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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16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1/29 20:57:40)

[C1区-29-2-5]袈裟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26 17:58:22 [只看该作者]

《袈裟》


腊月初三,小寒。

巴彦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天空落下了小雪,但是却很温柔,粘衣不湿,迎面不寒,无怪乎山下镇子的老人们说,这座山上的风花雪月都已经浸润了法华寺的佛法,总是清清淡淡,柔柔和和。

巴彦是法华寺的僧人。

他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他就是在小雪天入的寺,寺中方丈也是在一个小雪天给他授了三衣。他最喜欢那件金红袈裟大衣,披在身上华丽庄严,就像寺中正堂里结印讲经的佛陀。

巴彦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身披袈裟大衣讲经的场景,但是他现在还是个洗衣僧,虽然入寺已经有些年头,他在参禅时却始终无法入定,连值夜时敲木鱼,也能跟院子里的蛐蛐声一唱一和。方丈最终叹了一口气,说佛法就在日常,就派他到了洗理房,负责打理寺中僧人的短衣长衣,就当是不入世的苦行。

巴彦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有没有修佛的根骨,相比于其他僧人日复一日诵经念佛,他更喜欢逗弄寺中的瘦猫、打理后院里的青菜、照料瓦缝中的野花。虽然在佛法上没有丝毫精进,但是法华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被他照顾的清清爽爽,连一向严厉的方丈也赞不绝口。

所以,他喜欢下山,尤其喜欢下山取袈裟。

原本寺中的袈裟都由僧人自行洗理,但是法华寺在附近降妖除魔,声名远播,常有香客不远千里前来,求吉问象之余,不免捐助一些功德钱。久而久之,寺中除了僧人起居生活用度外,便多了一笔储蓄。方丈召集众僧商议,决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仅时常捐资助教,还与镇上的穷苦人家商议妥当,将一些僧人行劳给包了出去,法华寺按季结给他们银钱。

巴彦曾经问过方丈,为何不直接将钱财给了这些穷苦人家。方丈敲了敲木鱼,说我们都是在世间受苦之人,救苦讲究菩萨低眉,予人钱财,那不过是助长恶习,予人尊重,才是救人之苦。

巴彦不懂,但是他觉得这样挺好,因为他可以每月下山去取袈裟,不仅因为取袈裟可以下山到镇子上,更因为缝补袈裟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让他心情很好。

缝补袈裟的穷苦人,是镇上的一个女子,叫做红绒。

红绒是外乡人,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人们偶然发现镇外小河边多了一道炊烟、立了一扇木门,才知道那里多了一户人家。镇子本就是个小镇,镇上的人也都互相熟悉,大家晚饭时候端着碗,在街上转一圈,七嘴八舌之下,就都知道镇外住了一个外乡人。在这个妖魔横行的时代,流落他乡的人,总要有个避风挡雨的屋檐。

红绒手巧,擅长女工,凡是她经手绣出来的花草鸟兽,无不是栩栩如生,那些花草,仿佛只要给予一点雨露,便能从布料上长出来;那些鸟兽,仿佛只要画上一双眼睛,就能从布料上活过来。连那些从小工于女红的大婶,对于红绒的手艺,也都是连连称赞。

镇上的人们都喜欢红绒织绣出来的花纹,有出嫁的、做媒的、添丁的人家,都喜欢去敲一敲木门,向红绒讨一幅绣图。红绒也一向来者不拒,虽然待客清淡,言语甚少,但是也不常拒绝大家的热情。

由此,法华寺缝补袈裟,也都依镇上人们的推荐,交给了红绒,红绒接了下来,法华寺按季将缝补钱结给红绒。从清明谷雨,到秋分白露,红绒凭着这笔钱,在屋子周围种满了桃树。春暖之时,桃花灼灼而开,成为镇子上的一道风景。

虽然红绒在镇子上生活了几年,但是奇怪的是,镇上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红绒的真面目,她总是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镇上的人们都说,红绒一定是个大美人,因为看了那双眼睛,就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了云里雾里,云里的晚星、雾里的桃花,都比不上那双眼睛的万分之一。

镇上的人们见红绒独来独往,便有热心的媒人上门说亲,也都被红绒三言两语拒绝了,有些秀才士子在门外站了三天三夜,也没见红绒走出来多看一眼。如此一来,唯一与红绒有固定来往的,便只有法华寺的僧人了。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总要嚼一嚼舌头,不知会是谁摘了这朵娇花。



风雪逐渐变急,巴彦踏着雪泥,好不容易下了山,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下雪天,镇上的人们窝得早,虽然天光熹微,但早已只剩三三两两的灯火。巴彦踏着清清浅浅的积雪,走过镇上的青石板路,闻着窗户中飘出的各色菜香,又从河边小桥上折下半枝腊梅,插在背囊中,梅花随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摇,远远一看,倒像是个风流书生。

巴彦一步踏上小桥,隔着重重桃树,远远看到了那扇桃木门,还见到屋子上长出一丝炊烟,窗户里亮着灯火,他心里稍定,庆幸自己没有太晚,不然红绒休息了,自己也就只能找个屋檐,在冷风中打坐一夜。

巴彦非常喜欢红绒门前的桃树,也喜欢红绒的屋子,更喜欢红绒的织绣,他感觉红绒就应该生活在这里,桃花盛开,青山隐隐,就好像她绣出来的画,自然平淡。

巴彦抬手想要敲门,犹豫了一下,又缩回了手,他感觉每次见红绒,都会有些拘束,他说不清这些拘束从哪里来,但是又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有点恼怒自己,使劲挠了挠头发,便又抬起手,作势欲敲。

就在巴彦敲门的前一瞬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张明媚的脸从门后转了出来,大概是没想到外面站了一个人,那张脸顿时花容失色,仿佛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桃花,被乱风吹得摇摇欲坠。

巴彦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容颜,仿佛用整个春天作颜料,也画不出那种如沐春光的明媚。他慌乱之中赶紧低下头,双手合十,舌尖千回百转,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阿弥陀佛。”

红绒慌乱之下,连忙用手遮住自己的容颜,想就此转身回去戴上面纱,但是看了看站在雪中的巴彦,眼神动了动,便将手掌往下挪了挪,露出那双眼睛,轻声问:“巴彦?”

“今日下雪,山路不太好走,所以到的有点迟了。”巴彦仍然低着头,那只插在背囊里的梅花露了出来,上面的花瓣微微颤动。

“无妨。”红绒看了看那只梅花,清淡的说。

“我是来取袈裟的,顺便将这一次要缝的拿给你。”巴彦猛然感到自己说错了话,自己应该先道明来意的,但是不知怎么就给忘了,他暗暗责备自己的慌张。

“我可以到山上取的。”

“今日下雪,山上路滑。”

“哦,也是。”

两人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巴彦依然低着头,红绒仍然捂着脸,但是两人也就这么站着,好像都无心打破此刻的平静,直到巴彦头顶上积了一层浅浅的雪。

“天色不早了。”红绒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去取袈裟给你吧。”

“好。”巴彦将要缝补的袈裟递给红绒,这才抬头,却只看到了红绒转身进门的背影。

雪下得更密了,四野里安安静静,那些桃树似乎也睡着了,只听到河水汩汩流淌,偶尔有两只夜鸟从林中飞起,惊落了满枝积雪。

木门又一次打开,巴彦抬头去看,见到红绒转了出来,脸上带着素白的面纱。

巴彦突然感觉心里有点失落。

“雪变大了。”红绒看了一眼远处,将一摞袈裟递给巴彦,“我做了素菜,你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巴彦接过袈裟,取下背囊,抽出那支梅花,犹豫了一下,将梅花递给红绒,“我在桥边折的,很香,送给你。”

“哦,好。谢谢。”红绒接过梅花,凑在面前闻了闻,清冷的香味点亮了她的眼睛,她点了点头,“确实很香,这是我到这里以来收到的第一枝花,谢谢。”

巴彦麻利的收拾好了袈裟,重新背起背囊,他转身朝着红绒双手合十,低声宣了一句佛号,转身便走。但是没走出几步,他就一脚踩滑,一下子撞在桃花树上,摔坐在地,满树的积雪簌簌落下,将他淋成了雪人。

“噗嗤。”红绒被他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她轻咳一下,收住笑声,朝巴彦招了招手,“天冷路滑,喝一碗米粥再走吧。”



巴彦是第一次进到女子的闺房,他有些不安,因为女色是僧人戒律之一,他觉得自己已经破戒了,但是这双腿又不自觉地走进了屋子,又停在了门口。

红绒摘了面纱,从窗台上取了一只细颈瓶子来,将那只梅花插在了瓶子里,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上,她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巴彦,指了指桌前的凳子,“进来坐吧。”

巴彦摘了背囊,放在门口,缓缓挪到桌前,又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规规整整坐在了凳子上,正对着那枝开到一半的梅花。

“我去给你盛粥。”

“谢谢。”

巴彦这才有空打量屋子。虽说是女子闺房,但是屋子里却清清简简,屋子不大,客厅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圆滚滚的桌子,几张方愣愣的凳子,还有三两盆花乖乖巧巧的坐在窗户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梳妆台,上面散乱的放着未绣完的女红,各色针线缠在一起,像是此时巴彦的心情。

“都是镇上的人送过来的,还没有绣完。”红绒见巴彦目光落在梳妆台上,开口说道。

“绣得很好看,看惯了法华寺的壁画,再看你的绣图,就觉得生活充满生机。”巴彦的心情逐渐坦荡起来,他指了指梳妆台上,“那是什么?”

“那是唇纸,”红绒将两碗热粥放在桌子上,推过一碗给巴彦,“还有黛墨。”

“纸和墨?那不是用来画画的吗?”

“也可以用来画妆。我看镇上的女孩都用,我也去买了回来。”

红绒起身从梳妆台上取了唇纸和黛墨,手里顿了一下,挑眉看了看巴彦,见巴彦好奇的看着红绒手里,便牵了牵嘴角,折身坐在了巴彦对面。

红绒的手指捏住唇纸上下一折,指尖轻轻一捋,双唇微微一抿,唇色便像春风吹过桃枝,染上了清淡的绯红。她又弹了弹指尖,挑了挑黛墨,抹了抹眉梢,一双眉眼更加明媚婉转起来,仿佛流动的水、游动的鱼、跃动的星。

“涂歪了吗?”红绒正了正鬓角的碎发,看向巴彦。

巴彦看的呆了,他完全没有听到红绒在说什么,那双眉眼在他心头晃呀晃,他迷迷糊糊的从喉咙里吐出四个字来:“我佛慈悲。”

“快吃饭吧。”红绒用手帕擦去了唇色,指了指桌上冒着热气的米粥。

巴彦回想着红绒刚才的惊艳,端起碗便喝了一大口米汤,嚼了几嚼,才哎呦一声,连忙将饭吐了出来,张开嘴溜溜的吸气,原来是粥太烫了。

“慢一点。”红绒随手将手帕递了过去,却又想到什么,转手收了回来,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嘴。

“不好意思,失态了。”巴彦连声道歉,这才将碗放在桌上,慢悠悠的吃起来。

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了安静,只听到窗外的落雪声。

“你——”两人同时出声,但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又同时停了下来。

“你先说吧。”巴彦将一大口粥塞进嘴里。

“你平时在寺里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扫扫地、浇浇花、喂喂猫,偶尔坐在佛堂里敲一敲木鱼。”

“听起来很杂,难怪袈裟破的那么快。”

“就数我的袈裟破的快,今天拿来的那件金红色袈裟,就是我的,你可要帮我结结实实补上。”

“嗯好。”

“你呢?平时做点什么?”

“跟你差不多,也是扫扫地、绣绣花、看看云,有时候也会去镇子上转一转,买点布料。”

“我觉得镇子上的日子挺好的,”巴彦嚼着米粒,望向窗外,“不用每天听方丈絮絮叨叨,不用每天跟劫难心魔较劲,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还可以去赶集。”

“入了寺,就应该参悟佛法。你这样想,是不行的。”红绒搅了搅碗中的粥,摇了摇头。

“我想,不论是诵经参佛也好,除妖降魔也罢,佛陀肯定希望大家每天快快乐乐的,如果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那这个世道又哪里有快乐呢?”

“佛陀是希望人修个好好的来世。”

“来世?我不知道有没有来世。”巴彦撇了撇嘴,“你相信来世吗?”

“我相信来世。”红绒点了点头,“来世,我想换个活法,就像你说的一样,快快乐乐的,找一个最舒服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世。”

“那一定是有来世的,你相信,它就有。”巴彦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现在过的不好么?”

“还行吧。”红绒低头盯着那只碗,“其实这样也挺好,每天安安静静,不时有人来看看我,有法华寺镇着,也不用担心什么妖魔。也挺好。”

巴彦的碗已经空了,里面的粥喝的干干净净,他轻轻的把那只勺子贴在碗边,挪了挪屁股。

“你要走么?”红绒的粥刚喝过一半,粥也已经凉了。

“该走了。”巴彦起身,“再不走,被镇上的人看见了,对你不好。谢谢你的粥,喝完之后很暖和。”

“没事。”红绒起身将门打开,风雪闯了进来,外面已经是鹅毛大雪了,“一碗粥而已。”

巴彦再次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背起背囊,出了屋门,穿过桃树,走上小桥,他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红绒关门的声音,直到过了桥站在那树梅花下,看到自己折去的断枝,他才转过头,远远一看,那扇木门逐渐合上,窗户上的灯光晃了晃,隐隐约约映出一枝梅花剪影来。

他驻足在此,凝望良久,直到大雪将他盖成了雪人。



腊月十八,大寒

自从下山回来,巴彦一直心不在焉。

他仍然干着浇花喂猫的苦行,但总是走神,不是浇花溢出了水,就是喂猫被挠了脸,连每天挑水,也能在路上洒了半桶。他总是隔三岔五站在院子中,看看日晷走到了哪里,仿佛在算着天数,他也时常坐在山门的台阶上,出神的往山下镇子上看。

除了心不在焉,他修习佛法倒是勤快起来。每天早课,他总是第一个到,并且经常手持经书,求问方丈。僧人们路过听到,总是能听到禅房中传来方丈的讲经声,也总离不开来世、欢喜、正果等内容。

见到巴彦的变化,方丈很是可喜,以为巴彦开了窍、稳了心,便想历练一下巴彦。于是,在大寒这天,方丈叫巴彦到了禅房,告诉他山下来人告信,说镇上出了妖怪,要选派僧人下山除妖,看巴彦最近修行勤奋,便派他和僧人一起,明日一早便随同僧人一同前往。

巴彦一听要自己下山除妖,心中自然万分愿意,连值夜时候也无心敲木鱼,便索性出了佛堂,在院中转来转去。

月亮尚算圆整,月光随着寒气一同洒在了庭院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僧人们已经下了晚课,禅房中还有一些僧人在挑灯参经,山林深处远远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整个法华寺彷佛沉睡的佛陀,安详又宁静。

巴彦不由得又想起那个雪夜,想起自己折的梅花,想起桃枝上落的薄雪,想起那扇半开半合的木门,他开始逐渐相信有来世,因为来世可以重新选择自我,重新选择地点,重新选择方式,重新选择时间。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敲了敲法华寺的山门。

敲门声很轻,如果不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恐怕不会有人听到。巴彦疑惑地看向山门,心想这么晚会是谁,难道是镇上的信使?就在巴彦摸到门闩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停了,从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整理衣服。

“我是红绒,”门外传来轻细的嗓音,“我来送袈裟。”

“红绒?”巴彦心中一亮,就要抽出门闩。

“你别开门了。”红绒又说道,“这么晚了,我不方便进去的。对你不好。”

巴彦听到这里,犹豫了半晌,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夜里山路不好走,有点迟了。”红绒继续说,“不过好在给你们送了来。”

“其实我可以下山去取的。”巴彦轻声说。

“无妨,我也经常给你们送过来。”

似曾相识的对话,似曾相识的夜里,巴彦突然有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仿佛此刻院子中的清冷月光,就是那天夜里的温柔大雪。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院子中只听到佛堂传出的木鱼声。

“你今天不值夜吗?”红绒出声问。

“不值夜。”巴彦回答,但是话一出口,他又想到,不值夜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好改口又说,“我和其他人换了班。”

“最近怎么样?”

“挺好,方丈说我佛法有所精进。”

“那就好。入寺还是要有入寺的样子,即使修不了高深,至少以后可以到镇上给人做法事。”

“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今天来,有一件事要跟你说。”红绒似乎靠着山门坐了下来,“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巴彦突然愣住了,“哪里?”

“是的。”红绒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起伏,“离开这个镇子,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真的要走吗?”

“真的。”

“那地方远吗?”

“很远。”

巴彦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失落,仿佛心里丢了什么东西,想要去寻找,那个东西却迟迟不出现。

“为什么?”巴彦压住自己失落,轻声问。

“在这个地方呆的久了,想出去走走。”红绒的声音依然清冷平淡,“其实我也蛮喜欢这个地方的,那些我种的桃树,那些镇子上的人们,还有法华寺的僧人。一个地方呆久了,总归有一些念念不舍。”

巴彦很想打开眼前的山门,但是他却感觉山门离他很远很远,远到他用尽一生,也无法抵达。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时候巴彦连木鱼声也听不到了。

“能不走吗?”

“我把缝补过的袈裟放在门口了,你记得拿。”红绒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飘在天边,“以后省点穿。”

一阵巨大的空洞笼罩了巴彦,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心里仿佛有一只蠹虫在钻来钻去,喉咙里仿佛压着一整座山,他手忙脚乱的打开了山门,想再见红绒一眼。

山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叠金红的袈裟,山路上空空荡荡,只余满山空旷的月光。



巴彦在山门外坐了一宿。

天刚亮,寺中师兄弟们便四处寻找巴彦,巴彦满心落寞,跟随僧人们一起下了山,镇民们早已经按照法华寺的指示,在镇子周边布下了大阵,阵眼日夜有人看守。最终,僧人们在红绒家的桃林中堵住了这只妖怪,是一只桃花小妖,身形像一株桃树,修炼不过百年,僧人们没有费什么力气,便顺利困住了它,将它捉上了山。

“一定是红绒姑娘种下的桃树,我早说那个地方风水不好,很容易招来妖气的。”

“我亲眼见到这个妖怪进了红绒姑娘家,等它出来的时候,红绒姑娘就不见了。”

“红绒姑娘是被它吃了吧!这该死的妖怪!”

“是啊,红绒姑娘那么美一个人,前两天还在我这里买唇纸,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妖怪吃了呢。”

“幸好有法华寺,不然这妖怪肯定要吃更多的人!”

…………

围观的镇民们七嘴八舌的说起来,那只桃花妖安静的待在伏妖阵的中间,低着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巴彦紧紧盯着眼前的妖怪,心中仿佛要冒出火来,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这么强烈的恨意,那些恨意仿佛像是冰川下汹涌的河水,在不断冲击着冰封,就要喷薄而出。

“方丈来了!”

“方丈,方丈,方丈。”

…………

随着人群的叫嚷,方丈缓缓踱步而来,他穿着庄严的金红袈裟大衣,面容威严,仿佛像是壁画中的怒目金刚。

“巴彦。”方丈拍了拍巴彦的肩膀,“去穿你的袈裟来。”

巴彦愣了一下,不解的看向方丈。

“你近来佛法有所精进。”方丈指了指那只桃花妖,“降魔除妖正是参悟佛法的目的所在。去吧,取你的袈裟出来。”

巴彦心中的恨意找到了宣泄口,他几乎是跑着进了禅房,取出了自己的那件金红袈裟,自昨晚红绒送回来,袈裟上还残留着一丝冷意,上面满是红绒缝补的补丁。巴彦仔仔细细抚摸着那些补丁,心中重又回想起红绒的梳妆台,回想起那张唇纸,回想起那双眉眼。

他毅然决然的披上了袈裟,对着铜镜整理衣着,眼睛一瞥,透过铜镜,看到袖口下摆处有一闪而过的红色。他急忙撩起一看,发现那是一朵小巧而精致的桃花,花瓣花蕊纤毫毕现,仿佛只要一阵春风,就能从中生长出来。

巴彦沉默的抚摸着那朵绣上去的桃花,仔细感受着那些绵密的针脚、细腻的纹理、温和的线材,心中的难过和愤恨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吞噬了他的内心。他小心翼翼的放下了下摆,大踏步走了出去。

禅房外已经响起了镇民愤怒的呼喊。

“处死它!”

“杀了它!”

“该死的妖怪!”

镇民们纷纷举着拳头,大喊起来,方丈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高声向镇民说话,巴彦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死死盯着那只妖怪,嘴角牵出一条凌厉的横线,眼神凶狠,恨意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

“念咒吧。”方丈拍了拍巴彦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巴彦仿佛像是走火入魔一般,他疯狂的掀动嘴唇,那些佛咒从的从他喉咙中吼出来,从牙齿间咬出来,从舌头上挣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刀剑,狠狠的割在桃花妖的身上,仿佛要将它千刀万剐。

桃花妖逐渐露出痛苦的表情,它像是婴儿般缩成一团,忍受着佛咒的鞭打、灼烧、切割,它的木质皮肤上逐渐沁出清澈的汁液,满头的桃花仿佛被秋风刮过,全都簌簌落下,但是它没有发出一丝惨叫,甚至看向巴彦的眼神中,还含着解脱般的欣喜。

施咒整整持续了一天,从白天阳光和煦,到夜里大雪纷飞。最终,那只桃花妖在佛咒净化之下,化作了小小一段枯枝,上面光秃秃的,只留下两朵含苞欲放的小花。

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散去,方丈也已经歇息,僧人们也都回了禅房,只余下巴彦愣在原地,他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那段枯枝,仔细看着上面的两朵花,一朵是娇艳的桃花,一朵是清冷的梅花,大雪落在那段树枝之上,缓缓消融成一粒又一粒的水珠,看起来像是花朵的无尽眼泪。

巴彦愣在了当场,他感觉天旋地转,又感觉时空错乱,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又似乎没有答案,无数种情绪像是大雪一般,在他心头纷纷狂下,又在他耳边哗哗作响,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嚎嚎大哭起来。

这一夜,大雪落满了法华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夜里,法华寺失了火,不知道是谁纵火烧了佛堂,引火的燃料,正是僧人们的袈裟大衣,那些袈裟披在佛陀身上,火焰在袈裟上腾腾燃烧。

翌日,法华寺僧人早课,发现少了巴彦,找遍了法华寺也不曾寻见。自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巴彦,方丈下了封口令,再也不提此事。

后来,有人说在红绒的屋子前,见巴彦披着袈裟。再后来,有人说在去往极北冰原的路上见到过巴彦。再再后来,有人说,在魔族风灵影月宗见过一个高手,叫做妖僧巴彦,他身边跟着一个妖媚的姑娘,叫做妖女红绒。


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17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1/29 20:58:00)

[C1区-29-2-6]四菜一汤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26 18:56:33 [只看该作者]


【起因】

九州大陆,妖魔横行,祸乱世间,凡人如刍狗。

为使后世子孙免于被奴役和屠戮的命运,人族先贤不断摸索修真法门,最终通过吞食妖魔肉身,炼化其精血为己用,才有了与妖魔一战之力。



但人族毕竟是文明之宗族,虽然喜欢吞食妖魔肉身,喝着妖魔的血,但为了提高效果和显示文明之高雅,便开始整理修炼食谱,供应不同天赋等级的修炼之人食用。

虽然人族内部常有争斗,但最高级的食谱依然被人族联盟掌握,这里号称人族修炼启蒙的圣地,叫做:食堂。



而对于天赋最好的修士,食堂的人族大师们会提供四菜一汤供修士食用,由于原材料比较难以获得,每十年最多有五人共食,当然也会有另外十人可以吃点喝点残羹冷炙。



【1】

月翎啃完最后一个鸡爪子,拉着青耕走出酒肆。

还有一天食堂就开门迎客了,想着这件事儿,月翎就忍不住流口水。

人类可是生吃妖魔,这你也馋?青耕对自己的这个同伴很是无可奈何。

你说鸟和鸡在混沌之初算不算一家人,我作为一只鸟,这辈子也啃了不少鸡了,其实也没法负罪感,对吧。月翎不以为然。



人族已经猎杀妖魔百年,到现在基本已经霸占了世界的大部分疆域,青耕与月翎也已经守护人族百年,确保能留下人种,但目前来看,人族贪吃的性格一定会将妖魔吃个干净。

最终人族命运如何,青耕不得而知,只是感觉风雨欲来,因为人族的结界各地,已经多有瘟疫发生,据说这是吃了妖魔太多之后产生的病菌。

妖魔都吃光了,怎么办?

这是月翎经常询问青耕的话题。

为什么不把妖魔烹饪了煮熟吃呢?

这是月翎自己最喜欢冥想的问题,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是琢磨了味觉,没有想过修炼。



在去食堂的路上,青耕遇到了苏清苒,九尾狐妖,已经伤痕累累。

青耕想去救她的时候,被月翎阻止。

她俩眼看着苏清苒被剑阁的人带走,九尾狐妖是四菜一汤里最美味的一道菜。

我们要保护人族,月翎这个时候居然想到了自己的职责。

可人族还值得吗?青耕不知道答案。

但是她觉得有点不对劲,苏清苒被抓的时候并没有恐惧,反而极其的淡定。



【2】

食堂。

被筛选的五位天赋少年此刻就站在食堂门口,包括法华寺的知空。

四菜一汤的食用方式一向是绝密,食用之后会有食堂大师傅洗去这段记忆,不为别的,只为让食用者心安,免得做噩梦。



知空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生吃过妖魔,每次遇到妖魔直接就是一棒子打死,吃妖魔总觉得与佛法相悖。

不过从人族开始生吃妖魔之后,佛法就全部给修改了。

这样吃得心安,喝得理得。



第一道菜,是刚化为人形不足一月的蛇妖,身体如人族的婴儿一般。

还没有等知空反应过来,剑阁和万仞山的两个才俊已经飞了过去,抓住婴儿般的蛇妖一口咬断喉咙,一口啃掉大腿。

婴儿的哭声响彻,知空忍不住反胃。

旁侧穿着白色长衫的美食评论家在详细记录每个人的表现和身体的变化。



蛇妖在疼痛中要幻化为本体,奈何被法术压制,这是人族食谱中最明确的食用规则,吃人形,才能泯灭人族天才的人性再重新建筑魂魄。

蛇妖的一颗眼珠落在了知空面前。

知空的脸铁青。

地上的眼珠,充斥着黑色的怨恨。



另外一个天才少女,走到他面前,看他没有在意,捡起地上的眼珠扔进嘴里,嘎吱作响,像吃了一颗茴香豆。

知空忽然想起来自己少年时候,在法华寺里偷看一些没有被篡改之前的经文内容,内心深处,感觉到神海中一朵莲花出现裂缝。

他此时没有看到,蛇妖撒落在地面的血,慢慢的渗进了地面。



四菜一汤属于食堂内院。

食堂外院,一些天赋一般的少年们也可以享受妖魔饕餮大餐。

整个大院子各种惨叫和各种满意的大喊。

对于一些女妖女魔,据美食家说奸食会更有味道。

百年来,青耕一直拒绝参加这样的场面,可是月翎却看得眼睛发亮,甚至她头顶上预示灾祸的明羽都亮起来了,她都不以为然。



巴彦也在其中,他是魔族,是人族那些喜欢吃熟食的人受不了而弃佛修魔的代表。

他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妖的胳膊在啃,趁着不注意,也弄死一个贪吃的人,一样掏出人的心脏塞进嘴里。

地面上,人妖魔的血都混合在一起,这才是巴彦的最爱。



【3】

第二道菜,九尾狐妖的奸食。

今年是个丰收年,除了两个九尾狐妖,还有3个八尾的,所以每个人都分得一个,当然对于女食客,嘿嘿。

知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苏清苒,她真的很美,如果不是因为她赤裸的身体背后有九条白色的尾巴,知空会以为她就是自己小时候的邻家小妹。



身后,知空感觉到食堂的一种浩然正气的逼迫,他知道这是人族食谱对自己的不满,美食评论家们也是开始给他施加压力。

旁侧,已经出现了喘息声和痛苦的惨叫声。

苏清苒,无疑是容貌和身材最美的一位狐妖。



知空面色泛红,不是欲望,而是愤恨和痛楚。

他看着苏清苒。

苏清苒很冷静的看着他,虽然身边姐妹们的惨叫会让她动容。

但是她强迫自己冷静的看着他,看着人族。



知空感到压力更大。

他回过头,眼睛已经有了黑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师叔巴彦会抛弃佛修。

他举起手中的刀,这个刀原本是用来剔骨用的,他用这把刀刺进了苏清苒的心脏。

这个动作立马引起了食堂大师傅的不满,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你这不识抬举的小子,可知道抓捕到一头九尾狐妖有多么不容易?

——为什么我们必须要这样做?知空在地上躺着,身体在颤抖。

哼,食堂大师傅冷哼一声,回头再收拾你。

他右手一挥,苏清苒还没有完全死透的尸体落到他手上,大师傅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把内院大门打开,把尸体扔到外面大厅,并且大喊一声,

九尾狐妖,还没有死透,现在吃肉喝血依然大补。



众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都冒出绿光,盯着空中的苏清苒开始去争抢。

这个时候苏清苒眼睛居然睁开。

狐妖九命,她还没有死。

但是巴彦手指隔空点向苏清苒,一缕黑气射进苏清苒的眉心。

转瞬间,苏清苒就被四分五裂,然后这些四分五裂的身体却被一些红线牵扯着,迟迟不得分开,最后还是有聪明的人族开始用牙咬,才咬断。

只是大家都没有感觉到,貌似苏清苒的血的味道有些不同,没有那么腥,有些甜。



有个人族舔舔嘴巴,意犹未尽。



【4】

知空被赶出了内院,所以他不知道第三道菜是什么。

第三道菜是怀孕的母妖,品种不计。

巴彦喃喃的说,可是知空却听到了。

他也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师叔。



可是转眼巴彦就消失了,知空只听到了一句话,小心。

他还不懂什么意思的时候,剑阁的剑十三一把长剑已经从他背后刺过来,穿胸而过。

剑十三,他的好友。

知空不解的看着他。

你破坏了食堂的规则,随意糟蹋修炼的粮食。

他们不是粮食,是生命,是活生生的和我们一样。知空想解释给他听。



大师傅说,杀死了你,我就可以进内院,里面还有两道菜一道汤呢。

你知道是什么汤吗?是五头海妖的血,而且还有五头魔族的血,还有7个至阳和7个至阴的人族的血,这才是最昂贵的修炼资源。

想不到吧,我们人族不但吃妖魔,也吃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强大起来。

知空估计听不到了,他的眼睛空洞的看着这一切。

他的血流淌在地上,和其他的血一样渗进土里。



这个时候,剑十三突然大喊一声,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不由自主的用手抠自己的喉咙,他刚才吃了苏清苒的肉,血也没少喝。

他摔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脸色泛黑。不仅仅是他,刚才所有吃过苏清苒肉的人都是这个反应。



瘟疫,最毒的瘟疫。

青耕喃喃自语。月翎点点头,手里拿着酒壶,旁边放着几粒花生米,但好像她实在没有胃口在这个地方吃下去。

是妖族用本命精血与魂魄炼出来的瘟疫,这些妖族是主动赴死来的。

月翎还是在喝酒。



【5】

食堂大门突然打开,人族联盟几大长老走了进来。

剑阁阁主顾渐铭与万仞山何振海走到了青耕与月翎的面前。

人族结界,瘟疫泛滥,请两位仙灵搭救。



青耕看着他们,指了指还在吃喝的没有发病的人族,说道,如果人族不停止生食妖魔,那么瘟疫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知道如何解救这场瘟疫,只要仙灵肯施手。

月翎手里的酒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青耕笑了,剑阁老阁主百年前救我一命,我允诺他照看人族百年,想不到他也告诉了你,若人类真的有瘟疫,只要以月翎或者我的精血和魂魄入药,就可以解救你们。

你说,你们是打算吃了我,还是吃了月翎。



顾渐铭跪倒在青耕面前,前辈是个守信之人,必然会遵循与我老祖的约定,我们人族定然感激不尽。

咕咕咕咕

月翎笑了起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骨头,上面刻着青耕与人族立下的誓约,然后她大喊一声,呀,呀,呀。

对不住了,我们和你们老祖的誓约已经过期一天了。

说着,她把骨头砸在了顾渐铭的脸上。



脸真疼啊。

但顾渐铭还是第一时间拣起来这块有点味道的骨头。

日期,果然如此。

他跪着的身体突然向后一跃,双手一挥,旁侧的人族高手已经将一张大网罩向青耕和月翎。

大恶之人,必须话少才能成功。

所以人族成功了,青耕和月翎被网住了。



这网能拦住我们吗?青耕笑了。

我很怀念人族的美食,你们真的什么都能做的很好吃,月翎有点恋恋不舍。

顾渐铭冷笑一声,两位仙灵忘了,一百年前是我老祖把你们从这张网里面救下来,他知道能够对付两位前辈的办法就是这张网,所以他特意让我辈好好珍藏,难免有一天要孝敬两位。



他很聪明,你们人类都很聪明,可是他忘了跟你们说另外一件事情。

青耕看着月翎,唉,一直装少女,也是很辛苦的,我觉得还是做鸟儿的样子好看点。

月翎点点头,两位少女化为两只鸟,在网子里。

网自动收紧,紧紧的包裹着她们。



你看我俩这么小只,熬汤也没有多少啊,要不放了我们。

月翎笑着说。

顾渐铭冷哼,一口锅就摆了上来。

你们不是喜欢生吃吗?干嘛要锅?

月翎化为鸟之后声音很脆。

没有人说话。

可能有点尴尬,毕竟这两个鸟守护了自己100年。



一锅沸腾的血,就在青耕和月翎面前。

罢了,我成全你们,只要你们不后悔,青耕说道。

月翎还是点点头。

青耕和月翎一用力,主动的跃入血锅之中。

再跃入那一刻,青耕眼角多了一滴眼泪。



一百年前。

青耕答应了那位老者守护百年人族的祈求。

那时候岌岌可危的人族,一起在青耕面前发毒誓,若有一天人族背叛青耕和月翎,则人族覆灭。

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还记得这句誓言。

青耕记得。



煮熟的血的味道,似乎没有生的爽快。

巴彦笑了,他虽然是魔,可是毕竟是人身。

所以他也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溃烂,只是他忍着不喊出来。

人族灭了。

至此,天下安详。


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18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1/29 20:58:23)

[C1区-29-2-7]鬼迷心窍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26 18:59:31 [只看该作者]

【一】
我十六岁那年离开剑阁,离开的原因有点复杂,一是剑阁跟妖魔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让我感觉有点不大安全;二是剑阁老阁主死了,我瞬间成了自由人;如果有第三个理由,那可能就是剑阁的粮仓没米了,而人总是要干饭的!

通常在一个地方混不下去时,我会这样安慰自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我家里住!说到家,我就想去老阁主当年捡到我的地方溜达一圈。落叶归根只能靠风不能靠谱。所以啊,有啥事别瞎想,干就对了!等我跋山涉水,颤抖着两条腿走到村口时,目及之处一片荒芜,人毛都没。

天色又快要暗下来了,我加快步伐往里走,野蛮生长的杂草没过头顶,四周浓郁的草味夹杂着寒气往鼻子里钻,真是难闻!一个人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走心脏居然会噗通噗通乱跳,我脑子里不断闪出老阁主教过的剑法,闪啊闪啊,有个大技能忽然就蹦到了眼前。对啊,我是学过“御剑术”的人啊,如果能飞,谁愿意走啊。我连忙卸下扛在背后的剑,随着“咣当”一声响,剑落在地上,我迫不及待地踩上去,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着“耶”,然后默默念起御剑口诀,口诀有点长:“我要成仙,快乐齐天,让自己对得起美丽寓言,天降我在天地之间,总有故事让后人看。”一遍口诀念完,剑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我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那天老头说的话:“大多数人学不会飞天术、御剑术这些上品武功都是因为五音不全,这种高深的与天地沟通的口诀,不是靠念出来的,而是靠唱出来的。”想到这,不禁有点为难,再左右看看,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于是心一横,想唱就唱,还要唱得响亮,我微微张开嘴巴,从嗓子眼里挤出口诀:“我要成仙,快乐齐天……”果然脚下的剑发生了变化,居然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我继续提高嗓门,反正特么的四下无人:“……天降我在天地之间,总有故事让后人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唱得越大声,剑飞得越高,此时脚下的剑已经载着我升到了没过头顶的野草上,我好像领悟到了御剑的诀窍,那就是把脸丢掉,才能达到人生的巅峰!我正琢磨着应该更大声时,杂草丛里传来了哈哈哈哈的笑声。我脸一热,瞬间红到了脖子根,这该死的老头,搞个口诀还特么用唱的。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因为剑已经掉下去了,就算我把自己当成个鸟,也来不及扑腾了。我只能像鸟屎一样不受控制的从空中坠落下来,然后四仰八叉的出现在一个妹子的跟前。在一个妹子的面前,我还是很想要脸的,然而脸也不是想要就有的。

妹子就这样弯着腰,背着双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及腰的长发从一侧垂下来,身后绯色的霞光轻轻地笼着她,让她的周身看起来有淡淡的光晕。什么样的人间平凡妹子可以被称之为女神呢?我琢磨女神至少应该是发光的,就算没有阳光、月光、霞光的各种补光,也能在一个人的心底发光。

“快说,你是哪来的小贼,胆敢到我们五毛村偷野鸡。”妹子右手捉着一只野鸡,左手插腰,扬起眉毛的样子真是好看,五官谈不上多精致,但那桃花染粉的小脸蛋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摸一下。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可能就是有人敢想,有人敢干所造成的。看着这张离自己只有零点零一公分的脸,我的脑袋一片浆糊,抬起的手刚好落在吹弹可破的脸上。我居然摸到了!内心一阵狂喜,是的!把脸丢掉,人生处处有惊喜!那种温热和柔软顺着手指滑进了灵魂,如果你的心里住过一个人,那么她的样子和声音,呼吸和温度应该都在的。

“啪!”一个巴掌呼醒了我,果然清醒是伴随着疼痛到来的。现实告诉我,女神也可以是大力水手,虽然她可能不爱吃菠菜,妹子麻溜地绑住了我的双手,然后扯着绳子的一端拽着我向前走。

“姑娘,你这话太没道理,既然是野鸡,怎么能说是你们村的,再说我压根就没打算偷什么野鸡,我就是来……”我来干什么的呢?其实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要是所有行为都能合理解释,那还有失控什么事儿。

“在我们村范围内,就都是我们村的!”妹子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杏眼圆睁,居然如此娇俏可人,我乖乖闭上嘴巴,有时候不说话,才能美如画。天边的绯色渐渐隐去,夜要来了,远处的荒草及树木开始变成黑乎乎一片,没有光,这个世界就什么都不存在,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话说,你那个歌唱的真难听!”妹子清了清嗓子,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

我被拖拽着,晃晃悠悠跟在妹子的身后,她穿着一身鹅黄衣裙,腰间挂了串细碎的小铃铛,小铃铛相互碰撞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是清脆,像她说话的声音。说到唱歌难听,这可能就是我的死穴了,我的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嘿嘿……见笑见笑,你可是第一个听到我唱歌的人,话说,虽然我唱歌不好听,可是我会吹笛子,你要不要听?”妹子若有所思,不再搭理我。

到了法华寺门口时,妹子停了下来。里面传出一个老头的声音:“阿年,打到野鸡没?”

原来妹子叫阿年。“阿年。”我学起了老头的音调,阿年转身跺了我一脚,匆匆进寺,我紧随其后。后来,我一直在琢磨,我明明可以跑开的啊,怎么就心甘情愿被绑进了和尚庙,可能是春风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没见过的人不明了,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啊!



【二】

和法华寺老和尚知空的眼神刚一对上,我就开始心里发毛。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不是想要吃人的眼神,而是一眼能把你看个光溜溜的眼神,比如现在的知空。他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望着我的脸,我知道我长得还挺帅,以前剑阁老头也总是这样色眯眯地看着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好的一张脸,天给的啊,不做点什么可惜了。”做什么呢?小白脸嘛?乱世也不给我求包养的机会啊。我尴尬地嘿嘿一笑,知空的眼神便从我的脸滑落到腰间,我的腰间挂着一支笛子,剑阁老头的。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不要招惹阿年,你只是个过路人。”知空丢下这莫名其妙的话后从阿年的手中拿过野鸡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和尚吃鸡不稀奇,和尚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徒弟也不稀奇,有妞不泡才稀奇。

即便是明媚的阳光也驱散不了五毛村的死气沉沉,那些常年不修葺的房子破败不堪,好像轻轻一推就能土崩瓦解,但是别怀疑,每座破房子里都住着几只缩头乌龟。午饭后阿年攀上草垛打坐,说是打坐,我看叫发呆更合理一点。“你怎么还不走?”她见我站在草垛下便催促我快点走:“我们寺可没多余的馒头养你这样的闲人。”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昨天抓回来,今天赶着走,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抬着头对话好像比较容易让别人看到鼻孔,虽然我的鼻子长的还挺好看,但不能保证鼻孔也干干净净,于是纵身一跃,跳上草垛,学着阿年的模样盘膝而坐。阿年挪了挪身子,和我稍稍隔开一些距离,她有些不自在,用僵硬的语气对我说:“我昨天是看天快黑了,怕你一个人流落在外被妖怪盯上才将你带到法华寺的,你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赶紧滚蛋。”说完又开始瞪人,我居然很享受这种被瞪的感觉。毕竟这个时候,她是认真看着我的,被认真对待总是可喜的,哪怕怒气冲冲。剑阁老头说得对,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于是我也将身子挪了挪,紧紧挨着阿年。她不再挪动,继续闭目打坐。流云从我们的头顶划过,天空湛蓝,像极了我在剑阁院子里看到过的那片天。这天顶在我们的脑袋上亿万年了,也不知是否寂寞,人寂寞了,还能靠在一起,天寂寞了可咋整,鸟从枝头起飞,瞬间消失于天际。

我正胡思乱想着,草垛后面传来了咔咔咔咔的声音,刚想扭头看看,阿年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从来不知如此纤细的手居然能像钢丝一样钳得人生疼,微微侧目,只见她的额头开始冒汗,脸色惨白,身子一直发抖:“别回头。”她压着嗓子警告我,清脆的声音全然没有,只剩下恐惧。草垛低下依旧是咔嚓咔嚓的声音,过了许久,声音渐渐止住,我用余光扫到几只怪异的黑影一闪而过,等我们双双跳下草垛时,草垛边上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几根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骨头粘着泥灰散落在地上。

阿年把头瞥向一边,眼泪像线从眼角画到面颊。我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一切结束了,该回寺庙了。她却依然挺着脊背站在原处,只是紧握的双拳还在轻微颤抖,起风了,她腰间的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见她不走,我取下腰间的笛子默默吹了起来。正当我陶醉在自己的演奏中无法自拔时,知空用腹语传音给我:“你特么找死呢?这笛音招妖怪,自己心里没点数么?”我特么瞬间清醒过来,色令智昏啊,连忙收起笛子,顺势搂过阿年:“好啦,好啦,你若是心疼这世上少了一个人,明儿哥陪你造一个人好啦。”阿年又跺了我一大脚,径自向前。

我一直很好奇,知空是如何知道我能召唤妖魔的,但是他不主动说,老子坚决不问,毕竟话说多了活就来了,这乱糟糟的世道又不是我干翻的,凭啥我来收拾,就凭老头养了我十六年吗?有这闲工夫不如乱谈个爱,毕竟阿年那么可爱。阿年最喜欢干的事是摘果子,我最喜欢干的事是陪着阿年摘果子,每次我跟在阿年屁股后面的时候,知空总是用那种能把人看裸的眼神望着我,这个时候我就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外面……妖怪……多,我可以保护她。”说完拖着阿年一溜烟地跑出去。我对天发誓,这不是一个借口,阿年只要和我在一起遇到妖怪的几率就是零。因为从草垛回去的那天,我就召唤过涂山雅,让她手下的那些妖魔鬼怪离我家妹子远一些,我看到涂山雅讥笑的嘴角,万分不爽,但也只能不爽而已。人是干不过妖的,我能召唤她,却无法约束她。



【三】

五毛村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死的,被吃的,活不下去抑郁自杀的。知空很忙,大多数时间坐在禅房里念经诵佛替人超度。有一天,他推开了我的门,当时我正在洗脚,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秒懂他可能会和我说些啥。连忙擦了擦脚,趿着拖鞋走到他身边:“让我先猜猜,你要和我说什么?”我企图先下手为强,我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他。不料老和尚只是点点头,叹息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我们曾经种因所结下的果,而你此刻的无为也是种因啊。”这句话有点长,理解起来颇为费劲,我只能生生憋回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妖魔又不听我的,我能咋办?”在斗智斗勇方面,小家雀永远是斗不过老家雀的,见我松了口气,知空侧着脑袋低声说道:“妖魔不听你的,是因为你不是他们的首领,擒贼先擒王,懂不懂?”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老家伙是把我朝死里整啊,剑阁的那点功夫好好学习可以称霸武林,打打酱油学习可以对付山贼,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足以除魔卫道啊!于是连忙摇头:“涂山雅,我是干不过的!”知空干裂起皮的嘴唇上下一嘚啵“美男计,攻心。”五个字从中蹦了出来。“去你大爷的,你丫鬼迷心窍了吧,不同物种能谈情说爱吗?”我丢出手中的擦脚布,擦脚布不偏不倚刚好盖在知空的脑袋上,看着蒙头盖脸立在门口的知空,我忍无可忍,竖起食指,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吐槽:“你特么念经念坏脑子了吧,妖怪懂人的情感嘛,还特么攻心?”

“万物有灵,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知空取下擦脚布悠然转身,临了还不忘念了句:“阿妹脱服!”

“脱服你妹啊!让我去勾搭女妖怪,阿年怎么办?”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不要招惹阿年,你只是个过路人。”又是这一句,我感觉很头大!

“阿年,你师父这么不靠谱你知道吗?”我义愤填膺地问阿年。阿年又在草垛上打坐晒太阳,这张粉嫩的脸真是让人百看不厌,我看啊看啊,怒气全消。总有那么个人能让一切不悦化为浮云。嗯!眉若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涂而朱,靠近点看,再靠近点看,无论怎么看就是那么完美啊!平时只要多看两眼,她就会用脚跺我,此刻她正闭目打坐,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看,如果盯着看不能表达欢喜,就凑上去亲一下,阿年的脸蛋真嫩啊,像去壳的白鸡蛋,现在这白鸡蛋上飞出两朵红晕,我又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乱动,比那次走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跳得更快,我抿住双唇,不敢出气,生怕它要从嘴巴里蹦出来。

“草垛下的那株梅花开了,阿年,咱们如果生个女儿就叫阿梅好吗?”我问她。

阿年不说话,眼泪又从眼角往下滴,难怪人们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捏了捏阿年通红的鼻头,她便把脑袋歪在了我的肩膀上:“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怪的话,我就给你生一个女儿,取名叫阿梅。”

“妖怪又不会凭空消失。”我忽然有些烦躁。

“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经种因所结下的果,而你此刻的无为也是种因。”等等,这话为什么这么耳熟?我疑惑地望着阿年,风拂动着她鹅黄的裙纱,我听见她幽幽地说:“我都知道了,你是剑阁的传人,世上唯一有机会拨乱反正的人,要知道,从你有能力召唤妖魔起,每一个被妖魔吃掉的人都是死于你的不作为。”这老秃驴,一张筛子嘴,什么话都能漏,太过分了!我在心里无情地咒骂着。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擦了擦阿年眼角的泪。不知为何,这一天的风特别大,阿年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你知道你师父有多不靠谱吗?他让我使用美男计哎!”我简直不齿。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阿年居然点起了头:“师父说了,很多年前剑阁的阁主来我们村找知空商量驱魔的计策,他们在一起研究了三天三夜,最后得出了结论,靠武力是肯定不行了,悬殊太大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涂山雅找个花样美男,而他们俩年纪太大,且不符合妖族审美……”说到这里,阿年的耳根又红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所以老头当年路过我们村并非偶然?又所以当年老头养我是因为早早看出我是个帅哥?我的脑袋上一团黑线,眼前是阿年一副期待的眼神,老头好拒绝,自己喜欢的妹子似乎没道理拒绝啊!风停的时候,我从腰间摸出笛子,用颤抖的嘴唇轻轻吹起了大悲咒!

等等,有个疑问从眼前一闪而过。

如果剑阁老头为了对涂山雅使用美男计而养我,那么法华寺莫名其妙养个貌美如花的大妹子是为什么呢?算了,不管为了啥,这世上总该有个傻子鬼迷心窍!





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19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1/29 20:58:44)

[C1区-29-2-8]月翎劫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26 20:01:27 [只看该作者]


玉琼山山明水秀,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养天地万物之灵气。十万大山中,属玉琼山最大,万妖之王的狐妖一族就驻扎在那里,千万年来,狐妖一族靠着十万大山的滋养,发展壮大成为妖族最为强大的一支。

其实这主要还是因为狐妖一族纯正高贵的血统,据说狐妖的一滴血也可以滋养四方的生灵,帮助生灵们增加修为。

这件事后来被孱弱的人类知道了,人类便从起初的只食普通妖魔的肉身,开始发展成为捕食狐妖。

听说有的弱小的狐妖被人类抓去,人类在食用了狐妖的肉身之后,也提高了修为。

虽然人类整体仍然很孱弱,但是狐妖一族却很讨厌人类,从小我也被这样的思想灌输着,弱小的人类甚至都不值得我们狐妖出手,因为如果对手太弱的话,太没有成就感。

我叫苏静然,我是只狐妖,从小便在十万大山的玉琼山中生活,我喜欢玉琼山,因为玉琼山真的太美了,我也去过其他地方,甚至到过极寒之地的北极,那里也很美,那里终年下着雪,白茫茫一片,就像我身上的白毛一样,但是也很冷。

我喜欢温暖,那种太阳照在身上一般的温暖。

我在玉琼山修炼了几万年,修为已经达到了最高境界,前辈们都说我天赋异禀,是千万年来以最快时间达到最高境界的狐妖,族妖们都以我为骄傲。

她们也说,我作为修为最高的狐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保护族妖们。

所以我的妖生,除了看风景,就是保护族妖。

直到我遇见他。

他是个人类。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为我的小妖们采摘灵果。灵果长在玉琼山上,玉琼山上到处都是灵果树,而我却偏偏要跑去一座小院里摘灵果。

那个小院很小,在一个小湖畔,一幢小小的楼台掩映在山水之间,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山水和楼台,也不知是不是天时地利的原因,这个院子里的灵果树长得异常的高大茂盛。

我喜出望外,并没有想太多,迈着优美的步子跃进院墙内,我的手脚动作很快,三下两下便摘了满满一捧,我没有停,果子从我手心冒出来叽里咕噜的滚到地上。

他捡起地上的果子,往我的手掌心里放。

我吓了个激灵,果子全撒在了地上,后退两步做出防备的动作。

他捡起地上的果子,只捡了些干净的,又在树上摘了些,装了满满一捧,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白衣长衫,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清澈得就像湖水一般透明,清澈得仿佛能把我融化进那一片湖水里。

那是我见过的世间最清澈最干净的眼睛。

明明是清澈的湖水,我的心却像有火一样忽然灼了一下,我没有接他的果子,而是一溜烟的跑了,跑的时候还差点被那堵院墙给绊倒,让我觉得有些尴尬。

跑到我觉得他已经看不见的地方,我偷偷的在树叶后面观望,看着不远处的小院落,我看见他捡起地上所有的果子,装进篮子里,在湖水里洗净了,然后带回家,放在窗棂上。

后来,我偷偷来看过他好几次,看见他每日读书练剑,每日种菜做菜,他会做很多菜,看见他把灵果放进一个透明的坛子里,坛子里装满了黄色的水,这样灵果可以放好多天都不坏。

这就是人类的生活?人类的生活却也是这样看起来单调又有趣,

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其它人类看起来那么讨厌,甚至还有点吸引妖。

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不再躲着,跑进他的院子里,趴在他的窗前看着他。

他见我来了,一点也不惊讶,也并不害怕。我以为他是因为没有看出我是狐妖,以为我也是个人类,所以并不感到害怕。

于是我向他露了一手,我用灵力打开他屋子里的透明坛子的盖子,咻的吸了一颗他泡的灵果。呸!怎么这么酸?

他看着我尴尬的样子噗嗤的笑了,笑得是那么好看。然后起身在柜子里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盒子拿了一块皱巴巴的东西,像投喂宠物一样塞到我嘴里。

我竟然毫无防备就吃下了他喂给我的东西,哇,真甜,好像也是灵果,可为什么这样的灵果会那么甜,甜得就像五月的微风轻轻的吹着,惬意忘我。

他告诉我,大坛子里的是泡菜,所以是酸的,小盒子里的是果脯,所以是甜的。

我还听他讲了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人类的事情,原来人类其实也可以很聪明,一点都不弱,他们做了很多我们狐妖没有做过的事情。

在这之后,我就经常到他家来,他叫时雨,我问他,你不怕我吗?他说,你这么美丽可爱,一点都不可怕啊。

他教我弹琴,画画,我和他一起吃饭,吃人类的美食。

他家还有一只鸟,一只总是咕咕咕咕叫的鸟,它总喜欢跟我抢菜吃,有一次它趁着我不注意,就把红烧肉吃光了,我一生气追着它在屋子里跑了好几圈,把时雨的屋子掀得纸张到处乱飞。

但是时雨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告诉我们,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多吃,贪恋这种东西,是很害人的。

虽然我没有全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乖乖的听了他的话。我很听他的话,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除了看风景,保护妖族之外,还有了一件事,就是和时雨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是我之前几万年的妖生里从来没有想过的,有时我甚至还会留恋和时雨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总是在脑海里反复想起那样的美好,想着想着,都会忘了去摘灵果,然后就听到身后的小狐妖说,然姐姐,我都饿了一天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带吃的回来。

有时候我会把时雨的果脯带回来给她们吃,她们吃到那么甜的东西可开心了,一个个的张着嘴等着我给她们投喂,那样子可爱极了。

后来狐族的前辈们发现了果脯,她们指责我不该和人类来往,更不该和人类做朋友。

对这样的指责我是有点生气的,然而面对前辈们我也不好违拗,我只有假装没有和时雨来往,但心里却时时刻刻都想着时雨。

有一次我去看时雨,时雨却一连好几个月都没在家,我每次都在他家里等他回来,却等不到他,就连那只讨厌的鸟也不在,于是我吃光了他家里的果脯。

可是没有他在的日子,果脯吃起来都没有那么甜了。这种感觉好奇怪,我心里灼热,每天烦躁不安。我在玉琼山上奔来奔去,企图化解心中的烦躁,可是没有用,剪不断,理还乱。

再一次见到时雨,他站在捕妖人的队伍里,在玉琼山上,和人类一起杀妖。

人类对狐妖一族的围猎并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一次规模却如此浩大,也不知那些修炼到地仙境界的人类,是有多饥饿,非得捕食这些狐妖。

混战已经开始,玉琼山上到处可见逃窜的小妖,而我,在为保护族妖们而战。

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类并不弱,他们中也有境界很高的修士,更何况,时雨说过,人类还会制造武器,尤其是用火药制造的武器,一个火铳瞬间打过来,有的小妖根本还来不及施展法术,便会被打得鲜血直流。

我生气,我愤怒,我讨厌,那一刻我觉得人类简直无耻。而时雨,站在人群中,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清澈,却多了一份深邃,深邃得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讨厌时雨,他站在我的对立面,和其他人类一样,拿着剑对着我,虽然说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他是人类,我以为时雨终究会不一样,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真的有对立的一天,一想到曾经我们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怎么也想不到,人类为何会变化如此之快,那些曾经在一起时间,难道都不算数吗?

我犹豫,我彷徨,我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对付眼前这个人类,我越想,心内似乎就有一种无名的火越往我心头钻,我想上前叫他,却被一个小妖拦住,而当我低头看向那个小妖时,她已经被火铳打得奄奄一息。

我抱紧了她的身子,直到她身子冰凉,那冰凉感从我的手心传到我的内心,我冲上前去一掌掀翻了几个人,走到时雨面前,我问他,我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期待他的答案,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直接一剑刺向了我。

那一剑,冰凉,寒冷。耳边全是人类的呼声,活捉苏静然,活捉苏静然。

那一刻,我的眼里,心里,全是失望与绝望。

我以为我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而终究回忆里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已,粗鄙,蛮横,被野心吞噬的人类。

剑明明是冷的,却有一股灼热的血液在我身体里涌动,脑海中忽然就涌现出我这一生中所有经历的画面,尤其是和时雨在一起的画面。

不,什么时光静好,什么默然相守,一切都是假的。

这感觉太奇怪了,这感觉令我的身体太难受,感觉整个身体已经不再是我的自己的。

直到我拔出插在身体里的剑,随之被我拔出来的,还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一瞬间,方圆百里,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会动的,不会动的,都被我的呐喊所震动,人类死伤无数,而我的狐妖伙伴们,也死伤无数。

时雨,时雨呢?他也死了吗?

我呢?我在哪里?我死了吗?

时雨在湖边的院子里为我做果脯,在等着我去吃。

湖边小楼,我看见湖边小楼就在我眼前,我看见时雨就在我眼前,就几步之遥,然而我拼尽了全力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仿佛身体已经不是我自己的。

难道一切都是在做梦吗?却又看到刚刚死去的无数生灵们在我眼前哭泣,我内心的疼痛感骤然而生,一切都是这么的真实。

过了很久很久,我依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是什么?仿佛我没有了身体,我只是游荡在天地间的一抹游魂,可是妖哪里来的游魂呢?

可是疼痛感却是如此的真实和长久。

我到底是怎么了?就这样,过了几千年,又几千年。

大概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残存在我心里的对时雨的一丝执念吧。

天地间仿佛有一阵咕咕咕的哭声,如泣如诉。



天地间,万物为诌狗,何况凡人。

于是很多修真法门在人间不断诞生,发展,繁衍至今。

我的祖先也是如此,千百年来致力于研究如何增加修为。

听说我的母亲就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人,当年已经甄破了问心幻境,却不知为何在甄破当日暴毙而亡。一时间人们都嘲笑我的母亲,嘲笑我的家人。

父亲觉得我的母亲以及我都会给家族带来不祥,于是把我一个人丢在深山里修行,剔除出家族,从此,我便没有了姓。

我叫时雨,

或许我便如当年人们评价我的母亲一样,天赋异禀。我一个人在深山修行,十八岁便已达到最高修为,只差问心幻境。我琢磨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甄破问心幻境,却又很想甄破问心幻境。我也不想步我母亲的后尘,我也想让我的族人们知道,他们当年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只是这个问心幻境,真的是有点难,不知道当年母亲是如何甄破的,又是如何暴毙而亡的。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

伴随着这个问题一起出现的,还有孤独。

因为从小便一个人待在深山里,我没有什么人类的朋友,跟我作伴的,只有一棵灵果树,一只鸟,以及天地日月,万物生灵。

每日除了修行,便是琴棋书画,烧饭做菜。弹琴给天地听,画画给日月看,烧菜给鸟吃。

我孤独吗?其实我并孤独,我有这么多小伙伴,日子过得如神仙般,不明白族人们所谓的出人头地,所谓的为家族争光到底是什么。不能为家族争光的人,便要被无情的丢出去。世间的凉薄哪里比得过山中悠闲的日子自在呢?

更何况,我还遇到了她。那个无比美丽可爱的女子,准确的说,是妖,天地生妖,竟能生出如此美丽动人的妖来,可见天地也是偏爱这些生灵的。

第一次遇见她,她到我家来偷灵果。不,不是偷。那灵果树本就是天地间的,她也是生于天地间的,应该是取。

她来取灵果,刚好被我撞见,那被惊吓后的娇羞模样,像极了雨后的花,就想着这样的女子,就应该一生一世被保护起来。

第二次遇见她,我没想到她会再次来找我。虽然第一眼让我难以忘记,我以为天地万物无数,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没想过她会再来找我。

她调皮偷吃泡灵果把自己酸到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给她吃我酿的果脯。

她说她已经几万岁了,然而在我眼里她却像个三岁的小孩子。

就这样,生活里除了修行,琴棋书画,烧饭做菜之外,还多了一个她。我教她弹琴画画,陪她在湖边钓鱼,然后看着她趴在我的腿上睡觉晒太阳。

被族人孤立又何妨,被世人耻笑又何妨,山中相守,岁月静好的日子,难道不是胜过世间一切的东西吗?

我坚信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更喜欢她。我知道她是妖,还是血种最精纯的狐妖。但那又何妨?妖不会孤立我,妖不会笑我,妖还和我做朋友。她的美好,胜过世间所有人。

她就是一只叫苏静然的狐妖。岁月静好,一世安然。

有时甚至觉得,自从与她在一起之后,我似乎离甄破问心幻境更近了,特别特别近。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能梦见我母亲,母亲嘱咐我,雨儿,你一定要好好爱她。

我想这是母亲在提醒我,闯过问心幻境的决定条件,就是要爱上一个人。

然而我还是不解当年母亲为何暴毙,难道母亲不爱父亲吗?

在我还没有完全参透其中奥秘的时候,父亲突然派人来寻我了。而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族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我,他们知道我快要甄破问心幻境了,他们亦知道我在与一只狐妖相爱。而他们当中有人得知我十八岁就已经达到最高修为时,更是惊诧不已。

在我以为我早就已经被族人抛弃的时候,他们却让我感觉其实族人一直在给予我关注,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父亲突然委以我振兴家族的重任,孩子啊,人妖殊途,你终归还是我们云家的孩子,终归还是要扛起除妖荡魔的责任。

平生第一次,我想起我的姓氏,原来我叫云时雨。

除妖荡魔?为什么要除妖荡魔?我很不解,妖魔对我们人类究竟做了什么?反而我只听说人类在不断的食用妖魔,把妖魔当做盘中餐。

我想拒绝,然而这种第一次有亲人,有族人的感觉,让我一时不知如何该如何拒绝。是不是在他们给我的任务里崭露头角,世人从此便不会再耻笑我,孤立我?

虽然犹豫,但还是跟着他们荡妖除魔的队伍去了,而且平生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叫时尘,他是队伍的领队。

父亲这样安排,想必也是想让我和弟弟并肩作战吧。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目标竟然是玉琼山。

那是静然和她的家人居住的地方,许久没有回湖边小楼,不知道静然一切可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念着静然,驱使着我一步步跟着除妖队伍,来到了玉琼山。因为静然在玉琼山。

而除妖的队伍里,居然还有人带着火铳。修士用得上这个东西吗?这个东西只有一个作用——屠杀。

当我看着一只只被火铳打死的小妖的尸体时,我才明白,突然被家族召回来,是我的一种不幸。此时此刻,哪怕我并没有亲手杀一只妖,从此我也与静然要一生一世对立了。

而族人也早就知道我与静然相爱的事,也是因为我,他们才更容易找到静然。

我不愿意这样,静然,我不愿意。

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静然,我们竟然会是敌人,静然一定也是不愿看到这一切的,她看着我,眼神里仍旧是充满着期待的,我知道她或许在等我给她一句话。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想说,静然,我保护你。

而那一句还没有说出口,时尘便推着我的手,将剑刺向了静然的身体。

那是一把沾了我的血的剑,那是除妖队伍出发前歃血为盟的剑。

我看到静然眼里的绝望和痛苦,她的眼泪滴落下来,顺着剑流向她自己的身体。我看着他即将要爆发出来的力量,我想要去阻止她。

然而我却无能为力,不知道一种什么力量将我卷到天上,我呼喊着静然的名字,天地间却如混沌初开一般,重重的飞沙和雾气阻碍了我的视线,看着静然慢慢的消失在我眼前。

静然,静然。

醒来的时候,我仍喊着静然的名字。

山中岁月老,一晃已千年。

千年?我一个人类,活了千年?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是地仙里面第一个甄破问心幻境的人,而甄破之法,不是爱,而是恨。如此,我算得道成仙了吗?

人类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以恨为修行最高境界,那爱在哪里?

如果时间有轮回,我定不愿以爱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修为。静然的心里到现在一定还是在恨我的吧。

我依旧日日腌制着果脯,却已经没有妖来吃。

天地间只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叫声,如爱如慕。



这个世间有很多奇妙的事,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够参透其中的奥妙,而我,却是一个百事通。

但我却没办法告知世人,因为我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鸟,每天只靠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来和人交流,虽然这样的交流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我却喜欢咕咕咕咕。

我叫月翎,世间的玄妙只有我一只鸟知道,这让我觉得我是世间最了不起的鸟,可以傲娇的睥睨世人。

但是,我却是一只会带来灾难的鸟。大到地震海啸,小到跌碗碎盘,总之,有我的地方,准没有好事。

正因如此,我换了好几个主人,我每认一个主人,在发现我能带来灾难之后,都会渐渐的嫌弃我。

我的最后一个主人是时雨,他是个善良的人类,因为他不会嫌弃我,所以他成了我最后一个主人。

当我被上一个主人嫌弃赶出家门之后,我到处飞,到处流浪,飞到了玉琼山,飞到了一座小院子,院子里一幢小楼,时雨在窗台上晒灵果干。

我趁他不注意,吃光了他的灵果干,然后悄悄的飞走了。

灵果干很甜,我喜欢那味道,第二天,我又飞到他家院子里,看见窗台上又晒着灵果干,我又吃完了。这一次我没有立马飞走,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这么悄悄的走了,有失我作为一只灵鸟的体统。

于是我栖息在窗台下,等着他发现我,让他知道是我吃了他的灵果干。

他发现我之后,把我领进了他的屋子,给我拿出了他腌制好的果脯。哇塞,这果脯简直比果干还好吃,真是人间美味啊。我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再也舍不得离开这里。

他还给我做很多菜,红烧肉,清蒸鲈鱼,八宝鸭,等等,都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人间美味。我觉得我很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主人,虽然看起来傻了点。

那一年夏天,玉琼山山洪爆发,我们住的小楼在山脚低洼处,成了汪洋大海。我们在山腰间的凉亭去躲了一阵。

我的灾难鸟之称可是名不虚传的,但哪怕这样,时雨也并没有嫌弃我。洪水退后,我们又住进了小楼,依旧像往常一样。

我有时想,他小小年纪就被族人抛弃的经历,多多少少与我自己也有点相似,于是我想竭尽所能的报答他。

但是我好像除了吃,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我能预示到灾难的来临,也没办法说给他听。

我恨老天爷,生了我这种灵鸟,却又不赐予我说话的能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机不可泄露吗?

看着我的小主人一次又一次的遭受灾难,我于心很不忍,尽管这些灾难都没有消磨小主人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意志,他依旧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我有时想,我要是能幻化成人形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和主人以伴侣的身份住在一起,我用我的爱去报答他。

我还真的知道一种幻化人形的方法,但是需要一种生长在极地的花——琉璃花。

可是琉璃花千年才开花,很难现世。

就在我想着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幻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出现了。

她是苏静然,是个狐妖。

她和小主人相爱了,日日相伴于湖边小楼。他们相携而进,相携而出,一起看风景,一起晒太阳,一起吃美食,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起看桃花流水。他们的日子,正是我以前羡慕而我又没办法做到的。

羡慕得久了,我的心里就变成了恨。我抢她的果脯吃,抢她的红烧肉吃,把她画的画踩脏,把她晾的衣服拽到地上,总之我能用的各种小伎俩,我都使出来了。

时雨只是觉得我有点淘气而已,他也这么告诉苏静然的,于是苏静然在生了几次气之后便也不再生气了。后来他们带着我一起看风景,一起晒太阳,一起吃美食。这看起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然而我始终觉得,三个人相爱很别扭。

在我所认知的人类的情爱里,也不能三个人同时相爱的。更何况时雨是人,苏静然是妖。时雨也就算了,一时被妖迷惑也在情理之中。可苏静然是个妖,一个妖哪里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渐渐的,这种恨又转化成我对苏静然是一种鄙夷。

于是我又开始使用我的小伎俩。

在我得知时雨以为自己是因为爱而让自己的修为提高的时候,我很想告诉他,他的母亲并不是因为爱而甄破的问心幻境,他的父亲也因为杀了他的母亲才得以甄破问心幻境。然而我没办法告诉他。

我便想了一个坏主意,我叼了一根苏静然身上的狐妖毛,飞呀飞,飞到时雨的族人那里。时雨的父亲很聪明,他忽然就明白了,并不像时雨那样傻。

他看出这是万年妖狐的毛,便派人跟着我。

我又飞呀飞,带着他们来到了湖边小楼。他们很快发现了苏静然。

后来,小主人便被族人召唤回去了。他们带着人围攻了狐妖一族,虽然我知道人妖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战,但却因为我,这场大战提前了。

当我看到时雨刺向苏静然的那一剑时,我偷偷的笑了。

随着苏静然的走火入魔,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琉璃花突然现世于玉琼山。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喜出望外,要知道,每一件灵宝的现世,我们灵鸟都会被受到召唤,果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我,就是那个渔翁。不像那个人类的傻子和妖族的蠢妖。

我以为我可以利用苏静然的体香来帮我幻化人形,但是我错了,我忘了琉璃花的作用,只是利用苏静然的体香,帮苏静然留住一缕魂而已。

而我,鸟还是鸟,终究幻化不了人形,终究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和时雨双宿双栖。

我不甘,我悲愤,我咆哮着,咕咕声充满了整个天际,为什么我不能是人?为什么?

然而没有人能听懂我的哭声。

我只是想要和人类一样的爱而已,然而终其一生,我只能以鸟身陪伴在主人身边。我哭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我又想,虽然我是只灵鸟,可我真的懂爱吗?

后来,有人告诉我,谁说这样的陪伴又不是爱呢?

我看着已经一千岁头发花白的时雨,我笑了。



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20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1/29 20:59:13)

[C1区-29-2-9]存真剑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26 20:27:38 [只看该作者]

存真剑






一、访仙入名山



南疆多山。剑炉山既不高,也不奇,却颇负盛名,盖因此山素有仙家事迹流传。传说曾有人在此目睹仙人铸剑,剑成时霞举飞升,引来不少访仙之士。但随着岁月变迁,传说蒙尘,人迹渐渐稀少。栈道年久失修,早已破败,虽有几处灵秀的景致,也被瘴气沼泽所阻,实非胜游之地,纵常年入山樵采之人,亦不再深入。



时值初夏,南疆天气已颇炎热,剑炉山上一片浓翠,人迹罕至的山间栈道上,却一前一后走来两位少女。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红衣少女,年约十二三岁,梳着两支丫角儿,双眉入鬓,英气勃勃。她肩上扛着口厚背大刀,仍是身轻如燕,纵跳如飞,显是轻功已有根底。她个性颇急躁,虽不时驻足等候,不一时又自顾自走到了前面。



落后的少女年已及笄,一袭青衣,秀发用簪子挽起,衣饰极简朴,却生得从容娴雅,不似奴仆之流。她身形纤弱,步履已现不支之态,却并无狼狈之色。







山路转过一处险地,豁然开朗,一条匹练似的瀑布悬挂在岩壁上,下端没在一汪碧潭里,震响如雷,激起一片片水雾,在阳光下焕出异彩。红衣少女欢呼一声,转身去招呼身后的青衣少女,青衣少女却仍是缓步行来,她之前已听到水声,料想当有此景,面上只现出些淡淡的喜意。



瀑布边有一处八角石亭,亭角已塌了两角,牌匾上还依稀能辨出“望仙亭”几个古篆。红衣少女胡乱拂了拂亭中石凳上的积尘,扶青衣女坐下,自己却不坐,一时攀上大石远眺,一时又去谭边照水,一时又拔刀乱砍岩壁上攀着的藤蔓,片刻不得闲,一边自语道:“这里便是淬剑池,这是望仙亭,那么这就是摩天崖,当年的仙人,就是从这摩天崖上飞升的,莫不是要爬上去才行?”说着踮起脚尖看向山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青衣少女依言望去,见这摩天崖极陡峭,山形恰似一把插向云霄的利剑,竟看不到顶,只能看见白云在山腰处飘荡,令人神摇,不由皱眉道:“妹妹,仙佛之说,传言虽多,却从未见实迹,恐未可深信,怎可如此犯险?倒不如先找一处存身,读书习武,方是正途。”



红衣少女不待姐姐说完,便秀眉一挑道:“阿姊所说虽是正理,可你我俱是女子,纵然书读的再好,也做不得官,难道去当个女夫子? 习武倒好,可师父们的本领我俱已学会,也不过比寻常人力气略大些,要想精进,除非求访剑仙一流。那仙人又岂是寻常得见?不犯奇险,焉能显我至诚呢?”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语声清脆,如奏笙簧。言罢,未待姐姐答言,又纵跃而去。







原来青衣女名唤寒玉箫,红衣女名唤寒玉笙,乃是一对堂姊妹,此行正为访仙而来。玉笙天性好动,又得乃父钟爱,自幼为延请名师,习得些武艺,又是少年心性,在坊间惯听传说,心慕剑仙为人,便磨着姐姐要一同入山寻仙。玉箫本不赞成乃妹所为,却担心妹妹孤身犯险,只得依从,此时见乃妹固执,无法劝转,只得在亭中静坐闲眺。偶一极目,却见山崖绝顶处刻着四个大字,侧畔几朵白云如捧如遮,看不真切。不由暗自纳罕,此处壁立千仞,又无路可通,却不知何人所遗,莫非世间真有剑仙之流?



正自思索,却听玉笙叫道:“姊姊快看,这里有人,莫不是个高人?”



玉箫闻言走去,却见山崖边果有一人,却是一名匠人,手持钉凿,正一点点开山凿石。此人年貌甚老迈,脸上皱纹层层叠叠,赤着的上半身却甚是精壮,筋肉虬结,铜浇铁铸一般。玉箫见此时烈日当空,不时有汗珠从匠人黝黑的皮肤上滚落,不由动了怜意,温声道:“午间炎热,老伯可要喝口水歇息一会。”



那匠人却置若罔闻,目不斜视。



玉箫转觉自己冒犯,便不再言语,转看匠人所凿山壁,不由骇然。原来这匠人凿石竟是在修路。所修天梯甚窄,仅容一人站立,似一条细线直抛入云端,自崖底至绝顶,已然贯通。玉箫见那天梯正从崖顶石刻中穿过,忖道:“先前我只道绝壁留字,不可思议,却是我想得岔了,这位老伯不过常人,竟能置此伟业,可见精诚之力,不可思议,何必推及神佛?”想到此节,不由肃然起敬。



玉笙亦见天梯壮观,喜得直摇玉箫胳膊,“姊姊姊姊,这老伯想必是位高人,我们快去拜见。”



玉箫见妹妹言谈无忌,深恐唐突,忙正色道:“妹妹,这老伯自是高人,依我之见却非仙佛之流。你看他双手,分明是数十载苦工,方能到此。妹妹不肯下苦功勤学,镇日只求一步登天,岂非梦想?”



玉笙不满地皱皱秀鼻,“姊姊还未当夫子,怎的说话便这般酸?”但她打量了一番匠人的双手,果如姐姐之言,疤痕遍布,骨节突出,似与话本中高人不同,便丢开此节,又去别处探访。







玉箫钦敬匠人,便索性恭立在侧,看他开山。此时天梯已具规模,匠人却又拿出一块状若磨刀石的大石,从最下一级台阶开始,细细打磨,神情之专注,若剑客在打磨剑刃一般。玉箫心道,天梯本已极陡峭,若打磨光滑,岂非更易失足,况此处人迹极罕至,似不必过求美观。疑惑不解之际,不觉看得入神。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有雨点打在面上,方才惊觉。



山间天气变幻极快,方还是烈日炎炎,一转眼已是天昏地暗。玉箫抬头,只觉乌泱泱的云海压着头顶滚过,竟有万马奔腾之势,雨初时还是豆大的一滴,如珠落盘,声声可辨,转眼便成瓢泼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玉箫忧心妹妹,慌忙四顾,却见妹妹已然回到了忘仙亭中,正向玉箫这边挥舞双手,嘴里喊着什么,只是被风雨声所隔,听不真切。玉箫心下稍定,欲去亭中与妹妹一处。临行却又回顾,对匠人道:“老伯,前面有个石亭,且去避避雨吧。”匠人竟仍是置若罔闻,继续打磨石阶。



玉箫此时自顾不暇,只得罢了,自向石亭奔去。石亭距山崖不过数十步,但其时风雨大作,立足尚且不稳,咫尺之遥,竟难跨越。玉笙急中生智,以双足钩住亭檐,使一个倒挂金钟式,方将姐姐拉进亭中。



说也奇怪,这石亭仅有几根石柱支撑,四围并无遮挡,一入亭中,竟如换天地,方寸之地,并无一丝风雨侵入。从石亭向外看,却依旧风雨如晦,崖前瀑布携暴雨之势,水势如白龙入水,轰隆声不觉,天地之威,一至如斯。



玉箫心忧留在崖边的匠人,忙向来处望去,却见天梯上的石块本被打磨得光滑,经雨势冲刷,竟变得分外夺目起来。匠人仍在天梯底端,弯腰砺石,身型稳若磐石,百丈天梯,竟似被他握在手中一样。



至此,玉箫方悟匠人果非凡人,连这石亭,恐怕都有些仙家手段在内。玉笙已是连连顿足,直埋怨阿姊眼拙,竟将这样一位仙师当面错过,误了她的仙缘。当下便要冲出石亭,去高人面前拜师才好。只是亭子似有玄机,玉笙空有一身武艺,此时竟半步也不得出,急得她在亭中直打转。玉箫规劝了妹妹几句,见她左右出不去亭,便不再多言,专心看先前那匠人。







终于,匠人磨完了石阶,缓缓起身,将随身器具一件件收好,迈上了天梯。他步履不疾不徐,却走得极稳。待走到石刻处,忽然飞身而起,抬手将石壁上的石刻全数擦去。之后便破云而上,径往崖顶投去,只远远传来一阵语声:“此地将遭浩劫,你二人心地不恶,不当应劫。亭中有阵法护持,风雨不歇不可擅离,切不可自误。”语声极清晰,直似在耳边说的一般,其人却已鸿飞杳杳。只剩下玉笙后悔不迭,玉箫怅然若失。



















二、风雨故人来



岳松在崖壁上擦去的石刻,写的乃是“淬剑炼心”四字,这四字正是百余年前岳松亲手刻上去的,当时他铸剑有成,意气风发,乃有御剑刻字之事,留下一段传说。剑阁一脉,一时鼎盛。



时至今日,剑阁一脉却只余岳松一人,而他此行凶险至极,只怕传承数千年的道统,行将断绝。修士均重传承,近年岳松心境已近止水,唯独此事不能去怀。他想起适才山崖下偶遇的那双姐妹,姐姐宅心仁厚,且心性极佳,其精诚所至一番言论,正与铸剑心法暗合,牵动了岳松收徒之念。但相骨望气一番,姐姐虽品格端方,却非修道中人,倒是妹妹,根骨机缘无一不佳,竟是罕见的良材美质,且紫气盖顶,遇合已在眼下,却又与自己无缘。可知传承一事,一丝也勉强不来。



他实是爱惜二人心地资质,方才现身提醒,更略示一点仙家手段,以坚其向道之心。须知红尘中向有仙家事迹流传,多是此类,以接引有缘,不绝人向道之心。







动念间已至崖顶,此地雨势已缓,方才一路拨云而上,已将大半雨云踩在脚下。此时不过正午,天色却已昏昏如暮,雷霆一阵猛似一阵,亮银色的闪电在天幕上生长开来,枝杈历历可见,紧接着便是风雷交作,轰然下击,声势端得惊人。如此气象,正是岳松苦候的天时,他默坐在山峰绝顶处,心中一片澄明,静待时机。







约一盏茶功夫,果有人披风踏雨人来。来人姿容甚美,剑眉星目,腰间配一把长剑,正是岳松所候之人,令修士谈之色变的魔头吴忘。他并未施法辟雨,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步态却从容至极,似乎并非雨水淋湿了他,而是他本就是风雨的一部分。吴忘看到岳松,微露讶然之色,仍是从容行来,看似轻描淡写,看在岳松眼里,却无丝毫破绽。







“老头,竟是你。久违了。”吴忘很随意的打了个招呼。



岳松不答,只是将呼吸节奏又放慢几分,心境愈发澄澈。



“你还是这样,真无趣啊。”吴忘抱怨道。



又一道闪电爬过天际,岳松陡然探手,竟将闪电握在手中,赫然化为一柄长剑。电光灼目,将二人须发照得纤毫毕现,四周的雨丝也一下子被照亮,根根如银针一般,向二人攒射。



神剑御电,真法引雷,煌煌天威,尽化一剑。



“天威浩荡,力破万法,此为天剑。”吴忘依然从容,似随口点评到,“剑阁三才剑,以此剑最受推崇,剑阁弟子习者众多,但能练至如此威势,也算难得了。”言罢亦不拔剑,只用二指将压顶而来的剑势一抹一握,天之剑竟被他握在手中,化作一条银白色的小蛇,周身电光缭绕,摇首摆尾,却百般挣脱不得。







岳松深知吴忘境界,亦知天剑奈何不得他,第二剑早已蓄势。他向身边泉流虚握,竟将摩天崖垂挂的瀑布倒挽在手。刹那间天河倒泻,水势沛然。千寻雪浪挟着雨势一齐攻向吴忘。声势虽盛,比之此前风激电骇,反逊了几分。



吴忘却微微颔首道:“水自天来,泉脉在地,此为地剑。”言罢迎浪而上,足间轻点,将水龙踩在足下。一任水龙翻滚怒吼,他只气定神闲,不似与龙相斗,倒似驭龙遨游一般,一边点评道:“此剑胜在浑厚,剑意博大,以柔克刚。水善纳万物,与此剑相得益彰。习三才剑者虽众,悟此境者,百中存一。”







岳松神色不变,只是乘势挥出第三剑,却是将崖间所凿天梯拔起,化剑直刺御龙之人。



天梯只是山石所凿,看似平平无奇,不过分外长大些,岳松所用招式也属寻常,吴忘的神色却凝重起来。他手扼雷电,脚踏沧浪,在天梯挥出的剑影中游走,姿态虽极潇洒,却比初时多了一分凝滞。而随着天梯挥舞,此前已被制住的天地二剑剑势忽又强盛起来。



此时天际又一道闪电划过,电蛇光芒暴涨,几与闪电相接,将漫天雨幕陡然照亮,映出雨幕中缠斗的二人,照得二人须发皆银。而水龙昂首发出一声长啸,连雨势也一并猛烈起来,一时银蛇狂舞,水龙长吟,天地为之色变。







吴忘身形又凝重几分,脸上笑容却畅快起来,他按住腰间剑匣,宝剑尚没出鞘,却已发出一阵长鸣,声可裂石穿云。一时间,竟将电啸龙吟一起压制,连周围挥舞的天梯剑影也为之一颤。



岳松一直古井无波的神色也随之一变。却不是惊怒,而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古怪神情。竟一时按下了攻势。



吴忘亦未乘隙抢攻,而是弹了弹腰间剑匣,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又仔细打量了岳松一番,良久叹息一声:“老头,现在你真成了老头了,以你修为不当如此,当是练剑所致。人剑一式,剑阁几千载,练成之人不过一掌之数,只因人剑所用之剑,必须纯以人力铸成,不得掺杂一丝真力,亦不可有一日停歇,所耗人力越多,此剑威力越大。此剑无关资性,唯毅力可成。你这一剑,怕是下了近百年苦工。常人只知天地之力不可思议,又怎知唯人力可争胜天地呢?”



岳松仍不答,只是一直盯着吴忘腰间剑匣,神色变换。他面容本已苍老之至,此时悲欣交集,面上皱纹跟着抖动,更添几分沧桑,站在年少俊美的吴忘身边,相去不啻天地。







“值得吗?”吴忘又叹一声。



岳松却猛然出招,此次三剑齐出,三色光芒围绕着吴忘上下翻飞,渐成牢笼之势,竟是要将吴忘困锁其中。



“剑域?”吴忘露出讶然之色,复又轻笑道:“想不到我飞升之前,还有幸领教剑阁失传千年的三才剑域。”他振衣纵身,长剑终于出鞘,在剑域中纵横穿梭起来。他长剑看似随意指点,却暗合易数方位,欲以八卦破三才,正是万仞山绝学。随着剑域渐渐收拢,三色剑光几乎贴着他的衣袂翻飞,他脸上的神色却越发轻松起来。



“你还是这么闷,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吴忘忽道了一句毫无相关的话,接着身形暴起,攻向剑域边缘的一点。



岳松瞳孔猛缩,他的剑域初成,剑灵未生,剑域运转尚不能圆满,吴忘所攻,便是剑域的至弱点,一点破,则剑域无存。



吴忘脸上却现出些阑珊之色,自语道:“果然还未圆满吗?有点无趣啊。”接着剑芒猛吐,向这一点摧去。







这一刹那,岳松却如释重负,轻念一声:“合剑。”竟身化流光,扑入剑域,以身化剑灵,亲掌剑域,弱点瞬间化作陷阱,三剑归一,剑气纵横,纷纷向吴妄绞杀。



吴妄长啸一声,不退反进,剑锋直指岳松,双剑相交之际,吴妄手中剑却忽的颤抖了一下,而岳松手中的剑招亦迟疑了半分。这一刹那的交锋,吴忘被剑芒狠狠击中丹田,衣物被剑气所摧,片片飘散成絮。岳松亦被剑气侵入经脉,三才剑脱手飞出。



待飞絮散尽,吴妄坐倒在地,左手轻抚丹田,眉头微蹙,竟仍是带着几分散淡的笑意。



丹田被毁,对修士而言不啻绝境,吴忘却只似受了点轻伤般浑不在意。岳松一时不知虚实,不敢贸然相逼,只召回三才剑,遥遥用剑相指,神情肃穆。







沉默了半晌,倒是吴忘先笑了一声道:“想不到到这个地步,说话还是我先开口。”他找了棵粗大的枫树半靠在上面,双手抱膝,掸掸已经破烂的衣服,换了个让自己好受一点的姿势,脸上的神态越发轻松,“看你神色,似是有话想问我。你从前便是如此,便是有话想问,也须得我先问。”



岳松仍未上前,只是遥遥打量他,良久才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是问为什么入魔?为什么杀人?还是为什么屠灭剑阁?”说这些话时,吴忘依旧神态自若,浑不在意。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岳松大吼一声,死死盯着吴忘,目眦尽裂。



吴忘却摇摇头,一副失望的神色,“算了,这个问题实在太无聊了,我不想回答。”他站起身,身形竟变得有些虚幻起来,不似实体。



“梦中身?你竟然……你果真入魔了。”原来这梦中身乃引魔气灌体的功法,疗伤有神效,非入魔已深者不可应用。求证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岳松的身形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声音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人好似又苍老了几分。



看到岳松神情,吴忘“咦”了一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看来,你竟还不相信我入了魔?魔头之名流传百年,想不到,唯一不相信我入魔的人,竟是你。”他再度拔剑在手,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却把手中长剑向岳松掷去,“还你。刚才剑灵竟反抗我,而你本可乘势杀我,却手下迟疑,亦是有所顾忌。一个心念旧主,一个情怜故剑,便成全你们罢。”



岳松一个飞身,把剑抢在怀里。见剑身遍布裂纹,却是此前剑灵反抗剑主意志,遭反噬所致。



此剑名幻真,乃是天外陨铁所铸,铸成之日,庆云盖顶,有凤来仪,是岳松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可此时,此剑剑身将折,剑灵奄奄一息。岳松紧紧抱着残剑,不由老泪纵横。







吴忘却长身振臂,凌空虚踏,向攀登阶梯一般,每攀登一级,周身气势便涨一分。岳松亦忍泪肃容,严阵相待。



吴忘一边蹈空,一边轻声自语:“梦中身,身在梦中,世人皆道我入魔,焉知不是世人皆在我梦中。此间不过我心魔幻境,阻我者不过心魔,皆可杀。”



语毕,人已至半空,周身气势比伤前更盛了几分。此时雷声已偃,雨势乍收,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正射在吴忘脸上,更照得他丰神俊朗,如谪仙一般。



而岳松乍闻此言,不觉依言想去,一时竟不知己身是真是幻,不由心神恍然,剑域摇摇欲坠。仅一个照面间,便遭重伤,剑域亦破碎。



岳松顾不得其他,只将幻真剑搂在怀里,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跳进山涧,顺着瀑布被冲刷了下去。















三、绝壁通仙缘



待岳松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石洞里,身下是一块略平坦的大石,石壁粗粝,刺人肌肤。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了一番,虽然手法生疏,却包得甚为妥帖,伤口边传来凉意,似是上了药。岳松想起幻真剑,忙四下找寻,发现剑已被布包裹了,正放在他手边的位置,不由心下略松。



岳松伤势看似极重,实则并无大碍。修道人与常人不同,只要不损及灵根,一应外伤,俱可自行恢复,此时被包裹起来的伤口,便已愈合大半。但救他之人确是一番好意,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似是听见岳松醒转,石洞外走进一位女子。此时距岳松坠崖,不过半日光景,见岳松这么快醒转,女子有些诧异,露出淡淡笑意道:“果是仙师醒了。”虽口称仙师,神态却平常,既无艳羡,亦无谄媚,令岳松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岳松见这女子年约十五六,荆钗布衣,举止娴雅,颇觉面善,想起正是先前访仙姊妹中的姐姐寒玉箫,心中便微微一动。他本对这女子心性极为心许,动过传承之念,只是算出并无仙缘,不想却蒙人相救,无形中添了一层因果,可见因缘一事,委实难料,非是推算所能详尽。



岳松口舌本拙,更不善与女子言辞,索性默然无语。倒是玉箫先开口道:“先前在山道中,谢过仙师援手之德。”



岳松想起前事,正色道:“山中浩劫本因我而起,倒累及贤姊妹受一场虚惊。不知令妹现在何处?”



玉箫本欲相问乃妹之事,闻言忙起身,将别后之事道来。







原来在岳松登天梯而上后,玉笙不死心,仍在设法出亭。只是冲了几次均被阵法挡回,又吃乃姊百般规劝,方才作罢。后来二人在亭中屡睹意象,一忽儿雷霆接地,一忽儿瀑布倒流,又一时天梯竟整个消失。只看得玉箫暗暗心惊,玉笙却歆羡无比,恨不得当下出亭拜师,将这等本事一齐学到手才称心。竟趁乃姊不备,再次偷试。此时山顶激斗已令阵法松动,玉笙冲得又快又猛,竟被她撞了出去。玉箫忙追出去拉住乃妹,强她回亭。怎知阵法神妙,先前入阵容易,是岳松有意放开门户,此时再看,竟连亭子也瞧不见,又哪里能回去?当下二人被卷入狂风骤雨中,恰如惊涛骇浪中的两叶小舟,时有倾覆之危。



玉笙自知闯祸,乃红了眼圈道:“姐姐,是我素不听良言,致有当下之祸,原是我自取,却累你一同遭难,如今悔亦无及了。”玉箫虽怨妹妹莽撞,此时却说不得了。只与妹妹互相扶持着摸索到山崖边,紧贴岩壁而立,苦苦支撑。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玉笙突发奇想:“话本上常道,欲求仙必有一番考验,此番说不定便是仙人考验呢。一直畏首畏尾,终无法了局,倒不如冒险去攀那悬崖,或反能得仙人垂顾。”越想胆气越状,竟打算爬到崖顶上去。



此时天梯已隐,又是在暴雨中,攀援无异登天。但玉笙性子执拗,又深觉自己已连累姐姐,此时更当挺身而出,独任此难。竟不与姐姐商议,自找了处藤蔓较多的山壁攀援而上。待玉箫发现时,已攀上数丈。



玉箫不通武艺,只能空自愁急。初时玉箫还默默祝祷妹妹失足,好知难而退。不想玉笙虽年幼,却天赋异禀,轻功已得真传。况她年小身轻,又兼胆大心细,虽途中几次遇险,竟始终未失足。



玉箫眼睁睁看着妹妹贴着山壁攀爬,直骇得手酥足软,舌尖发苦。后见妹妹越爬越高,隔着雨水已经看不清身影,只能模糊看到一团红影,此时再一失足,怕不是粉身碎骨。只得生了万一之想,希冀果是仙人考验,能护持妹妹平安登顶。



然事与愿违,山崖本极陡峭,越到高处,山风越烈,且藤蔓渐稀,任玉笙本领再高,亦无可施为。终于,随着一声惊雷,玉箫眼睁睁看着红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山腰掉落。正惊骇欲绝之时,忽然眼前一花,如坠云雾,再睁眼时,竟已置身于一处极清幽的庭院中,四下风和日暖,春光正盛,直似换了一处天地。妹妹玉笙正站在自己身边,亦是一脸恍惚。而一位少女站在二人面前,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少女年纪看去与玉笙相仿,容颜绝丽,不可逼视,正如天仙化人一般。







玉笙此时福至心灵,跪下便拜,口称仙师。少女也不闪避,大大方方受了三拜,方才微笑开口道:“你很不错,以后就是我的弟子了,跟我回山去吧。”玉笙至此喜出望外,如坠梦寐,恨不得立时便去瞻仰仙山,却又迟疑了一番,重新跪拜道:“师父,我姐姐玉箫,聪明胜我十倍,师父既然连我都肯收留,请把她也一起收下吧。”



少女仙师虽然貌似年幼,但积威素重,闻言微一蹙眉,便如秋肃。玉箫心道仙缘岂可妄求,深恐妹子不知天高地厚,触怒仙师,忙一同跪下,连拉妹妹衣袖。玉笙却浑若不觉,长跪不起。



幸而仙师似对新收弟子甚为爱怜,并不以为杵,反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情长。”只是微微侧身,不肯受玉箫之礼,而是对玉笙道:“令姊并无仙缘,纵跟我回山苦修,亦恐终身难迈仙途。倒不如在尘世中,定有一番作为。你强人所难,倒反误她前程。”



玉箫听此言,便对妹妹道:“人各有志,我素无出尘之志,仙师说我日后将有作为,正合我愿呢。”玉笙听此言,情知无望。二人从小一处长大,虽一动一静,时常斗口,但情逾骨肉。此番仙凡陌路,再见却不知何年了。玉笙不免悲从中来,眼泪滚滚。玉箫倒淡然得多,只劝妹妹好好修行,等学会飞行绝迹的本领,不愁相聚无日。



仙师见二人惜别,倒不催促,反而多看了玉箫几眼,越看越奇,最后竟笑道,“不承望竟是我看差了,你倒是个有大志气的,笙儿日后恐未必及得上你呢。”说罢,便一手牵着新收爱徒,一手轻拂道:“去罢。”玉箫便再度如坠云雾,醒来已赫然身在望仙亭中。







此时已渐渐云收雨霁,烟岚一空。夏日昼长,经此一番奇遇,夕阳犹然在山。四周山色如洗,鸟鸣阵阵,玉箫回忆半日所遇,当真恍如隔世。



玉箫素不信仙佛之说,此时耳闻目睹,方知仙凡有路,飞行绝迹所言非虚。心道既神仙亦由凡人做得,我如何做不得?尘世繁华再盛,转眼便成尘土,又如何比得神仙逍遥呢?便把那尘世立业的热望消了干净,动了修行之念。



此前对玉笙所言,只不过她心气本高,见少女仙师并不如何看重自己,亦不愿勉强附骥,又恐误了妹妹仙缘,方有此言。心中却想着天下之大,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求访不辍,岂有无缘之理。仙师临别之言,更让她觉得有望,便重又振作起来。又想到先前开凿天梯的那位仙师,说不定还会归来,便胡乱吃了些干粮,守在亭中不肯便去,而后岳松果从瀑布摔落,乃有此一番遇合。







言罢,又跪下求教那带走妹子的仙师果是何人,妹子此去凶吉如何。



岳松闻言细问了庭院中景致,沉思不语,玉箫见状只道妹子有什么不佳,面现惊惶之色。岳松见她误会,忙笑道:“那少女看似年幼,实则年辈尤在我之上,且已多年未收徒,前所收二徒俱已成名。令妹竟会蒙她垂青,正是天大的机缘,前程决可无虑。”玉箫方转忧为喜。转又问及自己前程,是否果真无仙缘。



岳松不善言辞,亦不愿虚言相欺,又细细打量玉箫一番,方摇头叹道:“修道一事,首重根骨机缘,你本是凡尘中极贵的命格,有位极人臣之相,若以求道,却南辕北辙,恐事倍功半,难比登天。”







玉箫此前已知自己无缘,闻言并不沮丧,而是侃侃而谈道:“若是根基机缘俱佳之人,并定可造就吗?”



岳松闻言笑道:“修道岂是那般容易事,各中险阻甚多,纵是良才美质,能得大成者,百中无一。夭折者却多,十之八九甚或不及凡人寿数。”



玉箫便再跪请到:“既如此,我不过比别人分外艰难些,并非绝望。本是逆天之事 ,不勉力一试,又怎知不可为呢?”原来她自摩天崖初遇,便对岳松颇多敬慕,相救之时,便已存了拜师之念。此番更不迟疑,力陈己志。



岳松闻言颔首道:“你竟有这番志向,不错,事在人为,人力定可胜天,这正是本门宗旨。你心性恰与本门心法契合,你既锲而不舍,未始不能造就。”



玉箫见事已有望,便欲行拜师礼。岳松却止住她道:“本门心法虽契合你,可我已时日无多,仅能传你入门之法,无法庇护于你,亦无法指点你修行,你亦愿意吗?”



玉箫惊道:“怎的师父的伤势竟这般重么,可有法子可医?”



岳松见她转而关心自己伤势,神色忧急,一片孺慕之情,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临终前竟意外收得这般一个佳弟子,忧的却是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庇护弟子成长。



他叹息一声,着玉箫行过拜师礼,乃正色道:“现在你已是剑阁第十八代弟子,亦是唯一传人,本门最大一桩因果,需说与你知晓。”



玉箫亦正色,听师父细述前因。



















四、问剑铸神兵



百年前,剑阁还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其根基正是淬剑炼心心法。此法以淬剑之法炼心,剑心两相砥砺,昼夜不息,故弟子俱以铸剑见长,而岳松正是当时最杰出的一位,乃领剑阁铸剑师之职。天下剑修,莫不以得他所铸之剑为荣。岳松亦无门户之见,凡天下英才,能得他青目者,便肯为之铸剑,并不限于本派弟子,其在修真界声名之盛,犹在剑阁阁主之上。



一日,万仞山的少年弟子吴忘孤身前来,向岳松求剑。万仞山并不以剑术见长,吴忘年纪又极轻,岳松初时并未看重,待相谈一番,竟发现这少年是个剑术天才。



岳松是个剑痴,一生唯爱剑,亦心许剑道奇才,而吴忘亦是剑痴,天赋绝顶,二人论剑数日,岳松为之心折,答应为之铸剑。



剑阁因人铸剑,工序极繁琐。开炉前需采剑主剑意为引,剑意越纯粹,则剑本质越佳。吴忘年幼,剑术未臻绝顶,剑意却精纯至极,竟引得剑炉共鸣。岳松觉此剑必非凡品,便将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块天外陨铁割爱,全心全意为吴忘铸剑。



铸剑以十年为期,其间吴忘剑术日高,渐享盛名,只是每年必来看望岳松一次,并小住几日,与之论剑。岳松是寡言之人,吴忘却性格活泼,喋喋不休。二人一静一动,倒也相处融洽,一来二去,竟成了至交。其时岳松年貌不过三十许,因性情木讷宽厚,吴忘爱戏称他为老头,岳松亦不以为杵。







时日易过,转眼宝剑到了出炉之期,开炉本已与吴忘约定好时日,需他亲自以剑意与剑身相合,心剑相通,剑灵乃生,神兵方可问世。可吴忘却不知怎得迟迟未至。开炉之期已不可再延,若主人不至,生不出剑灵,剑便成了凡品,此前诸般努力,便功亏一篑了。



其时岳松唯一的弟子名唤阿真,自幼跟从岳松,情同父子。见师父为铸剑之事夙夜难寐,有心襄助,竟偷习了门中禁术,欲为宝剑点化生灵。他本年幼,又是背师行事,学得一知半解,竟不知此术乃以身祭剑之术,等岳松查知此事,其术已成,阿真已身化剑灵,无可挽回了。







不日宝剑出炉,天地震动,万剑齐鸣,乃是千年未遇的神兵出世之兆。岳松痛失爱徒,本无心作贺,无奈剑阁交游素广,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更有几个归隐已久大能来访,打探神兵能否割爱。而当时剑阁阁主亦暗示岳松将此剑留在剑阁。



岳松素来重诺,当即宣布此剑本为吴忘所铸,自当归吴忘所有。但此剑已生剑灵,神兵向能择主,若剑灵不认吴忘,则听凭神兵自行择主。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人人俱生侥幸之心,冀望神兵能择己。唯独吴忘迟迟不见现身。







一日阁主亲自到访,与岳松商议一桩大事,却是吴忘已入魔,做出不少血案,几大门派联手追缉,亦被他逃脱。希望岳松配合他们,以神剑为饵,缉拿吴忘。



除魔卫道,乃是正道天职。且入魔者,本性已迷,已非原先之人。岳松虽与吴忘交好,亦只叹息修行之路艰险,良友夭折,并无顾惜魔头之念,与阁主一同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吴忘前来。







说到此处,岳松略停了停,怀中抱着幻真剑,神色惘然。



这一段往事本颇曲折,无奈岳松口才不佳,平平道来,寡淡之极。玉箫却凝神倾听,无半分不耐之色。见师父停下,方接口问道:“师父,先前崖顶与你相斗者,可正是吴忘?”岳松闻言愕然,“你竟能料中此事。”



玉箫道:“师父先前受伤梦魇之际,数呼吴忘之名,呼则切齿。且方才师父言谈间颇有愧悔之色,故弟子揣测,可是师父顾念旧情,放走了吴忘,致遗今日之祸?”



岳松点点头,“你实是聪慧过人,有此悟性,或可补根基不足。”又叹道:“若为师有你这般心智,或不至酿成大错啊。”复将往事继续道来。







原来岳松误纵吴忘,却非关旧情。而是一者吴忘前来之日,仍是神志清明,谈笑自如,与往日并无二致,与入魔之相殊不类;二者吴忘竟弹指间便勘破问心劫,令神兵认主。神兵问心之劫本极难,直指修者本心,无可欺瞒,唯问心无愧者可破,道心倘有一丝不坚,便告失败。且剑灵是阿真所化,虽记忆已消,灵智尚在,也绝不会认邪恶之人为主,故岳松心生疑虑,疑心吴忘并未入魔,或因怀璧其罪,遭人陷害。加上阿真既已择主,便与主人共存亡,岳松投鼠忌器,下手分外迟疑,竟让吴忘警觉,未及罗网布成便遁走,仗神兵之利飘然而去。其后又犯下累累血案,连剑阁亦毁与他手,如今更是已近飞升境,再无人能制了。说到此节,岳松已是老泪纵横,痛悔不已。







玉箫沉思道:“吴忘既已入魔,又是如何通过问心劫?”



岳松神色黯然,“为师亦迷惑至今,或是他使了什么秘法,蒙蔽了剑灵,我过信剑灵神异,致有此误。吴忘确已入魔,我已亲眼所睹,决无可疑了。”便又说了山顶上相斗之事,将吴忘最后一番话一字不漏转述了一遍,又问玉箫道:“此言为师苦思不解,竟致心境动摇,若我等真在梦中,又如何知己是梦是醒,若我等皆为梦中人,吴忘所为,又岂非并无过错。你天资颖悟,或能为我解惑。”



玉箫似欲言,又垂首道:“徒儿亦不解,那吴忘既难力敌,又飞升在即,无论成败,势必不能再为祸人间,师父又何必定要阻他呢?”



岳松正色道:“为师铸成大错,早该以身谢罪,只怕徒死无益罢了。能与魔头一战,纵螂臂挡车,又岂可退却。你既入我门中,须知我剑阁弟子不可有此贪生之念。”



玉箫并不辩解,只是跪下哀求,劝师父不必自责过深,以传承为念云云。



岳松见徒儿言辞恳切,一片孺慕之情,又想起先前欲言又止,知有隐情,乃温言道:“你不欲为师犯险丧命,原是出于孝心。然为师已时日无多,盖因日前一战中所用合剑术,正是以身祭剑之法,为师已是剑灵之身,百日之内,便将合剑,倒不如拼此残魂,勉力一战。”



玉箫知无可挽回,方收了泪,起身朗声答道:“吴忘此言甚谬,师父为人太过正直,才会迟疑。我之身在我,是真是幻亦唯我自觉,如何可由他一言决之?他言我在他梦中,焉知不是他在我梦中。”玉箫性子原极温婉,言谈多轻声慢语,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眉宇间自有英气。岳松闻言,沉思不语。











五、百年梦中身



此后师徒二人便在此山暂居,岳松每日指点徒儿修行、铸剑,只恨不能把生平所学,尽数传给弟子。



玉箫性子却极沉稳,深知欲速则不达之理,稍有疑难,便停下细思,推敲明白方才继续习练,决不贪多求进。且玉箫行事极有章法,每个时辰的功课俱有定规。时辰一至,哪怕正沉思入迷,亦可立时丢开,专心下一项功课,令岳松暗自嘉许。岳松少年时于铸剑术极痴迷,进境一日千里,远超同辈,师父却总说他沉迷于术,已是舍本逐末,误入歧途,当时颇不服气,今日观玉箫行事,方悟当日之谬。越发觉得弟子心志卓绝,他日必将有成,使剑阁传承不绝,亦了他一桩心结。







光阴易过,百日之期将满,岳松见玉箫淬剑心法已然入门,且根基扎得极稳,老怀大慰,便将重铸好的幻真剑传给弟子,又劝勉了一番。玉箫神色依依,却未效儿女之态,免增师父牵挂。



岳松心愿已了,剑心澄明,再无一丝破绽,无形中竟功行大进,乃慨然前去崖顶赴约。







此时已近深秋,崖顶一片遍植枫树,此时层林尽染,灿若云锦。吴忘正在枫林中闲步,白衣红叶,相映生辉。见到岳松,吴忘叹息道:“我天劫将至,这一场大梦,已是将醒,你何苦定要阻我。”



岳松抗声道:“既是梦,焉知不是你在我梦中?”



吴忘闻言愕然,沉思片刻,正色道:“所言甚是,我亦不知究竟在何人梦中。看来终不免有此一战,是不是在你梦中,待我杀了你,自见分晓。”



岳松更不答话,凝神蓄势,竟将整座摩天崖拔起。原来摩天崖形似宝剑,并非天然。而是每位剑阁弟子,入门第一事便是去摩天崖开山凿石,磨练心性,日积月累,数千载苦工,竟将原山峰削去十之七八,铸成一支人剑,乃是剑阁镇山之宝,唯历代阁主与铸剑师可御。此前因岳松境界尚欠,未能运转如意,又因传承未续,不舍将千载基业毁于一旦,并未动用。如今功行圆满,又得佳徒,再无后顾之忧,遂将磨砺千载的神剑连根拔起,霎时间山河震动,日月失色,无数受惊的山鸟振翅而起,鸣声啾啾,遮天蔽日一般。







岳松倒持山岳,举重若轻,将一座山峰舞得翩若惊鸿,漫空都是山峰残影。原本山顶的枫林如剑柄一般,被岳松握在手中,红叶纷纷抖落,又被剑气卷起,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吴忘亦凌空而起,赞许道:“素来以力破巧者,需有十倍,百倍之力,而此剑之力,不可思议,不知多少岁月人力厚积而来,剑阁数千年底蕴,一至如斯。”又摇头道,“可惜剑招太过笨拙,力不能聚,暴殄天物了。倒可惜了这些枫叶了。”



他脚踏八卦方位,在重重山岳残影中往来自如,用衣袖揽起漫天红叶,竟聚叶成剑,与山峰相持。



红叶绕山,一时如红云托岳,一时如红霞映山,一时又似山花烂漫,遍开如燃,盛景纷呈,蔚为奇观,只可惜相斗二人无暇观赏。







岳松力举山岳,情之势不可久,只宜速决,当下不再迟疑,使出三才剑最后一式,只听轰然一声,丘峦崩摧,山石化作无数道剑气,且竟如有人主持一般,各逞剑招,齐齐向吴忘攻去。原来这摩天崖中铭刻有剑阁每位弟子凝聚出的一缕剑气,一旦施为,便如同数千弟子同时出招,正是三才剑最后一式,众志成城。



吴忘御红叶相抗,无数红叶陡然列阵,向着山石激射,山石与红叶一旦相撞,便一同化作齑粉,纷纷向地面洒落,过往行人甚至未觉异样,只觉狂风扬沙,扑面微痛。



最终,一块山石击中吴忘紫府,一片停在岳松眉心,二人俱力竭,一齐从云端摔落,恰落在淬剑池两侧。







玉箫正在忘仙亭中,她既心忧师父,又知自己力薄,同去只会徒增师父牵累,只得在亭中徘徊,苦候消息。此时见师父摔落,忙飞奔去师父身侧,听候差遣。



岳松吩咐爱徒道:“那魔头亦是强弩之末,已与常人无异,你速去手刃他,免遗后患。”



玉箫含泪应了,持剑走到吴忘身边。不想幻真剑竟不肯伤故主,反以剑柄点地,哀鸣阵阵,如叩首一般。



吴忘亦动容,对幻真剑道:“是我负你,曾许你共飞天外,已无法应诺了。”又对岳松道:“老头,我大劫将至,已注定无法渡劫,又何必劳烦令高足呢?”



岳松知吴忘所言非虚,不再催促爱徒,似是允了。







吴忘长叹道:“这一场大梦,究竟何时得醒,真是太久了,我已经快不记得她们了,吴忘吴忘,又怎能不忘呢?我究竟在谁梦中,谁在我梦中,又或者你我俱在梦中?”



吴忘喃喃自语一阵,忽又对岳松道:“老头,有一件事求你。”



岳松道:“我已容你多活一刻,又岂会再应你。”



吴忘却笑道:“此事却不容你不允,吴忘吴忘,我一生最惧怕之事,便是死后无人记得我,执念亦因此而生,所以,我想求你记住我。”



岳松奇道:“你这般魔头,只怕数千载之后,亦有凶名流传,又何必求我。”



吴忘却道:“那只是魔头吴忘,不是我。而我入魔之前,亦只是万仞山弟子吴忘,不是我,以我为我的,此间唯你一人而已,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入魔。”



岳松听他言语颠倒,一时不解其意,只道他神智已迷,玉箫却接口道:“原来你早知自己入魔,只是你执念太强,以幻为真,竟连自己也骗过了,故能勘破问心劫。”



吴忘却摇头道:“是梦是醒,谁又能说得清呢。”



玉箫道:“我虽识浅,亦知心魔迷人,使人沉溺不可自拔,又岂有遭人厌弃之幻境?何必一再自欺?”



吴忘却不理她,兀自道:“老头,记住我吧,反正你也没有两天可活了,你死之前,纵是想忘掉我,怕也未能够呢?”言罢,哈哈大笑,竟就此身陨道消。







岳松亦知大限将至,将徒儿唤至身边,玉箫只道师父有要事吩咐,忙凝神静听。不想岳松口中絮絮,桩桩件件,竟都是在回忆吴忘往事。



见弟子迷惑不解,岳松道:“适才所诛的,乃是魔头吴忘,修行艰难,一旦坠魔,本心即迷,此后所为,并非本性。我所结识的吴忘,却是个死于心魔劫的少年英才,你当谨记在心,以之为鉴。道途艰险,道高魔长,不得不慎。也算是……了他一个心愿吧。”







此后一日,岳松讲讲停停,俱是吴忘的往事,他记性甚佳,口才却拙劣,所记又多是吴忘点评各派剑术之语,琐碎至极,纵玉箫记性过人,所记也不过十之二三。玉箫几次主动相问吴忘性情癖好等事,岳松竟茫然不知,所记唯有剑道。玉箫见师父不得要领,亦不再勉强,只尽心将师父所言牢牢记住,倒无形中增长了不少见识。







末了,岳松将幻真剑交道爱徒手中,言道:“为师一身驽钝,直至今日,方悟存者即真之理,与此剑一并授你。前途漫长,勉之勉之。”言罢化作流光,投入幻真剑中,剑柄上“幻”字自行抹去,凝聚为一个“存”字,此时神兵涅槃,更胜往昔。



寒玉箫用拇指摩挲过剑柄上的“存真”二字,将剑佩在腰间,独自向前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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