抱着他的机器,身体有点摇晃,像喝醉了酒。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汪在莹用袖子遮了遮脸,有些不忍心再看。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恨侄儿的,尤其是想着汪家偌大的家业总有一天会交到这小子手里时,他心里万般不甘。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对大哥的顶撞,想起作坊的工人对自己的嘲笑。这一家,到底是谁更固执?
“你输了。”汪润之走到儿子面前,若非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此时耷拉着脑袋,却矮了一截。他伸出手,“给我。”
汪若非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把怀中的黄铜匣子护得更紧了。汪润之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汪若非无声的抵抗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把匣子交到父亲手里——愿赌服输。
汪润之高高举起了匣子,一个洋人奋力从人潮中挤进来,一边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国话高喊着:“住手!住手!”
“我买,我出钱买下来。我出一千两,不,两千两,五千两,五千两行不行!?”身材矮胖的洋人艰难的挤到父子之间,出了一身油汗,气喘吁吁地问。
“这是我的家事。”汪润之冷冷地回答,狠狠砸了下去。
匣子在石板地面上翻滚了几下,齿轮散了一地。
汪润之转身进了布庄,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只有汪若非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双手伸出的姿势,一动不动。
大掌柜从他身边走过,轻轻揽住他的肩,“少爷,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多工人,换了机器,你让他们怎么办?”
大掌柜又在若非肩上按了按,终于也走了。汪若非依旧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不响,像一尊石像。
六、
汪若非被关在了家里。汪润之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就锁上了门,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管教不成器的儿子。
汪家的院子并不狭窄,可是呆在这里,汪若非却觉得自己窒息了,在这里,时间凝固了。
森严的红漆大门,天井里盛满雨水的水缸,吱吱呀呀的木质楼梯,和宅院里无声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时间在它们背后凝结成浓厚的影子,再没有一丝变化。
汪若非曾在这里长大,对不会动的时间习以为常,甚至以为时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当他见过那些活着的时间,那些生动的,变幻莫测的,充满生命力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沉寂。呆在这里,连生命也会被冻结,成为板结的一块,最终成为宅院的一部分。
半个月后,欧德烈来看他。父亲去湖州采办生丝,二叔偷偷打开了门。
欧德烈见到汪若非时,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年眼窝深陷,目光涣散,生命的热情似乎从他身上消退了。直到看到欧德烈,他眼珠才动了动,恢复了一点活气。“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输。我的计算器为什么会输。”他喃喃地说,像在质问欧德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爷。”欧德烈搂住了瘦弱的少年,“不是你的机器不好,不是的。”
“当然了,我的计算器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在它身上看到了怎样的时间,你不会明白的。那是像朝阳一样的时间,金色的,霞光万丈,无边无际……”少年的眼中浮现出异样的神采,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为什么,我怎么可能输,怎么可能?”
“少爷,不是你的机器不好,我想了很久,算盘,是算盘太好了。你明白吗?”
汪若非茫然的摇了摇头。
欧德烈叹了口气,“我在中国五年了,什么也做不到。我的货,没有人买。我的教义,也没有人信。不是我不好,不是我的货不好,是中国的太好。中国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科学,你们有儒家思想,你们信皇帝,这套东西太好了,太牢固了,像算盘一样,像你身上的丝绸,像那些古董一样,太好了。虽然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却还没破,还可以用。所以大家都习惯了,觉得这样就好,谁也不想着改变,只想这样过下去。即使有人想改变,大家也会一起反对他,怕他破坏了现在安稳的生活。少爷,你明白了吗?”
“可是,旧了终究是旧了,时间都凝固了,不再改变,只会一天天陈旧下去,总有一点会坏……”汪若非茫然的摇头。
“那是因为你看到了,只有你看到了,这里,那里,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我要走了,我的贸易和宗教对这个国家都没有用。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带我一起走吧,去你的国家。”汪若非忽然抬起头,直视欧德烈,“你说过的,那里有自由,民主,还有科学,那里的时间,一定是流动的,对不对?”
欧德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宅院的门奇迹般的没有上锁,汪若非很轻易地离开了家。
那是嘉庆二十五年秋,三天后,大清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嘉庆皇帝秋狩时意外驾崩,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的动荡。然而汪若非并不知道这些,那天清晨,他和欧德烈一起踏上了一艘开往英国海轮的。当海轮迎着朝阳出海时,汪若非在海天之间看到了异常壮丽的霞光,分不清到底是朝霞,还是澎湃的时间。
尾声
咸丰元年,汪在莹已经五十多了。他年轻时,曾有一腔壮志,现在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再经不起折腾了。
侄儿出走之后,大哥明显的苍老了,终于在不久之后,将家业交到了自己手里。可是布庄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了。自从洋人开着炮船打了进来,道光爷和洋人签了条约后,越来越多的洋人和洋货涌进了亳州城,亳州的百姓纷纷穿上了洋布,汪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原本作为贡品供不应求的寿绸也滞销了。“世道变了,银子都赔给洋人了,现在宫里都穷了。”宫里来的采办附耳道,言语间不胜唏嘘。
王莫为来找他,劝说他合力开一家洋布厂,这对为生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冤家,终于在困境中握手言和,联手挽救自己的家业。
洋布厂的厂址就在九华痷会馆,旁边已经盖起了一座气派的教堂。开业那天,鞭炮稀疏响了几声,就有失业的工人前来闹事,接着刚买的洋机器又出了故障,没有人会修理。汪在莹一筹莫展,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离家出走的侄儿,想起他的洋纺织机和洋算盘。“如果若非在,会好一些吗?”他想。
夕阳在地平线上徘徊时,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响起了,一声声,像在催促着什么。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夜幕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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