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停好车，不急着开车门，坐车里看着窗外的雪花不响。今年的第一场雪这么快就落下来。她出生恰在小雪这日，因此甚是喜爱下雪。原本霜降可生，但直至小雪，才堪堪发动，四邻见她母亲到日子尚大着肚腹四处来去，便说大致是要生个状元囝不成？民间一直有拖过月的囝囡较巧的说法。

彼时，她母亲尚且年轻，又是头胎，自是经不住，心里窃喜，面上却淡然回道：“勿知啊，人常说：百般都是天生地养的……有手有脚便是好的。”

谁知却生出个丫头片子，巧拙难分。

只是刚落土时长得极丑，像只小猫，呼吸微弱，浑身冰凉，母亲不敢触碰，颇为嫌弃，却是父亲，将伊搂怀里暖了三天，第三日堪堪发出第一声婴啼，这便活了。只那嘴唇被产婆下手太重，肿了很是几日才消退。

因此，绕是长开了尚算清秀，嘴唇却厚实。她一直将厚唇怪罪给那产婆，父亲却毫不在意，只说将来找个好姑爷便好。果然，找的姑爷并不嫌弃这厚唇。

她将思绪拉回来，紧了紧围巾，打开车门，一阵冷风瞬间将车内的暖气吹得一干二净，直抵肺腑。她闭了闭眼，先让身体适应冷热交替的空气。城市的璀璨灯光被雪花遮蔽，竟有了苍茫之色，仿若初开天地的气象。她站在雪夜里，宛然雪的一份子，任凭冷空气将体温一点一点吞噬，心里竟是有些感动，只是不能与人言说。

她本想转到小区菜场买点蔬菜再上去，但冷风似乎很是不饶，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直接上楼去了。电梯里，遇到邻居老吴。老吴手里提着一箱大闸蟹，看到伊，愉快地说：“正好，帮忙消化两只，也省得特地跑你家去。”老吴说着话，腾出一只手在大纸箱里掏摸，提出两只蟹塞给她。两家为邻多年，彼此性情合缘，因此，她也只是虚拒了拒，便自然地接过来。真好，正愁晚上不知吃什么呢，她爱吃蟹，尤其大闸蟹。

开防盗门的时候，丈夫来电话了。她一手拿着蟹，一手掏钥匙，一时好似腾不出手接电话。铃声催得紧，她心里着恼。每次都这样，象是算准了她顾不上接电话就来电话，譬如在她戴着手套涮碗的时候；又譬如锅里在冒烟要着火的时候。最严重的一次，她开着车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靠路边停下来听。电话是不能不接的，不然这人会以为她发生了什么大事。虽然恼着，她还是放下手里所有的活，接了电话。

“家里有青菜吗？没有我带上去。”

“没有没有，天太冷，懒去菜场。”

她假似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这人就是这样，大事小事都要汇报。

又想，绕是好天，她且闲在家拖着不下楼，加班回来的他也会猜准了打电话询问，再转到菜市带菜上去。她知道他的好，只是嘴上不说。

时光似一下子移过去，多年前伊与他相识也不过二十出头，转眼成婚却又二十多年。婚姻把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中年少女，他们竟然一起走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她每次想起来，只觉飘忽不实，轻淡如烟。

伊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出来，顺手打开电视，再洗手淘米焖饭。看了看时间，那人也该到家了，一步一步的脚步声临近门，她赶紧躲在门后想要吓他一跳，又觉不妥，此时门锁转动，她迅速跳将起来，一转身就歪在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也不管一鞋东一鞋西，他已然开门进来了。

“你，可是回来了。天真冷……”她假装坐沙发上很久才起来的样子，要接过他的青菜去洗，但他却把公文包递给她，自己换了鞋转去橱房准备晚餐。

很快，热锅冷油，一阵宫、商、角、徵、羽，灶下且不断有蒸蟹仔的气息传出，伊心里莫明有了孩童对年节的喜悦，大抵是因了初雪的缘故，那锅铲的刮擦声也是十二分的动听。直到那人将两只大闸蟹放在伊的面前。她赶紧放下遥控器，伸手掰蟹脚。

“烫。”

她白了他一眼，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分他一只。一般来说，她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尽数让给她，那，要是这次他又想吃呢？伊一时拿不定主意来。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她对他说：“你一只我一只……吧？”

“不要，你自己吃。”

伊大喜过望，立刻埋头吃将起来。

电视里播着新闻，那人一边吞食一边看着，伊却不管这些，只专心着剥蟹肉。大闸蟹小小一只，蟹黄却是饱满，这是最美味的地方。伊使个小勺子剜了一勺蟹黄，送到他的嘴里，才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猛然间，她觉得有一道目光钉着左脸，嘴里含着一枚蟹脚手里还撕着蟹螯的伊迟疑着抬起头来，他正端着饭碗，笑眯眯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猛然想起吃相这挡子事来。尽管人前她素有斯文静雅的气质，唯有在他面前，是一副泼皮放飞的状态，尤其吃相上，没少被他调侃。绕是最亲密的关系，也该有所收敛。她十分懂得夫妻相处的道理，但却一直由着心性胡来。伊犹豫了一下，举着一双油手无处安放，嘴里还含着尖利的蟹脚，匆忙间，咬着蟹脚扯开嘴角朝他十分虚假地媚笑了一下，引得对方笑出声来。

眼里有戏谑，也有宠溺。

旧小说里，如她这般形象是断断入不了男主的眼的。那些曼妙的女子，多的是唇如樱瓣红袖添香，绝不是她这般的唇厚如桔两手红油。

食毕，她收拾好桌椅，要下楼扔垃圾，他拦住她，“外面凄冷，你莫去。”

入夜，两人抱着手机静躺床上各玩各的，不久，便听得他的鼾声均匀。他也不再年轻了呢。她一壁给他掖了掖被角，一壁又想起两人初婚时期，他每日归家必先叫她一声才安心的样子来。彼时面容清癯眉宇耸立，如今下颌线模糊虎背熊腰，完全换了一副模子来。想到自己时常虚量他厚实的身板，伊捂住嘴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