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过年看望亲戚这事来说，正月去村里亲戚家里正好看到隔壁院子杂草长到半人高，枯黄交错的灌木枝张牙舞爪地保护着这座久无人居的院子。我们好几年没来看这家亲戚，眼前这幅景象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下意识问我爸：“这里住着的人呢？”

他说：“搬走了咯。”

小时候经常来亲戚家串门，听亲戚说隔壁家这个媳妇是个哑巴，好在生下的孩子还算正常，一对双胞胎男孩从小就坐不住，完全符合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样子。总之每一次他们的奶奶过来串门都会数落他们做下的一件件坏事，久而久之两个孩子也就变成了亲戚口里的“坏孩子”。

坏小孩是真的坏，还是大人把他们说坏的呢？

有一次晚上他们的奶奶带着两个男孩过来，这两个小男孩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着玩，照着照着就晃到他们奶奶的眼睛，然后就是毫无意外的一顿训斥。他们调皮归调皮，却不好意思凑过来和我一起，可能是看我眼生。这种明明想凑近却碍于面子的忸怩让我觉得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么调皮。

这家人还住在这里的时候，院子里就有许多草了，一到夏天我就喜欢来这里抓蚂蚱。这家人院子里的草实在太多，一片片一丛丛，还有一个小土坡，别人家都有围墙唯独他们家没有，只有半人高的土墙勉强遮住院子，不至于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暴露于人前。

草肥才能养出肥蚂蚱，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小时候在村里抓到的蚂蚱又大又肥，在田地里别说蚂蚱，抓到蛇都不算稀奇。路边的野草比城市里精心修剪的绿植生命力旺盛得多。后来在城市公园的草丛里也看到过蚂蚱，瘦瘦小小的一只，跳起来的时候像半个残疾。这里没有说残疾不好的意思，单单认为它们没有活力。城市里的植物活着是为了美化人的生活，农村的植物，尤其是路边野草，它不为任何人活，它生长在那里就已经是它作为生命的全部使命。一个人如果永远为别人活，不管他看起来活得多么滋润，在精神上总是略显萎靡。

而那些茂密的杂草如今却变得死气沉沉，随之沉默的是早已废弃的院子。以前还没想过那么多，实际上在我还沉浸于抓蚂蚱的时候这家人就已经不在了，不然我怎么能这么随意地出入别人家的院子呢？

想到这里我感到后背发凉，我竟然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事实。我按捺不住心情，慌不迭地问亲戚这家人的下落。

亲戚说：“那两个男孩后来不学好，偷别人的钱，把他奶奶气死了。”

我想起那个头发花白但精神气不错的小老太太，她呵斥孙子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对于一个故去的人，本不应该加以诸多好奇和猜测，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那其他人呢？那两个男孩后来去哪了？”

亲戚又说：“被他们爸爸接走了。”

老一辈的谈资无论过去多久，说起来还是一样新鲜。但是这件事上他们有点讳莫如深。

我没有开口问第三个人的下落，在这个故事里，哑巴媳妇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她都不如院子里的杂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努力搜索关于她的记忆，哑巴媳妇很少从屋里出来，更不用说外出串门。唯一一次照面发生在她出门呼唤两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候她不知道我也在院子里，所以毫不设防咿咿呀呀地从门里走出来，配合手势喊着她的两个孩子。看到我的一瞬间我们的神情都有一些不自然，我不小心撞破了一个秘密，而她作为一个秘密显然不想被人发现。

再有一次就是在亲戚家门口远远地看到她在做家务，弓着身子只能看到一个背影。那时候亲戚告诉我掏完耳朵不能吃自己的耳屎，如果吃了就会变哑巴。有哑巴媳妇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句话我信了好多年。

大过年的提到这样的事情，当然有些晦气，饭桌上一家人又说了些欢快的事情。吃完饭不知道是谁一时兴起，拿出以前的影集，开始讲照片背后的故事，一张又一张仿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远近亲疏人生起落一时间哪能说得完呢？

趁上厕所的间隙，我偷偷溜出去故地重游，野草已经完全占领了这个地方，没有人的落脚处。那些没有被抓走的蚂蚱现在正在哪里沉睡呢？春风吹过的时候它们又能活过来吗？那个哑巴媳妇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法再开口说话，无法证明的生死还重要吗？而这废弃的院子，怕是只有哪天这房子重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这家人才会想到回来收拾收拾吧！