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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莲

毫无疑问，这依然是一双美丽的脚。

只是灯光下的白布略显得森然了一些，下面露出来的玉足便如灰白冷瓷般。圆圆的足跟像幼儿的小拳头，在白布上微微撑开个小八字。一些褶皱和薄茧清晰可见，顺着脚掌起伏着柔和弧度，足弓深处窝出浅浅的暗影，有种说不出的玲珑感。脚掌还没有成年人的手掌大，低温下似乎还更缩小了些，根根脚趾蜷缩如贝，仿佛下一刻还能如过去般伸展，像海里行走的小水母，一步一摇。

白白的灯光，冷冷的不锈钢板床，他站了好久，缓缓地伸手抚去……

1、初见

他和她算是青梅竹马，算是在同一个村里长大的。村是有名的贫困村，他父亲跛了一条腿，母年则多了一根手指，两个先天残疾的人年近五十才凑合在一起过，还生下了一个健康的他。村里的人都笑，“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是搭上了末班车咧！”

咧是哪里的口头禅

陕西

“是陕西人的口头禅,嘹咋咧已经成为了西安人标准的口头禅,

出生那年，穷得叮当响的他们家放了一整天的鞭炮。毕竟年纪大，生养不易，之后老两口身体就一直不太好。饶是如此，老父亲还是给他取了个坚强的名字：前进，蔡前进。

饶是如此----请问“饶”是哪里的方言？

确切的说是鲁西南地区泰安济宁临沂，

前进是老来子，却一点也不娇气，天天上山下田，小身板结实得很。八岁那年，前进上学了，老两口寻思着，自家没啥劳力，除了几分水田，一年到头也没几个进项，得趁着还能走动攒点儿家底。那时村里正好空出一小片水田，前进家就给包下了，没再种水稻，而是种上了莲子。据说这种莲子是良种，开花结莲蓬收莲子，不仅高产，价钱还高。

老蔡东拼西凑地集了钱，趁着春耕，莲田也拉开了架式。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这边青青的秧苗cha着，那边一节节的藕种也种着。过一阵，禾苗绿油油连成片了，蛙声阵阵，碧绿的荷叶也在莲田里婆娑起来。再过一阵便是暑假，莲花次第而开，青天绿叶间，美如画卷一般。

前进每天放学都会到自家田里转转，顺便摸点小鱼小虾什么的。自家的地不打药，可以放养一些小鱼。他喜欢撑条小板船到莲田深处去，那里水最深鱼虾最多，有时候还可以采到刚长出来的莲蓬。

前进往嘴里扔了一颗刚摘下来的青莲子，满口清甜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正想再往深处去，无意间看了看远处，只见小路那边走来一个小人儿，近了再看，是个颇眼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地向他招手，撑船走近（靠近更恰当），拨开眼前的荷叶，便见一张秀气的小脸，头上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双眼睛黑又亮，笑起来弯弯的，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说：“哥哥，可不可以给我一朵莲花呀？”这声音软糯糯得，让人想起刚刚吃进嘴里的鲜莲子。

前进其实最不喜欢别人摘他家莲花，摘一朵便意味着少收一朵莲蓬，为此他们家骂跑过好多摘花人。可毕竟是在村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被骂了也不生气，只是知道以后便不会再摘。

回过神的前进飞快地瞟了小姑娘一眼，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抿抿嘴，默默地拿起剪子，剪下了一朵开得极盛的莲花。

阳光在荷叶上跳跃，前进不知眼睛该看向哪里，只好装着木无表情地把花递过去，“喏，给。”

小姑娘一边谢谢一边笑眯眯的接过，抱在怀里欢喜地欣赏着，过了一会才转身离开。前进站在小板船上，看她慢悠悠地走远，身后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的。

风轻轻吹着，水面微微荡漾。

2、相知

很快前进就知道了这个小姑娘是谁。她叫小荷，袁小荷。是村头老钱家的外孙女，当年她娘嫁得比较远，一直很少回娘家，村里的人都不怎么见过。这小荷娘也是个苦命人，据说家里男人几年前出了意外，在床上躺了两年还是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了。

卧床不起的病人，生生拖垮了一个不算殷实的家庭，小荷娘上面已经没有公婆，男人死后，小荷娘变卖了所有家产才还完外债。最后走投无路，这才回了娘家。

小荷娘在外面找了一份活计，不经常在家里。小小的小荷没人管，就自己到处玩。早些天她就看见这片莲田了，没敢去摘，直到看到前进放学下田，她才壮起胆子要了一朵。

那以后，她天天都到莲田里去玩儿，前进只要没上学也会带她一起，有时还会带她去家里玩，玩累了就在家里吃饭。小荷也不是娇气的，劈柴这些力气活干不了，可烧火喂鸡这些她可以，老蔡老两口也很喜欢她。

时间一长，村人就朝老蔡打趣，“老蔡叔，你家养童养媳哩！”老蔡眯着眼睛笑，手里的竹扇得呼呼直响。

傍晚，村里的人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

小河静静地环村流淌。村民们把刚摘回来的菜在河里洗了，准备回家做晚饭，一旁是在水里嬉闹的孩子们。村里的小孩和鸭子一样，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水里，跌跌撞撞着长大，个个都会凫水。每天傍晚，小河就是孩子们的天堂，泥鳅似的，水里泥里，分不清谁是谁，打水仗，摸鱼虾，笑声能响到后山去。等天色变黑才将将玩够，顺便就把身子洗了，回家直接就可以换上干净的衣服。

小荷乖乖地坐在岸边，身后不远便是大片的莲塘。晚风带来丝丝清凉，荷叶婆娑滚浪，小姑娘的裤腿也高高挽起，脚丫伸进水里，还没学会游泳，不敢下水，却又实在贪恋这夏夜的水凉。

前进远远看见，玩心顿起，他猛吸口气，悄悄潜到水里，准备游到她面前去吓吓她。他在水里睁着眼睛潜行，快要到她面前的时候悄悄抬头看了看，只见她微笑着，偶尔抬起脚丫打打水，一脸享受的样子，浑然不觉。

他忍笑继续向前，可临近时却又放慢。

他看清了那双泡在水里的小脚。

黄昏时分的视线还比较清晰，生平第一次发觉，原来一个人的脚丫是能好看成这样的。

那是一种无法泯然于众人的好看，四周多是与他一般的黝黑泥鳅，独有她这双小脚是嫩白色的，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偏偏还有阳光折射过来，被漾着柔柔波光的河水环抱着，小脚丫便分外白净粉嫩，看上去晶莹剔透，就连每根脚趾头上的指甲，都长得那么恰到好处，似那刚刚刚剥出壳的新莲子，散着莹莹的光。

前进摒着气息，搓了搓眼，又抹了一把脸，他觉得他的眼睛一定是在水里睁了太久，不然怎会觉得花花的。

3、相守

时光飞逝，河水变瘦，少年长成。

前进高中毕业后没再继续上学，父母日渐老迈，生活越发不便，他想早点出来工作，赚钱养家。

临走时，他找了小荷。看着眼前越长越美丽的姑娘，他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她的手。

小荷读完初中后也没能再继续读书，她娘后来改嫁了，这些年外公外婆也相继逝世，舅舅在外打公，家里只剩她和舅母及表亲们，舅母嫌弃她，她在家里也就呆不住。这些年她除了回家睡觉，别的时间几乎都在前进家。老蔡两口子生活不便，她便里里外外地帮衬着，老两口待她便如亲闺女一般。

前进攥着姑娘柔软的小手，手心不停地出汗。反倒是小荷比较冷静，她轻轻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一起抓着前进的大手。

夜色里，姑娘的眼神分外温柔，“进哥，你放心吧，家里我会照顾好的。”

前进没和村里的小伙子一起去大城市打工，而是选择了到县城。他不舍得年迈的双亲，也不舍得小荷。小伙子聪明又勤快，一边工作一边自学，还报读了夜校，只用了三年时间就进了一家国有大企业，从事会计工作。

会计，在农村人的眼里就是个秀才，进了大厂就等于拿到了铁饭碗。这年前进二十三岁，小荷二十一岁，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租了个房子，把两老接到城里，然后牵着手，一起去领了结婚证。

领证的当晚，前进把美丽的姑娘拥入怀里，看见了幸福的模样。

幸福的小日子一路前进，企业效益越来越好，几年过去，前进还是个会计，但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脑子灵活，厂长去办事都喜欢带着他，他成了领导身边集秘书、财务于一身的红人。

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两老，贤惠温柔的妻，他觉得自己仿佛缺电的机器连上电源，疲惫的身躯能快速充满了电。

会计是个烧脑的工作，小荷心疼男人，除了把一家老小都照顾好，每天晚上还给自家男人炖上一碗甜甜的莲子糖水。男人也心疼在家操持的妻，只要得空，就会打盆热水给妻子洗脚，这是他对小荷的满腔感激和爱意，他喜欢看妻子那双美丽的小脚泡在水里的样子，柔若无骨，让他想起小时候为她摘的那朵白莲……

曾经有多甜，回忆就有多苦。

几年后，当前进身陷囹囫，面对四面高墙，他很长时间都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过往如电影，在脑海中时刻回放。一桩桩，一幕幕，曾经那么多的幸福时光，活泼可爱的儿子、买房的时候有多么开心、老父母每天饭后在楼下小区散步的身影……

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特别像一条咸鱼，被放进这个巨大的冰箱里，到处都是白森森的冰墙，四周密闭，让人特别绝望。

不想回想，又控制不住拼命地想，想得泪流满面，说不清是悔还是恨。想不出这么幸福的小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离航向的呢？

那么温柔贤惠的妻，怎会这样就离他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