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您的印象，停留在牵着一头牛上。牵着牛去别人家聊天，外婆在家辛辛苦苦做好饭，还得找人去河对面别人家喊您回来吃饭。那时候您给我的印象，是厌恶型的。您每天什么都不用干，所有家务都是外婆，而田里地里的活，却是大家一起干。那个时代的女人，怎么可以忍受如此的男人。

印象稍有改观是在外婆中风以后，您多多少少照顾了一些吧，至少在我们每次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后来，外婆去了，您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在我印象中那个精神矍铄眼晴里闪着精锐光芒的壮实汉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垂暮老人的样子。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愿意亲近您，内心总觉得您这一生对不起外婆。即便后来您也中风了，我甚至觉得这是不是老天对您过往种种的一种施予。说起来，您是何时何地何故中风的，我竟忘了。

如果不是母亲接您同住，我大概还会带着对您的不满直至不变。吃饭的时候，母亲打发我去寻您。想着您可能在外面溜达晒太阳，可是我将屋前屋后转了一遍都不见您。不曾想却在客卧的角落找到您，我纳闷，怎么不开灯呢？您说，浪费电。我很不以为然，灯又不费电。吃饭了，外公。我一个人在这里吃就好了。这怎么行呢，一家人一起吃饭是我从小接受的根深蒂固不能动摇的规矩。一个人单独吃算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那天您刚好坐在饭厅，母亲开始张罗铺桌吃饭，您便在原地没有挪动。我看见您腿上垫了一块布帕，一只手垂着，无骨似的。另一只手捉着筷子，褶皱处的茧子像是历经千帆。母亲往您的饭碗里添了饭和菜，您弯腰耷肩并低下头凑向碗，筷子往嘴边扒着，全身都在用着劲，似乎要极尽整个身体防止碗的移动。扒满一口，头离开饭桌。我看见长长的口水从您一边嘴角往下流，落在布帕上。您的下巴缩了缩，能动的那只手慌忙放下筷子去拿布帕，眼神低垂，原本高大的躯体缩成一团，似乎觉得很丢脸。我快速移开了视线，有点咽不下饭。

得承认，有那么一秒，是嫌弃的。而后，便是无边的内疚与难过。那个不可一世的颐指气使的健步如飞的挺拔硬朗的，我的外公，是什么时候成了如今的样子？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接过来的这些时日，竟是您离开前最安祥的一段时光。至少，是保留尊严的。我也突然觉得，晚年老人最想保留的，大抵便是尊严罢。

我没有觉得您病得很严重，大概是因为晚年的您不太说话，不唉声叹气，也没有听见您因为痛苦而发出过呻吟。您是这样一个不愿意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的人，可是最终还是敌不过病魔和世情的摧残。您对自己，严苛致此。

最后的日子你选择了回到老家独居。

再次见到您时，您已经瘦骨嶙峋。耳边的声音七嘴八舌，听说您什么也吃不下，听说您半夜饿得在床上不停折腾却连翻身也做不到，甚至于丧失了语言功能。听说您的炭火无人添，听说您手脚冰凉衣衫褴褛。又听说，您不是吃不下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您内心放不下的尊严让您不愿求人但求速死。在那每一个度夜如年的夜晚，不知道您是如何度过的。

终究您去了，永远。大家如释重负。在外地工作的舅舅终于不用发愁来回奔波。原本不对付的两个舅妈，在您的葬礼上前嫌尽释相亲相爱。而您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像是风一刮便会吹走的一张片纸。您的离去是众人冷漠的期望，大抵这是您早就通晓的道理。作为外姓人，在母亲都没有发言权的家族里，我亦不能如何。只是有时候很想问问那时候已经不能言语的您，我听说的是不是真的？

然则真假又如何？您终于还是不可挽回地去了，永远。永远也回不到过去；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只愿另一个世界的您，能过得顺遂一些。有暖粥，有厚衣。如此而已。我听说，您的意思是心中有您。

此时，我的心中是有您的，您能收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