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育接过检验科主任马世伟送来的检验通知单时，表情十分平静，完全没有别人预想到的或愕然或惊恐或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只是平静接过检验通知单，平静地浏览一遍，然后就平静地把它放到面前的桌子上，脸上甚至还挤着一点平静的笑容，冲马世伟和一同前来的护士长刘菁菁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噢，出结果了……谢谢！”

　　“韦……韦院长，”马世伟试探地问道，“用不用通知一下嫂子过来，或者……或者派人送你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韦育轻轻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早有预料，预料之中，虽然说这结果出来，白纸黑字……这样吧我静一静，一会儿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们，好不好？”

　　“那好吧……”马世伟和刘菁菁相互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退出了韦育的办公室，并替韦育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等到了离开韦育办公室十几米远的地方时，马世伟和刘菁菁不约而同的停着脚步。

　　马世伟说：“刘护士长，我觉得……韦副院长这件事，是不是马上向院长汇报一下？”

　　刘菁菁点了点头，说：“我也觉得应该马上汇报，院里应该做些什么……毕竟韦副院长是我们的老院长。”

　　马世伟沉痛地说：“是啊。无论谁，遇到癌症晚期这事……”迟疑了一下，他转换话题说，“是你去给院长说，还是我去？”

　　刘菁菁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吧。院长这会儿估计正在打坐，你去冲撞了他，估计又要惹他不高兴。”

　　马世伟点了点头，朝刘菁菁挥挥手告辞。虽然他是省级专家，贵为一个科室的主任，实打实的院内中层骨干；但论起在院长面前的面子，和刘护士长却是没法比的。这固然有刘菁菁是女同志、一般情况下男同志不好意思给她使脸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刘菁菁年轻而且长得漂亮，并且是现任院长上任以后才提拔起来的。

　　就象以前韦育做着院长时的冯护士长，曾经是全院最年轻的中层干部，而且其在院里的权力简直能排上前三。除了几个只知醉心技术、基本不干预行政事务的老专家，其他的诸如什么病理科、检验科、化验科放射科包括后勤科基建科……这些科室主任们，都不能不听冯护士长的。

　　后来因为韦育被上级纪检部门查过一次，具体内情无人得以知晓，但最后倒也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韦育只是卸下了院长的位子，但还挂着一个副院长的名头，尽管他基本不再分管院内任何事务，几乎等于是闲置的闲职。

　　刘护士长是现任院长上任后提拔起来的。现任院长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怪僻，只要没有上级领导参与的外事活动，他几乎每天都要定时定点的打坐。在院长打坐期间，除了刘护士长，谁也不敢去打扰他。谁冲撞了院长打坐，都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不提刘护士长和冯主任。看着二人关门离开，韦育长长地叹了口气，检验单上的字并不大，字迹甚至不够清晰，但却刺得早已老花了数年的韦育双眼生疼：肾细胞癌，中晚期，已扩散……

　　怕，韦育是真的不怕，这绝对不是在人前为了面子而强充英雄。对于已经等于被宣判死刑的人来说，面子什么的，其实已经不重要。韦育是真不怕。虽然癌症医疗临床不是他的专业，但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作为一名曾经医术精湛的心脑血管专家，他当初能够坐上全院一把手的位置，并不全是靠请客送礼和溜须拍马，那是必须有一定真本事的。

　　作为一名医生，人的生生死死他已见过太多，心早已麻木。自从几年前被纪委监查后从一把手位置上退下来，他就认为自己已看淡生死堪破红尘。对于这个世界，韦育并无怨忧，也没有太多留恋。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这天地间出演的一幕幕活话剧，曲终了，人也就散了。风吹过，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在谢幕之前，有几件事还得安排一下吧？韦育一直是个诚朴守信的人。他总认为做什么事一定得善始善终，兼顾首尾。他从来不做半截事儿，把后续的烂摊子留给别人收拾。这也是他在几年前，在纪委那么严厉的检查中，能够最终有惊无险躲过一劫的原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躲过了纪委的查勘，却终究没有躲过死神的绝症。

　　韦育没有去用面前的办公电话，也没有去碰放在桌子上的常用手机，而是从衬衫的内口袋里，摸出一款小巧的老人机，先拔打了第一个电话。

　　“小冯，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回话，听我说。一会儿你腾开空的时候来我这里，对，院里，办公室，我陪你去把东小区那套房子过户给你。另外，上次放你那里的手包里，有两张卡，一张80万，一张200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不管怎么说，从20岁开始，一直跟了我十几年，没名没分的，我……对不起你。可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好人……嫁了吧。为啥……你来了就会知道……我只希望你能……善待咱的闺女，把她抚养成人，接受好的教育……你将来要告诉她，我……不不，你不用告诉她，不必让她知道我……”

　　擦了擦眼角滴下的浑浊泪水，韦育毅然地挂断了电话，完全不管电话那端的人，正在焦急而急切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韦育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他妻子的。他本来想让他妻子过来，接他回家——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让妻子把他接回家，好好聊聊，把一些该交待的事情，认真地交待一下。说起来，他们两个好象已经好几年没有心平气和地谈过心了。

　　但转念想到自己还约了小冯要去办房屋过户手续，和妻子的交流，还是放在办完事情以后回家再说吧。于是他又挂断了电话。

　　他不想在这时候交流，对方却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挂断电话不到一分钟，他妻子的电话就回了过来：“韦育，你这时候打电话，有事？”

　　既然电话接通了，那就说吧：“我前天做了个病理检验，刚才出结果了。……嗯，你要有心理准备，肾癌，晚期……”

　　“不不不，不用着急，你不用这会儿过来。我还有点事……我一会儿要陪小冯，去把东小区那套房子过户给她……对，就是那个小冯，我俩在一起十多年了，而且还生有一个女儿。对，流言是真的，我隐瞒你了……对不起。……现在，还有必要和我离婚吗？……我知道的，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先听我说！朝阳小区那套房子，对，就是写咱妈名字那一套，小卧室床头有个壁橱，里面有个包……”

　　刚说到这里，忽然传来了急切而响亮的敲门声。韦育愕然住口，不等他反应过来，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检验科主任马世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叫道：“韦院长韦院长，你的检验结果错了，不是肾癌，只是肾结石！只是肾结石！因为不明原因肾结石碎了，扎进了肾壁肌造成的炎症……”

　　韦育愣了，手中的老人机那端的嘈杂愤怒的女声也停了……一时之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似乎过了好久，也似乎仅仅过去了一秒，韦育的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马世伟，你他妈的害我……”

　　第二天，医院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讣告：我院原副院长韦育同志，因患突发性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去世，享年50岁……

　　一年后，市晚报副刊上出现这样一则新闻通讯：我市某三甲医院原院长韦某，在去世数月后被市纪委发现其生前的贪腐疑点，经市检察院立案侦察，发现其竟然是一只隐藏的大老虎……韦某生前共有房屋13套，金条200多根，银行存款及私藏现金八千多万……情妇十数人，私生子女数个……

　　晚报通讯是这样开头的：“故事要从一台老年手机说起……”

　　……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小包厢里，几个气质轩昂的中老年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举杯欢宴。在大家满面笑容地满干一杯后，其中坐在下首位置上的一位，认真地向对面的另一位询问道：“鲁局，我想请教您一件事，你们通讯公司有没有一款应用，可以随时清理掉通话记录，连你们公司的服务器上也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