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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交人:五月浅熏香;提交时间:2008/11/16 20:24:02)
老天的一天
老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径自走进卧室,站在立柜前对着镜子梳头。隔着很远,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樟脑、生发水、红花油混合而成的灰色的气味。镜子里长条的脸,眯成一道缝的眼睛,一根寿眉旁逸斜出地立在左眉梢际。虽说没有秃顶,头发也日见稀少,横竖只有那么几根,但他还是细心地梳理着,寻思着头发的纹路与方向,不论时髦与否也要自我感觉良好,这便很自然地成为了老天每日必修的早课,马虎不得。
老天,其实不姓天也不叫天,只是因为此人喜欢在人前吹嘘拔高自己,炫耀自己的聪明细胞,常常自命不凡,众人便戏称其天才。久而久之,“老天”,则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代名词,甚至于有一次领工资的时候也顺手签了一笔“老天”。
老天在一家国企作科技国书馆馆员,手下无一兵一卒,只守着个偌大的书城,一本本的书如陈年美酿一般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令老天有些书不醉人人自醉的满足,俨然是一位威严无比的君王。虽说他守着这城堡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但他从不曾翻阅过其中的任何一本书,只限于按照图书馆的规定每月将从各地邮来的书籍、刊物、杂志细心地登记造册并贴上书签,再小心翼翼地盖上图书馆紫红色口红一般的印章,嗅一嗅,这时老天会露出惬意的微笑,看着他新的子民,然后把它们要么摆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要么锁进底层的仓库,那厚重的铁门里面就是这些书们最后的归宿。
但显然,这些还不是老天最觉荣光的事情,令他津津乐道的是他在核基地的经历。
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高中毕业那年,他没能考上大学而他的女友却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落第的果子似乎不应该是为像他这样优秀的人准备的,尤其是漂亮娴柔的女友就要去上大学了,心里更是五味俱全。
女友临走的前一天,他去送行。女友的弟弟拉他们去游泳。老天天生小儿麻痹,加上心情不好,就只站在河边看那姐弟俩游。望着恍忽的河水,老天的眼前也恍忽起来,河心的女友的那顶小红帽也恍忽起来,等他醒过神来,才听见弟弟在大声地喊救命,才慌忙跳进河里。他拚命地向前游,水很急,他连喝了好几口水,只顾拚命地向前游,手一直向前伸着,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一抹红,但只一瞬间,那抹红在他永远也抓不到的地方被吞没了。
他昏睡了七天七夜,不时地喊着女友的名字,脑子里总浮现着那抹红。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天在某基地担任党委书记的二大爷知道了这件事,把他接到了基地。上班的第一天,二大爷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是好好工作,二是不要有男女问题。老天的哥哥就是因为后一条被部队从朝鲜遣送回来的,否则呵,老天常常说,好歹都是个师长了。老天是个崇拜权威的人,这两条就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死死地跟牢了他,只是不知怎地当时心里有一抹红一闪而过。
在基地,他认识了邓稼先、王淦昌,为他们查找过资料。三十年后,他每每想起那段日子依然哽咽,依然自豪。这也成了一份足以向人摆弄的资本,经常拿出来对女儿们进行忆苦思甜的教育。
老天有三个女儿,这与他的期望相差甚远。他一直想有个儿子,能够承接他天才的遗传。因此听到老婆生下了第三个胎仍是个女儿的时候,他不禁破口大骂,竟不顾护士的劝阻,要把老婆赶出医院。但当他知道马克思有三个女儿,楼上的赵总也生了三个女儿时,他就不再抱怨什么了,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夸夸其谈,“我三千金,和马克思一样”,时常也为女儿们有他小儿麻痹的遗传而骄傲。女儿长大成了家,老天也蛮有成就感的。
这不,双休日,老二老三都要回娘家。老天不会谈感情,只讲吃,认为这天底下只有吃才能表达感情。所以今天这采购的任务很重要,自然也就无可争辩地落到了老天的身上。老天做什么事都是郑重其事的,甚至于换个灯泡,买个水龙头这样的小事也得酝酿一天,写一封信要打两遍草稿。碰上和谁吵了架,即使是跟老婆吵的,也要写上一则日记以识之。渐渐地,日记已经不能迅速地表达他的情绪,于是他的话开始多起来,在家总唠叨他没完,不是郑某某今天又没有和他打招呼了,就是魏某某昨天找书事先没有告诉他。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更不上算了,见谁逮谁,惹得老天单位里的同事一碰着老天的女儿们就诉苦,唉,那张嘴哟。
这话又说回来,老天跟谁都斗气,平级的当面斗,官小的私下里斗,官大的家里斗,他就是不跟女儿们斗。女孩子们不服气,追着跟他斗,他说着说着就把矛头指向孩子他妈了。平日里也是如此,习惯性的吵架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仿佛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地触听着老婆的每一个字眼,唯恐失之交臂,少了一次进攻的良机。每逢心里有事或是肚子里闷了一口气,连晚上睡觉也不踏实,非要对老婆进行大半宿的****思想教育才觉得舒服。老婆心宽的时候,在梦里听训;遇上心烦,争吵自然就避免不了了。
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天回了一趟家,正碰上东村的覃婆上门给他说亲。老天一见就没劲,躲在房里面睡觉。在家躲不过,索性出去。一出门就听人喊他“拐子回来了”。老天满肚子的不高兴,理也没理人家,不着目的地向东走去。
走了好几里,老天边走边想着自己的那份工作,心情渐渐地好起来,悠然自得地唱起了家乡小调。转过一道弯口,是一片果园,园子边上有两位姑娘在说笑。老天见了那留短发的女子,心里莫名地浮起淡淡的一抹红,嗓子许是唱久了忍不住轻轻地咳了几声,情不自禁地用左手捂住了那只有些残疾的右手,走上前去。那姑娘正谈得兴起,见有生人来,忙收了口,倒是旁边梳俩小辫儿的姑娘开口问道:“找人吗?”
老天虽说身有残疾,但正值年轻气盛,初识的人如果不去注意他的手,也不计较他走路的蹒跚,竟不会知道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倒是他生就了一张颇有些英俊的脸,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里洋溢着雄心和壮志。他在中学校刊上发表过几首小诗,成绩又一直很拔尖,所以在当地也小有名气,还参加过全县共青团代表大会,那张代表的合影上好像就有这位短发的姑娘。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已经很熟了。老天也知道了短发姑娘正是代表合影上另一所中学的校团委书记,也是高考落第在家务农。这天来同学家玩,正说着这年重考的事情。老天说可以帮她们找些复习资料,临走时老天要了她们的地址。
第二天,覃婆一张老脸灿烂得南瓜似的跑来说,天公作的媒呀,那丫头就是我昨儿个说的东村的阿兰哟。
这一年,阿兰考上了省财经学校,这一次老天并不觉得难受,正经儿的国家干部,怵谁?
梳好了头,老天又自个儿端详了一阵,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老天很满意。从不见老天说自己上了岁数,连女儿们想搀扶他走路,他都会断然拒绝。
收拾停当,老天才拎起购物袋,一顿一顿地下楼去了。老天家住七楼,还是靠老婆会计师的资格才分到的,这让老天一直忿忿不平,你的房子?每月谁交的房租水电!但户主一栏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婆的名字。老婆练了中功以后就不常和老天争了,处处让着他:男人在家得哄。
菜市场就在楼下马路对面,一大早就听见熙熙攘攘的。当年老天随基地迁厂,就从西北荒漠来到了川东南乌江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按照当时“备战备荒”的战略指示,用了一个加强营,修通了从小镇到深山里的盘山公路,在这四面环山的山沟里,建起了一座国防厂。当地的老百姓平生头一次看上了露天电影。老乡与职工毗邻而居,卖的东西是出奇的便宜,还经常会算错账,一直到八十年代末,这里依旧上几块钱卖一只鸡,几分钱一个鸡蛋。
厂子里却不平静,核工程下了马,机器设备闲置,人也搁浅了。虽说工资待遇照旧,但人心浮动,见异思迁,想方设法地往外调。老天却乐得清闲,照样自在地守着他的书城,照样晚上和人下棋打扑克,照样每天跟王秃子讨些猪下水猪骨头,下班喝上二两酒。老天的生活哲理就是一个字:吃。上班想午饭,吃完了午饭想晚饭,晚上睡觉前还要想明天早餐,好像他就是为了吃而活着的。说起来,或许还有些历史渊源。老天的父亲是个佃农,有一手杀猪宰羊的好活计。逢年过节,婚丧宴请,总要请他美美地吃上一顿,临走还能拎上一副大肠或是一扇排骨。老天小时没少跟老爹去蹭饭。久而久之,肚子里便有了馋虫。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老娘小妹。老天看着躺在床板上的老娘的那张浮肿的脸,空旷的胃止不住地膨胀,膨胀,终于爆炸了,血肉弥漫了整个天空。
当天下午,老天独自在后山山崖的石板上烧了一窝老鼠崽子,连那母老鼠也没放过。老天用小刀从老鼠后腿挑开一点皮,学着邻居老爹的样子用力一揭,果然一张皮就下来了。架起了火,一只只剥了皮的老鼠吊起来烤。闻着这烧烤的味道,老天觉得它们就是自己的命了。直到前几年,捉到硕大的老鼠,老天都舍不得丢掉,烧灶的柴里有肥白的虫子也要放到火上烤熟了下酒。如今,是吃不着了。
老天老远就听得见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声音。做生意的小贩、几十里地外搭公共汽车赶来的乡下人、附近的农户把个小小的菜市场塞得是水泄不通,以至于买菜的只能从中间挤出一条窄缝。碰上中途停下来问个价打个招呼什么的,便会阻塞交通,着前后一通数落。
肉案前的铁架子上挂满了一扇扇的猪肉,老天喜欢炖排骨,天天吃也不厌。这时,他开始搜索猎物,看看老嫩肥瘦,外搭的骨头是否合算。案主一见他,马上堆起一脸的笑,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主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上前道:“您老来哪块?”
老天一辈子和菜农肉贩打交道,天性爱和人争个是非理短的,为个几厘钱,他都能跟人家闹个脸红脖子粗。老天认为,我是堂堂国家干部,你们不过是卖菜的,谁怕谁呀。老天经常绘声绘色地对老婆夸耀:“他们求我呢,老太爷呀,买点嘛,买点吧……”说着说着还十分得意地笑,“嗨,嗨,他们求我买,我还不要呢。”说完飘飘然地踱进厨房,如同凯旋的将军一般。老天却不识货,老婆孩子经常抱怨又吃了母猪肉,抱怨菜不新鲜。慢慢地,老天闯荡菜场几十年,到底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这吵架也就吵上了瘾,逢人便要较量一番,惹得连女儿们都不愿意跟着他去上集,即便是去,也只是远远地跟着。
老天今天已经往家里搬了两次菜了。对于菜,老天从不嫌多,放着慢慢吃嘛。家里的冰霜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食品,有些食物的历史甚至可以上溯到十年前。过年过节单位发的罐头香肠八宝粥,干儿子孝敬的各色土特产,等等等等,发霉变质了,还稳坐冷藏室,舍不得吃。这没少挨女儿们说。
买菜回来,老天是大功告成了,底下的事就不归他管了。吃了早餐,老天又翻开了那本《周公解梦》,细细地查看起来。老天成天嘴上是“马列主义最圣灵”,老了老了却把那些算命、八卦都信到命里去了。看到电影里女主角梦到了鲜花,他马上会说,不吉利不吉利,果应了他的话,便眉飞色舞地评点起来,当然如果啥事没有他自然也就忘了。自从知道了有个周公会解梦,就千方百计地买来书,每日必认真研读,探个究里,往往一个人与周公神交老半天回不过味来,虽常常琢磨不通却乐此不疲。
午饭后,老天照例要睡会觉。别看老天残疾,身子可不虚,红光满面的,老同事见了都说他精神忒好。老天一扭脖子,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一样的。”你还别说,这老天还真会保养,整天小梳子带着,没事理理头,包里揣着维生素ABCD、创口贴、健胃消食片……有事没事去医院打个转。这厂子是个大单位,住院、拿药都是福利,老天从不承认他有什么病,他说到医院去不过是例行的检查,有好药不吃白不吃,管他有病没病。得,去年检查出来患了糖尿病,他还总说自己好着呢,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的肚子呢。整天找着法子喝酒,家里人说得多了,干脆就不去检查了,不错,民以食为天嘛。
老天这一觉没准会睡上一下午,醒了也不忙着起来,随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夹子夹胡子,胡子肯定是没夹出个什么名堂,只是别让手闲着,心里有事没事瞎琢磨着。今天倒是想起了由于自己的内退,这次调资就比别人少拿了一百多块!“那些人,还不如我呢!”老天恨恨地翻来覆去地想,总也想不出个头。
遇上天儿好,心里也爽,老天便要到楼下张老头的铺子前找人下棋。有人下着呢,他就斜在一边看着,顺手摸出个小挫子挫他的手指甲。自从老天患上了灰指甲,他就不做饭了,理由是指甲不能沾油。有事没事的总是极认真地挫他的指甲,极悠闲地享受着这项工作给他带来的乐趣。有时兴趣来了还会叼上一杆烟。老天原本不抽烟,有人递上一支就抽着玩,也不当回事。后来活明白了,人生一世不就图个逍遥自在,咋说咱也是个爷们儿,不操白不操。所以只要是可以享受而又不犯法的事情,吃喝玩乐,老天都要享乐享乐。
主人对奕,老天可以马上进入角色,封帅出兵。当然赖棋悔棋也是常有的事儿。遇上有三缺一的机会,老天也能立马上阵。手段是慢了点,手气也是出奇的差,偶尔一两次当了赢家,便会急不可待地奔回家报喜,然后兴奋地汇报战况,和老婆推敲起牌经来。
傍晚时分,家里就热闹起来了,女儿、女婿、孙女儿们都回来了。二女婿照例抱着孙女儿看球赛,二女儿忙着给丫头削梨切苹果,三女婿则陪着三女儿在小屋里说私房话。
老天早早地就坐在饭桌旁,抓了把花生,边喝酒边等老婆上菜。老天这吃饭的功夫了得,每顿都可以从头吃到尾,只有老婆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出个三头六臂来。等全家都坐齐了,老天总会说:“要是老大在多好呀。”
老天没来由的喜欢这个大女儿,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会闪过一抹红,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亲一下女儿,女儿也从未拒绝。女儿高考,他买了很贵的鲜草莓,看着她吃完;女儿到大学报到的那天,他背着装得下两个人的檀木大箱子从码头一直扛到了学校,才被四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抬到宿舍;听说女儿要学中功,他连夜把老婆的教材抄了三十多页赶着给女儿送去,可临到毕业,女儿却要跟一个一文不值的男朋友分回到很偏远的一个小城去,老天心里那片红不由得一沉,二话没说就撵了过去。可任凭他把那个小小的县城闹了个底朝天,女儿是一条道走到黑,铁了心了。
今晚老天的心情不好,说菜咸了,酒里忘了加冰糖,又和老婆吵了一架。女儿女婿都见怪不惊了。交通车九点钟才有,反正一星期也就这么一回,大家都耐着性子看电视,老天便和女婿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可谁也听不懂他翻过来倒过去的那些话。幸好二女婿一看电视就再也听不进其他声音,摆着双耳朵任老天海说。只是常常听得腻烦了,女儿们要抱怨几句,小女儿甚至要骂开了,老天才会歇两声,也不计较,等她们牢骚发完了再接着说,渐渐地大家都给磨得没了性子了。
时针好不容易挪到了九点,孩子们都起身告辞了,老天坐在二十九英吋的大彩电前一边夹着下巴一边自顾自地唠叨着,老婆想到晚上老天又要给她上大半夜的教育课了,叹了口气,便早早地去睡了。
夜深了,老天一个人对着沙沙的屏幕夹着下巴,不时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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