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我母校教学楼所紧贴的院墙外，有一条喧闹的小巷子，与苏联援建的高大校舍不同，这巷子里的建筑用各式材料随意搭建而成，废砖、旧泥瓦、木板、塑料布，所有人类想象得到的建筑材料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这里提供着整个城市性价比最高的饮食，两元钱的豪华米粉、一块五一份的炒菜、两块五一份的盒饭……学生们冒着迟到被罚站的风险在中午课休时间蜂拥至此饕餮一番，这种依赖持续到很多人毕业后。彼时后街男孩正当红，我们这些学生便亲切称这小巷为“Back street”。

难得回次母校，后街是必须要去的，选了间有木制桌子的“高档餐厅”，听着电风扇嗡嗡转动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鸽子笼布局样式的一间间教室，师弟师妹们如蜡像般被钉在一个个拥挤的桌椅上；想想曾经自己压抑的过往，我长舒了一口气，猛然间有种逃出生天的幻觉。

午休的铃声很快响了，我匆忙点了份米粉，就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涌了过来，操持店面的夫妻俩也分身成了超人，拼命在这片刻的红火中攫取最多的人民币——屋里的汗味越来越重、说话的分贝声越来越高、收银盒里的零钱也越摞越高，学生们争分夺秒把胃塞满，奔跑着回去上自习了，看着他们风卷残云的战斗速度，望着碗里只吃了一小半的我，不得不嘲笑感叹自己这身体居然还没怎么经历年轻就变老了。

只是十几分钟，店里就撤出了大部分的人，刚才喧嚣的环境瞬间变得安静许多，黑白电视机里，主持人字句圆润地念着稿件：“巡视后，市领导再次督促有关部门，要切实安排好下岗职工再就业，保障下岗职工家庭的基本生活有序运转……”

我觉得有些热，松了松领口，准备继续埋头嗦粉。

不经意间，我见到了迎面迈进店门口的他。

他个子不高，生得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一副厚实的眼镜压在肥软的鼻梁上，细细的眼眶里是一双无神的眼睛，右眼角似乎被很重地磕碰过，有一个深深的类似萝卜花形状的疤痕，不能留长发的他用眼镜夹着额间短发遮盖着，刻意避开我好奇的目光。他一身藏青色的校服，明明是夏季，却穿着秋季运动装，更无语的是里面还多塞了一件蓝白条纹的白净衬衣。几乎被热汗浸透，上面别着一只钢笔，是早些年挺著名的“英雄”牌。

就着装来看，真是个怪人，我有些畏惧地尝试移开目光，可好奇心催使我忍不住总往他那里看几眼。

他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座位，犹豫了几秒钟，问老板要了份菜单，嚯，这小家伙还有心情点菜，这都要迟到的时间了吧。

拿着菜单，他坐得笔直，颇有仪式感地一个菜一个菜看完后，他轻声唤过老板——一份肉末豆腐、一份番茄炒蛋、一份回锅肉、一碗米饭。店主听他说完，皱了皱眉，问几个人吃，他怯生生地伸出了一个手指，老板狐疑地看着他，“好心”劝说一个人吃不完这些，他仔细阅读着老板的眼神，很霸气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沾着汗水半新的十元大钞递了过去，老板看有钱赚，也就接了。

厨房里烟雾缭绕，炒勺与铁锅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他闭目坐在桌子上，宁静享受着当下，我发愣般地又看了看巷子里跑着赶回去上自习的学生，又仔细盯着他的校服鉴别了一番，脑子有些不能理解。

烟火气从厨房传来，他大口吞咽着口水，被肥油包裹的脖颈里，喉结一颤一颤地。

菜终于上了，油香四溢的肉末豆腐、嫩滑喜庆的番茄炒蛋、绿嫩酱香的回锅肉，他睁开眼睛，就为等着这一刻。他用勺子颤颤巍巍地先取了一口肉末豆腐，混了些许米饭，轻轻塞进嘴里，慢慢地品尝、咀嚼、吞咽，他吃得很慢，却很用力，两腮的咬肌也从肥胖的脸颊下凸显出来，他这般吃着，速度由慢到快，刚才毫无神色的瞳仁竟然也有了些许光泽。

他吃得越来越快，开始还是细嚼慢咽的享受，后来竟然像狗一般大口吞咽起来了，一口菜，一口饭，只在口腔里过一下，就直接吞下去，这吞咽的动作很大，发出“呼噜呼噜”那种动物吞食时的噪音。他大力地运用着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去完成这套动作，表情也愈发狰狞起来，他眼角挂着过于用力而流出的泪水，喉咙里呜呜呐喊着什么，我吓得拿着筷子呆着不敢乱动，店老板夫妻俩也吓得频频往他那里看……

三个菜、一份饭，按老板给的分量来看，确实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食量，他硬塞了下去，我看得出，在最后的几口饭上，他再强忍着呕吐，强迫自己完成了这顿盛宴；结束后，他又张大了嘴，想要打个嗝，就好像体操运动员谢幕一样，却最终没有发出一声。他有些惋惜地整理了下衬衫上佩戴的“英雄”钢笔，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后迈步走出了店门。

总感觉，这顿饭反而消耗了他不少能量，他的眼神更加黯淡了，像夜市地摊上死鱼的眼神。

次日，表妹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八卦着我母校又有人跳楼了。

这没什么新鲜，作为高考大省的重点中学，母校每年跳楼死掉的学生数跟喜报上考取清北的人数不分伯仲，这种学生自杀的新闻不会被报道，也没有人去关心，只有些学生会在无聊时偶尔谈起。

表妹有些惋惜地说，听说那个孩子是二战了，父母下岗没了收入，一直跟亲戚借钱供他读书的，本来几次摸底考试成绩都不错，家里还奖励了他新衣服和新钢笔，不知道为什么就跳楼了。

“你最近怎么样？”我迫切地询问表妹近况。

“我吗？考不上好学校就去读专科呗，不行就去读卫校，反正靠着xx的关系总能找个有编制的工作。”表妹满不在乎地说。

我心里松了口气，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否则高三这么忙她也不应该有多余的心力跟我八卦这么些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