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每到饭点，我就端着爷爷用楠竹给我做空竹碗，任何人都拦不住，去邻居家挨家要吃的。

因为家里的大人人缘好，邻居们并不介意一个小孩的贪嘴，东家给一勺，西家夹一筷子，很快把小碗堆满，我便端回去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一边吃一边扔。这个行为把全家人气得不轻。

爷爷奶奶那一代是从灾荒的时代熬过来的，他们一共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六个已经极是不易，所有对食物的浪费都是罪孽。

于是，奶奶一边清扫我掉在地上的食物，一边数落我。一会说我的嘴巴是破的，把饭粒掉在地上，一会说我浪费肉，以前根本没肉吃，都是靠清汤寡水活下来的。

如果非要让我找一个不爱在家吃饭的原因，那一定是不喜欢奶奶把什么做的都带汤汁，而且把什么都煮的很烂。

烂面丝瓜汤、肉末粉汤、烧红泥鳅汤……最不能忍的是在我咀嚼欲望最强盛的年纪，她把白菜、黄瓜等蔬菜都能炒成糊糊，美其名曰是要照顾年纪大牙口不好，在我看来这是厨艺不好的表现。

一度我对煮得过烂的食物是极度排斥的，我常去蹭饭的邻居都是年纪比较轻，虽然生活并不富足，但是在饮食上颇符合我的口味。

有一年附近最大的水库清库，擅长捕鱼的父亲经常去捞鱼，于是家里经常会出现红烧鱼煮面，久煮的鱼肉和面烂成一锅。在我数次拒绝吃以后，母亲要求奶奶在面未煮烂前先给我盛一碗。

“别人都吃得我煮的饭，就你吃不得，喊你妈给你煮。”奶奶一边捞面，一边数落我。

那时母亲并不当家，自然也失去主厨的权力，缺少实践影响了她一生的厨艺，她并没有遗传外婆精湛的授艺，至今拿手的菜仍是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但是在奶奶极少数去姑姑家走亲戚的时候，爷爷勉为其难允许母亲下厨。为了照顾我的口腹，母亲用青椒炒子南瓜丝，脆生生的，这成了贯穿我一生的饮食记忆。爷爷习惯了奶奶的手艺，他们都是从清汤寡水年代过来的，胃口已养成，吃上两顿便托口信喊奶奶回家。

看爷爷对饭菜不满意愠愠的脸色和母亲为难的样子，我很小就懂了众口难调的意思，为了不让母亲继续难堪，我开始向烂煮妥协，去邻居家蹭饭的次数渐渐减少。

在我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年，全家欢喜，给我一些钱去自由购买生活用品，带我一起去购物的是大伯家的小堂哥，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医生，饮食自然也是他安排。

他带我去吃的早饭猪皮浇头面，那时猪皮是猪肉里最不值钱的，卖面的摊主将它红烧炖烂，和辣辣的鲜红椒炒在一起，浇在刚煮好的面条上，好吃不贵。这种浇头式的面条颠覆了面菜同煮的印象，成了我读书住校时的经常选择。

高二时，爷爷奶奶相继离世，那时只觉得悲伤，并未感觉他们的离开会给我们家的饮食带来多大影响，因为母亲除了独创一道鲜脆的青椒爆仔南瓜丝，其他对食物的处理方法竟然都继承了奶奶的手艺。

我继续在外保持着与家庭不同的饮食习惯，甚至节假时回家都要给爸妈露一手，父亲虽然擅厨但不爱动，只吃不做，对谁做饭都没意见，母亲腌个咸菜都被嫌弃，所以我可以尽情发挥我对食物加工的想象，母亲在一旁边看边学，慢慢家里的饮食习惯以我为主。但是父亲爱吃的蹄花必须他本人处理，他总是用炉火煨一整夜，猪蹄酥烂，然后加一把挂面继续煮烂，父亲吃得满嘴流油，一边美滋滋地炫耀：猪蹄啊，肥嘴不肥心。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渐渐喜欢上古龙的小说，小说里写到各种食物经常会引发我的联想。有次读到白菜肉丝烂糊面的描写，想象着在寒冷的冬夜，饥肠辘辘，回到家时，发现炉子上有人为自己炖了一锅原本最喜欢的烂面，咕嘟咕嘟缓缓的冒着泡，你爱吃不爱吃，它都在那里等着你，瞬间眼角湿润起来。

于是赶紧给母亲打电话，说想她了。母亲听我声音有些哽咽，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说不是，只是想家里煮得很烂的面条和白菜面条剩饭同煮一锅的水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