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又到夜晚。夜晚与白天，如相互追逐的两个世界，交织而迥异，灵魂归于夜晚，肉体滞留白天，所有的日与夜，灵与肉，无休止的告别与重逢，上演与谢幕，在永恒中不倦地往复。

这样一个夜里他走出门，微笑挂在嘴角。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办妥离婚手续，放弃了一切财产，此刻他可以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就象刚跑完一场漫长得令人虚脱的马拉松，虽然脚步飘浮，但所有能把人拉在赛道上的目标都已甩在了身后。

夜其实并未深，宽阔的路面上仍然氤氲地散发出白天残留下的暑气，把霓虹灯的光线烘得扭曲，景象也就朦胧起来。街对面匆匆来往的人群，在灯雾外片断跳跃着身影，象穿梭于动荡明灭的舞池，看不清面容，没有人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他们是刚从家里出来，还是正要回家，都有重要的事等着吗，他们是幸福还是不幸？他思忖着，这世界总还是会有着些重要的事情吧，或者说应该要有，不然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只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那么遥远。突然胸腔内象针扎一样刺痛了一下，空气也开始浮出忧伤，他警觉地收住了思绪，今晚不能让任何事来打扰，不能有任何遗憾，他默默地对自己说。

片片断断的音乐，丝丝缕缕，象摇荡的轻风一样猝不及防地扑来，再从耳边一掠而过，遁去无痕。这一瞬间他已经听清了几句，宁愿笑着流泪，也不哭着后悔……熟悉的曲调，曾经多次让他为之伫足，此刻却象敲打在破败的革囊上，击不出一声哪怕只是沉闷的回音。对，革囊而已，一直以来，他确实觉得身躯象被一层厚厚的皮革包囊着，内里如死水般波澜不动，或许早已空了吧。流泪是因为还有向往，只是现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又一阵刺痛，这次转移到了腹部。他无奈地笑笑，甩甩头，循着乐声走进了路边高耸着的夜总会，任电梯把他送上顶层。

这是一个喧嚣而狂乱的夜晚，每一粒灰尘都来自天国深沉的呼吸。巨大的舞池，暧昧的灯光，影绰的人群，窒息的烟味，放荡的脚步践踏过无数的青春，刺耳的音乐绞肉机般肆意撕扯着醉生梦死的人们，时而把人抛上浪尖，下一秒就沉入无底的低渊。他忍受着脑中阵阵的轰鸣，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渐渐地觉出撕裂也是一种血淋淋的新鲜快感，就象一只虫子，恶狠狠咬着破壳前的蜕。

“你在等人吗？”她问。他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旁边，就象一只被摇滚巨浪冲来的飘流瓶。他一直认为世上的相遇是一件不可解的事情，人生就由一次次这样偶然的相遇堆积而成，最后却奇怪地指向了某个地方，似乎上帝始终在拎着把小锤不停地敲敲打打，试图把偶然修正出一个个必然的人生。

她苍白的面容象一朵花，一朵在墙角艳艳惨惨开着的小白花，带着点苔藓的阴暗气息，在潮湿的边缘茂盛地开放。他喜欢这个比喻，这让他感到可以很快地拉近和她的距离，所以他们很快就旋入舞池，并在每一个间歇时分焦灼地等待着下一曲的开始，这样的亢奋一直延续到舞会终了。

他们肩并肩背靠在窗前喘息，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更显娇艳的脸庞，颗颗折射出钻石般璀灿的五彩光芒。一对对情侣从身前走过，他拉着她的手，感到自己就象刚从惊涛骇浪的大海重新回到敦实安宁的陆地，趺然陶醉。一切都已过去，一切不会重来，所有的漂泊和伤痛，所有的寂寞和悲哀，都已远去。突然强烈地感到活着的美好，幸福就象昏黄的灯光一样荡漾包绕在身边，所以他对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去死了。”她把他的话理解成一种暧昧，眼神开始迷离，梦呓般轻柔回答：“我会跟着你到天涯海角……”

他打开窗户，看着地面上棋盘一样纵横的街道，传送带一样的车流，突然有点眩晕。每次他站在这样的高处，都会强烈地感觉到地心引力的存在，深深的诱惑，那种窅不可测包容一切的依恋。于是他转身向她一笑，纵身跃出了窗外。

他从高高的楼顶往下落，头朝下，双臂张开，就象高层建筑剥落下的一块碎片。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坠落，更象一只滑翔向黑色天空的燕子，大地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展开着怀抱，越来越近。很快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碰上了什么东西，“卜”的一声，象刺穿了一块幕布，只有点轻微的疼痛。

碰撞并没有减缓他下落的速度，在不断的加速中他的体表开始渐渐发烫，然后冒出青烟。一阵烧灼的焦味中，他看见自己的体侧渐渐地分解，化出串串火花，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彗尾。而这并不使他感到痛苦，甚至有一种彻底释放的快感。突然远处出现一个光点，并随着他的急速接近飞快地扩大，最后变成了一片闪烁的海洋。在落入这片灿烂的海洋前，他看见海面上浮动着的，都是一些散乱而发亮的数字符号，而自己的身躯，也已分解得只剩下一团数字的框架。

第二天凌晨，有人发现夜总会大厦前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经检查口袋里没有遗书，只有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已经被血迹染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